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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装的每一道褶皱
——《被一粒硝烟洞穿》采写手记

2016-08-01文/王

军营文化天地 2016年7期
关键词:硝烟奶糖军装

文/王 甜



军装的每一道褶皱
——《被一粒硝烟洞穿》采写手记

文/王 甜

诚实地说,纪实散文集《被一粒硝烟洞穿》里面的每一篇,源头都来自上级的一道命令。“去采访一下,写一写。”很随意的,但仍然是命令。我便背起一个有着无数暗格、拉链与功能袋的挎包出发,去陌生的地方,与昨天都还不认识的人见面、握手,让他们领着我,走向庞杂的回忆。

车驮着我,路都在远方,无数摇摇晃晃。有一次采访归来撞见夕阳,橙红的圆如同饱满的句号,轰然下坠。我们的车兴奋地加大油门,披着霞光奔它而去,像要努力挽回一次日落。

大多数时候,我们假装与光阴赛跑,假装这种追逐会有胜负,实际上谁都明白,在时间面前,转瞬即逝的个体生命根本不具有参赛的资格。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出日落,纯属自然,意义都由我们赋予。我们活,我们写,只管依照独立的价值标准去定义事实,寻求一个逼真的比喻。

曾在一个被表彰的技术型团级部队里待了半个多月,采访了五六十位基层干部,感觉材料已足,准备撤了。得知我要走,一位团级领导专程让司机接我到他开会的地方,和我细细碎碎谈了一个小时:他的施政方针,他引进了多少人才,他修了多少幢职工住房……和之前收集的鲜活素材比,这些数据像一只只没有眸子的眼睛,空洞到可怖。而它们却是这位领导所能够提供的仅有。我礼貌告辞。

《被一粒硝烟洞穿》

数月之后,2万字的稿子终于完成,作品送到部队审核真实性。那位领导看完,脸上没有表情。他貌似客气地说,我让人把单位部分领导和你写到的人物都集中起来,大家来谈一谈吧。

会议室,大会议桌,一圈人。由荣誉室的解说员来念我的稿子,念完第一部分,众人不吭声,目光指向那位领导。领导说:我不谈,我不谈,我一谈了意见你们就不好谈了。于是其他人发言,除了两个专业性的小细节做了修改,其余都是肯定性意见。解说员又念第二部分,之后的情形和刚才一模一样,领导说“我不谈”,其他人又充分肯定。到第三部分念完,领导忍不住了,他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全盘否定,认为我写的东西反映得“不全面”。我仔细听了,要照他的“全面”思路写,必定得写到他列出的那些政绩(修了多少幢房子,得到过哪个级别的领导肯定之类),而我却只写了各个基层岗位的军人如何坚守理想,如何奉献自己。

有趣的转折出现了。领导说完,其他人的意见都迅速变为否定,否定的原因也是不够“全面”(想起领导先前说“我不谈”,真是充满玄机)。其中有两名年轻干部,我在作品中热情赞扬了他们身上理想主义的光芒,现在他们冷静地批评我:你不“全面”,是不对的。——现在我得承认,我确实对他们了解得很不全面。

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批判会。虽然此后我再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领导,也再没有遭受过如此“礼遇”,但那时的我,年纪轻、阅历少,对什么都认真,被置于这样的境地,心里倍感委屈。我只想找出一支部队最热血的东西,用文学的方式去刻画最普通的军人,这有错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我生生咽下去了。

那篇作品,除了一两处专业数据和事实细节的修正,其他的,我一个字都没改。它后来在一家大型文学刊物上发表,得到好几种奖项,是这本书里获得荣誉最高也最多的作品。好几次有读者对我说:太棒了,原来还可以这样写啊!

我很想告诉他们,曾经有人——多么不希望我这样写。

幸好我坚持了。

采访过一位和蔼的老太太,她是某位著名革命家的遗孀,也是一位老干部。发稿前我把稿子给她送过去审核,那时她因病正在住院,病床前围坐了几位和她年纪相仿的老人,都是女性。得知我的来意后,老太太希望我把稿子念一遍给她听——她实在不方便用眼。

我便在一群老奶奶的监督下念起了稿子。作品讲述了老太太的一生,她与丈夫的风风雨雨。当我念完放下稿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病床边一位老阿姨充满嘲讽的面孔。

“我们那个时候,一心只有革命,思想端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老阿姨气愤地说,“我们一辈子,都是组织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有那么多个人想法!什么爱不爱的,你按你们现在的想法去写,把我们写成什么人了!”

原来稿子里写到老太太当年是奉组织之命与首长结合的,那时候她才16岁,而对方比她大10多岁,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在采访中她说得很清楚。勉强结合了,他们有过一段磨合期,其间有争吵,有一次她忍不住大喊:“你不爱我——”

那位老阿姨不能接受我这样写。她认为听党的话的人,是不会有这些“自私想法”的。我说,阿姨,这与听不听党的话无关,只要是正常的人,奉命结婚都会有反感心理,读者也能理解,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老阿姨听了,更加生气,一直碎碎叨叨,用严厉的口气批评我。我把脸转向病床上的老太太,我只需要她的意见——毕竟我写的是她,而且我写的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没有捏造。

但老太太沉默着。她没有表态。我能体会到她的压力所在——我写的是实情,是真实的那个她,是人性与纪律冲突而显得有“缺陷”的老革命;而那个老阿姨所代表的是另一面——宁可造假,宁可把自身形容成一台机器、否定任何人性化的部分,也要授予自己一个光环、虚构一页个人历史。可怕的是,这种人不仅已经习惯于谎言的虚荣,还以此为武器,四处威胁。

虽然最后我拿到了老太太认可的签字,但签了字的稿子装在我包里,沉得要命。

另一位老干部,是位大爷,在抗日战争中他屡立战功。此前有不少人采访过他,当我面对他时,他非常认真地说:有的人写东西不负责,给我吹得像神,还把好多功劳写到我一个人头上,我很生气!你一定要如实写,我不要那些假头衔!

完成稿子后,因为杂志社催得急,我就马上把稿子发过去了。等到发表出来,我给老大爷打电话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时,他急了:“你怎么还没给我看过就拿去发表了呢?万一写得不符合事实怎么办?”一听这话,我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本来想请驾驶员替我送一本杂志样刊去的,改成我亲自登门道歉、解释了。

在老大爷家一间朴素的房间里,我翻开杂志样刊,耐心地、从头到尾地把近万字的稿子念了一遍。念到老人离家打游击、母亲伤心得在野地哭号时,他又一次掏出手绢,颤抖着去抹湿润的眼眶 (采访中谈及此事,他几度伤感落泪)。一直念到文章结束,他也没有打断过我。

“哎呀,真是……写得……太好了!”他激动地站起来,热泪盈眶,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才好,“一点没有瞎编,还还……写得……”

他急急地走出房间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是满满一大把“大白兔”奶糖。他把奶糖统统塞到我手里,热情地说:

“吃糖,吃糖!一定要吃!”

我受宠若惊,赶快用双手接住,连连道谢。糖多得我捧不住,溢出好几颗来。我忍不住笑了。老人一旦可爱起来,真的就和小孩一样。

那是我吃过的最甜的奶糖。

还有许多许多回忆,都与那些背着包行走的日子有关,而它们隐匿在呼吸里,是书面文稿背后的东西——那些我不曾写出来、却也忘不掉的。它们已经无所谓好与坏,美好或难堪,只要是经历过,就弥足珍贵。就好像熨烫得再妥帖的军装,也会有细微的褶皱,它不好看,但它带有体温——无论如何,它是军装的一部分。★

责任编辑:曹舒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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