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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狗

2016-06-21岳山

荷城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巴音

岳山

王二狗的家乡在金沙江边,一个被悬崖峭壁包围,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但清幽幽的山崖绿茵茵的树木,蓝汪汪的高天飘悠悠的白云,星星点点人家薄嫩嫩的暮岚晨烟,远远望去,整个村庄就像用画笔画在崖壁上,美得让人心里发痒。

王二狗的父母没有进过一天校门——哪怕是村口那所陪伴了几代人,已经破败得天点灯风扫地,装不住大山之中几十个孩子远大的理想和美好的梦的民办小学,都只是无数次从门口经过时用有些贪婪抑或景仰的目光向里张望。第一个孩子出生那会儿,不要说是取名字这样文化含量极高的事儿,就连看着小生命血淋淋的呱呱坠地都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不过,幸好曾多次听老辈人们讲,这山里的孩子出身卑微,取个小猫小狗小石头等比较低贱的名字,命会很硬,这上天就会生些怜惜,不管怎么说,一匹草草都会给颗露水养着,就容易带大;相反,要是名字取大了,哪怕取个像帝王一样高大上或霸气的名,这人的八字小,就像秤砣小了压不住命运的秤杆子,一生波折得很。诚然,也就没有循了村里王家的字辈给他取个既响亮又有点含金量的大号,而是直接唤作“二狗”(包括他之后几个弟弟妹妹的名字,都跟家里养的动物扯上了关系),直到他在大上海顺顺当当地呆了几年,娶妻生子,后来又不幸死在那个半山腰的矿洞里,村里那些老老少少的都只记住这个喊着十分顺口,听起来相当入耳的名字。

二狗七八岁时,因后边陆续又添了三四个弟弟妹妹,家里便穷得天天用白开水煮野菜,孩子们饿得整天围着父母哭闹,一个劲地喊肚子疼。幸运的是,他父亲王石包此时得到昭通下去开矿的虎老板的特别关照,进了半山腰上一个不断吞人骨头吐红票子的深洞里挖矿。可是还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工资,就被洞顶掉下的一块疯狂的巨石砸在头上,当时就没有呼吸了。二狗的母亲扑在丈夫冰冷的身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所有的光亮都从她如两口老井般干枯的眼里消失。二狗家的境况,这下子更是糟糕得连上帝都不停地为之叹息。要不是这乡里乡亲的这家一碗米那家一勺油地及时救济,这家子肯定会出大问题。

刚进那所民办小学几个月,命运就跟二狗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才勉强可以歪歪斜斜地写自己名字的二狗,被剥夺了继续在梦想的道路上往前迈步的权利,作为家里的长子,这养活一家人的重担,很自然地,过早的压在了他单薄而稚嫩的肩头。幸好这虎老板看他家可怜得很,又发善心,让二狗进了那个半山腰的矿洞,子承父业了。

毕竟年龄还很幼小,二狗吃不消那种连成年人都有些受不了的重活,加之虎老板的大管家亦即他小舅子马犬牙(因几瓣门牙长得像凶恶加错的犬牙,又从小就十分地浑蛋,故而得此诨名)手中的皮鞭经常在二狗头顶挥得“啪啪啪”作响,他稚嫩的体肤早已是左一层又一层地覆盖着厚厚的伤疤和钻心的疼痛,二狗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他的母亲求村里的年轻人找遍了方圆几百里的地方,就是连个踪影都没有找到。

一天,有人从对面四川的一个县城捎回消息,说他远远看见二狗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瞎老头在县城电影院门口摆了一个算命的摊子,二狗还口若悬河地站在那里说些让人听得清但弄不懂的顺口溜,偶尔还会被人围得清水泼不进去,瘦猴蹿不出来,看起来照顾他们生意的人还真不少。二狗的母亲又求人去把他叫回来,可再去时,他和那个老头都好像从人间蒸发了。

大概又过了两年多光景,一天黄昏,二狗在家门口叫了一声妈,他回来了。他妈激动地用手去摸他的头,却摸到他有些宽厚的肩,二狗长高长壮实了。

这些年,王二狗跟邻村那个“杨八字”,在川南一些地方闯荡,给人看日子,瞧风水,掐八字,甚至围着棺材跳端公,见了不少世面,长了不少见识,还挣了他父亲一辈子都没能挣到的八千多块钱。回来没半年工夫,便将他家那间正房子戴了几十年的草帽给摘了,又架起墙板用吉土将四周墙壁垒高几米,让它的个子长了高出隔壁邻居家一大截,换成了鸽子灰的瓦房。最大的收获,是学到了一些真本事。这最大的能耐,就是直接抢了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普铁嘴”和“陈半仙”的饭碗,让他俩从此处于半息业状态,他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成了那个地方红极一时的“二狗先生”,周围团转的人家有个红白喜事,这二狗先生一定是堂上最尊贵的客人,甚至受到一些年轻人的崇拜,用今天十分时髦的话说,他不知不觉中有了众多的粉丝。

若是红喜事,二狗先生会在人家“正酒”那天晚上(新姑娘过门的头晚),为了活跃气氛并讨主人家欢心,便口若悬河地说上一段:“地主龟儿子,下乡收租子,赶牛赶马拉羊子,腰上还别起小枪吓老子……”一阵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和噼噼啪啪的巴巴掌声后,又扯开个小嗓门喊道:“今天晚上,来到喜事门中的,楼上的客,楼下的客,两边房间听明白:有了花红对子,赶快拿来上簿子,若是礼到人不来,堂前转拜,往下又请!”接下来还要说上几句吉利的话,一是堂上添喜,让主人家好好高兴高兴,二则为五元的报酬或者说是奖赏作些铺垫,搞点投入:“我说也不会说,主人家银子用马驮;我讲也不会讲,主人家今后黄金万两……”

若是白喜事,小二狗也很会把握场合和基调,营造适合的氛围,滔滔不绝地说上一段,一则提醒主家节哀顺便,二则教育人们“孝心敬在热膝前,热泪撒在冷棺后。”

有一个很长的段子,似乎是二狗的成名作,不论是本村还是外寨,只要他“二狗先生”亲自驾到,是一定要拿出来炫耀的。这段子的大概内容是:“说散花,就散花,散个金秋缅桂花。缅桂树下一人家,父母膝下三朵花,大姐齄巴眼,二姐眼齄巴,只有三姐稍好点,扯眼扯眼萝卜花。转眼大姐一十八,嫁给邻村一叫花。三月三,回娘家,背上背娃娃,面前抱南瓜,天上下点毛毛雨,地下起点硬头滑,忽然踉跄一筋斗,南瓜朝着下坡滚,娃娃朝着上坡爬,大姐屁股摔分丫……”

那几年,王二狗靠他那两片十分利索的嘴皮子,确实挣了一些钱,不仅让一家人的生活出现了转机,还供几个弟弟妹妹们上了学。但也就在那几年,村里像他那个年纪的人,有的考上了县里的初中、高中,甚至进入了有点名气的大学;有的即便没有读书的天赋,或者因家里穷没有能力供其上学,也靠自己开山挖矿,或者利用改革开放的好政策,抄近道,走捷径,找了不少的钱,没几年工夫,王二狗坐落在村子中央那几间原本有些气派和惹眼的鸽子灰瓦房,就被白刷刷的小洋楼给包围和覆盖了。更让王二狗气得跺脚吹鼻子的是,村里那个只比他大三四岁,十多岁了还在横起揩鼻子,平时嘴张得别人都可以看见他直肠里的东西了仍就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的杨石包,就因为比他王二狗多读了几年书,在广州打了短短四五年的工,公然就在他家坎底下修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楼,直接把他家院坝里的阳光都给挡住了,剥夺了他母亲每天早晨和黄昏坐在那里晒太阳的基本权利。王二狗越看越生气,越来越憋气,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颓废了,那些办红白喜事的人家上门请他,他总是找种种借口推脱,村里的人们偶尔看见他耷拉着个脑袋,在像一节节羊肠般从崖壁上扔下来的山路上走来走去的,有时还听见他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的,有人就传说王二狗疯掉了。

消沉了一段时间后,王二狗开始反思:这种在死人面前说单口相声,低三下四地讨饭吃的活路它确实长久不了,他脚不跛眼不瞎的,还是得好好学门手艺,靠一技之长赚点碎花银子稳当得多,这俗话说得在理,技多不压人,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这样想,二狗又开始打起精神来,用村里个别人的话说,他又活过来了。二狗开始寻找新的机会。

眼看就要过年了。俗话说,叫花子都有三天年。一天中午,王二狗准备到乡集镇上给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添一点新衣服,再简单置办点年货。刚来到乡集镇上,远远地看见街口一群黑压压的人正在墙上的一张红纸前比比划划,议论纷纷,不少年轻人还显露出有些激动的样子,叽叽喳喳地嚷着。王二狗凑过去,装模作样地面对红纸念念有词,反复从上到下念了几遍,然后大声说“好,很好!不错,不错!应该,应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到:“小伙子,上边说些啥子?”“这个嘛,你自己看吧,反正是好事情。”然后便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钻了出去。

没走出多远,他忽然轻轻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低声嘀咕到:“死要面子活受罪,万一真是什么好消息,且不是……”他又转身朝那团人群走去。可一转身,正好和那个识得几个字打了几年工就把房子修了挡住他家院坝里的阳光的杨石包撞了一个满怀,他装作没有看清对方真面目,连对不起都不耐烦说一句,扭头就要钻进狭窄得侧着身子才可以钻过去的街道上逐渐垒起来的人群,被杨石包一把拉住问到:“二狗兄弟,你小子怎么还在这里闲逛?人家县人力资源办要组织一批农村剩余劳动力到县里的职业中学集中培训,然后送到上海去打工,那告示都贴出来几天了。”王二狗笑得跟哭似地说:“石包哥——喔不,杨老板,我扁担大的一字都认不得,人家怎么会要我?”杨石包说:“人家那上边根本没有说要有多深的文化,只说十六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我看你今年好像刚好十六岁,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看着杨石包被川流不息的人流卷走,王二狗忽然觉得有些愧疚,这个仅比自己长三四岁的杨石包,不仅有知识有远见,人家还是个有胸怀的男人,想起一次自己曾差点一把火把他家那白房子烧成黑炭那件龌龊事,王二狗心里像钻进了一只刺猬般难以言状地难受。

第二天下午,王二狗就坐上一张拉矿石的货车,赶往县城报了名。但由于他不认识字,被安排在县职业中学学习看似最简单的电焊技术。

不过这王二狗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善于发现和补齐自己短板的人,别看他只有十六岁,可他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兴许很快可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机会,几乎没日没夜地在一块块废铜烂铁上反反复复地缝补、切割、缝补,很快,他便像一个医技精湛的骨科医生,能十分熟练地让两块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铁块严丝合缝地长在一起了。

又过了两个月,二狗便如愿以偿地,进了上海一家专门生产码头集装箱的外资企业,成了焊接车间一名名副其实的产业技术工人。

进企业后,王二狗工作十分卖力,技术上不断追求精益求精,工作成绩十分突出,很快就被企业表彰为“技术标兵”,并受到嘉奖。可当车间主任当着几百人的面,大声念到“王二狗”时,全场一阵哄堂大笑。王二狗耷拉着个脑袋,几步跨到主任面前一把接过奖状和五千元的奖金,用红彤彤的奖状遮住同样红彤彤的脸,迅速消失在嘈杂的嘲笑和议论声中。打那次以后,二狗开始强烈地反感起父母为他取的这个名字来,甚至对父母产生了些许埋怨和不满。二狗心想,“父母没文化,这确实怪不得他们自己,但取名字这种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大事情,不虚心请教高人,这样随随便便地取个如此低俗的,这就不可原谅了!”但怎么办呢?不可能找父母算账,这得想想办法才行。因此,当晚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给自己改个比他们村主任张富贵还要响亮百倍千倍的名字。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来到车间主任办公室,谎称已去世多年的家父病重,需要请一个星期的假。这车间主任是个四川人,在上海那样的大地方,这来自云贵川的都可以认为是老乡,加之他从小没有父母,靠叔叔挖煤炭一手拉扯大,所以听到这样的坏消息,便心生怜惜,准了二狗十天的假。二狗谢过主任,就赶去车站买了票,坐上火车就急急忙忙往回赶。

在火车上,这二狗满脑子都在想这改名字的事情,冥思苦想了整整三天三夜,“到底改个什么名字呢?王紫,不行,有些露骨;王者,不行不行,听起来晦气得很,怕给自己带来厄运;王一——对对对对!”王二狗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脑袋,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十分得意地说:“这个名字听起来既有点像‘王爷那样霸气,又因为读音不一样,在大地方不容易被人联想到它十分露骨的用意。”

刚回到家,来不及向母亲汇报几个月来的成就,二狗谎称自己媳妇要坐月子,向隔壁王奶奶家借了两百个鸡蛋,急匆匆地去找村委会主任张富贵和派出所长杨德义去了。

让王二狗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他这个十分得意的名字居然顺理成章地上了户口簿。他往母亲手里塞了一万块钱,便兴高采烈地急匆匆赶回了厂里。刚回到厂里,就找来一张废报纸,又费尽口舌托一起去的一个认得几个字的工友歪歪斜斜地在上边写到:“本人,过去的王二狗,今天及今后便跟这个名字永远拜拜了,请叫我王一。”可工友们呢,因为平时朝夕相处,几乎没有谁在意他改不改名那档子事儿,都觉得还是叫他“王二狗”亲切些。哪知道这王一,你胆敢叫他之前的名字,他恨不得跟你拼命。这不,一个来自安徽的小子偏不信这个邪,一次硬是当着很多工友的面,大声叫了声“王二狗”,被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打得他满嘴吐血,满地找牙,不断求饶:“王爷,您就大人大量,小的以后再也不敢放肆了!”

还有一次,因二狗所在的技术焊接车间,年度考核中被企业表彰为“贡献突出的集体”,车间主任觉得这个来自大山里的农家娃给车间争了光,为了感谢他,便把他叫到办公室,代表车间一百多号工友表示表示。可当车间主任笑盈盈地招呼他坐下,刚掏出一沓红彤彤的票子放在他面前,满脸堆笑地说:“二狗同志,感谢你……”忽然,他“唰”地弹起来,手指几乎戳到住人的鼻子上大声嚷到:“我告诉你,我叫‘王一,再叫老子王二狗,小心我跟他玩命!”然后霍地转身,大步出了主任办公室。半晌,车间主任才回过神来,看着这小子一冲一冲远去的背影,便抛出一句:“王爷吉祥!”

确实,这个来自大山里的王二狗改这个名字,还有另外一层最本初的用意,就是希望这么个响了而霸气的名字,能从此给自己带来好运,梦想着靠它好好挣票子,将来在上海买房子、娶妻子、生儿子、开车子,甚至还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厂子,以后能够在这个大城市里尊享帝王般的富贵生活,而不再像一条狗那样十分悲催地活着。

一个多月后,凭自己拥有一个霸气的名字,又是一名被人捏起怕死放了怕飞的技术人才,王一觉得自己有点资本,有点底气了。于是,他开始向一个来自内蒙古大草原,同样大字不识一个的蒙古族女孩巴音发起进攻,争取在较短的时间内实现这娶妻子生孩子的夙愿,让一颗孤独的心不再像蒲公英那样随风飘浮在大上海浑浊酸馊的空气里。

这个长得像一朵大草原上的马蹄莲般纯洁而美丽的女孩子,虽然平日对这个周围的工友经常提及甚至赞不绝口的大红人有些好感,但毕竟仅仅是“好感”而已,当王一向她发起猛烈的进攻时,她才开始慢慢留意和仔细打量这个男人:个子瘦小得一把都可以捏碎身子骨,皮肤黝黑得像一个煤球,说话挤眉弄眼,看人贼眉鼠眼,有时还看见他在大庭广众挖鼻子屎,越看越恶心……因此总是找借口躲开他。王一便死磨烂缠地粘着巴音,并十分嘚瑟都说,他家住在昆明旁边一个比昆明还大,比上海稍微小那么一点点的城市,他家门口就是飞机场,房后山下有铁路;他家叔叔一手管党、两眼管路线;他家住的是村里最有特色的房子:天点灯、风扫地,吃的是一日三只鸡,日子早就小康了。巴音听后,觉得除了他们所在的大上海安逸,就是王一说的这个大地方好了。于是,她开始不再那么强烈地讨厌这个王一了。半个月后,两人便从厂里的集体宿舍,搬到了几百米开外一个小胡同深处的出租屋里了。

没想到,半年后,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爆发,王一所在的这家外资企业也难逃厄运,一下子便陷入资金链条断裂,销售订单大幅减少等一系列严重的泥潭之中,不得不大幅裁减人员,以求在大浪淘沙中断尾求生。王一虽然改了一个自认为可以给自己一个光辉未来的名字,最后太岁头上也被动了土,虽然他确实是个众所周知的“人才”,但由于和巴音都没什么文化,按照企业定的若干裁员标准,他俩都双双被无情地裁掉了。王一层层找了厂领导理论,甚至斗胆找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回答都说不是厂里把他们裁掉的,要怪就只能怪华尔街那几个无度贪婪的金融大鳄。王一听工友门将,这华尔街不是上海最繁华那条街,只好灰溜溜地带着巴音,乘火车回金沙江边那个小陡峭的得连猴子都一不小心便会摔个半身不遂的小村庄。

到昆明下了火车,巴音说:“既然他家门口有飞机场,那就干脆坐飞机得了。”王一说:“他所在的城市距离昆明不远,飞机刚起飞就快落地了,还是坐客车比较恰当。”

坐了近两个小时的车子,巴音严重晕车,翻江倒海地吐得一车都是。便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飞机没起飞就到了吗?为什么坐车半天还不到?”王一安慰着说:“这边坐车不像北方大草原上那么顺畅,好好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就到了。”

车子慢慢地驶进了绵延起伏、雄奇险峻的乌蒙山之中,在茫茫大草原上长大的小巴音,就像被放进一个铁桶里从山头滚下来般天昏地暗的,实在受不了,便嚷着死活要下车,被王一死死地摁在怀里。

下午时分,车子在巴掌大的乡街子上停了下来。当晕乎乎的巴音下车看见周围黑黢黢的大山支起个簸箕大的天,根本不像一个有飞机场又有火车站的大城市,感觉上当了,便蹲在地上失声痛哭。王一劝说了半天,巴音反倒越劝哭得越凶。王一急了,赶快托赶集的邻居叫来自己的两个兄弟,用一块洗脸帕蒙住巴音的眼睛,一绳子将她五花大绑了,用滑竿抬到那个四周都是悬崖峭壁的小村庄里。

次日清晨,巴音推开王一家的大门,就看见周围那些她只在电视上才能看见的大山,便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问王一:“机场和火车站在哪儿?管党管路线的叔叔和天点灯风扫地的房子还有一日三只鸡在哪里?”王一指着几只鸡正在啄食的院坝说,这就是我说的机(鸡)场;后山矿洞里矿车走的小轨道就是我说的铁路;他有个远房的叔叔是开手扶拖拉机的,经常一手管挡双眼盯住狭窄的山间公路;他家那间瓦房由于长时间没有新瓦捡换,早已能照得进日月,雨水把前后墙壁均淋垮两个缺口,通风效果非常的好,早已是天点灯、风扫地了;一日三只鸡(箕)呢?就是日常生活中都在用的撮箕、筲箕和簸箕。听到这儿,巴音在那儿妈一声娘一声的,哭得死去活来,大骂王一是骗子,不是人,是魔鬼,并威胁王一说:“若不送她回家,就跳进金沙江。”说着便要挣脱王一几弟兄的手,往崖边走去。王一的妈妈见状,“噗通”一声跪在巴音面前苦苦哀求说:“都是二狗这个报应儿子惹的祸,都是我没有好好的教育他,让娃娃你受罪了,现在你已有几个月的身孕,等孩子出世,我就叫二狗送你回家。”看在二狗妈是个瞎子的份上,巴音才没有往下跳。

王一回到村庄后,看着他长大的邻居们,还是惯称他“小二狗”,尽管他也曾像在大上海那个很大的厂子里大声向工友们宣布那样,多次郑重声明,说自己改了名字,不叫“二狗”了,现在及今后都请叫他“王一”。但听见这个当初东家一碗米西家一勺油喂大二狗,现在要在乡亲们面前当什么“王爷”,长辈们背地里都骂他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个白眼狼,没良心。杨社长九十多岁的老娘听了更是生气,一次看见二狗鼻子朝天从她家门口趾高气昂地走过,便气不打一处来,操起拐杖噼里啪啦地朝王一打去,边打边破口大骂:“当初老子家过年的肉都拿了喂你这白眼狼,你成器了当王爷了,咋个不好好待在京城的王宫里,来这个穷乡僻壤地地方收啥子脚迹?”

王一被打得抱头逃跑,跑出去几十米,见杨奶奶没有再追上来,才在哪里喘着粗气说:“奶奶,我永远是当初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小二狗。”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乡亲们总看见二狗背着一个用一块红纱巾蒙住双眼的姑娘,在山崖上那些曲折得打结子的山路上屁颠屁颠地来回晃悠,成为方圆百里都津津乐道、追着看稀奇的特殊组合和美丽风景。村里那些顽皮野性的小毛孩,总在当着二狗的面,用自编自唱的童谣嘲笑到:“二狗二狗,出尽洋丑,油嘴滑舌,骗个外地妞,晚上抱起睡,白天背起走……”二狗听了是又恼又气又无奈。

半年后,巴音肚子里的孩子出生,是一个女孩,二狗和巴音商量后,给她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思思”,主要是为了寄托巴音对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父母的深深思念。可有了思思后,巴音改变主意了,她决定留在这个小村庄,永远做二狗的媳妇。

这时的二狗,改名尊享帝王般的富贵生活的梦想破灭了,他不得不万般无奈地放弃“在上海买房子、娶妻子、生儿子、开车子,甚至还希望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厂子”的宏愿。为了拼命地挣钱,让巴音和思思将来能过点好日子,王二狗又低三下四地去求马老板的儿子小马老板,进了他父亲当年进的那个矿洞。

可老天有时候确实相当扯疯——王二狗刚进那个矿洞不到两年,又被洞顶掉下的巨石砸成重伤,几天后便丢下瞎老娘,还有巴音和两岁多刚会喊爸爸的思思,撒手人寰了。第二天早晨,巴音也用一根尼龙绳,吊死在房后的柳树上。这样的悲剧,全村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为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送上山那天,杨社长九十多岁的母亲在两口棺材后边,扑爬礼拜地擦着眼泪说:“二狗这短命儿子,真是造孽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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