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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夜至第三十三夜

2016-06-06包慧怡谢鹏

小说界 2016年3期
关键词:光年恒星星星

包慧怡++谢鹏

【第二十八夜】

秋天在充沛的雨水中骤然降临,一次几乎含满了花朵的液态反击。

我腹背受敌,怀揣一只隐形的海胆,低头在土星光环上缓步前行。那是地质学意义上的碎冰带,拳头大小的石英在我脚下碎成脉冲星,晃晃悠悠进入永劫不复的黑暗轨道。或许是果核,没错,土星的光环是由各种坚硬的果核铺就,蓝绿黄红,长夜里通透饱满的小圆灯。

土星不是唯一的灾星,它的子民我再熟悉不过。他们是哑剧谢幕时舞台上的光晕,旋转木马磨损最甚的位子,万事万物容易剥落的表层。

他们被影子灼伤,被回声附体,不得不永远生活在半光的国度里。他们奋力掷出的一切最终都返回自身,他们连夜解剖海胆却不能使它流血,他们自己心上的血染不成一朵差强人意的蔷薇,他们的爱情是和自己玩的纸牌游戏。

他们渴求彼此却生有砂质手臂,刚一举起就散逸在风里;嘴唇乃是冰晶铸就,一旦亲吻就会消融无踪;他们的穴居之所遍地蠕动着亮晶晶的、几欲爆裂的细小虫卵。

天凉了,我受命去购买一座活火山,不得不在此地逡巡。我早已忘记了走过的圈数,我的心沉甸甸的,聆听着潺潺雨水中纸牌落地的声音。

【第二十九夜】

我知道火星表面是蜡而中心有烛焰安静燃烧,我知道火星在火星语里的意思是“坍塌的蜡海”。同事γ被困在蜡海中央,每日在热蜡中沉浮,发回的讯息却总是:“持续降温,感到寒冷,自由活动领地缩小了3.7星亩。一切正常。”

我戴着耳机翻译他的话,心想他在那上面做什么呢,当他完成测量的时候?当他一开始就知道,组里派给他唯一的任务就是滚烫而冰冷、重复而长达一生的测量?

【第三十夜】

即使在太初的一劈之前,我们也不是完美的球形。

柏拉图弄错了星象。

两个脑袋,两对四肢,两只性器,这没错。只是,拥有如此组件的两个个体无论以什么姿势拥抱交缠,都不可能构成完美的球形。

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残缺的天体。孤零零地漂浮在马头星云附近,和这一带无数孕育了亿万年能量、耐心等待降生的恒星一样。

我们不知道那注定使我们分离的一劈会何时落下,据说它将是一场漫长的找寻之旅的起点,为了再次融二为一成为自洽的天球——这听起来傻极了,他们难道以为星际旅行像一局斯诺克那么容易?

宇宙生存第一条法则:一朝失散就是永久失散。

我们不知道那注定使我们分离的一劈会何时落下,或许永远不会落下。永远有多远,这问题就像问光年有多久一般无稽。

【第三十一夜】

氧,蓝色;氢,绿色;硫,红色。

“你是否知道哈勃是个宽光谱全色盲?”

“你的意思是,它传回的那些斑斓夺目的照片全是PS的?”

“也不尽然。它装有48片光学滤镜,只要筛选特殊波段进行天体物理学拍摄,然后使用元素对应法进行分离滤镜上色……”

“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写进课本了。”

第一次见到创世之柱,我被美得魂飞魄散——“魂飞魄散”这个词是我刚跟φ学的,他是我的搭档,也是我的中文教师。

“技术上讲,‘被美得魂飞魄散是个病句。”φ提醒我。

“哦,得了,你懂我的意思。”此处是天鹰星云,距离地球大约6500光年, 我们正在缓慢地接近银河系的边缘,眼前的三根巨柱在星云的璀璨光华中凭空升起,我感到骨髓尖端一阵彻凉的孤独。

“我不想再前进了,φ。我希望时间在此刻停止。”

“我不知道你还是一个浮士德,”φ的侧脸像银河银行早年发行的一枚星币上的人物,“技术上讲,这里不过是一个巨型恒星工厂,宇宙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恒星工厂。你看到那些边界缥缈的玫瑰色光点吗,那都是些婴孩恒星。和人类恰恰相反,星孩子降生到世上的过程特别安静,它们完全不哭,死时却惊天动地。

“实际上,附近的超新星爆发已经使创世之柱的尖端摇摇欲坠了,毕竟它只是一组炙热的星尘塔,从头到脚不过三光年的距离……醒醒吧,更宏观的任务正等着我们。”

【第三十二夜】

我的手放在操作杆上,我的心却回到了地球。

在地球上,那时我还不认识φ,也没有入这行。那时我想当个植物学家,当然也就是想想,我对植物的认识可以说是很糟。

λ呢,就要比我稍稍好一点,因为他的职业是诗人,就是那种,如果看到一棵树,最好把它准确的名字写出来,而不是写“一棵树”,那样子的人(这都是因为λ他不是个阿克梅派诗人)。

所以当λ告诉我,“这是桤树”,我就相信了这是桤树;当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发条形状的枯叶说,“这是它的叶键”,我就相信了一些树木有叶键这个部件。

(它们的确有,这是我后来从字典里知道的,但我不确定把“key”翻译成“键”是否得体——毕竟课堂上我们曾为艾米莉·狄金森那首诗第一句话的翻译争论不休:是“大地有许多琴键”还是“大地有许多钥匙”?下面两句“那没有旋律的地方/就是不知名的半岛”似乎没有争议,半岛——那儿埋有琴键或钥匙的答案)。

想起这一切是因为,创世之柱的第三根柱子,也就是右边最矮的那一根,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天文级尺寸的叶键,一个连在中间那根巨柱上的星云发条。是它掌握着这一带穹宇中恒星成住坏空的秘密吗?如果是,那只拧发条的手又在哪里?

距离地球6500光年,这里可是但丁笔下原动天的边缘?

[第三十三夜]

让我给你讲讲,小约翰尼斯,我所见过的五座城市的星。

第一座城市的星是紫色的,望着它们的人都会忍不住哼起歌来,因为那座城市的霓虹总是通宵达旦,人们很少能看见星星。其实大部分市民都说不准那究竟是星星,还是某种会发光的飞行器,他们只在电子百科全书里看到过真正的星星,真正的星星生有五个又长又尖的角,有时是四个或六个,发出锐利清晰的光,但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是圆鼓鼓的,周围的光晕也是闪烁又模糊的,所以大人在给孩子讲解星空时,总有一些不确定。

第二座城市的星是银白色的,镰刀一样在夜空中打转,似乎随时会照亮几桩残忍的暴行。大部分时候它们只是在田埂上投下柔和的银雾,让提着风灯的夜归者心头安静。即使下雨,这些星星也不会消失,只会让麦田或芦苇坡看起来像是图案无穷反复的雪地。但也有人说,这些都是星星的诡计,为的是让夜归者放松警惕,缓缓走入泥泞的河底,而那些浮出河面的雪亮的宝剑,将是星星得到的奖励。

第三座城市的星是灰绿色的,它们总是轻易勾结在一起,组成在当地人看来是动物或仪表的各种流动图案,它们热衷于这样跑来跑去,过早燃尽了自己。第三座城市的星星不关心地上的事情,地上的人却埋头钻研关于星星尸骸的学问,也许他们和星星一样寂寞。

第四座城市的星是一颗颗深赤色的铆钉,把天幕钉在神的脸庞上,而神早已死去。血还在汩汩地涌出钉孔,染红那些星星,却不会降落到地面,暂时不会。那是一座沙之城,骆驼的影子在缓缓滚动的沙浪上彼此亲吻,商队的首领在长久伏地祷告后,起身面向北极星,双手合十祈求指引,而北极星所刺入的,他们说,是远古以前,神尚且睁着的最后一只眼睛。

第五座城市的星空蔚蓝一片,宛若海渊,星与星之间泳动着闪闪发光的蹉魉鱼。是鱼群的眼泪汇成了那些星,鱼群在深深的镜底。假如不是那个莽撞的女孩伸手打破了镜面,你会以为那些蓝色的星垂比霜花还要炽烈,比梦境还要真切。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小约翰尼斯,告诉我,你选择投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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