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后来的我，遇见过许多许多人，完成了一些些事情，却总挂念十六岁那年，在讲台下紧张地望我的你。

编辑推荐：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不太敢看悲伤的故事，总觉得人生既然没有那么顺遂，故事总归要圆满一些才好。后来开始工作，我才渐渐发现，生活总会遇到各种小风波，越过这些风波，也许遗憾要比圆满来得更刻骨。

【一】

六岁那年，林欢萤差些走丢。

摩肩擦踵的火车站台上，来过一列车后，人潮更加拥挤。母亲去小卖部买水，一时分心，她被熙攘的人流挤进了检票口，再回头，已不见熟悉的踪影。

半大不小的孩子，还意识不到有问题找警察，只懂哇哇大哭。直到一个小男孩经过，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小声道：“爸爸，她好像很害怕。”中年男子才因此唤来警卫。

广播后，等待母亲来认领的时间，林欢萤依旧抽噎不停。为了安抚她，男孩贡献出自己的随身听，将一个耳机塞进她的耳窝，果然立见奇效。

见她终于不再哭闹，他偏头，小小年纪，笑容已妥帖内敛。乃至多年过去，林欢萤还对那道轻轻上扬的弧线，记忆犹新。

十六岁时，林欢萤不负众望考上了实验中学。

班主任是刚从师范毕业没几年的女孩，特别懂得如何与学生相处，遂提议每人说一个自己的小癖好，说闹间，以便加速集体融合。

轮到某位男同学，他站起，扭捏半天说：“我跑步的时候特别喜欢叼一片儿口香糖，好像立刻有了冲刺的能量。”

片刻后，一个揶揄的声音横进：“哪天你试试叼个手榴弹？应该能跑得更快。”闻言，众人扑哧笑成一片。

同时，全班都不约而同地转头，看男孩单手背运动书包，沐着清晨最亮的光，大步从后门跨入。

他迟到了，最后一个上台自我介绍，懒散气息四散。

“陈光临，欢迎光临的那个光临。”

顷刻，有已经相熟的女生打趣说：“哎，那个好像叫欢‘迎？”

“是啊是啊。”

男生无意听见，目光扫过，林欢萤的手心，瞬间汗湿一片。

她抬脸打量男孩青涩的容颜，他晶亮的眸子一如从前，只是那原本柔软地覆在额前的黑发，如今已短短刺刺地利落起来。模糊的记忆与面前热血洋溢的模子重合，有道声音划破时光而来。

“我叫光临，陈光临。”

……

不知是否也认出了她，当日的陈光临，竟主动将书包往她身旁的座位一放，两人就此开始同桌生涯。

起初，林欢萤兀自幻想着，两人将互帮互协走过最青葱的岁月。后来，每当讲台上的粉笔老是误中她，她的幻想彻底破灭。

“陈光临！应该没有什么课能让你聚精会神吧？”

年纪正当时的少年，连眼珠子里流淌的光，都隐约有青草香。他单手撑在明黄色的课桌上侧视少女，吊儿郎当地笑着说：“有啊，班长，体育课，我通常都全神贯注。”

不过，体育课之所以能让陈光临全神贯注，并非他多么热爱运动，而是他们班和四班的体育课在同一节。四班有个常年穿白裙子的姑娘，叫周素素。裙角翩跹之处，总有好事的男生打响指。

林欢萤与陈光临熟悉起来后，得知了他对周素素的评论：“冷冷的，像月亮。”说着，他摸出抽屉里的一摞天体杂志，找出最美的那轮，指给她看。

不错，周素素的装扮与气质，的确像生活在月亮上的嫦娥。然而，高高在上的神，是不会轻易低头看他们这些凡人的，包括陈光临。

陈光临不死心，仿佛他整个高中的正经事，就是叫周素素对他另眼相看，遂利用自己唯一出彩的字，写了信，叫林欢萤帮忙传递。

那时，他已经从林欢萤口中得知，自己曾有恩于她，整天将差遣她当作理所当然。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呢？还不够传一封信的吗？”

林欢萤语塞，只好接过信，恨恨地转身。

【二】

周素素除了外形过硬，其他条件在林欢萤看来，也不过如此。起码，成绩方面，自己就能甩她一条京沪线。

可成绩平平的她，却独独钟情于年级闻名的学霸，还扬言要和对方考同一所大学。在受不了陈光临的狂轰乱炸后，她终于回信说，要是陈光临也能考上与学霸一样的大学，就接受他的告白。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别提陈光临。无奈他基础太差，若不是家庭住址在实验中学附近，林欢萤觉得，他压根上不了这所学校。所以，当陈光临抱着两袋猫咪酥前来拜师的时候，林欢萤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我收徒弟也是要看资质的。”

那个年纪的男孩，耐心没多少，将猫咪酥往桌上一扔，作势就要揪她的头发。林欢萤敏捷地逃开，嘴比行为更快：“像你这种资质，肯定没问题啊！”

闻言，陈光临失笑，两条清秀的眉毛抖啊抖，看得林欢萤很想伸手去捉，他却趁机将猫咪酥塞进她怀抱。

“反悔无效。”

说起来，林欢萤还算个认真负责的“老师”，起码在监督陈光临不睡觉这件事上，她竭尽所能。

尔后，她发现陈光临的逻辑思维其实很强，尤其对理科拿手，举一反三的能力常常弄得她都应接不暇。分班时，两人顺利进入加速班，关于“欢迎光临”这个组合的绯闻，更是甚嚣尘上。

短短一年时间，陈光临开始频频出现在年级优秀榜上。他的父亲是学校系主任，正是当初叫来警卫的人。耳闻林欢萤帮陈光临补课这件事，他特意请她吃了饭，却被同学撞见，起哄说：“可以啊，都到见家长的地步啦。”

但只有林欢萤清楚，他的努力，是为了别人。

高考来临，林欢萤、陈光临还有学霸三人，顺利跨过B城最高学府录取线。周素素不出意料地落榜，选择了B城的二流大学。陈光临为了追随她，要放弃B大，甚至还拟定了一系列作战计划，却在去他爸办公室偷志愿表的时候，被逮了个正着。

那是林欢萤第一次看到陈光临挨打。

平常那么不可一世的人，足球场上因一句话和别人起冲突，扔了矿泉水瓶就要动手的少年，所有的飞扬跋扈，在他父亲面前，统统化为乌有。

待黑幕降临，被收拾过的陈光临扶着腰，一拐一拐地走出校门，冲着旁边安静不做声的林欢萤说：“要是未来我一飞冲天，你可千万别说认识我。”

她一愣，问：“为什么呢？”

“英雄怕见老街坊。”

更何况是全程见证了他鸡飞狗跳的老同桌，林欢萤。

到了大学，周素素依然没履行承诺，答应陈光临的追求。她一如既往地暗恋学霸，至在每个周末，从城市的最南穿到最北，只为和对方见一面。

不过，说来也怪，偌大个学校，每逢周素素出现，总能和陈光临低头不见抬头见。逼得陈光临的一腔热血，怎么都冷却不下来。

林欢萤不忍见他黯然神伤，出主意说：“最近久石让在B城有场音乐会。以前我帮你送信的时候，见过她买对方的原声碟，应该很喜欢。女孩子嘛，稍微用点儿心，打动她是迟早的事。”

陈光临不以为然，“那种音乐用来助眠还差不多，真去听，我估计会睡着。”他喜欢FUNK，与任何节奏感强的曲子，像他给人的感觉——张扬。

见他拒绝，林欢萤的脑袋莫名哐当一声，片刻后吼他：“你现在到底是要追她，还是要拘泥于自己的喜好？！”

两相比较之下，陈光临妥协了，开始上网各种留言求票。

【三】

兴许对了胃口，这次，周素素没有拒绝陈光临的邀约。可临到前一天，却发短信说有要紧事来不了。

原本林欢萤不知其中变故，临到开场，却见周素素刚更新的状态，是个生日蛋糕，上面放了学霸的ID号，这才及时地给陈光临打去了电话，发现他在睡觉。

“这场音乐会一票难求，她不去，我去啊。”

陈光临显得意兴阑珊，林欢萤忽然软了嗓，“我真的很喜欢他，不然你把票给我，我自己一个人去。”

不知为何，她轻得发飘的语气，令睡意朦胧的陈光临陡然清醒。他沉默半晌，终慎重其事地撂下几个字：“校门口见。”

时间将近，两个人风风火火地和其他学生抢出租。林欢萤负责眼观六路，陈光临行动，终于在开场前几分钟进入。

无奈，陈光临的确了解自己。这样安静的曲子，确实催他的眠。当许多熟悉的曲调起，林欢萤正顾着感动，偏头一看，只窥见身边人被阴影覆盖的睫毛。

酣畅间，男孩脑袋轻轻一偏，顺势倒在女孩瘦削的肩膀上，呼吸浅浅，令她心尖一动。

没多久，为了回馈陈光临的音乐会门票，林欢萤首次出面，主动帮他约周素素。

“城南那边开了一家星空体验馆，周六会特别放送流星雨场景，到时候见哦。”

周素素应该在学霸那儿受了刺激，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可临到闭馆，还不见她的身影。

林欢萤不死心，为了让放映室的人重新开启流星雨场景，只好堵在放映室门口，不让人家离开。

“求您了，就最后一次。”

负责人见小姑娘过于执着，一时心软答应：“最后十分钟哦。”

林欢萤笑颜顿展，与此同时，大门推开，白色衣裙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彼时，当流星划过天空，林欢萤却没离开，反而在幕后担任了这场浪漫的旁观者。期间，周素素坐在陈光临旁边，忽然哇哇哭起来，仙女形象全无。林欢萤以为她被自己的小把戏感动，后来才得知，她倒在陈光临肩膀哭泣，不过是在痛诉学霸将要出国留学。

可陈光临似乎厌倦了从周素素那里听见学霸的消息，他没有回头行安慰之事，只兀自盯着荧光满天的屏幕不转眼，剩下不知谁的忧伤淡淡弥漫。

时日渐久，学霸如约出国，周素素难过了一阵子，寂寞的她，开始无孔不入地出现在陈光临身边。她还是不提当年的约定，也不说要不要在一起，好在，有其他事情分散了陈光临的注意力。

退休的宇航员被邀请到B大搞讲座，还带来许多真实拍摄到的天体照片。原本这是天文系的福利，陈光临却说那人是自己特别崇拜的对象。对方披上国旗，向全国人民敬礼的那个景象，曾莫名地印在他尚幼小的心里。

林欢萤闲来无事陪他去，结果自己听得热血澎湃，摇着陈光临的胳膊，尽力压低声音说：“不然你考虑转系吧？登月的感觉听起来好牛X啊！再说……”

再说，你曾经讲，周素素的美就像清辉沐身的月亮，那意义就更不一样了。可她鬼使神差闭了嘴。

陈光临被她单纯到近乎傻气的模样逗笑了。

“这就不止是转系的问题了，那得转学，好吗？而且，偶像之所以为偶像，是因为他们能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并非谁都可以站在那个位置上。”

难得看陈光临对什么事情没有信心——当初为了周素素考B大，从零基础到学霸这条路，他都走得出人意料地顺畅，此刻却连争取的勇气都没有，林欢萤郁郁寡欢。

【四】

学校大礼堂内，林欢萤正出神，台上人忽然提问。

“有没有同学知道，载人航天前都要做哪些必备功课？”

率先举手回答的都是天文系学生。

“准备水。”

“脂质。”

“无机盐。”

……

末了，对方的眼神依旧游弋在人群中，似乎还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某个瞬间，林欢萤福至心灵，硬生生将陈光临从阶梯教室的座位上拉起。

“他有话要说！”

接着，整个礼堂的视线，都齐刷刷地落在脑袋嗡嗡作响的陈光临身上。

“哦？这位同学还有什么要补充？”

面对偶像搭话，陈光临的表现，比林欢萤见到久石让还懵。所幸他的应变能力向来不错，十秒过后，他已经迅速清好了嗓，简明扼要地说了四个字：“忍受孤独。”

紧接着，他又解释道：“就我个人的理解，航天飞行所经历的特殊环境对航天员的生理冲击特别大，行动与说话的频率和音量也必须严格控制。所以，一个合格的航天员，首先要学会的，应该是忍受孤独。”

那天，陈光临的回答就像传说中蝴蝶的翅膀，不经意掠过海面，却掀起一片海啸。他从未想过，那只能在电视机里见到，备受自己仰慕的人，有一天，会因为自己的言论，带头鼓掌。并且，在掌声过后，他还半开玩笑地说：“这位同学以后若想往航天事业发展，可以来找我。”

他兴许只是随便一说，林欢萤却比陈光临更放在心上。待讲座结束，临近午饭时间，她略显冒失地冲上台，在一众要签名合照的学生中杀出血路，说想邀请对方吃食堂。

陈光临愕然，反应过来后也跟着冲上去，要拉走林欢萤，不料却被叫住。

“一直听说你们B大食堂的饭菜花样多，味道好，见识见识也不错。”

吃饭间，一大一小越聊越投缘，陈光临对航天事业的热爱，也是在那时候被彻底启发的。

他小学开始收集相关杂志阅读，却仅限于拓展课外知识，直至收到对方鼓励，说可以行推荐之举，“这行业需要的，正是你们这些激情赤诚的年轻人。”陈光临的信心被填满，回去便开始查转校事宜。

陈光临的文化成绩与身体素质都没问题，只是中途转校，一切都得从零开始，但他势不回头。那是林欢萤第二次见到不顾一切的陈光临。第一次为了周素素，虽然尚未有好结果。但她就是有预感，这一次，他的努力不会被辜负。

一切准备妥当后，陈光临转走，林欢萤再与他相见，已近大半年。

为了弥补之前没学到的空白，他的闲暇时间几乎被占满，再也没有悠哉悠哉睡懒觉的周末，却怪异地没叫苦，仿佛终于找到人生方向。等渐渐后来居上，在各教导员面前混了脸熟，才空出时间请林欢萤吃饭。

大概训练的缘故，他整个黑了些，却依旧贫嘴，席间还将一块没被打磨过的石头扔给林欢萤，说是送给她做纪念。

林欢萤被那特别的纹理挑起了兴趣，问：“这是什么？”

陈光临依旧不改满不在乎的口吻：“陨石。师父送的，说是奖励我的过人表现，没给他丢脸。”

从未收过如此有意义的礼物，女孩心跳漏一拍，又故作镇静地问：“为什么送给我……周素素呢？”

对面人一愣，夹菜的筷子也一顿，然后像终于找到理由似的，松了口气说：“师父还有令，这东西必须我自己保管。如果非要送，只能送给你，谁叫你将我这匹千里马牵到了他这个伯乐面前。”

“哦。”

林欢萤眨巴几下眼，面上失落尽显，陈光临只顾埋头吃饭，并未发现。

【五】

临近毕业，林欢萤拒绝了分配，在《国家地理》杂志社做实习编辑，因为这份工作能接触的内容，似乎可以和陈光临靠近一些。而陈光临，也已作为航天储备人员，正式在镜头前亮相。

为此，曾孕育过他的B大也特意为举办了庆功会，邀他谈谈从现实走近梦想的心路历程，好激励新生。

校内的确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大多是女孩子，想一瞻风采，连久未出现的周素素都翩翩入场。

她依旧爱穿白裙子，依旧是所到之处的焦点。陈光临以前的舍友将她认出，大声起哄，说要陈光临今天当众告白。

这样的剧情，在陈光临没转学前也有过多次，却换来周素素的恼怒呵斥。可这一次，她脸上的表情不再冷漠，反而颊若桃花，甚至主动地在人群中叫了一声“光临”，轮廓已成型的青年当即偏头，看向她的方向，给出一个俊朗无双的笑容。

对那笑容，林欢萤并不陌生。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蛊惑自己，却是为了让自己给周素素送信。

然而，彼日的周素素眼里只有学霸，根本没心思为玩世不恭的陈光临回上一封。那些鼓励的字眼，悉数是林欢萤在台灯下一个个模仿而来。

碾车滚过的高考后的夏天，也是她担心陈光临自毁前途，才偷偷给陈父通风报信，说陈光临要偷改志愿，这才使他挨了一顿暴打。

庆幸的是，如今站在台上光芒万丈的人，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当初的决定没有错。

但，她曾一直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为报六岁时的恩情。可为什么，他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的风景，却总看湿自己的眼睛？

当晚，独自退场的林欢萤，回到宿舍便昏昏欲睡。

她做了梦。梦里的少女，转瞬间两鬓斑白。有人问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她说，没敢告诉那个人一句“我喜欢你”。

梦境算不上险恶，却让林欢萤陡然醒来。那个潜意识里一直想不通的问题，答案乍然浮现。

深夜的广播电台，有人唱“青春是手牵手坐上了永不回头的火车/总有一天我们都老了/没有遗憾就ok了”。

没有遗憾就ok了。

有些歌被单曲循环，不是因为它有多好听，而是它正中所有心事的红心。一个冲动使然，林欢萤翻出耳熟能详的名字，发出信息——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当面对你说，你什么时候有空，通知我。”

隔了许久才有回音，久到林欢萤几乎抱着手机再度入睡，屏幕才缓缓亮起：“周日晚，人民广场。”

可惜，时不与她，约定当日，一场天灾光临B城。

“最新气象播报，B城迎来百年大雨，人民南路至西路已呈半瘫痪状态，请市民尽量减少出行……”

林欢萤的记忆里，那场暴雨，足足下了有十个玄武湖。她之所以算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她曾为了一个约定，在露天广场中站立两小时有余。

起初，雨下起来的时候，陈光临还没出现。等到狂风哀嚎雨如破竹，林欢萤想打电话询问，才发现半城的通讯信号已经和道路一起瘫痪。

她不敢离开，怕他来了找不见自己；又怕他不来；更怕他在来的途中，发生什么意外，只好跑到对面的店铺屋檐下稍作躲避。

浑浊的雨水带着地下道里的污秽一起涌上，几乎淹掉半个身子。屋檐下挤满了人，有小女孩和父母走散，害怕得惊慌地哭泣，将林欢萤的视线拉过去。

须臾，小女孩头顶的广告牌被偶然过境的飓风吹落，林欢萤秀目圆睁，想也未想就扑了过去。

“小心！”

【六】

林欢萤除了被广告牌伤到脑部，还淋过那么长时间的雨，一直高烧不退。她再醒来时，已过了两天两夜。

暴雨早已停止，放晴的天空，阳光有些腼腆。

她动了动身，感觉后脑勺剧烈地疼，忍不住小声呻吟。转头，发现床边坐着的人，竟是周素素。

“你妈妈在医生办公室，一会儿就来。”

顿了顿，她又讲：“听说你和光临有约，他临时被学校叫回了，好像要参与什么保密项目，可打你电话不通，只好嘱咐我来通知。不过，见下大雨，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一丝愧疚的情绪从白衣飘飘的女孩眼底划过，林欢萤却没注意。她的全副心思只集中在那句话，“他嘱咐我来通知你。”

这说明，暴雨倾城的时刻，他们在一起。

或者，在庆功会当晚，众人的起哄声下，他们已经修成正果。

毕竟，从周素素的角度看，陈光临终于变成和学霸一样优秀的人，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她没道理拒绝。于是，一簇曾在林欢萤心底燃起过的小火焰，在这刻，被兜头浇熄。

住院多日，某个深夜，林欢萤接到一通电话。虽然没看清号码，他的声音，她总能在第一时间辨别。

“陈光临？”

交谈间，果然如周素素所言，他被破格选进某个航天任务做随行人员，就要首次接触天空。林欢萤不想他为难，绝口不提人民广场的约定，佯装没事人一般祝贺他，气氛还是忽然陷入了僵持。

那头的人默了许久，久到林欢萤以为电话已经挂断，幽幽的话语才从听筒中传来：“欢萤，对不起。”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并不是当初拯救你于水火的小男孩。”

经年前，陈家最令人艳羡的，是有对皮肤胜过女孩儿的双胞胎，一个叫陈光临，一个叫陈光祈。然而，哥哥陈光临，早在一次意外中夭折。两兄弟感情特别好，为了永远记住他，小小年纪的陈光祈，缠着父亲，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光临，想用对方的身份，继续看这多彩缤纷的世界。

起初，他愿意接近林欢萤，不过出于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头顶有什么人在安排，故意将这与哥哥有过牵系的女孩，带到身边，好成就今日的自己。

他知道那些别扭的字句全出自她手。知道她曾当了叛徒，向父亲告密。知道她为了那小段儿时情谊，做过的所有事情。很多个瞬间，陈光临都想将真相和盘托出，可每当望向她天真固执的脸，所有的话都如鲠在喉。

若非此次任务有风险，怕失去亲口承认的机会，或许这个秘密，也将被彻底埋藏。

当往事像腐烂的水草，被曝晒至阳光下，林欢萤难以接受，激动地大骂一声：“骗子！”猛然挂掉电话。

或许通话再继续，双方坦诚，刨根问底，她会得知，陈光临从来不知道人民广场这件事。庆功会上人多口杂，周素素无意捡到他的手机，为了令林欢萤死心，这才促成了一个根本没人奔赴的约定。

同时，她也能等来一句：“林欢萤，为什么我终于得周素素青眼，却还是不高兴。”

然而，都不再重要。

当安静的病房内彻底陷入安静，女孩面上，并没有先前的大惊失色。

因为，早在陈光临对她说，不喜欢久石让风格的那刻起，林欢萤已经有了怀疑。记忆中的小男孩，曾将随身听分享与她，磁带里恰是那首《菊次郎之夏》。

她一直在等，等有天陈光临亲口告诉自己真相，然后她会微微笑着说：“没关系，就算你不是他，我也愿意为你这么做。”

但，这句话，已错失最好的良机。

病房里的灯光很亮，林欢萤却扶着墙，慢慢摸索着床的边缘。中途撞到床头柜，膝盖钝痛，逼得她猝不及防地跌坐原地，抱膝痛哭。

“患者脑部受创的地方在神经四周，凝结的血块不易清除，视力会渐渐受到影响……”

所以，她才连陈光临的手机号码都看不清。

同时，也失去资格，讲出那句没关系。

【七】

陈光临执行任务的时间，林欢萤换了号码，辗转去了别的城市，拒绝和从前的一切再有联系。

2012年，当她已经能熟练计算公交站与站之间的距离，如正常人一般穿越拥挤的地铁站台，那个被刻意尘封的名字，再次跃然耳畔。

“此次载人飞船对接交会任务，在三位航天员的配合执行下圆满完成，标志着我国全面掌握了空间……”

地铁上，诸如此类的新闻不断滚播。旁边有年华正好的姑娘对身边人打趣：“你看看，别人家的男朋友，有颜值，有才华，还有国旗可以披。”

男孩说：“你喜欢国旗？我淘宝啊。”

林欢萤忽然失笑，下意识地握紧风衣口袋里那块看似不起眼的石头。

她想起多年前的高中课堂，他也整天是这副油嘴滑舌浑噩度日的模样；后来还曾因为偷志愿表，被父亲揍得直不起腰。

那个橘色渐褪的黄昏，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听少年的声音响彻云霄。

“喂，林欢萤，要是未来我一飞冲天，你可千万别说认识我。”

时至今日，他真的一飞冲天，她果然信守诺言，对过往只字不提。

可她不知，有人曾用与她的回忆，度过了在太空舱里的一千五百多个孤独的日夜。不管是狼狈的黄昏，无聊的音乐会，还是那场逼真的流星雨。

当流星雨落在地球，那人曾透过大荧幕，久久窥看她卡在门边略显滑稽的身影。如今，他凝望着真实的月亮，想起的，也依旧只有那张偶尔忐忑偶尔却无所畏惧的脸庞。

而她，或许永远也无法看见，常年在他签名处挂着的一句告白——

“后来的我，遇见过许多许多人，完成了一些些事情，却总挂念十六岁那年，在讲台下紧张地望我的你。”

编辑/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