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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街郊路

2016-09-08王昕朋

北京文学 2016年9期

王昕朋

京漂一族中的小人物故事,有谋生的艰辛,有善与恶、美与丑和冷与暖的较量及对城里人隐私的另类窥探。小说带我们进入这个特殊群体的特殊世界……

说完了吗?哭够了吗?小桂问大桂。

大桂皱着眉头,不满地看了小桂一眼。她在说的时候哭的时候,小桂一直在洗衣服。小桂洗衣服用的是一只红色大塑料桶。桶里的水已经变得非常浑浊,各种不同颜色的衣服混淆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了。小桂的老公两年前收废品时,花15元钱收了一台洗衣机,只用了两次又成了废品,现在放在门口的楼道上。小桂说这是给左邻右舍看的,装装样子,免得人家嫌咱穷。

大桂说,小桂你听我说了吗?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小桂把毛巾扔给大桂,让她擦眼泪。然后,一边晾衣服一边回答,就你那点破事,我还要竖着耳朵听啊?不听我都明白怎么回事。不就是你那个老板天天让你给她孩子买瓶奶不给你钱吗?你都说八百遍了……

大桂火了,吼了起来,这次不一样!他委屈我冤枉我欺负我!我说了半天你就一句没听进去。说完,她猛地起身,拍拍屁股就走,随手把毛巾扔在小桂的脚下。

小桂这才发现姐姐真的生气了。她紧走几步赶到大桂前边拦住了她,笑容可掬地赔礼,姐,怪我。你别生气。来来来,你慢慢跟我说。她拾起毛巾,擦干了手,想帮大桂掸下屁股,发现大桂屁股上并没有尘土,就把毛巾递给了大桂。她不去晾衣服了,就和大桂面对面站着。

大桂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哼哧哼哧地向小桂诉说她的委屈。

今天,有辆车停在停车位上两个小时。按照二环内的收费标准,第一小时10元,第二小时15元,两小时应当交25元钱。可那个司机却只给大桂10元,说是不要票。司机说,我给你25,你给我25的票。给我票你就得交税,就得交给你老板。我给你10元不要票,你往口袋里一塞,就是你的,谁知道啊?再说,25多难听的数字?大桂想老板没这样教过她,小桂没这样教过她,所以她不能这样做。她说,我不能违反规定,你得交25。那个司机火了,扔下一张10元的票子,说,你爱要不要。不要你就撕了吧!一边说,一边踩油门,没等大桂反应过来就把车开走了。大桂下班后向老板交账时,把那10元钱交给老板,还把那个司机的话对老板说了。老板眯着眼上上下下看了她半天,看得她心惊肉跳。老板吐了个烟圈,突然单刀直入地问:大桂呀,你收了多少次这样的钱?大桂连忙摇头摆手,没有,没有,这是第一次。老板明显不信任,斩钉截铁地说,还有15元钱从你工资里扣。说什么也不能让公家吃亏。大桂说着又委屈地哭了,15元,15元啊,够我一天的饭钱……

小桂不知是不耐烦还是不舒服,又去晾衣服。她使劲扯着衣服上的皱褶,嗔怪地说,这就怪你了大桂。

大桂不服气地问:咋怪我?我真的是第一次。我要真有这事能不告诉你吗?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小桂说,你想歪了。我的意思是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那10元钱给老板,不该给老板说实话。

大桂一脸惊愕,张了张嘴,好像上下嘴唇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又好像喉咙里塞了什么东西,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

小桂说,老板每天是凭票给你结账吧?

大桂点点头。

小桂说,那人不要票的钱,就像他给你说的那个样子,你不说又没票对账,老板压根儿就不知道。你给老板干啥呢?

大桂仿佛触电了一样,腾地一下站起来,怎么,你是说我自己装腰包?那我成啥人了啊?

小桂转过脸看着她,嘴角撩了起来,嘲讽地说,哟,我的亲姐,你以为你是啥人?当代活雷锋?拾金不昧的好人?你就是一个从河南来北京打工的乡下妇女。打工是干啥,挣钱!最后,又加重语气说,你两个闺女还在家等着你挣的钱交学费呢。

大桂不服气地说,那、那……我再困难,那也不能腐败!

哈哈哈哈……小桂笑得腰弯下了,眼泪也出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飘了。腐败,腐败。你说这也叫腐败?

大桂被小桂笑得莫名其妙,理直气壮地说,把公家的钱装自己口袋不叫腐败叫啥?电视里讲的那些贪官不都是这样子吗?

小桂板起脸,认真地说,我没空给你啰嗦。这样吧,我老板不是个东西,看我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找个茬子赶我呢!等我把老板欠我的一分不少要回来,办完了辞职手续,先跟你去看车。

大桂急了,我一个人一天100元,你去了不等于咱俩……她怕把下边的话说出来小桂生气,就咽了回去。毕竟,她现在看车的活还是小桂给她找的。

大桂和小桂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她们的母亲在大桂两岁时,从原来的村子改嫁到十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子,一年后又生下小桂。所以,两姐妹从小不在一个村,不在一个家,又是不同的父亲,性格也不一样。大桂性格温顺,胆小怕事,遇事没有主见。小桂性格倔强,大胆泼辣,做事风风火火。虽然不在一个村一个家,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来往不少。大桂的父亲和大桂的继母在城里打工,大桂在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隔三岔五到小桂家吃住。读完小学,大桂就辍学了,经常到小桂家帮忙做点活。大桂10岁、小桂7岁那年,两人去镇上卖梨。一位买梨的老奶奶张口夸奖,哟,这姐儿俩长得真俊,像两个小瓷娃娃。大桂听了,羞答答地不好意思。小桂则用警惕甚至怀疑的目光盯着老奶奶,好像人家夸奖她俩就是为了贪图她俩的便宜。称梨时,小桂瞪大眼睛看着秤星,生怕大桂少算斤两。平时,两姐妹在一起商量事,大主意都是小桂拿。大桂听她的,就连找对象这事,大桂也让小桂作主。母亲让她去相亲,她说,要去让小桂去。她说行就行。母亲生气地骂她没脑子。小桂还一高中生,小女孩,懂个啥?再说是你找男人,你要跟人家过一辈子。小桂说行就能行?大桂怕惹母亲生气,当面答应了母亲。可是去相亲那天,她还是拉上了小桂。小桂也没推辞,而且颇有经验地问了那个和大桂相亲的男人一大串问题。谈过女朋友吗?父母亲身体好吗?生了孩子能帮着带吗?家里的房子旧吗,打算什么时候盖新房……大桂在一旁几乎一言没发。后来小桂对大桂说,这些我也不懂。我是上网查了相关方面的知识。不过,大桂的老公的确是个称职的男人,对大桂好,对孩子好,对大桂母亲也好,顾家。她老公也不止一次对她说过,小桂有文化,有头脑,咱听她的没错。前不久,小桂让大桂到北京来打工,大桂开始还犹豫:我没文化没能力,到北京咋混下去?还是她老公劝她,去吧!小桂让你去,保准没错。大桂这才来了北京。到北京第二天,小桂就给她找了个看车的工作。

小桂明白大桂的心思,大大方方地说,大桂你别担心。该你挣的我不争不抢也不占。这时她已经晾完了衣服,洗了只苹果,拿起菜刀一切两半,给了大桂一半。大桂接过来,撩起衣襟就要擦苹果,被小桂伸出的胳膊挡住了。哎,哎,我洗过了。你就放心吃吧。以后别再拿衣服擦,让人一看就乡下来的。

大桂偷偷地瞪了小桂一眼。心里想,你以为别人拿你当城里人、北京人呀?

大桂看车的地方离金融街不远。那地方不是停车场,只是一条不宽的马路。其实,北京城里专业停车场本来就不多。据传,上个世纪90年代北京城市建设方兴未艾之时,车辆还没有那么多,尤其私家车凤毛麟角。有人曾提出专业停车场的事,不知哪位位高权重的领导瞪了眼睛,再过50年北京也不会车满为患。建那么多停车场没车停,水泥地又种不了庄稼,浪费呀!

大桂看车的那条路因为挨着金融街,有人戏称为金融街郊路。全长大约200多米,宽约5米。路的两边用白线画出一块块长方形的框框,这框框就是停车位。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那条白线不是什么人都敢往地上涂的。停车位的白色框框就是钱袋子,车往里一放就等于放进钱去——车主就得交钱。而路两边收停车费的不是一家。路东归一家管,路西归一家管。大桂管路东。路西是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高个儿,壮实,短头发像被风刮过的雪地。两个看车人的服装也不一样。大桂是红色上衣,上边印着公司的标志。那个男人是蓝色上衣,印着保安的标志,臂上还有标志。他比大桂来得早,见识广,经验也多。一开始,他对大桂说,妹子,北京人邪乎呢!那些“二北京”更邪乎。大桂问,啥叫“二北京”?他轻蔑地哼哧一声,唏,连这也不懂。电影电视里的二鬼子看过吗?大桂老老实实地回答,看过,就是给日本鬼子当狗腿子,夜里带着鬼子烧咱老百姓房子杀咱老百姓的人。他点点头,“二北京”是我的发明。就是那些跟咱一样给北京人打工,只不过干的事和咱不一样,在咱面前还嘚瑟的那些人。穿着西服,隔肚皮照样看得清小时候吃的山芋疙瘩呢!说着哈哈大笑。大桂乐得眼泪都出来了,扶了一下路边的树才没弯腰。大哥你这也太会损人了。小时候吃的啥还不早消化变成屎尿排到大海里去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看不起他们。又说,大妹子,这些人挣了钱买了车,装着富哥富姐的样子,可交停车费时可着劲儿压价。你千万别让他们给欺负了。大桂似信非信,咋,他们还欺负人?他说,嘿,就这本事大!大桂觉得他人挺好,能主动帮助人,问他:大哥你姓啥?他说姓伍,队伍的伍,单人旁加个一二三四五的五。你就叫我老伍哥吧!有老伍哥罩着你,不会让你吃亏上当。

大桂来的时候是三伏天,北京城里热气腾腾热浪滚滚,仿佛一口蒸馒头的大锅。人站在树底下不动,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流,钻到脖子里黏糊糊的,伸手一抹就一灰泥蛋子。大桂看见老伍的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一台简易的电风扇,是用电池发电的。他一有空闲就往那儿一站,敞着怀露着胸对着电风扇吹。他身上还背了只铁皮大水壶,不像是买的,像是自制的。他喝水时总是把脖子仰得很高,往喉咙里咽的时候声音特响,咕嘟咕嘟,几米外都能听见。

老伍没少欺负大桂。他第一次坑大桂,是大桂去卫生间,让他帮着看一眼。大桂没敢久留,出来一看,有辆红色轿车走了。她问老伍,老伍哥,你替俺收钱了吗?老伍摇头,那人说给过你钱了。大桂说,他放屁!老伍说,他放屁我没放屁!他那么说了,我怎么敢再收人家二次钱。人家要是投诉,不得把你我的饭碗都给砸了。大桂急了,老伍哥,这也得把饭碗砸了。老板要知道我没收费能饶了我?老伍安慰她说,没事,老板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老板长了千里眼?就算他千里眼,这么多高楼大厦隔着也看不见。

大桂看了下时间,那辆红色小轿车停了两小时。按第一小时10元,第二小时15元算,25元钱。25元呀!她一天的伙食费也就25元。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那个司机缺德。

山不转水转。没想到第二天那辆红色轿车又来了,而且来得最早,是第一辆车。老伍那会儿也去了卫生间。大桂这边有空车位,那辆车就停在了她那边。她虽然学历不高,但有一个让小桂从小就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本事,就是记数字的能力特别特别强。那个司机是女的,三十五六岁,长得白皙肥胖,很富态,也很精神。她本来一肚子怨气,站在车边等司机下车。那个女的下车后,冲着她笑了笑。那笑很光明,很亲切。她问大桂,昨天我走的时候,想给你打个招呼呢,你怎么没在呀?

大桂开门见山地问:你昨天说我收过你钱了,我没收过。

那个女的一脸惊愕,没有啊!我还问了你去哪里,给了你那个同事10元钱。他说不要票10元就够了。

大桂一听气得脸发青。可是她没敢骂老伍,怕老伍还会变着法儿欺负她。那个女的看出了其中的奥秘,安慰大桂说,你也别往心里去,以后小心点就是了。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要一会儿不在,我等你一会儿。你要是走了,我第二天再给你钱。

大桂听了她的话非常感动,真诚地给她鞠了个躬。她拉过大桂的手,笑着说,以后咱俩天天见面,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你帮我看车,你有什么事也尽管给我说。

大桂的眼圈红了,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直到那个女的快进大厦了,她才在背后大声问了一句:大姐,你贵姓?

那个女的回头冲她一笑,我胖,你就叫我胖姐吧!

胖姐那天晚上下班时,给了大桂一袋牛奶,说,别老空着肚子,时间长了伤胃。

大桂向小桂说过胖姐的事,当然也说过老伍欺负她的事。小桂说,要是换我,保证抽那孙子两个大嘴巴,让他把钱一分不少吐出来。

也许是小桂对老伍成见太深,来金融郊路的第一天,就和老伍干了一架。当时,大桂这边车位空出一个,老伍那边也空出一个,一辆黑色奥迪车开过来。老伍赶忙迎上前几步,指挥奥迪车倒进他那个空位。大桂无动于衷,小桂却不干了。操,这不是争生意吗?她上前用身子挡住奥迪车,指着自己这边的空车位,理直气壮地说,你往这个车位上倒车顺。奥迪车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50多岁,又黑又瘦,一张长方脸像刀片,他开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的20多岁,看年龄像刀片脸的女儿,看长相却完全背道而驰,因为她又白又胖,就像刚出笼的发面饼子。她狠狠地瞪了小桂一眼,摇开车窗破口就骂:干吗干吗,拉客接客呀?不要脸。说着,她硬是把那个男的推下车,自己把车倒进老伍那边的车位。

老伍也过来推小桂,小桂也推他。老伍一手插在挂在胸前的包里,一手和小桂扒拉,两个人推推搡搡,突然听到哐当一声,车碰上了。

在北京这样的地方停车,对司机的技术是严峻考验。像这条马路两边的停车位,前车位和后车位之间往往只有几厘米的空间,技术好的有时一不小心就可能剐蹭到前边或后边的车,技术不好的更不用说了。大桂第一天上班,就差点赔了钱。她不懂方向,看着倒车,左打,左打。谁知开车的是个新手,听她的指挥左打方向,咣当,撞到后边车上。司机下了车就骂大桂,你他妈怎么指挥的?后边车也不答应,要赔500元。大桂吓坏了,老伍还在旁边说着风凉话。小桂接到大桂电话就赶来了,指着那个人嚷嚷,她让你往左打你就往左打?方向盘在你手里,是听你的还是听她的?

那人说,就赖她,她让我往左打方向,赔钱得她赔。

小桂说,她让你撞死人你也撞呀?

争吵了半天,交警来了。摩托车还没停稳就指着小桂嚷。大桂挺身挡着小桂,说,没她的事,她是来走亲戚的。交警笑了,你把这儿当家了,好,好!接着又讽刺挖苦了大桂几句,但责任确实不属于她,不用她赔钱。不过,从那以后,她就偷偷地向老伍学习指挥别人倒车。她不敢明着让老伍教,怕老伍向她伸手要学费。这孙子啥事都干得出。她这样想老伍。

这回不同了,老伍没指挥,大桂没指挥,小桂也没指挥,发面饼子脸自己倒车撞到后边的车上。可是,她下了车就骂骂咧咧冲着小桂过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只很值钱的包,举起来就砸向小桂:一开始是你卖弄风骚,接下来又是你寻衅滋事,这撞车的事故是你惹起的,你得赔车。

小桂第一次用胳膊挡了一下她砸过来的包。第二次干脆抓住包的带子,用劲给夺了下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包里的东西好像七零八碎了。发面饼子一边跪在地上拾包,一边发了疯似的叫喊,我的手机,我的化妆盒,我的口红,我的……她把包往地上一倒,里边的东西哗啦哗啦全出来了。果然,手机破了,化妆盒破了,口红也破了。她跳起来又去抓小桂,被刀片脸抱住了。算了,算了,别跟这种女人一般见识!你把她卖了也不值你那支口红钱。刀片脸说。接着,他又对老伍说,打电话让车主下来,我赔他,现金!

大桂也把小桂拉开了。大桂说,小桂你别惹事,咱惹不起人家。

小桂累得大声喘息,却对大桂不满。你拉我干吗?你该上去帮我抽那个女人几巴掌。

大桂又说,咱惹不起人家。

小桂说,屁!她惹不起咱。

大桂还没弄明白小桂的话,事实却给了她一个证明。刀片脸不知在发面饼子耳根说了几句什么,发面饼子眼睛瞪得没刚才那么大了,声音没刚才那么高了,脸上的怒气变成了委屈。小桂指她,骂她,她也不还击了。老伍不知是得理不饶人,还是故意讨好发面饼子,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小桂。小桂当然不让他。他说一句,小桂还一句,大桂劝也劝不住。她把身上的水壶递给小桂,小桂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大半壶。老伍气得在一旁指着大桂骂:你也别装老实人!

大桂没理他。她四下望了望,发现刀片脸和发面饼子都不见了踪影。她心里奇怪:唏,咋就走了呢?

小桂和老伍的吵骂这时也渐渐进入尾声。因为到了下班的时间,来开车的停车的人多了起来。老伍爱钱,小桂也爱钱,都怕对方抢了挣钱的生意。不过,两人隔着马路,不时地你指着我骂一句,我指着你吼一嗓子。大桂跑到这头收停车费,那头的汽车喇叭响了,催着过去收费。要不是小桂帮忙,她还会像过去那样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老伍有辆破自行车,两头来回地跑,稀里哗啦地响,还得躲闪着行人,身子一会儿左歪,一会儿右歪,头一会儿前伸到车把上,一会儿低到轮子边。大桂想,还不如俺轻松呢。

这天晚上,不知大厦里哪家公司搞什么庆典活动,车来得比较多,有一阵子,大桂小桂和老伍都忙得不可开交。车多了,车位不够,老伍开始指挥着又增加了一排。小桂不干了,这孙子增加了一排临时车位得多挣多少?她对大桂说,走,咱找他说理去。他要是打算独吞,那咱就不客气。

大桂说,不客气又能怎么着?

小桂说,你看我的不就行了!

那天晚上出奇地闷热,没有一丝风,树叶儿仿佛都被蒸干了。大桂朝胖姐的车上洒了点水。小桂嫉妒地说,胖姐这车交点钱值了!接着又说,我过去了,你看着办。

大桂犹豫了一会儿,大概是怕小桂一个人过去吃亏,磨磨蹭蹭地跟了过去。

夏天天长夜短,到了下午七点半,太阳还在西天边悬着,一会儿沉下半张脸,一会儿又露出一张脸。站在阳光里的老伍,仿佛刚从水里爬上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上也冒着热气。小桂刚朝他面前一站,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来意,没好气地说,你俩娘儿们想干啥?刚才你抢的那辆车赔了被撞的车1200,是我帮着从你俩身上拨拉掉的。要是赖到你俩身上,你俩还不……

小桂针尖对麦芒,毫不客气地说,他想赖也赖不到俺俩身上,你也别在这儿充好人。

老伍白了她一眼,又忙着去指挥停车了。

车多了起来,两边的停车位满了,大桂和小桂都觉得松了口气,可以歇一歇了。老伍却还在那头忙着,没多会儿,小桂发现老伍那边多加了一排车,她问:这排停的车都免费啊?

老伍踌躇片刻,回答:怎么,大妹子想收费啊?

小桂点点头,认真地说,不是我想收费,是咱两家共同收费。

老伍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眉头一皱,咧了咧嘴说,共同收费,凭啥?

小桂的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指着马路,义正词严地说,这条路上的停车位可是两家收费……

什么两家?老伍激动地跳起来。我占的是我这边,没占你们那边。凭什么钱要两家分?说着,他走到马路中间,故意叉开腿,好让小桂看明白两边的距离。

小桂的左手又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又指着马路,理直气壮地说,大哥你睁大眼睛看看,我这边要是再停一排车,所有的车都不能挪窝了。我是学雷锋树新风让你,你不能吃独食吧?

不用小桂说,老伍也明白这个理。这条马路平时也就是四车道,两边的停车位各占了一条道,来往车辆会车时,在他指挥下都得小心翼翼,勉强才能通过。他现增加了一排停车位,毫无疑问增加了拥挤和风险。不过,他一分钱也不想让眼前这俩女人分了去,所以哼了一声,故意装作不想争吵的样子,又装着去卫生间,转身进了大厦。凭他的经验,庆典类的晚会怎么也得两小时才能结束。

大桂茫然了,拉了小桂一把,问:咋办?咋办?

小桂冷冷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不要你管。

话刚落音,一辆小轿车从南向北开了过来。司机打开窗户,问:大姐,出去可以左转吗?

小桂见车是从老伍的车位开出来的,假装没听见。大桂忙说,不管,不管!

司机说了声谢谢,接着慢慢开走了。到了路口,打了左转向灯向左转了。没有两分钟又倒回来,打开车窗,冲着大桂小桂吼道:你怎么指挥的?不管不管,我差点让拍照罚钱了。

大桂说,我就说的不管。

司机说,你还说不管?你傻×呀?这明明标着禁左。

大桂说,我知道禁左才对你说不管,我没说管。

司机火了。你说不管,我才左转的。你现在又狡辩。

大桂委屈地看了一眼小桂。小桂一直在笑。也许见大桂真急了,她才对司机说,她刚才说的不管,就是不行。你听不懂人话还反过来怪别人。

司机也笑了,妈的,我以为说交警不管,没人管呢!

那个司机走后,小桂对大桂说,大桂你得学普通话,哪怕学会平常用的几句也成。

大桂说,算了,不学了,刚学个半拉不熟,一回家又都忘九霄云外了。你姐夫说我,那熊腔……她突然想起下午刀片脸和发面饼子,问小桂,你说那个女的那么凶,男的咋软皮蛋?

小桂说,这你还看不出来?男的是个在官场混的主,女的是他的小情人。小情人仗着当官的男人耍威风,当官的可不想惹是生非找麻烦。她怕大桂不明白,又说,真闹起来,人一围上来,有谁给拍个照片发到网上,当官的还不立马被查?

噢,原来这样子!大桂恍然大悟,你怎么看出他俩的这层关系?

小桂笑笑没有回答,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大厦门口。大桂一看,老伍从里边出来了。他离几米远就跟大桂小桂打招呼,妹子,快点进去看看,里边八层正演节目,有好多大明星!

大桂激动不已。明星?都啥明星?

小桂拉了她一把,问老伍:不要票?

老伍摇头,不要不要。人家这是内部联欢,单位拿钱请的明星。不卖票!

谁都让进去看?小桂又问。

老伍点头,那是那是……说完,惊奇地看了一眼小桂,又说,那可不是。大堂值班的服务员是我老乡,他带我上去看了一眼。

大桂问:你能让那个老乡带我俩也上去看一眼吗?

老伍说,那可不行。我小老乡可讲原则呢!看着大桂有些失望,老伍思索了一会儿,压低声音说,这样吧,一会儿快散场时,你俩到大厦的地下车库去。明星的车都停在那儿,他们从那儿下车,也从那儿上车。在那儿保准能见到他们。

大桂高兴了,问:大哥,明星能给俺照相吗?

老伍爽快地回答:能!他见小桂不说话,拿警惕的眼神看着他,又补充说,不过,你得、你得那个……

大桂急了,哪个呀?要钱我可没有。

老伍嘿嘿一笑,我说的那个是说你脸皮要厚,上去拉着明星就照相。你就说,哎呀,我可是你的粉丝,夜夜做梦都梦见你。

大桂恼火地说,滚!这种话俺可说不出口。

小桂这时抱怨大桂说,这有啥不好意思?不就梦中情人么,又不是真和他上床。过会儿不用你说,让大哥说。

老伍一愣,妹子,你这话啥意思?

小桂说,没啥意思。大哥一会儿我在这儿看着,你们俩到地下车库去跟明星合影照相。她说不出口的话你帮她说。

老伍傻了眼。眼前这个女子不能小看,真斗心眼儿,自己不一定是她的对手。他眯着眼悄悄地看着小桂,心里盘算着如何支开她。支开了她,那个和她一起比她大几岁的女子就好对付多了。可是,怎么才能支开她呢?

小桂仿佛看透了老伍的心思,铺了张旧报纸和大桂席地而坐,抬头望着天空,对大桂说,看看北京这天哪还有天的样子,不像在咱老家,到了晚上抬头看见的不是月亮就是星星。

大桂说,咱老家现在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天还能有两样?

小桂说,嘿,当然有两样。又问:大桂你觉得胸闷吗?

大桂说,也说不上闷,好像有点堵得慌。

小桂说,那就有人给你添堵了。

老伍明明听出小桂是含沙射影说他,又不便发作,干脆背过身子,自娱自乐地哼起歌来。他哼的是到北京后学会的歌儿:北京的城……这也是他到北京以后摸索出来的生活小窍门,抑或说是一种自我排遣办法。不过,哼着歌儿的同时,他插在包里的手也紧张而快乐地动起来,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数起票子。一张100,两张100,一张20,两张20,三张20,一张10元,两张10元,三张四张五张……这也是他练出来的功夫。不用把钱拿出来,就这样也能点得一分不差。点完,他心里有点儿沾沾自喜。包里的钱,除了交老板的那份,还得剩下一百多。晚上大厦那家搞庆典的公司又来了许多客人,停在他这边的车,再加上他临时加的一排,有50多辆,就算一半要票,一半不要票的每车只给20元,也得六七百元。我的个娘哎,这一天加半个夜晚收入就近千了……人一高兴容易忘形。得意忘形的老伍竟然扯开嗓子唱起:“北京的城……”

叭叭叭叭……小桂给老伍鼓掌了。大桂一看,也跟着鼓掌,还喊了一句:唱得好!大哥你要是上星光大道,不拿倒数第一,也得倒数第三!

老伍乐得嘿嘿笑。看车的一男二女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

小桂的手机响了,她走到一边去接电话。老伍趁这个工夫对大桂说,妹子,你姐怀上了吧?

大桂说,啥我姐,是我妹。

其实,老伍是故意那样说的。他说,可比你显老多了,额头上的皱纹比你多,比你深。哪像你这么水灵。

女人都喜欢别人夸自己,尤其喜欢男人夸自己。老伍这小小一个伎俩,让大桂心花怒放,对他的怨气好像散到九霄云外。她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朝老伍身边靠近了几步,歉意地说,大哥咱在一条马路上干事,就跟自家差不多。虽说少不了磕磕碰碰,那都不叫事。你说对吗?

老伍忙点头,是呀是呀!这牙齿和嘴唇那么亲近,有时不小心也会咬破。大哥不计较,不计较。我早看出妹子你心眼好,人实在……他想多夸大桂几句,可一时想不到词儿。夸人也是一门学问,要夸得恰到好处,才不会引起对方的误解。他琢磨小桂的电话也差不多了,直奔主题对大桂说,你妹子不能老是呆在这种天气里,对孩子影响可不好。大概是怕大桂识破他的意图,又说,你一个人在这儿足够了,让你妹子早点回家休息吧。挺个大肚子多不方便。

大桂没听出老伍的话不怀好意,就点点头。她心里想,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心倒挺细。接下来她就琢磨着怎么给小桂说,才不至于让小桂有意见。

其实,小桂恰好接的是家里的电话。她老公又喝多了,让她快点回去。小桂在外边像个女汉子,在老公面前却像只温顺的小绵羊。不过,她对大桂一个人留下不放心,犹豫了好大会儿,低声对大桂说,我走后你得留心那孙子。

大桂说,嘻,他还能吃了我?

小桂说,吃了你他没那么大的胃口,坑你倒是很有可能。反正你就记住一点,他加的这一排车,你能收费就收费,别让他孙子独吞了。

大桂说,那我也不能跟他打架呀!

小桂说,谁让你跟人打架了。他在这头收,你就在那头收。他又没长三头六臂两边够着。她翻身上了自行车,又想起了什么,手扶着自行车,两腿成八字岔开,扭头又对大桂说,那孙子狠,这一晚上每辆车怎么也得收人家三五十元。你别学他,不要票就20元,10元也行。

大桂推了她的车后座一下,说,走吧你!

小桂又对老伍喊道,大哥,听你唱歌,我想起一个故事,等下回来讲给你听。你听了保准高兴。

说是有一个农户,家中养的一头驴丢了。这头驴对农户太重要了。种地,驴拉犁;磨面,驴拉磨;有时上街赶集,驴还让主人骑着。所以,那个农户着急呀!小桂有声有色地讲着,老伍听得很认真。

小桂突然不讲了,转了话题:大哥,昨天晚上你收到短信了吗?

老伍一愣,什么短信?

小桂一本正经地说,是一条彩信。

老伍摇头,晃了晃手机,叹息一声,说,唉,我这破手机,是我儿子用了几年退休了给我的,哪能收彩信。

小桂长长地吁了口气,说,怪不得。那人把给你的彩信发到我手机上了,让我转给你。

老伍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仿佛阴云密布。昨晚大厦活动结束时,要走的车太多,他忙了东头忙西头,忙得一身大汗。开始,大桂在另一头收费,他还气急败坏地骂大桂,最后连骂的空也没有了。好在大桂手脚慢,心里又没底气,只收了七八辆车的钱。再后来胖姐出来了。胖姐的车与前后车的距离太近,大桂主动上前帮她看着倒车,一来二去耽误了一会儿。老伍心里既骂大桂傻,又觉得大桂不和自己抢着收钱对自己有利。有一辆车等得不耐烦,趁老伍没注意,旁边又有了空间,开了就走。他追了十几步没追上,气愤地把手中空了的矿泉水瓶子扔到车上。司机回头骂了他一句,孙子,等着爷收拾你!小桂刚才说把给他的短信转到她手机上,他以为是那个司机给他发的彩信。想想又不对,那个司机不知道我的手机电话,怎么给我发短信呢?再说,他不交费跑了,理亏的在他呀?一只空了的矿泉水瓶子还能把车砸个坑不成?老伍忍不住了,催小桂快告诉实情。小桂却不慌不忙,打开手机认真地看着,读出了声:我的驴终于找到了,我听见了驴叫,在停车场!哈哈哈哈……

大桂也跟着哈哈笑。

老伍拍拍屁股走到一边去了。他让小桂编着故事骂了一回,心里十分不痛快,脸耷拉着,看也不看大桂小桂,心里想:小娘儿们,看爷爷怎么收拾你俩。

大桂看出老伍生气了,先止住笑,拉了一下小桂的胳膊,朝老伍努努嘴。小桂把她的手拨拉开,低声说,我看见了。我这不是帮你出气嘛,我还没说驴的爹找来呢!大桂说,得了得了,你没看出来他有点怵你。小桂这才得意地摇摇头。她拉着大桂来回走了一趟,指着一辆辆不同的车给大桂介绍:叫什么牌子,国产还是进口,价值多少。介绍到一辆红色保时捷,刚报出价格,大桂哇地叫了起来,我的个妈,花那么多钱买这么个家伙?她蹲下弯腰看,绕着车转圈儿看,好像不信小桂的话。突然,她看见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放着一只包,又叫出了声,小桂,你看你看,这不是那天那个发面饼子脸砸你用的包吗?

小桂看也没看,哼了一声,大惊小怪!我早看见那个女人了,就她把车停这儿的。

大桂看了小桂一眼。小桂说,我让你找找,看你能不能找到那个刀片脸的车。

大桂疑惑地看了小桂一眼,果真找起来,在距保时捷十几米远的地方看见了那辆奥迪车。不过那辆车停的是老伍那一侧,不是有心观察,怎么也不会把那辆黑色奥迪和那辆红色保时捷联系在一起。即使有心观察,也不至于把那两辆车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她回头看了小桂一眼,小桂正抿着嘴朝她笑。她叹息地说,两个人开两辆车多浪费呀!小桂说,这就不懂了吧?大桂打断她的话说,不想懂人家的事。我就想懂你咋能发现,我咋没发现,那边老伍也没发现。小桂你好像挺关心人家。小桂阴阳怪气地说,我才不关心他们呢,又不是我的儿女。我关心的是钱!大桂不解。小桂也不解释,只说了句:你等着收钱吧。

在北京城,像金融街郊路这样的马路停车场太多,几乎每条马路都成了变相停车场。金融街相对还是好的,毕竟每座大厦下边都建有地下停车场,有的地下一地下二地下三全都是停车场。就像老百姓说的那样,规划赶不上变化,当年的设计者可能压根儿也想不到几年、十几年后会增加那么多的车辆。车多了,停车的地方不够了,马路停车场也就应运而生。大桂小桂老伍这样的农民工也就有了份职业。这几天,小桂没少了给大桂传授知识。她说,大桂你注意,干一行得讲一行。你现在在马路停车场收费,就得弄懂马路停车场的情况。人家地下停车场就没有像咱这样收费的。人家那里用的是高科技。车进来了,自动把你的车号、进入时间扫描进电脑,一抬杆,放行,进去了。等你车出来时,电脑早把你的停车费计算好了。你交了费,一抬杆,放行,走了。但是那里不好,对咱来说不好。一天停了多少辆车,收了多少钱,都在电脑里,想瞒根本就瞒不成。电脑,电脑,电指挥的脑子,比人脑子精明多了。

大桂不服气地说,我的脑子好使着呢。她说这话时有点儿洋洋得意。她每回去超市买东西,零零碎碎一袋子,收款员在那儿用像手枪一样的扫描器一件件地扫。还没等扫完,她就把价报出来了,还对收款员说,保准不会差一分一厘。果然,收款员用电脑算出来的和她报的一模一样。

小桂的确比大桂有心。她发现马路停车场三种人或者说三种车。一种是上班的,一停就是一天;一种是来办事的,短的十几分钟,长的一两个小时;还有一种过夜车,就是住附近的,因为小区里停不下了,下班后把车停路边,第二天早上上班再开走。停车的各类人心态也各异。在大厦和附近楼里上班的人,大多数不和收费人员计较,可能是公司给报销,或者收入比较高。但是也有一些人计较,最常见的是停了一天,临走时给收费人员20、30元钱。得,就这点零钱。反正我明天还停你这儿。老客户照顾点。大桂为此和一些人闹过吵过。最规矩的是来办事的,计时收费,该给多少给多少。最难对付的是过夜车。自从北京实行尾号限行后,那些下班后停在路边的过夜车中,有相当一部分因为限行第二天又停一天一夜。而对这些人,如果以小时计收停车费,他们肯定不干。矛盾就这样产生了。老伍处理的办法,大桂小桂不知道,因为老伍不会告诉她俩,好像是十分重大的商业机密。大桂头痛。比大桂有心眼儿的小桂也头痛。大桂的意思是,人家就住这儿,车不停这儿往哪儿停?只要给点钱,就算了吧!小桂不同意。小桂说,这是收费停车场,不是他们谁家的过夜停车场。不愿交费就别停。不然,咱们喝西北风啊?咱得想个法子……

大桂指了指10号停车位。这家,就是这家,从来一分钱不交,还挺横。那天差点儿打我。

小桂一下子跳起来,嘴里嚷嚷着,凭什么?我今天就让他交钱。

中午吃饭时,小桂给大桂说回家一趟。两小时后她骑着电动自行车回来了,后面驮了条旧被子。一见大桂,她嘻嘻笑。大桂问她想做啥?她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对大桂说,眼放亮点,别让对面那人抢了生意。说完,直奔那辆保时捷停的车位。车位上的保时捷已经不见了,代替的是另外一辆车。大桂没等小桂问就主动告诉她说,开走了。那女的就是发面饼子,给了我50元,要了发票。小桂见停在老伍那边的黑奥迪也不见了,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行,等下次。

京城里的蚊子比乡下的蚊子凝聚力强,战斗力更强。太阳刚落山,马路上的蚊子就密密麻麻地结成了一层一层,仿佛一个个集团军。一层围着人的头上脸上,一层围着人的手上腰上,一层围着人的腿上脚上。不管人注意不注意,防备不防备,蚊子咬你一点没商量、不客气。大桂觉得脸上被咬了一口,刚想抬手去拍打,脖子上却又被咬了一口,露在外边的脚脖子也疼了一下。她气急败坏,龇牙咧嘴地骂,这北京真有钱,养的蚊子多不说,还比咱乡下蚊子个子大,牙齿硬,咬一口快赶上咱乡下的狗咬得厉害了!小桂说,你得了吧,这北京的蚊子也咱外来人养。北京人关在有空调的屋子里,蚊子飞不进去。大桂翻了翻眼皮,似信非信地说,蚊子那么小的东西,眼睛也有水呀?

天黑下来了,大多数上班的车子走了,过夜的车也陆续回来。小桂见来往的车子少了些,不太忙了,就安排大桂去买两桶方便面,还叮嘱一句,要辣的!

大桂买了方便面回来,四下看不见小桂。她问老伍,大哥你见俺家妹子了吗?

老伍正坐在车后座上抽烟,抬了抬腿,用脚尖指着10号停车位。大桂走过去,借着大厦灯光,低头一看,惊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小桂卷着那床旧被子躺在车位上,嘴里还哼哼唧唧说着什么。大桂一屁股坐在她身边,伸手摸着她的额头。小桂,你咋啦?要紧不?要去医院找大夫瞧瞧不?小桂转头看了大桂一眼,接着头朝前一探,腰跟着往前一伸,上半个身子坐了起来:嘻,你嚷嚷啥呢?就我这身子能有病吗?大桂不高兴了。你吓死我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小桂接过一桶方便面,撕开包装,倒了半瓶矿泉水泡上,还没过两分钟就往嘴里扒。大桂说,还没泡开。你用矿泉水不行。小桂也不理她,把剩下的半碗方便面朝旁边一放,严肃地对大桂说,大桂,一会儿你得好好配合我。我说快死了,朝那人车上爬。你就说大哥行行好,把我可怜的妹妹送医院吧!孩子要生你车上不吉利。

大桂这才明白小桂的用意,不情愿地嘟哝着,这不是讹人吗?

小桂突然叫了一声,我的个妈哟!接着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连头也包上了。大桂这才感觉自己额头上、耳根边等几处都被蚊子咬了。

戏剧性的一幕在晚上9点发生的。随着一束灯光缓缓地由远及近,夜间停在10号车位的那辆车开了过来。大桂吓得躲在几米外不敢靠近,喘气都有点紧张了。

车主正想把车倒进停车位,发现地上躺了个人。他一下车就大声喝斥,干吗呢干吗呢?

小桂翻了个身子,嘴里哼唧哼唧。

大桂没敢说话。

车主看见了大桂,指着大桂骂道:你在这儿看车看了那么长时间,不知道这是停车场,不是停尸场吗?

大桂心怦怦跳。她看了一眼老伍。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晃荡腿的姿态猜得到他正等待看笑话。她犹豫了一下,想过去把小桂拉起来,听见小桂呻吟声变成哭泣声了。那个男人蹲下了,用手拨了拨小桂,哎哎,你怎么了?

小桂叫着,姐、姐……我不行了,赶快送我去医院。

那个男人看了大桂一眼,问:她叫你吗?

大桂点点头。

那个男人说,那你还不把她送医院?

大桂吞吞吐吐地说,我、我……

小桂突然翻了个身,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往车边爬,眼看要抓到车门把手了,那个男人上前挡住了她。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滚,离我车远点!说着,他抬了抬脚,好像要把小桂踢开。小桂好像看出他不敢下毒手,摆出一副舍生忘死的样子,奋不顾身地向车上爬。她还故意转过身子,把大肚子对着那个男人。大桂急了,上前拉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哀求地说,大哥你行行好,把我妹妹送医院去吧!

那个男人狠狠地甩了下胳膊,把大桂摔倒在地上。大桂顾不得疼痛,喊道:在你车上生孩子对大哥你不吉利!

那个男人愣了一会儿,打开车门取出包,麻利地从包里掏出两张百元人民币,朝大桂手里一塞,气急败坏地说,你、你赶快把她给我弄走。你们自己打的去医院。

小桂还在呻吟:行行好,大哥行行好,救救我!

大桂忙去拉小桂。小桂身子重,她拉了几下没拉动。无奈之下,她喊老伍:伍大哥,快来帮帮忙!

老伍犹豫片刻,把烟头扔在地上,踏上右脚狠狠地摁灭,这才摇摇晃晃走过来。他推开大桂,上前去抱小桂。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右手碰了一下小桂的乳房。小桂心里骂了他一句流氓,但还是让他把自己架起来,一直架到路口,打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转过脸看了一眼老伍,老伍脸上的笑容有些奸诈。大桂则远远看着那个男人,他刚把车停好,看上去情绪有点低落,不像过去那样趾高气扬。

出租司机问:去哪儿?

大桂不知怎么回答,看了看小桂。小桂不想回答,对她挤巴几下眼皮。

出租司机不耐烦,又问了一句:去哪儿?你俩是一对哑巴?

大桂用力握了下小桂的手,示意她回答出租司机的问题。小桂反过来更用劲地握了下她的手,握得咯吱响了一声,疼得她咧咧嘴。

出租司机不耐烦了,把车停在路边,抱怨地说,这活儿我不能拉,你们另打车吧。

小桂说,我们就到这儿。说着,她从大桂手里抽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递给司机:找钱!

大桂不知小桂心里怎么想的,一脸茫然,还有点不满:就这几步地花了10元钱,何必呢?

小桂猜得透大桂的心思。出租车走后,她一下子搂着大桂,嘿嘿笑着说,我的个姐哎,我这个小小的点子就挣了190元,你服吗?

大桂推开了她,说,你弄我一身汗!

其实,她俩没走多远,还在老伍的视线里。老伍扯着嗓子喊:我配合得还行吧?你俩咋着也得给我老人家买盒烟吧!

那件事后,老伍不知为什么和小桂的关系一下子升温了。在大桂眼里还不是一般温度,而是火热。小桂原来中午只带她和大桂两人的饭,现在虽然还是只带她两人的饭,却比过去多了点东西。一开始是多了几瓣蒜。她对大桂说,你给那个臭男人送去。大桂惊奇地问:你巴结他?小桂摇头,呸,谁巴结他那样的?我忘了这几天胃不好,不能吃这东西,你打小也不吃。反正带来了扔了也不好。喂狗,狗也会摇头……大桂信以为真,颠颠地给老伍送了过去。老伍一只手接过,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向小桂表示谢意。第二天中午,小桂带了半瓶豆瓣酱,给大桂和自己的饼子里各夹了些,快要见瓶子底了。她塞到大桂手里,向老伍那边努努嘴,给他吧。大桂不高兴了,要给你给。小桂挺着大肚子晃悠晃悠过去了。她过去后和老伍说了大半天话。大桂看见那两个人站得很近,她心里酸溜溜的,但不相信小桂会真对老伍好。在她看来,小桂琢磨老伍的事呢。哼,你也别自作聪明,老伍不是傻瓜蛋。他才不会让你几瓣大蒜就哄着把便宜让给咱。

这天下午,老伍和小桂一有空闲就朝一起凑,凑到一起就嘀嘀咕咕,好像在商量什么大事。大桂还发现,小桂几次从这头走到那头,仔细地在两边的车辆中寻找什么东西,偶尔用手机对着车辆照相。老伍则不时盯着进来的车辆,仿佛在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小桂让老伍倚在一辆红色轿车旁,给老伍照相。大桂觉得小桂和老伍商量好了什么事情。她不想管,也不想问。小桂却不等她问,拿着手机让她看她拍的照片。大桂,你看看老伍是不是挺帅的?要是他穿上西服打上领带,别人保准也把他当老板或者领导。

大桂扫了小桂的手机一眼,嘲笑地说,你不是说他额头上都是土坷垃,整个脸像庄稼地吗?

小桂用胳膊肘儿捣了大桂一下,说,我的好姐姐,咱不能老是和他结仇。咱得利用他帮咱干点事。

大桂不满,嘻,就他那抠货,帮你?她把手在小桂的额头上放了一会儿,讥讽地说,小桂你没发烧吧,怎么就说胡话呢?

小桂有点不高兴,挺着大肚子,迈着八字步,晃悠晃悠走了。大桂觉得她又去找老伍,不过这回她猜错了。小桂不是去找老伍,而是消失在大厦的后边。5分钟过去了,小桂没回来;10分钟过去了,小桂没回来;半小时过去了,小桂还是没回来。大桂这下子急了。小桂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毕竟她挺着个大肚子做甚都不方便。再说,她又是个急性子,三句话不投机就跟人戗戗、嚷嚷,甚至动手动脚。小姑娘时是这个脾气,大姑娘时还是这个脾气,快成孩子妈了仍然是这个脾气。不定哪会儿就吃亏。大桂心里急了,想去找小桂。偏偏这个时候到了下班的时候,停车的人走的多,收费也忙起来,两头来回跑,她一时手忙脚乱走不开了。

人有心事尤其是心事重的时候,做事就容易分神走神。一会儿的工夫,大桂因为找错钱受到两个停车人的斥责,有个女的还冲她挥了拳头,要不是老伍在路那边吼了一嗓门为她助威,说不定拳头就落她身上了。不过,她不感激老伍,她认定小桂不回来与老伍有关,老伍在挑拨她和小桂姐妹俩的关系。

小桂在大桂忙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回来。大桂本来不想搭理她,看她满头大汗,衣领子和前襟都湿透了,心里又疼她,把茶杯递给她,看着她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忍不住问道,跑哪儿疯去了你,发财了吧?

小桂抹了下嘴巴,挨着大桂坐下,偷偷朝老伍那边看了一眼,侧过身子,拉开身上的书包链子,大桂,你看看我是不是发财了?

大桂低头看了一眼,屁股上像被针扎了一下,激动地跳起来。小桂,你、你这是……

小桂赶忙站起来,拉了大桂一把,悄悄地说,你喊什么,想给老伍那孙子通风报信啊?

大桂哼了一声,咱俩还不知谁跟他走得近呢!

小桂知道大桂误解她了,耐心对她说,你咋这么糊涂蛋呢?他是啥?狗屁不是。我会跟他近?咱是亲姐妹。你不会以为我这钱也是老伍分给我的吧?

大桂没说话。她把凳子放好,让小桂坐下,自己席地而坐。坐下后又感觉有问题,因为小桂面对老伍。虽然天已黑了,但路灯很亮,加上大厦辐射过来的灯光,虽然赶不上白天亮堂,却也遮挡不住隐秘。于是,她爬起来,站到小桂对面,用自己的身子挡住老伍的视线。小桂嘿嘿笑了,大桂,你也别把那个老伍看得太聪明。给你说吧,他跪三天三夜求我收他当徒弟,我都不会答应他。

小桂重又打开书包让大桂看。大桂这回虽然还是吓得心跳,但没有刚才那样激动了。她问:小桂,你这半天干啥去了?怎么回来弄了半书包票子?

小桂没正面回答,反问道:你看这票子都是10元20元一张,还有5元1元2元的,眼熟吧?给你说实话吧,我又找了条路,咱们发财的路。

嘻!大桂不信,咱有什么发财路?

小桂向老伍那边看了一眼,见老伍在和一个小轿车司机争执,并没有注意她和大桂,才对大桂说,我还是从老伍那里偷来的信息。我这两天跟他套近乎,就是想……

你想报复他?大桂问。

小桂说,那天老伍无意中说他家老板正在跑关系,想把东边一条路的停车收费权拿过来。我本来想今天先过去看一眼。到那儿才发现,那条路两边停了很多车,但是没有人收费。我刚站下,有个司机就交钱给我……

大桂不信,嘻,那人也太傻了吧?

小桂说,是呀,我今天才发现北京人不那么聪明。他们看我穿这身衣服就信,没人向我要什么证明。本来,我想再收一个两个就走,没想到竟然走不开了。

大桂惊诧,你,你这叫无证经营,不怕进监狱?

小桂说,怕,我怎么不怕?可是,那些司机没有人怀疑我。的的确确有不交费就走的,那也不是因为不信任我,而是想耍赖。我也装看不见,少收10元20元算个屁!我一辆车就收10元,最多20,有的司机见我收费少,还说谢谢大姐!

大桂不相信小桂的话。在她看来没有小桂说的那么好的事,哼,天上还会掉馅饼啊?不过,小桂书包里的钱的确像她平常收的10元20元一张那样零零碎碎。小桂平时气盛,但从不吹牛皮说大话,更不喜欢说谎话。她想了好大会儿,才小心地问:那边,那边没有老板吗?

小桂忽然站了起来,贴着大桂耳边说,你猜我看见谁了?那个刀片脸和发面饼子脸。

大桂愣了一下。

小桂说,我后来明白了,他们把车停在那边,从大厦左边绕过去,到他们约会住的地方也就多走三四百米。

大桂盯着小桂看了一会儿,揉揉眼睛又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里有质疑,有惊奇,还有责备。小桂不高兴了,大桂你啥意思?

大桂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俩约会?你看见了?

小桂说,嘻,蚊子从我眼前飞过,我都辨得出公母。谁像你……

夏日的晚上并非没有风,有时风还很强。不过,那风毕竟是从一天的烈焰中穿过,掠过人的脸颊就像涂了一层辣油,和汗水混在一起,再流到脖子里和身上,就会感到烦躁不安。小桂边说边脱衣服,上半身最后就剩下乳罩。大桂看了心里很不舒服,说,你真看见他俩约会了?还是老伍给你装错了火药?

小桂不耐烦地回答:老伍就一堆垃圾,我能听他的?

大桂又问:你咋知道他俩有约会的地方?

小桂瞪了大桂一眼,很有把握地说,百分之百!你以为这些人约会像在乡下那些男女,往庄稼地里一钻,天当床地当铺就干,干完提起裤子就走?

大桂让小桂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吭吭哧哧一会儿没说出话。但是她的兴趣也同时被小桂激动起来,心想:这北京人偷情是啥样子?她的眼睛流露出的惊奇之光被精明的小桂捕捉到了。小桂心里得意地笑,想再逗大桂一会儿,看看时间不早了,又变了主意,对大桂说,大桂你明天去那边收费吧,我在这边。那边没有姓伍的,你不用怕有人跟你抢生意。

大桂说,我不去!我怕……说这话时,她心里果然吓得怦怦跳,像揣了只受了惊吓的野兔子。没名没分,没有政府的许可,没有老板的话,自己怎么能想收费就收费,那不是犯法?

小桂知道大桂心虚害怕,也不勉强她,说,那咱俩各干各的。

这几天咋没见你家妹子,不会是生了吧?老伍眼睛四下张望着,右手习惯性地插在挂在脖子上的军用书包里。大桂最佩服老伍数钱的能耐。收费找零是最常发生的事情。大桂小桂都是从包里抓出一把票子一张张地数,有时数会儿还得挨脾气躁的司机骂。人家老伍收了张100的大票,如果需要找80元,他左手往包里装那张百元大票,右手就从包里掏出80元。小桂第一次看见他这么麻利找钱时,惊得目瞪口呆。靠,钱和他混得这么熟啊!

大桂见老伍嬉皮笑脸,有点不正经,但不像那种不怀好意,也和他开玩笑,说,人是我家妹子,可和你走得近。怎么着老伍哥,想吃我妹子带的大蒜了?

老伍挠着头皮,嘿嘿笑了几声,头朝前伸,眼往下看,目光像探照灯在大桂胸前扫荡。大桂赶忙提了提衣领子,往后退了一步,心里骂,这孙子眼睛长得真不是地方!

老伍一本正经地说,妹子,你那妹子人太精了。人说猴精猴精,她比猴子还精。给你说真心话吧,我是怕她太精了,反而会做蠢事,想给她提个醒。

大桂警觉起来,什么蠢事?

老伍示意一下自己装钱的书包,说,想歪点子挣钱。

大桂说,谁不想挣钱?你起早贪黑不是为了挣钱啊?说完这话,她就去收费了。一边收费一边琢磨着老伍的话,猜测着老伍话中的意思。猜着猜着,她心里掠过一阵冷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难道是小桂在另一条路上收费的事让老伍发现了?毕竟小桂的信息是从老伍那儿知道的。老伍会怎样做?举报小桂?那小桂还不得吃亏。威胁小桂,让小桂与他合作,给他分钱?凭她对老伍的了解,第二种可能性大。但是,再想想,小桂做事严谨,不会那么容易让老伍发现。

大桂决定空下点时间就去找小桂,把老伍的话和她琢磨的老伍的心思说给小桂,让小桂早有点准备。

小桂听了大桂的话,不慌不忙地说,我正打算找他呢。

你要告诉他事实?大桂不解,问,你心虚,怕他?

小桂低头想了想,神情有点儿慌乱。不告诉他不行。咱姐儿俩在北京又不认识其他人,只能找他合作。她见大桂目光充满疑惑,情绪也带着反感,就拉了拉大桂的手,耐心地对她说,一来呢,像你担心的,咱没有手续,也就是没有收费证,心里七上八下,需要有个人到了关键时候帮咱一下;二来呢……她轻轻拍了拍隆起的肚子,我也不能干多长时间,这孩子猴急猴急地想出来看看北京城。到那时你忙不了这边那边,咱不就丢了吗?丢的是钱啊我的姐。

大桂一时接受不了小桂的意见。她问:你是想等你生孩子的时候,我来这边,那边让给老伍?姓伍的能像你想的那样和咱合作?他不都吞下才怪呢!

他不怕噎着?小桂冷冷一笑。

大桂说,哼,他恨不得把整个北京都嚼巴嚼巴咽肚子里。

小桂说,所以呀,人不能太贪。大桂,我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要想挣钱,就得心平气和。比如这条马路上突然撒了一地的钱,你一个人能全捡到自己腰包里吗?一阵风来吹跑了,一场雨下来淋湿了,万一后边来辆汽车,眼看撞到你身上旁边都没人招呼你一声,为啥?因为你太贪心,不让别人捡。

大桂看着小桂,好像没听懂。她心里确实在想:怎么会一下子撒一路钱呢?那得多少啊?

姐儿俩坐在一座大厦封闭的门前台阶上说话。北京的很多高楼大厦四周有多个门,常开的一般就进入大厅的正门。她俩坐的地方没人经过,小桂的肚子大了,坐在有高低层次的台阶上舒服。这会儿,她挪着身子想站起来,大桂忙着扶了她一把,嗔怪她:你就好好坐着说话呗,起来干啥?

小桂指着刚才垫在屁股下边的杂志让大桂看。封面上是一个她们都知道的跌了大跟头的大官的照片。小桂说,你看看,这样的大官怎么也栽了?就是太贪心,听说家里放的钱拉了几卡车!

大桂叹息一声,说,就是,弄那么多钱干啥哟!

小桂好像早已胸有成竹,又好像害怕大桂啰嗦,断然地说,反正就这么定了。你先回去,我这边忙完就过去找老伍。

大桂知道小桂的脾气,她定的事别人很难改变。再说,她也不想和小桂掺和,所以无精打采地走了。不过,她心里非常不舒服,总觉得亏欠小桂点什么。

北京金融街的楼高,窗户也大,而且多是玻璃,到了晚上,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抬头望去,能够看到的人几乎都在电脑前忙碌着。大桂有时就想,这些人平常西服革履,个个扬眉吐气的样子,其实很累,挣钱不容易。有时候,那些和她与小桂年龄相仿、脚步匆忙走出大厦、心急火燎地开门上车的女人,一看就是忙着回家。她心里就有点儿怜悯:该不是家里有等着吃奶的孩子吧?看看,看看,上一天班,再开半天车回到家,再忙家务忙孩子……这也是她有时不愿和那些人为了几元钱争执甚至吵骂的原因。小桂为此骂过她,你可怜她们,她们可怜你吗?你少收她一元两元零钱,说不定她心里还骂你傻呢!大桂平淡地问答,人,不都像你说的那样。

大桂回到“郊路”,老伍正坐在地上吃饭。大桂从他身边经过,他喊住了大桂,指着一个彩条包对她说,19楼的那个胖姐来找过你。你不在,她留下这个包,说里边是几件她孩子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玩具,说是送给你孩子的。

大桂一听,心头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她背起包,对老伍说了声谢谢,转过身时眼泪就落了下来。她在心里又说了一遍,小桂,人,不都像你说的那样!

老伍又喊大桂。他这时已经吃饱了饭,用牙签剔着牙,喝矿泉水漱口,嘴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可是,他没有把漱口水吐出来,而是一仰脖子咽了下去。大桂每回看到他这个动作就犯恶心,想吐。更让大桂忍无可忍的是,他的牙签用过也不扔,插入烟盒外包装的塑料薄膜里,下次吃了饭再用。还有让大桂接受不了的是他吹牛,明明是吃的炒土豆丝,他却抹着嘴唇说假话,我老婆又他妈的给我放了半个猪蹄子,塞牙!小桂有一次就当面揭穿他,嘻,老伍哥你老家那边把茄子当猪蹄呀?说完,哈哈大笑,直笑得弯了腰,唾沫星子乱飞。大桂事后数落小桂:常言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咋就让人下不了台?小桂振振有词,嘻,是他自己不要脸!老伍这回又重复着过去的动作,把牙签放进老地方,问大桂:小桂的手机是不是换号了,这几天怎么老是打通了没人接?

大桂故作惊讶,不会吧?又说,我也是打通了没人接。

大桂的话音还没落到地上,老伍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兴奋地叫出声,是小桂的电话。他妈的北京也一样地邪,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大桂因为小桂事前给她说过要找老伍,所以也没觉得稀奇。她惦念着19层那个胖姐送的东西,就回自己的地方去了。

小桂果然是约老伍见面。老伍对小桂说,我估摸着妹子不会忘记大哥。我刚才还跟你姐打赌。我说小桂过了今晚不和我联系,我把明天一天收的停车费都给你!哈哈,咱老哥老妹这叫啥,叫心有灵什么灵……我马上过去!

小桂虽然有心计,却没经验。老伍过来一看就急了。他右手还是插在包里,左手指点着马路,毫不留情地呵斥小桂说,妹子,你胆子忒大了,眼睛却忒小了!你不看看,这边是单行道,又是双车道,不能两边停车。用不了两天,交警、城管、街道都会找上门来,罚你是小事,弄不好把你拘起来!

小桂心里紧张,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从包里掏出一盒老伍常抽的那种牌子的烟,放在老伍手里,然后大大方方地说,你就不能扶我一下,或者让我靠一靠?说着,身子一歪,肩膀靠在老伍身上。老伍嘴里唉,唉几声,四下看了一眼,顺手摸了下小桂的屁股。他见小桂不反感,又说了一句,别的女人怀了孩子长相难看,妹子你咋就比过去还好看呢?我天天看你像看花一样。

小桂咯咯咯地笑了。老伍哥,有你这话,我的孩子肯定长得漂亮。

老伍说,这世上的事就让人百思不解。你和大桂是一个娘吧?你娘咋就把你生得那么漂亮,把大桂生得那么……唉,对不起人!

小桂问:对不起谁?

老伍:她老公呗!

小桂说,老伍哥你还别说这话。我大姐夫就是家里穷,没好好读几年书,论长相那可是俺那十村八村少见的大帅哥,个子高高,壮壮实实,往那儿一站像座山。

老伍有点嫉妒,说,光好看有啥用?

两人调情几句,然后转入正题。老伍指出眼前的问题,小桂分析解决问题的办法,好像电视里那种答辩。关于无证收费,老伍的解释是违法,但合理。北京的车越来越多,除了长安街、几环路那样的地方,其他大街小巷哪不塞得满满当当。你想占个地方停车,当然就得交费。所以说,停车的见了收费的并不会感到稀奇。当然,也不能肯定没人挑剔。小桂说,这都好办。人是一面相,咱看哪个不顺眼,就装看不见他停车。不收他的钱他总不会反过来要咱的钱吧?老伍说,头疼的是停车发票。人家交了钱,伸手要发票,你总不能拔腿就跑吧?这一下子就出事了。小桂说,这事好办。我手机上三天两头收到卖发票的信息……老伍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严肃地说,那不行那不行!本来是假收费,再来个假发票,自投罗网啊?小桂不耐烦了,说,这事你别管。

说着说着,两人偎依着坐下了。老伍突然摸了下小桂的肚子,问:妹子你啥时候生啊?

小桂回答说,差不多两个月吧。接着调皮地反问:怎么着,老伍哥想包个大红包呀?

老伍嘿嘿笑了,到时候我给这小子点烟!

两人越谈越投机,话也多起来。谈到最后,老伍痛快淋漓地告诉小桂,这边收费的事他帮小桂,收的钱四六分成。小桂六,他四。小桂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老伍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那边到收费的时候了,起身要走。他刚走两步,小桂惊讶地叫了一声,老伍哥!他转身回到小桂身边,还没等他问,小桂指着马路,低声说,那对男女又来了。老伍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刀片脸和发面饼子两人。那两人这回还是各开各的车,也没停在一起,只是这次刀片脸先走。可能是走得急,他边走边擦汗。发面饼子则完全相反,不急不忙地站车旁打电话。小桂一看她就来气,问老伍:老伍哥,你玩微信吗?

老伍马上明白小桂话中的意思,说,我和闺女、外孙都是用微信联系。我拍了不少轿车的照片发过去。我小外孙今年5岁,名牌汽车都认识。说完,又问小桂:咱怎么能拍着他俩偷情的照片呢?

小桂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地说,得让大桂和咱一起干!她让人一看就觉得踏实,老实,不像我,第一眼不放心,第二眼还是不放心。

老伍哈哈大笑,趁机又摸了一把小桂的屁股。

小桂没想到,大桂一口回绝了她。大桂说,对人玩阴的我不干,我不干!人家又没得罪咱,咱凭啥害人家?她的目光有些忧虑,在玻璃灯光的映衬下,就像冰河上落了一层灰。她拍了拍小桂的肩,诚恳地说,小桂,你凭啥说人家是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

小桂不急不躁,耐心地劝大桂。你没看网上说,一张照片能挣好几万甚至十几万呢。咱们仨,一人怎么也能分两万。大桂,两万呢!你风里雨里在马路边站一年能收入几个?

大桂坦然而又平静地说,我这钱挣得踏实,夜里能睡个囫囵觉。

小桂急了,问:大桂你干不干?

大桂坚决地摇头,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干!

小桂手指着大桂点了点,转身走了,从背影看,她的头向后昂起,右手倒背扶着腰,步履蹒跚……大桂的心怦然一动,刚要喊她,她突然回过头来,气急败坏地问:大桂你到底干不干?

大桂也急了,冲着小桂吼道:不干不干就是不干!小桂你找死别拉着我!

小桂一下子愣了。在她记忆中,大桂从来没有对她发过这么大的火,从来没有对她瞪过眼睛,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狠话。她一句话没再说,挺着大肚子晃悠晃悠地走了。

大桂看着小桂的背影,心头一酸,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金融街白天不像别的地方喧闹,晚上更是寂静。不远处二环路上流动的汽车车轮声传到金融街,仿佛被又高又宽的玻璃过滤了一遍,减少了噪音的功力,倒是增加了少许乐感。老伍曾感慨万端地对大桂小桂说过,在这儿上班的人素质就是高,说话小声,走路轻声,就是笑起来也无声。

大桂,你在干吗?一个女人轻柔的声音把大桂从地上喊起来。大桂听声音就知道是19楼那个胖姐。她紧张地擦干眼泪站起身,感激地说,胖姐,您给俺孩子的衣服收到了,谢谢你啊!

胖姐拉着她的手,依旧轻柔地说,你客气了大桂。她四下看了眼,怎么没看见你妹妹小桂?大桂不想说小桂的事,假装没听见,转了个话题说,姐,过两天老家来人,我让给你带桶香油。自家小磨磨的,用你们城里人时髦话说是生态,拌凉菜可香了。

胖姐把大桂的手握得更紧了。大桂不是觉得疼,而是觉得有一股股热流在身上传递。胖姐好像有事,她低头看了看表,说,大桂,我明儿出国一趟,得十几天才回来。你有没有要……她原来想问大桂有没有要捎带的东西,突然意识到问错了对象。大桂一个看车收费的,收入能糊口就不错。那样问她不是让她难堪,说重了是对她不尊重吗?她马上改了口,我得走了大桂。见了小桂给我问个好,她生孩子别忘了告诉我。

胖姐走后,大桂感动地想:人家胖姐和小桂无亲无故,还惦记着她,自己是当姐姐的,不能眼看着妹妹往火坑里跳。可是小桂那个臭脾气,说了不听,劝了不理,怎么阻止她呢?

大桂瞪着眼看着天,绞尽脑汁想法子。这时,老伍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骑车时也是右手插在书包里,只用左手扶着车把。看见大桂,他把自行车向左边一倾斜,两腿岔开,左脚落地与自行车形成支架,右脚却放在脚踏上,笑呵呵地问:大桂,该走了。再等就收明早儿的钱了。

大桂忽然想起老伍这段时间和小桂来往密切,也许他的话能让小桂听进去。于是,她一五一十地把小桂告诉她的想法说给老伍听了。她以为小桂的主意老伍还不知道,让老伍好好劝劝小桂。老伍听后吃惊地睁大眼睛,是吗?可是马上又否定:不会吧?小桂不像那么有心眼子的人,平常我看她挺单纯的!是不是给你开玩笑?大桂使劲点点头,老伍哥,我啥时候给你说过瞎话?老伍掏出烟和打火机,因为右手还插在书包里,扶着车把的左手不得劲,火机掉在地上。大桂赶忙拾起来,给老伍点燃了烟。老伍见她一脸愁容,心里非常得意,表面上却安慰她说,大桂你放心,这事包我身上!

大桂没听出老伍话中的深层含义。

老伍的话一语双关,他想的则是一箭双雕。他心里对大桂小桂是敌视的。哼,两个傻女人跟我争地盘,抢饭吃,还敢骂我,挖我,给我上眼药!等着看我怎么教训你们!有的人心里得意,表面上不显示出来;有的人则通过各种形式表达得淋漓尽致。老伍还没离开大桂就唱起了:北京的城……

大桂说,老伍哥,我听人家唱的是北京的桥啊……

夏末秋初下了一场雨,那雨是在黎明前悄悄落下的,到了中午还没有停,大街两旁被污染得灰头灰脸的树木经过雨水清洗,露出绿色笑容,显得生机蓬勃。在这种环境下,人的心情也变得清朗了。大桂在雨中来来回回地忙着,只穿着雨衣没戴帽子,头发全被雨水打湿了。老伍几次喊她,她连头也没抬,只是哎哎地答应几声,眼睛却不时向进车的方向张望。

大桂在等着胖姐。她每天都给胖姐留一个车位,等着胖姐来停车。有的司机见有空位就问她,她就说这个车位是固定车位,人家交的是年金。不知为什么,她现在每次收胖姐的钱时,心里总有点愧疚,手也伸不直。胖姐早看出来了,所以每次都把准备好的钱老老实实塞到她的包里。一般情况下胖姐来得比较准时,最多就是差个10分8分钟。但是今天不知为什么,时间过了半小时胖姐还没来。大桂心里有点儿着急。不会是下雨车多堵在路上了吧?不会是路上和人剐蹭出事故了吧?她想着,掏出手机认真地看了一眼。过去有过这样的经历——胖姐如果晚了一会儿,就会给她发短信:大桂,我可能会迟到一会儿,把车位给我留好,谢谢!今天胖姐咋就没发短信呢?

一辆轿车缓缓地开过来,司机看见有一个空位,一打方向盘就往车位中倒。大桂赶忙朝车位上一站,双手挥舞着,声嘶力竭地喊道:这儿有车,有车!

那个司机下了车,指着大桂就骂:你孙子喊什么喊,哪儿有车?

大桂说,这车位是人家交了年租的,一会儿就到。

那个司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上了车,又往车位里倒。大桂不顾一切地往地上一躺。那个司机虽然把车停下了,但却把路堵上了,看样子想和大桂较劲。

雨还在下着,滴在大桂脸上的雨珠有点儿凉,而且砸得脸皮有点儿疼。地上积的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凉气直往皮肉里钻。胖姐就是这个时候来的,这一幕被她看在了眼里。她赶忙下车拉起大桂,不顾大桂身上有水有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啜泣着说,好妹妹,以后千万别干这傻事了,多危险呢!

这个时候老伍晃荡着过来了。他对那个司机说,你从左边绕到大厦后边,那里还有个停车场。最多多走两分钟。

那个司机说,我怎么不知道那边有个停车场?

老伍说,有,保准有。要是没你停车的地方你再过来,我就是替你掏违章停车费,也让你停这儿。

那个司机半信半疑,怏怏不乐地把车开走了。他的手从摇下的车窗伸出来指了指大桂,嘴里咕噜了一句。

胖姐也进大厦上班去了。老伍对大桂说,你这是何苦呢?谁停车不给钱啊,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呀?

大桂没理他。她此刻心里在琢磨,这个老伍怎么对小桂那边的停车场清楚呢?难道小桂真的和老伍联手了?她是个心里搁不下事的人,直截了当地问老伍,老伍哥,我给你说的那事你和小桂说了吗?

老伍好像没听见,插在书包里的手不住地动着,嘴里又哼起那首歌。不过,他这次真的改过来了,唱的是“北京的桥……”

老伍哥!大桂大声喊道,我托你的事你办了吗?

老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甩了一下,往大桂身边靠近了一些,妹子,哥又不会分身术,哪有时间去找她聊啊!过一两天吧,啊!

大桂瞪了老伍一眼,心里骂了声:骗子,虚伪!

昨天晚上,大桂收拾停当去找小桂时,小桂已经不在了。她以为小桂已经回家了,对小桂还有点抱怨:过去都是一起走,今儿这是咋了?她闷闷不乐低着头朝公交车站走。快到公交车时,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马路对面。马路对面有一排小饭店,在一家羊杂汤馆的玻璃上她看见了一对熟悉的身影。一个是小桂,一个是老伍。她当时又气又烦,加快了脚步。上了公交车以后,她才给小桂发了条短信:小桂你该回家了!

小桂没回她的短信。她接下来想,也可能老伍是受她所托找小桂谈那件事的,没必要大惊小怪。她没想到,老伍竟然给她说没见到小桂。这个老伍,睁大眼说瞎话,是在隐瞒什么事情呢?

停车场也有它的规律。上班的人车停好后,看车人有一小段时间的空闲。因为这个时间段里,该上班的已经坐到办公室里,来办的事在路上还没到。老伍在这个时候,包里基本上是空的,所以手也不插在包里。他看出刚才的回答让大桂不高兴,大桂板着脸不理他,就点了支烟,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看报纸。他看的报纸一般都是前一天的,是他认识的那个大厦保安昨天看过、垫了一天屁股又让他拿来的。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新闻,突然眼睛发光,眉毛抖擞,拍着大腿叫出了声:好,好,又抓了一个!

大桂无动于衷。她正想着趁这会儿空闲点儿,去找小桂聊聊,再劝劝她。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当姐姐的,不能眼看着亲妹妹做傻事,尤其是不能让老伍当枪使。她还没来得及动,小桂晃悠晃悠地过来了。老伍像吃了兴奋剂,从车后座上蹦下来,不知后座上什么东西剐着他的裤子,哧的一声,裤子撕破了条口子,自行车也哐当倒在地上。他没顾得扶起自行车,三步两步赶在小桂到大桂身边时也到了,把报纸递给小桂,兴高采烈地说,小桂、小桂你看看这个,照片让人发到网上了,官被一撸到底,还被查出是个贪官……

小桂大吃一惊,脸色变得发黄,一把夺过报纸,边问:是咱说的那俩吗?

老伍忙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事,这事……他看了一眼大桂,把话咽了回去。

小桂匆匆看完了那条新闻,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老伍:看来这事能成?

老伍郑重地点点头。

大桂听出他俩在说什么事,不悦地说,小桂你别让人当枪使!

小桂把报纸递给大桂,你看看,这是反腐败!反腐败你也反对呀?你平时不是最恨那些腐败的人吗?

大桂没说话,也没接报纸。

老伍很会察颜观色。正巧这时有辆车开到他那边的空位上,他借机转身走了。大桂看见他裤子的后屁股撕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里边花裤衩子露了出来。她转身对在深思的小桂说,小桂,姐再问你一遍,你真想那样干吗?是不是老伍给你出的点子?

小桂说,反腐败,你懂吗?

大桂说,那你无证收费,私设停车场不叫腐败吗?你不怕人检举你控告你?

小桂火了:你要告就告去吧!说完,连看也不看大桂一眼,挺着大肚子晃悠晃悠地走了。

大桂愣住了。

半个月后,小桂生下了个漂亮的女孩。出院后,她被老公接回老家坐月子。

小桂走后的第二天,大桂接到老板的通知,让她“另找高就”。大桂当然想不到是小桂从中作梗,尽管她知道自己这份看车的活是小桂帮着找的。她哭得很伤心。

大桂决定向胖姐告别。胖姐没听她说完,就帮她擦了擦眼泪,安慰她说,大桂,你是个好心人。我早就看你一天到晚太辛苦,拿到自己手里的钱并不多。我私下给你找了份工作,在19楼干保洁。

保洁?大桂知道所谓的保洁就是打扫卫生。但是她不知道这保洁的工作累不累,挣的钱多不多?不过她没有问胖姐。能有一份工作,对她来说已经是幸运的事了。她马上答应了胖姐,还急不可耐地问了一句:我啥时候上班?

胖姐说,就这几天。

大桂高兴地又流泪了。

胖姐说,大桂呀,我琢磨着你得回趟家看看小桂和孩子,然后再回来上班。

大桂点了点头。第二天,她就回了老家。小桂一听说她被老板辞了,咬牙切齿地骂老板不是个东西。这世上还能找到比你大桂更忠诚的员工吗?老伍一天到晚瞒天过海挣了多少黑钱?他老板也没辞他!

大桂呜呜地哭。

小桂说,你就会哭!

一周后,大桂去19层当了保洁,看车时穿的衣服换成一身蓝色保洁员工装,戴着一顶白色帽子。她朝镜子前一站,看了看镜子里那个神气的女人,喜不自禁地咧着嘴笑了。

又过了几天,她发现代替她原来位置的不是新人,而是老伍。嘻,这咋回事呢?她想不明白。

小桂在孩子满百天后就回到了北京。她不是在停车场看车收费,而是在大桂曾看见她和老伍吃饭的羊杂汤馆当了店面经理。一个月后,小桂开上了一辆价值七八万的小轿车。每天把车停在老伍那边。老伍每天都给她留着位子,对别的司机说,这位子是人家包年的。

大桂开始想得头都疼了,怎么也想不明白。后来,她就索性不想了。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