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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疯子们辩护

2016-06-27朵渔

视野 2016年11期
关键词:帕斯疯子尼采

朵渔

我的一位诗人朋友Z,我从未见过此人,只是通过几次电话。我曾在自己主编的杂志选过他几首诗,并为他编了一个日志小辑。对他的诸多争议也多由这个日志而来:那简直就是他的嫖妓流水账,今日几个,昨日几个,高矮胖瘦,价几何,高潮情况等等,间或夹杂一些对人生的迷惘,对世态炎凉的感慨。他的很多私生活都是公开的(他似乎有意为之,并乐此不疲),我对他的了解仅止于此。

我从未将他看作一个“怪人”或者说“疯子”。我觉得他正常极了——他符合我心目中的一类艺术家的形象。尼采曾言,在任何哲学中,真正无可辩驳的东西都是“个人的”东西,并认为“透过三件逸闻,就能够了解一个人的基本面貌”。我对Z的了解,正是基于他的三五件逸闻之上。比如他常年混迹于社会主流之外,不事产业,蔑视家庭义务、伦理道德;他长年流浪在北京、拉萨、重庆的山上,流连于下等妓馆,动辄买醉;他不偷、不抢、不抽,靠卖唱、朋友接济和为死人做道场混饭吃……

这样一个人,肯定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但他是一个诗人,诗歌是他的宗教。他不仅在生活里冒险,也在诗歌中冒险,他从道德和艺术的双重叛逆中获取活力。诗歌宗教的心理补偿机制真是太强大了,“一个在诗歌上富有的人可以是一个乞丐”(帕斯语),这成了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也坚定了他放浪形骸的风格。

无疑,他是处于“底层”的,他的日历上只写着“現在”“目前”“今天”“此刻”,他的酒和性经常性地处于匮乏状态,干了上顿没下顿。他粗俗、鲁莽、敏感、羞怯,从来不会干出“昨夜吴中雪,子猷佳兴发”之类的雅事。

他也会习惯性地考虑自己的进身之阶、改变之途,无时或已的焦虑于焉而起,但这只会让他更焦虑、更抓狂。因此,他的诗也是不纯净的,里面有愤怒、迷惘、混沌……他在自己的混沌状态里是无法认清自己的“底层”宿命的。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以占有物为衡量标准的时代,选择做一个诗人本身,都显得那么疯狂,一种奢侈的冒险。而社会的“底层”,正是疯子们的天然居所。

物,只要是有形的,都可以拿来换钱,但诗歌恰是“无形”的,因而也是“无价”的。用帕斯的话来说,诗歌也是“事物”,但是很轻很轻,它是用语言做成的,像空气。“它是思想又是形式,是声响又是寂静。”但说这些有用吗?诗歌在闪光,诗人在挨饿。雨果说“巴黎是一个概念”,对诗人来说,“诗歌”何尝不是一个概念?为一个概念而献身,这是多么的疯狂。

一位日本人曾调查了782位著名艺术人物,其中精神极端失常者占83%,健康者仅占6.5%。在艺术的世界里,疯狂是个好东西。一个时代如果太过正常,就失去了自身的魅力、活力和创造力。太过正常意味着有一个主流的意识形态在起作用,在整体性地控制着大多数人的生活。

想当年,浪漫主义的主人公们充斥着酒鬼、海盗、性变态、冒险者,波德莱尔的堕落天使、阿波利奈尔的都市流浪汉、兰波与魏尔伦的性与梅毒……那真是一群疯子,一群尼采所称的“患病动物”。这种姿态宣告了对主流社会一切公认的神圣事物的强烈蔑视——你们认为是有意义的事,其实是一钱不值;你们过着人模狗样的生活,却写不出一句像样的诗!

Z君的疯狂生涯依然在继续。为这样的疯子辩护,是多么的困难。“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但我真的羡慕他这样的生活吗?诚实地回答:不羡慕。我只是缺乏他的勇气。他在生活上肯定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人,他的生活态度就像一段墓志铭。

(何佳摘自《中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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