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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海蛎的女人

2016-07-18张华亭

唐山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海蛎桂花小女孩

张华亭



卖海蛎的女人

张华亭

“卖海蛎唻——”

在小镇的渔市上,多了一个卖海蛎的女人。女人蹲在另一溜卖海鲜女人们的末尾,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吆喝着。她的声音不高,沙沙哑哑的,仿佛害了感冒似的。在她不吆喝的时候,她的神情总是有些忧郁。有时,还发一阵呆。

她吆喝着。可没人来买她的海蛎。今天不太顺畅,到下午两点她的海蛎才卖掉一小半。刚才,她吆喝了半天,也没吆喝来一个买海蛎的。好容易过来两个买主,又让在她前面仅一个摊位的付桂花给截住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付桂花的生意就做成了。付桂花长的挺俊,这么俊的女人也卖海蛎,可惜了这副脸蛋。付桂花收下那两个买主的钱后,掩饰不住的欣喜。她瞥了付桂花一眼,心里忍不住咕哝一句:“看把你恣的……”

付桂花就是这样。只要在单位时间内比别人多卖上几斤,或者买主只买她的海蛎而没买别人的,她脸上就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反过来,别人比她多卖一些,她的表情瞬间就晴转多云。

又有人来买海蛎了。卖海蛎的女人见状,赶紧吆喝一句:“卖海蛎唻—”

付桂花见她吆喝一声,也随之吆喝起来:“卖海蛎唻—”同她的声音一模一样。

果然,买主走到她俩跟前了。“买海蛎?”卖海蛎的女人站起来,几乎与付桂花同时说出这句话。但后面关键的话却被付桂花又抢了先:“看俺这海蛎肉,又肥又鲜,还是原浆的呢。买吧,这位大哥,给你便宜点。”

付桂花边说边瞟了她一眼,又赶紧热情地向买主介绍自己的海蛎。

付桂花能说会道,见人不笑不说话。不管是什么人来买海蛎,她都像见了熟人似的招呼你,跟你套近乎,把你套晕乎了,就心甘情愿地买她的海蛎。

卖海蛎的女人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了。唉,这个付桂花,也太好意思了。

在这方面,卖海蛎的女人竞争不过付桂花。她眼睁睁看着买主被付桂花套晕乎了,掏出钱买了海蛎后,甚至连称也不看一眼,只管听付桂花甜甜的嗓音了。

“还多出一两呢大哥,就这样吧,下回还来买俺的,行吧?”付桂花系好塑料袋,边递过去边瞟着买主说。

卖海蛎的女人把脸转向一边,不看付桂花了。显然,她有些生付桂花的气。哪有这么抢生意的呢?这时,她那双眼睛里又流露出了悒忧。

付桂花却不以为然地又说又笑。然后跑到另一个卖鱼的女人跟前,悄声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都靠竞争呢。”

这个小镇上的渔市离海很近,仅有两里多路,最远的北海离这儿也不过十多里路呢。渔民们打上鱼虾、螃蟹,就被鱼贩们一抢而光,到这小渔市上来卖。

这小渔市上的品种还挺齐全。黄鱼、牙偏、鲈鱼、鮻鱼、蛏子、草虾、毛蛤、蟹子、海螺什么的都有。这里的小贩大都是些女人,她们齐刷刷地蹲在那儿,吆喝声此起彼伏。一旦有人来买,立马就站起来跟你搭话。

“卖海蛎唻—”

她又吆喝起来。她心里非常清楚,已经有好长时间没人买她的海蛎了。这也难怪,这会儿渔市上本来就冷清嘛。不过她没有灰心,仍然不急不躁地吆喝着。着急有什么用呢?得有耐性哩。

她知道,现在人少,还不到人多的时候,等单位都下班了,这儿热闹起来,就有人买她的海蛎了。

因为生意清淡,付桂花和另外几个女人都停止了吆喝,只有她还持之以恒地坚持着。

旁边卖海鲜的几个女人都笑她,说没人张罗个啥?她不听,依然沙沙哑哑地张罗着。她想不张罗怎么行呢?

终于,快到下班的时候了。渔市上的人多了起来,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买她的海蛎了。尽管付桂花再次跟她争抢买主,但这招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好使,这男人就专门来买她的海蛎。

看样子这男人和她挺熟,两人还说话呢。付桂花知道,除了吆喝外,她一般话语不多,尤其对男人,更没有多余的话,不像她似的逢人就说个没完。

对身边这个卖海蛎的女人,付桂花几乎是一无所知,她很想知道她的底细,比如她的男人是做什么的?她以前干过什么?她家里还有什么人等等。她问过她,她都一笑置否。

那男人走后,付桂花赶紧问她:“你认识他?”

“嗯。”她点点头。再问下去,她就缄默不语了。

付桂花悄悄对另外几个女贩子说:“她这人挺怪……”

渔市上,人逐渐多起来。几个卖海蛎女人的塑料桶前,都围拢上了买主。这时,她们都忙着卖海蛎,顾不得说话了。

接下去的运气不错,天快黑时她们都把海蛎卖完了。然后相互打着招呼,像鸟儿似的奔回家去。卖海蛎的女人是最后一个走的。一路上,她走得很急,不大会儿额头就沁出汗来。

她回家后还要去北海拉海蛎呢。晚上不拉的话,那她明天就没海蛎卖了。因此,她必须要在今晚上把海蛎拉回来,等明早去卖。

更让她牵挂的是,女儿是否放学回家了?唉,她放心不下呢。

还好,女儿一个人在家等她。她一回来,女儿就扑在她怀里呜呜哭起来。她把女儿搂住,不住地安慰她。女儿一人在家怪害怕的,老等她不来,好容易等来了,不哭才怪呢。

她安顿好女儿,匆忙吃了点饭,就去喊程道奎去北海拉海蛎。

她每天都这样喊程道奎。她雇他的三轮车,每拉一趟付二十块钱给他。北海那边有个专门卖海蛎的渔房子,因她这半个多月老来买海蛎,挺讲信誉的,人家就等她。

天完全黑了下来。她跳上程道奎的三轮车,直奔北海而去。

三轮车在海边松林旁的沙土路上颠簸着,卖海蛎的女人身子像有弹性似的跟着一起一落。

“怎么才来?”渔房里,养殖场老板一见她就埋怨起来。

“对不起,大哥,今儿晚了……”她小声跟人家道歉说。

好在是老主雇了,她道个歉也就没事了。

“大奎,快帮着装蛎子……”她让程道奎帮她把海蛎称好,往车斗里装。

“我来,嫂子……”程道奎已习惯了这样叫她。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她和程道奎才装好车。

三轮车照例要穿过海边那片黑松林,车上的大灯把黑松林照得贼亮。

“哎,大奎,停停……”刚才,她憋得快不行了。

她跳下三轮车,就在松林边的黑影里方便起来。她不敢往里面走,里面太黑,她害怕黑咕隆咚的地方。

三轮车很快就开回来了。程道奎帮她卸完海蛎后,就回去睡觉了。她还要把海蛎肉全扒出来,她现在卖的是鲜嫩的生海蛎肉,浸泡在能鲜掉牙的稠乎乎的蛎汤里,格外引人眼馋。

女儿躺在炕上睡得正香。她坐下来,开始扒海蛎肉。她手里拿的是一种专扒海蛎肉的特制锥子,还有螺丝刀。一大堆海蛎,她要一个个把它们全扒出肉来。她跟前是一只崭新的红塑料桶,蛎肉以及蛎汁全扒在这塑料桶里。

她扒着,不时活动一下累乏的身子。海蛎的外壳相当坚硬,那两扇贝壳也关闭得死紧,连一丝缝隙都不透。要打开这两扇贝壳,不能使拙力,得有点小窍门。

以前,她不会使这窍门,全凭蛮力气去抠、去撬,有好几次把自己的手都捅出血来。时间长了,她慢慢掌握了这窍门,海蛎便乖乖地被撬开了。

实际上,扒海蛎肉这活很苦、很累。尤其是冬天,挺遭罪的。

她每天晚上都这样熬夜扒海蛎肉。不管熬到下半夜或是天亮,她都要把这一堆海蛎扒完。

她扒上半个时辰,就站起身走走,再坐下扒。她心里很急,不时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她的两手本该红润细嫩,可是它上面满是些细细的小口子和倒刺,看上去粗糙极了。她憋足了劲扒着,两手在海蛎上翻动、捏弄,象变戏法似的,那些被剥下的海蛎壳飞快地丢放在旁边,渐渐堆成了一堆。

她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按说,她不该这么艰难。她本应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跟别人一样过舒心的日子。可是偏偏命运跟她做对,她拥有的这些都失去了。

到深夜时分,她已经扒完一大半了。那些堆放的海蛎壳比海蛎都多。扒到这会儿,她的胳膊也酸了,腰和腿都麻木了。她使劲揉揉腿,捶捶腰,又继续扒下去。

她不知怎么想起自己的男人。唉,要是他在的话她就不用遭这样的罪了,这些海蛎早扒完了。

一想起自己的男人,她就黯然神伤,眼泪簌簌滚了下来。

她男人叫程大海,一个非常体贴关心她的男人。他在的时候,她压根就累不着,这些活全让他一人包了。她记得很清楚:刚从海上拉回海蛎,男人就朝她摆摆手,说:“我来干,你歇着去。”她刚扒一会儿,男人就心疼地让停下,说:“让你歇着,你怎不听?”她说:“我不累……”再扒一会儿,她觉得腿有些发麻,就小声说:“我的腿麻了……”丈夫一听,忙放了手中的海蛎,轻轻给她揉揉腿。“还麻吗?”丈夫问她。“麻……”她说。“那就再揉一会儿。”丈夫实在,但非常疼爱她。

那时候,她的腿经常“麻”。有一阵子,从腿到脚都麻。她告诉丈夫说脚麻,丈夫就捏弄她的脚,直到不麻了为止。捏弄脚的时候,丈夫故意问她:“连脚趾头都麻吗?”她笑嘻嘻地说:“对呀……”丈夫说:“那得正儿八经揉揉。”就把她抱到床上,说:“这样得劲……”

在床上,丈夫伏在她耳边悄声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她幸福地闭上眼,说:“你能……”

有时,她净顾了跟丈夫说话,不小心被锥子捅破了手指,她立刻大呼小叫起来。丈夫就把她的手指放嘴里吮,吮得她心尖儿都痒……

她的生活就是这样,虽不富裕,但过得有滋有味,蛮有情趣。

有男人的日子和没男人的日子终归是不一样的。现在,她完全得靠自己了。腿麻了得自己揉,手捅破了得自己吮。还有,这些海蛎得自己扒了,还要自己去卖。男人在的时候,她没卖过一次海蛎,只在家帮男人扒……

“没个男人就是不行……”她无数次闪过这样的念头。

“嫂子,别遭洋罪了,趁年轻找个吧?”给她拉海蛎的程道奎不止一次地对她说。

她心里想:哪有合适的?再说,我得对得起大海……

她一直没找,拉扯女儿过到现在。

她不愿回想往事,可又由不得自己。眼下,最要紧的是扒完海蛎,赶紧睡一会儿,明早还得去渔市呢。她擦擦眼圈的泪,强迫自己把剩余的海蛎扒完。唉,太乏人了。她真的是又乏又困了,上下眼皮老打架……不行,不扒完就不能睡觉。她努力睁大眼睛,自己跟自己叫劲。

到下半夜,她好不容易把所有的海蛎都扒完了。她长嘘了口气,和衣往床上一躺,没用半分钟就过去了。

“卖海蛎唻—”

翌日清早,卖海蛎的女人又出现在渔市上。

照例,付桂花和她挨着。刚把摊摆好,付桂花就发现她眼皮有些浮肿,像是哭过的样子,就问她:“你的眼怎么啦?”

她没敢说昨晚哭过,只说:“熬夜熬的……”

“你怎么天天熬夜?男人呢?”付桂花不知道她男人不在了,刨根寻底地问个不停。

她刚要答,有人来买海蛎了。“买海蛎?”付桂花又抢先问。她总是这样,只要一有人出现在她俩的摊位前,她准能抢个先。

付桂花既然争着问人家,她也就不吱声了。那人挑挑拣拣,不是嫌付桂花的海蛎里面有碎蛎壳,就是嫌肉不肥。最后,惹得付桂花火起:

“你这人怎么啦!挑三拣四的,毛病不少!”

跟付桂花“理论”的男人一般是占不到便宜的。这男人没“理论”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连声说:“好好,你厉害,不买你的中不?”

这男人也不走,当着付桂花的面买了她的海蛎,好象是故意气气她。

“臭男人……”这男人刚走,付桂花就指着他的脊背骂了句。

这时,从东边又过来个小女孩。看她不象买海蛎的,付桂花并没搭理她。

“这海蛎卖不?”没想到小女孩问了一句。

“卖!你买海蛎?”付桂花拍拍她的肩。

“嗯。”小女孩点点头。

付桂花操起称问:“买多少……几斤?”

小女孩慢慢掏出钱,说:“俺买三块钱的。”

付桂花放下称,不屑地撇撇嘴,对小女孩说:“才买三块钱的?还不够半斤呢,不卖,不卖!”

没法,小女孩就来买她的。她问小女孩:

“你怎才买三块钱的?”

小女孩说:“俺妈病了,馋海蛎吃……家里没钱……”

她一阵心软。三块钱的海蛎肉,不正好半斤吗?咋付桂花说不够半斤呢?她想着就给小女孩称了半斤海蛎肉。

目送着小女孩走远了,她的心不知为什么抽紧了。

“值得磨手指?”付桂花对她说。

“她妈病了,怪可怜的……”她叹了口气。

付桂花忽然想起什么来,忙问她:“你收下钱了?”

糟!忘了收小女孩那三块钱。

“还不快去撵……”付桂花说。

去撵小女孩吗?她肯定没走远,撵是能撵上的。她想算了,不就三块钱吗?或许,小女孩会送来的。不过,她又想,这小女孩买东西咋能忘了给钱?该不是故意不给?

“怎不去撵?”付桂花问她。

“算了吧……”她说。

“这年头还有学雷锋的?”付桂花讽刺她说。

“说不定是忘了,没准能给送来。”她猜测说。

“等着吧,现在骗都骗不到手呢,还能给你送来!除非日头从西出来!”付桂花信誓旦旦地说。

她不想跟付桂花争辩了。对她来说,送来送不来都无所谓。只要小女孩母亲真的生病,想吃海蛎了,她送小女孩母亲些又有什么呢?

“卖海蛎唻—”

这熟悉的沙沙哑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和付桂花每天都这样。有时,她卖的好了,付桂花还嫉妒她呢。倘是她卖的不好,付桂花就跟她又说又笑,捎带抢下她的生意。对此,她也曾生过付桂花的气,不过几分钟过去,也就不生气了。

闲下来时,付桂花就跟她说,去年这里有个卖海蛎的男人,特能卖力。每天都去北海礁石上抠海蛎子,一次能抠上百斤呢。抠完就带到渔市上卖,真能吃苦哩。可惜,好人不长寿,他下雨天还上北海抠蛎子,结果让雷劈死了。“你说,他下雨天去抠啥海蛎,不是找死吗?”付桂花说。

卖海蛎的女人正在给人称海蛎,闻声连称带砣还有鲜味十足的海蛎一并落到地上,发出“哗啦”一声响。而她却怔怔地愣在那儿,脸色煞白,急促地喘气……

“你怎么啦?”付桂花慌了。

卖海蛎的女人用双手捂住头,呻吟着蹲下,蚊子似地说:“我……头疼……”

付桂花赶紧帮她收拾好地上的海蛎,又扶她休息了一会儿,卖海蛎的女人才缓过神来。

“妈呀,吓死俺了,你这犯的啥病?”付桂花抚住自己的胸口说。

付桂花说的那个卖海蛎的男人就是程大海。去年秋天,她男人上北海抠海蛎,临出门时天就不好,又闷又热,眼瞅要下雨的样子。她本不打算让男人去,可是男人执意要去,说在家闲着怪可惜的。“去抠点吧,实在不行就回来。”男人说。

那天不知为什么,男人走后,她在家坐不住了,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天阴上来了。她在院子里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倾听一下远处的雷声,越发坐立不安了。

果然,伴随着由远而近的雷声,以及一道耀眼的闪电,天下起了大雨。

她不停地埋怨自己的男人,几次冒雨到门外张望,她焦急地想大海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的身子被雨淋湿了。雨似乎没有停的意思,雷和闪电一个接一个……

“大海—”她扯着嗓子喊。她终究没有等到男人回来。男人为了多抠点海蛎,没急着往回赶,仍趴在礁石上抠个不停。他想来一遭不容易,把篓子抠满再走……结果,他被雷击中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当时就断气了,差点没死过去。

她被程道奎的三轮车送进医院。她在医院躺了半月,病得很厉害。

那时,程道奎经常去看她。“嫂子,别太难过了……”他安慰她说。

“大奎,?我不想活了,这日子怎么过呵……”她的泪一串接着一串。

“别呀,还有孩子呢,那样不把孩子也毁了。”程道奎极力地劝她。

那段时间,她真的不想活了。丈夫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妈妈,你不能死呵,你死了我怎么办?”女儿哭着说。

“好孩子,妈妈不死。”她听女儿这么说,心象刀剜一样疼。

她终于捱过了那段天塌下来的日子。

“卖海蛎唻—”

她的声音象秋蝉一样,越发有气无力了。

“头还疼吗?”付桂花关心地问她。

“好些了……”她用手理着脑门说。

“刚才,可吓死我了。”付桂花说。

她有个头疼病。住院第七天,她的头忽然疼得厉害。里面象有根钢钉在扎她的头部,一蹦一蹦地疼。

“大奎,我头疼……”她呻吟着。

来看她的程道奎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他两手扎撒着,不知所措了。看到嫂子遭罪的样子,他这才恍悟过来,赶紧去为嫂子理脑门……

“头还是疼……”她捱不住了,在床上翻滚起来。

她的头疼病就是这么得下的。平时,她的头不疼,一般也不大犯头疼病。但只要遇到刺激或惊吓,头立刻就疼起来。

她刚才是受了刺激。付桂花不知道那卖海蛎的男人就是她丈夫,要知道她说什么也不能当她的面说这话。这不是故意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嘛……

远远地,有一个小女孩朝这边跑来。

“她来了……”付桂花眼尖,老远就看见小女孩了。

是她,是那个小女孩。她气喘嘘嘘跑过来,把钱递给她,说:“回家才知道忘给钱了。”

真让她猜对了,小女孩果真把钱送来了。

付桂花亲眼见小女孩把钱还了,傻眼了。说真是怪事,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

“阿姨,你没怨俺吧?”小女孩说。

她苦笑说:“没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俺忘了,光想着回家做海蛎给妈吃……”

她心里清楚,假如连这样的小女孩也学着骗人,这社会就彻底完了。

她上过骗子的当。那还是在单位的时候,她下班回家,一个可怜巴巴的妇女对她说,她是出来找她女儿的,她女儿被人拐卖了。她出来好些天了,身上的钱又被人偷了。“可怜可怜我吧,大姐?”妇女对她说。她拿出一对小元宝给她看,说:“这是奶奶留下的元宝,为了找到孩子,我只好把它卖了。”女骗子见她挺为难的,又哄她说,她也是舍不得卖祖上留下的这对元宝,可是找孩子要紧哪。女骗子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她说要是身上的钱不被人偷去,她才舍不得卖这对元宝呢。骗子的这句话起了作用,她心里也在替这女人难过。孩子被拐走了,唉,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可是,她哪有这么多钱?“家里没钱……”她说。她和丈夫都在厂里上班,辛辛苦苦积攒点钱,她说啥也不能拿出来。“这对元宝值好几万,这样行不?”女骗子说她把元宝留下,“这位大姐也是好人,你就行个好,帮个忙吧,找到孩子,俺一辈子也忘不了大姐。这样吧,你拿两千块,俺先把元宝放这儿,等找到孩子,俺再把元宝赎回去……”

她就这样被这妇女骗去了两千元。她并不想发财,只是出于好心,同情她……

还有一次,她去市场买菜。在一个拐弯处,她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有什么急事,一边掏兜一边看表,那男人掏兜时有一个信封掉了出来。她刚要提醒那个男人,不想被从后面赶到的一个年轻人拾去。那年轻人朝她摆摆手,凑近她说:“别吱声。”待那男人走远后,年轻人当她的面打开信封,原来里面全是钱。年轻人四下瞧瞧,对她说:“这钱就咱俩知道,这样吧,咱俩分开,一人一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她想起了骗她钱的那个女骗子,身上直冒冷汗,逃也似的离开了……

“卖海蛎唻—”

小女孩走后,卖海蛎的女人又吆喝起来。

她今天卖的不好,到傍晚时桶里还剩下一些。她想今天可能卖不完了,心里不由着急起来。而付桂花却提前卖完了,她今天收摊早,就想去整整自己的头型。她问她:“不去盘盘头?”

她不能去,她还要去海边拉海蛎。付桂花这几天跟她好的像一个人似的,她见她不去,就说:“我可要去了……”付桂花去整头了,她还在叫卖。幸好,她又卖了一些,到收摊时仅剩一点了。

晚上,程道奎又和她去北海拉海蛎。当然,跟往常一样,她还是要把这些海蛎扒完才能睡觉。第二天,再把昨天剩的和新扒的海蛎拿去卖。

那个小女孩每隔两天就来买一回海蛎。小女孩也不多买,最多买五块钱的,一般就是三块。

新烫了头的付桂花显得年轻、漂亮了些。一些男人看她俊俏,就去买她的海蛎。而小女孩偏不买她的,小女孩悄悄对她说:“她瞧不起俺,俺还瞧不起她哩。”

“怎么样,好看吧?”付桂花问她。

“好看,挺俊的。”她说。

“现在的女人,得会打扮自己。经常打扮自己,男人才会喜欢你。”付桂花介绍经验说。

付桂花活得很潇洒。她晚上不扒海蛎肉,而是去跳交谊舞,她还会唱卡拉OK。“明晚礼堂有摇滚乐,去看不?”她忽然问。

卖海蛎的女人摇摇头:“晚上得扒蛎肉……”

“雇个人扒不就得了,别光知干活,不知享受,得跟上时代潮流呢。”付桂花说完,嘎嘎笑了起来。

原来,付桂花是雇人扒海蛎,她去跳交谊舞。天哪,她真会享受。

“买海蛎吗?来,来,瞧这海蛎多肥。”付桂花满面春风地招呼一个前来买她海蛎的人。

晚上,当付桂花在舞厅跳交谊舞的时候,她正在家里扒海蛎。

女儿挺乖,做完作业后,就帮她扒一会儿海蛎。女儿是她唯一的希望,她的全部付出都是为了女儿。在学校里,女儿是班里的学习尖子,这让她感到欣慰。女儿英语学的挺好,她的理想是将来报考外国语学院。她现在正学微机,她想让母亲买台电脑,她手里有套英语逆向思维教学法的光盘,是借同学的。她想把它拷贝下来,以便随时打开学。

电视里,正播放赵丽蓉和巩汉林的小品。

她特别喜欢赵丽蓉的小品。每每播放,她都一遍不落地从头看到尾。有的小品都看十多遍了,她仍然看不够。

以前,她都是和丈夫、女儿一起看。一家人被赵丽蓉幽默风趣的表演逗乐了,笑得合不拢嘴。而现在,女儿去西屋睡觉了,她只能一个人看。一个人看的时候,她怎么也笑不出声来。赵丽蓉的小品演完了,她的眼湿润了。屋子里,丈夫的一些遗物都在。那双皮鞋还整齐地摆放在床边,还有衣服、白衬褂……

她的手指又疼起来。整天扒海蛎,整天跟坚硬的蛎壳磨擦,连手指肚都磨嫩了。磨得手指肚越发红亮了,都快露出肉来……能不疼嘛,她可从来没吃这个苦。

人活在世上,不会总那么顺畅,有很多的时候都是在过“坎”。过了这道“坎”,还会有另一道“坎”。人这一辈子,不知要过多少道“坎”呢。只要坚持下去,只要希望还在,这些“坎”都能过去的。她琢磨着,一遍遍地想。

她扒着海蛎,眼睛不由望了望丈夫的照片,心里在默默念叨:大海,放心吧,这些“坎”我都能过去。

哦,过“坎”……人生就象过“坎”,她由过“坎”不知怎么联想起过河……

她刚结婚那年,丈夫骑车带她走亲戚。她穿了红衣、红裤坐在自行车上。一路上,丈夫边慢悠悠骑,边和她说悄悄话。“有了?”“有了。”“立刻有了?”“立刻有了……”“不知是男是女?”“那……你想要啥?”“想要……”“我就知道你想要啥。”“你说,我想要啥?”“不是你想要啥,而是你妈想要啥。”“我妈想要啥?”“你妈想要啥,早告诉你了……”

丈夫拐了条近路,不一会儿便来到一条河边。“下来吧……”丈夫老是笑,他听说她“有了”便乐得一个劲笑。“看把你恣的……”她说。

此时已过“霜降”了,早上的河水比白天更凉一些,河水不算深,只没到膝盖。但河上没桥,过河的人只能绾了裤腿蹚水过去。

丈夫麻利脱掉鞋袜,说:“你过来。”她走过去,丈夫背过身,把她的手搭在他肩上,往下一蹲就把她背了起来。丈夫背着她,生怕摔了她似的,极小心地涉过河去。

那时候,丈夫口袋里的小收音机正在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这首歌。她没坐在船头,但却幸福得快要晕眩过去。

她脑子里不时闪现过河的情景……

……时钟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时针已指向十二点了。她瞌睡得要命,手指肚又被刺破了。不过,好在海蛎也快扒净了。她站起到院内走走,一边吮着指肚一边想:不扒完我是不睡觉的。她知道,女儿不久就要上高中,以后还要考大学,这都需要钱。她想多攒些钱,如果攒够首付的话,再贷一部分款,还能在镇上买个面积不大的楼房。这是丈夫和她的愿望,就是让女儿住上楼房。

她看看钟,寻思付桂花的交谊舞大概也早散了。明晚,她还要去看摇滚。唉,付桂花真会享福,镇上有什么稀奇玩艺儿,都少不了她一份。

几天前,付桂花还问过她会不会跳舞?“不会……”她说。“都什么年代了,连舞都不会,今晚跟我一块去跳,我教你……”付桂花说。“不,不,我这辈子也不学跳舞。”她慌忙说。

“去吧,给你介绍个大款……”付桂花笑嘻嘻地逗她。

“去你的吧,没正经……”她红着脸说。

她哪有心思学那玩艺儿。

电视还打开着。都快深夜一点了,电视却播开了全国人体健美大赛的实况,她看到那些只穿乳罩和三点式裤头的女模特在展示自己的肌肉,觉得这些离她的生活太远。

“卖海蛎唻—”

两天后的早上,卖海蛎的女人又出现在渔市上。约莫七点多钟,付桂花也来了。

付桂花一放下塑料桶,就讲开了,“摇滚乐真过瘾哪。这些好东西不看,这辈子算白活了……”付桂花是说给她听的。

白活就白活了吧,她没有吭声,任付桂花眉飞色舞地讲下去。

付桂花讲着讲着,就有一辆黑色轿车嘎地停下,从里面钻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

“哎呀冷老板,是你呀。”付桂花一见这男人,笑得跟一朵花似的。

被称为“冷老板”的是付桂花的舞伴,他今天特意来买付桂花的海蛎……

付桂花至少跟冷老板说了半小时的悄悄话。待他买了海蛎钻进轿车,还没忘摇下玻璃窗,笑着对付桂花说:“别忘了今晚准时去舞厅……”

见轿车开走了,“大款呵……”付桂花对她说。

大款不大款的跟她没有关系,她见了大款跟见了乞丐是一样的心理。甚至,她还会同情不幸的人……

付桂花冷丁想起什么来,并拍了她一下肩膀说:“哎,前天给你介绍的那个大款,就是他……”说着,她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跟他相好吧。”她回敬了付桂花一句。

“哼,这种男人,手里就是有俩钱,钻了空子……你以为他真心跟你好?别做美梦了!他们那些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哼,没一个好东西!这家伙想来缠我,我才不上他的当呢。他他妈都偷着‘包二奶’,包一个不过瘾,还想再包一个……”付桂花忽然变脸了。

她惊了。她万万没有想到,付桂花竟然说出这种话来。瞧刚才这位男人,多好哇,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来……

付桂花轻轻搂着她,眼里有了泪花:“千万别信这些男人的话……”

“卖海蛎唻—”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都这样叫卖着,她依然那样朴素,脸上从不施粉和胭脂,也不抹口红。而付桂花却经常去整头型,她晚上要去跳舞,就是要给舞伴一个新鲜感,或者叫做惊喜吧。

每天早上,女儿都在五点钟起床,去院子里背英语单词和句子。在季度考试中,女儿的英语又得了第一名。女儿告诉她时,她笑了,眼角的泪花在闪烁。她几乎是和女儿一同走出家门的,女儿是去上学,她是去渔市。昨晚,程道奎帮她拉来海蛎后,又帮她扒了一阵海蛎。“大奎,不用你扒……”她说。“没事嫂子,我帮你扒一会,闲着也是闲着。”程道奎说。

“大奎真是个好人……”她在心里想。

这天她刚来,付桂花又给她讲起了镇上的新鲜事。她说镇上要改成开发区啦,县里要改成市啦,还有,火车也要从这儿通过。总之,还要再开放……

“开放吧,只要对老百姓有好处就行。”她默默地想。

那个小女孩有好几天没来买她的海蛎了。她觉得奇怪,她想可能是她妈的病好了?

天逐渐热了起来。

“卖海蛎唻—”她隔一阵子就喊这么一声。

唉,再过几个月,就是丈夫去世两周年的日子。她想他,丈夫生前对她太好了,她做梦都想他。

她和丈夫都是下岗工人。几年前,因为企业效益不好,她先下岗了,过了半年,丈夫也从单位下岗了。下岗后,她在家闲了将近一年。人越闲心越烦,她烦得都快不行了。丈夫则摆个小摊,卖点水果。可是,丈夫偏偏不是做生意的料,他赔了。而这时,她母亲又住进医院。

生活眼看没了着落,她慌了。怎么办?“面包会有的……”丈夫安慰她说。

后来,看到程道奎去海里挖蛤蜊,直接卖给贩子。丈夫跟她商量,这是个力气活,只要使力气挖就行。丈夫找人做了特制蛤蜊筢,又买来轮胎和网具,就去海里挖蛤蜊了。

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医院照看母亲。丈夫挖了蛤蜊,刚上岸就被贩子围住了,谈好价格,很快就成交了。他把卖蛤蜊攒下的钱送给她,说:“用吧,不够再说……”

就这样,丈夫整天泡在海里。两个月下来,丈夫脸晒黑了,身上晒暴了皮。她心疼极了,拱在丈夫怀里嘤嘤哭出了声。“哭啥?越黑越健康……”丈夫跟她开玩笑说。

程道奎每次来喊她丈夫挖蛤蜊,都要对她说一句:“嫂子,下岗怕个啥?怕就怕不出力还想挣大钱……”

想想也对,下岗怕啥?有多少人为了干一番事业,停薪留职到社会上闯荡呢。甚至,有人干脆辞职干起个体户……

按她的想法,最好是不下岗,她和丈夫平平稳稳地一辈子上班、下班,直至退休……不过,这种生活太平淡了,它没有波澜,掀不起人生的巨浪……

况且,在岗的人还要通过竞争才能上岗,吃大锅饭的时代快要结束了。在这个社会上,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时代的挑战,都要有真本事才行……想到这里,她一点也不埋怨什么,欣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丈夫和程道奎一般是赶潮水挖蛤蜊的。潮落了,他俩就下海挖蛤蜊。潮涨上来,他俩就回到齐腰深的地方挖。

海里挖蛤蜊的人很多。在这些人中,不乏泼辣健壮的女人。她们跟男人一样泡在海里,吭哧吭哧地挖个不停。

外面的蛤蜊越挖越少,里面水浑,没人敢冒险去挖。有人想出了绝妙招法:将踩高跷的办法运用到挖蛤蜊上……

丈夫和程道奎各自做了副“高跷”。踩着“高跷”到浑水里挖蛤蜊,非得有硬功夫不可。程道奎是老赶海的,他没练几天,“高跷”竟然踩得蛮自如的,丈夫却怎么也掌握不了“踩高跷”的窍门,一踩上去像醉汉似的摇晃不止……

“算了吧,不挖蛤了,去北海抠海蛎卖。”程道奎对丈夫说。

于是,两人又去北海礁石上抠海蛎。这年秋天,程道奎买了辆三轮车,两人搭一辆车,抠上百十斤就拉到渔市上卖……

俗话说,再好的朋友也会恼的。终于有一天,两人恼了,程道奎不去抠海蛎了,他给别人拉鱼、拉虾,什么都干……

丈夫更勤快了。他天天去抠海蛎,抠回来就去渔市卖。开始是连壳卖,后来还扒出蛎肉卖。她那时就想去卖海蛎,丈夫心疼她,说:“不用你,我干就行……”谁也没料到,在那个雷雨天里,丈夫永远离开她了。

“嫂子,是我害了大海呵……”程道奎悔恨不已地捶打着自己的头。

“不,是俺命不好……”她用双手捂住脑袋,里面像炸开了一样疼。

她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俺买海蛎……”突然,一声脆脆的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猛地打个愣闪:这不是那个小女孩吗?

“你妈的病好了?”她问小女孩。

小女孩摇摇头。“怎么,病没好?”她问。小女孩说,她妈的病比以前更厉害了,前天去医院检查,说是得了骨癌,已经到了晚期。小女孩说不下去了……

她无言以对。她感到了生活的沉重。“俺妈还想吃海蛎……”小女孩眼里流出泪来。

她默默称好海蛎,递给小女孩,又用铁勺舀了一勺。小女孩走了,她望着小女孩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卖海蛎唻—”

卖海蛎的女人像侯鸟一样蹲在老地方张罗。

这是秋天的一个平常日子。她的面部安详、恬静,似乎从忧郁中解脱出来了。她微笑着朝买主点头,说:“走呵,等再来……”她的话语也比以前多了,付桂花说她变了。

是的,她的确变了。丈夫的去世,固然让她悲伤和痛苦,但她不能一味地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悲伤和痛苦之中,她要想法走出忧郁的怪圈。慢慢,她学会了控制自己,并设法让自己心情愉快一些。

再过几天,就是丈夫的祭日了。她尽量不让自己难过,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她卖海蛎攒的钱全放在柜里,这是她和女儿的生活费用以及女儿上学的学费。她算计着,每次花钱时都从里面抽出一张。她不舍得花钱,只有非花不可时才从里面抽出一张。

可是不巧,五天前,她家里进去了小偷,把她辛辛苦苦攒的钱全偷走了……

“该死的小偷!”她整个身子都哆嗦了,刚刚清朗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

她欲哭无泪。骂够了,一个人静静倚在墙角,想:命运哪,你怎么这么对待我……

第二天,付桂花见她两眼红肿,就问她:“你怎么啦?”

付桂花听了她的诉说,同情地对她说:“家里不能没人,门老锁着,小偷就瞅上了。我看你还是雇个扒海蛎的吧。还能给你看门。”

想想也对,她狠狠心,雇了个扒海蛎的。

“嫂子,我给扒吧?”程道奎跟她商量。

“大奎,你的好心我领了,等以后再说吧。”她婉言谢绝了他。

她雇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妇女。这样,她晚上不用整夜扒海蛎了。

她没敢把失盗的事告诉母亲。自从丈夫去世后,老人又病了一场,她再也不敢刺激老人了。

“妈,你不给俺买台电脑?”女儿经常这样问。

“好孩子,再等些日子……”她安慰女儿。

她到经营电脑的地方咨询了一下。天哪,买台电脑得好几千块。她的心缩紧了,这伤天害理的小偷,硬是偷走了一台电脑……

这天,她没去渔市卖海蛎。她一个人去了丈夫的坟地。只有这时,她才可以痛痛快快哭上一场。然后,她就坐在丈夫坟前,跟丈夫拉一些家常话。她的嗓子总也不好,一直沙哑到现在。她用沙哑的嗓音跟丈夫说着,说人活在世上真是太不容易了,尤其是像她这样拉扯着孩子的女人……

第二天,她去了渔市,她的孝袖依然戴在胳膊上,这一下引起了付桂花的注意。

“哎呀,你这是给谁戴孝?”付桂花惊奇地问。

“我男人……”她平静地回答。

“你没有……男人?你男人……”付桂花大气不敢喘了,她万没想到,跟眼前的这个女人卖了大半年海蛎,她竟然不知道她没有男人。

“死了……”

“怎么死的?”

“叫雷打死了……”

付桂花呻吟了一声。难道那个叫雷打死的男人是她丈夫?天爷,她还当着她的面,把这事讲给她听呢。怪不得她当时脸都白了,头疼得要命……

付桂花后悔的要命。她走过去搂住卖海蛎的女人,紧紧地搂着,头慢慢埋进她的怀里……

三天后,两个女人又同时出现在渔市上。

“卖海蛎唻—”

这柔和的略带有胶东口音的喊声在渔市上空回荡着。

一个男人又来买她的海蛎了。她和他说了几句话后,又对他说:“大奎,往后你不要来买我的海蛎……”

那个男人听话地点了点头,说:“嫂子,我走啦?”

“走吧,哎—,海蛎拉来了?”

“拉来了。她在家扒呢。”

付桂花扯了她一把,“是不是相好的?”

她瞪了她一眼:“去你的吧!”

很快,渔市又热闹起来。“到下班时间了。”付桂花说。

她抬头望去,骑自行车的人正潮水般向这边涌来……

这是第二年春天的一个上午,太阳暖煦煦地照着一张红润的脸……

“卖海蛎唻—”

这是个完全和以前不同的女人。她的头发破天荒盘了起来,眼眉也是经过精心修整,并且还细细地描了描,嘴唇也是红润润的,显然是被口红涂过一遍……

她喊的时候,嗓子竟然不哑了,好听极了。她跟前站着一个叫付桂花的女人,长得也挺俊的。

“晚上去跳舞吧?”付桂花像媒婆说媒似的从去年春天动员到今年春天。

“好!你教俺……”她终于答应下来。

付桂花高兴了,说:“我教你……”

这天晚上她是第一次进舞厅。原来,跳舞也是怪吸引人的,不然付桂花为啥着了迷般要来跳舞。一天的劳累,竟然能跳没了……

回到家,看到女儿还在复习英语,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对女儿说:“先买台旧电脑用着,等过年再换新的,行不?”

女儿同意了。过了几天,她给女儿买来一台旧电脑……

“卖海蛎唻—”

在渔市上,她和付桂花几乎是同时喊出了声。喊完了,她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甜,那么舒心。她告诉付桂花,她想积攒一笔钱,办个养鸡场……

卖海蛎的吆喝声又在渔市上空回荡着。这声音初始稚嫩,继而热情奔放……细听,有点像京腔,还真的是字正腔圆,余味无穷……

张华亭,男,山东龙口市人,山东省作协会员。小说《看刀》获山东省作协抗战70周年征文三等奖,散文《沂蒙山的悼词》获山东省作协抗战70周年征文优秀奖,《漂泊者说》获中国作协“叙襄阳情、筑中国梦”征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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