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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中国人的脸面

2016-05-30翟学伟

阅读(书香天地) 2016年9期
关键词:脸面个体性林语堂

英国人爱足球,西班牙人爱斗牛,中国人爱面子。

脸面,是理解中国人心理与行为的关键。何为中国人的脸面?这一问题可以追溯到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对中国人的描写。1894年,明恩溥通过观察中国人的交往,开始总结中国人的特点,写成了《中国人的特征》一书。明恩溥认为,了解中国人应该从理解中国人的面子开始。书里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说法:把面子理解成头前面的那张皮是完全错误的,中国人所说的“面子”不是“面孔”“面庞”的意思,而是一个复合的、复杂的概念,是中国人心理的第一特征。如果用西方人的逻辑来理解中国人的“面子”,必然会走失在文化的迷雾中。

鲁迅到日本学医的时候,看到这本谈论中国人的书后,受到极大触动。鲁迅可算是最执着、最坚定、最彻底地勇于解剖自己民族性的人,与此同时,他也是揭示中国人脸面的第一人。他在1932年发表的杂文《说“面子”》中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面子是中国人的精神纲领。

继鲁迅之后,其他一些学者在讨论国民性时也开始涉猎脸面。林语堂用英文写了一本关于中国人的书,最初的名字是《My Country and My People》,现在被译为《中国人》(又名《吾国与吾民》)。这本书以一个中国人的视角谈论了中国人的方方面面,其中林语堂提出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概念:“阳性三位一体”和“阴性三位一体”。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概念与西方文化中的“三位一体”概念相结合,使西方人可以借助自身文化更好地理解中国文化。“阳性三位一体”是指“官”(做官)“紳”(退职官员)“富”(财富),在中国,三者不可分割,拥有其中任何一个,在他人看来就意味着与其他两者都有关系。只要和三者中的任意一个沾上边,那就会被认为是混得最好的。“阴性三位一体”是指“面”(面子)“命”(命运)“恩”(恩惠),三者在精神上操控着中国人,统治着中国人的灵魂,其中又以“面”最具有统治力。林语堂说:

脸面这个东西无法翻译,无法为之下定义。它像荣誉,又不像荣誉。它不能用钱买,它能够给男人或女人实质上的自豪感。它是空虚的,男人为它奋斗,许多女人为它而死。它是无形的,却又靠显示给大众才能存在。它在空气中生存,而人们却听不到它那备受尊敬、坚实可靠的声音。它不服从道理,却服从习惯。它使官司延长,家庭破产,导致谋杀和自尽。它也能使一个不义之徒由于同乡人的斥责而改邪归正。它比任何其他世俗的财产都宝贵。它比命运和恩惠还有力量,比宪法更受人尊敬。它经常决定一次军事行动的胜负,它可以推翻政府的一个部。中国人正是靠这种虚荣的东西活着。

林语堂这一段话是早期有关脸面的最有分量的一段话,它可以说是鲁迅思想的延续,即把脸面看作是中国人生活的第一原则。但令他无法解释的仍然是脸面究竟是什么。

最早从学术角度检讨中国人脸面观的人是20世纪40年代在美国留学的人类学家胡先缙女士,她认为中国人所说的“脸”和“面子”不是一回事,“脸”指的是道德诉求,在道德层面上讨论一个人关于做人的一系列问题;“面子”指的是社会地位或者声望。这个观点引发了学术界的争议,有学者认为“脸”等同于“面子”,也有学者支持胡先缙的观点,认为二者并不相同。

我在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开始研究“脸面”,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脸”和“面子”究竟是不是一回事的问题。在我看来,两者在语义上有一致性,也有差别。我用了一个新方法——寻找“脸”和“面子”的同义词,来探寻二者之间的关系。首先来看有关“脸”的说法,“争脸”就是“争光”“争气”;“丢脸”就是“丢人”“丢丑”;“不要脸”就是“无耻”,比较温和地说就是“成何体统”。再来看有关“面子”的说法,“看在……的面子上”就是“看在……的份上”“看在……的情分上”,“给面子”就是“捧场”“抬举”。通过对“脸”和“面子”的同义词的提炼和概括,我对“脸面”做了如下界定:脸是个体为了迎合某一社会圈所认同的形象,经过印象整饰后表现出来的认同性的心理和行为;而面子是个体透过对做出“脸”的行为后的自我评价,判定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序列地位。也就是说,对中国人而言,“脸”的真实含义指向形象,“面子”指向心理地位,而不是胡先缙所说的社会地位。

当人格表现于外的时候,我们就把这些表现于外的部分称之为“形象”,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脸”。如果你家没有其他人,就不会存在“形象”。当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会有形象的意识和打扮的念头,所以形象是面对他人时才出现的。

“面子”所指向的心理地位,实质上是指心理地位的提升。例如,为演讲者鼓掌,是因为心理上认可而捧场,演讲者实际的社会地位并不会因为掌声而有所提高。通俗地说,就是你能不能“瞧得起”他,看得起才会给面子。

“脸”和“面”存在先后关系,用中国人的话来讲就是:脸是自己挣的,面子是别人给的。这就是我所谓的“脸面连续统”。

西方文明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个体性”,这是解读西方社会心理学体系和本质的出发点,西方人的所有复杂性都是建立在“个体性”的基础之上的。而在中国,没有“个体性”,解释中国人的重点在于“关系”。这里的“关系”是一个与“个体性”平行的概念。在中国,各个角色之间都不会为了自己而活,我们都为彼此而活,这就是“关系”。最近热门的电视剧《小别离》就反映了中西方亲子关系的巨大差异:在西方,孩子长大了要离开,是再自然不过的;而在中国父母的眼中,孩子永远是孩子,是不被允许“翅膀硬了”的。“在我的一生中,我能不能自己做个决定?”这是很多中国人的一个疑问。

理解中国人,要把中国人的脸面观摆到文化背景里去看,其逻辑起点是关系的建立,我们要先谈关系,才能谈人格。中国人做事不是先问个人的能力、水平如何,这是西方人的做事模式。在中国要找人办事,必须得先问:我们关系怎么样?因此,关系的建立不是在推动“脸”的作用,而是在推动“面”的作用,“面”推动起来了,关系就建立起来了,事儿也就好办了。

如果一个社会强调人格的重要性,那么脸就跟着重要;如果一个社会强调关系,那么面子就跟着重要。从脸面观内在逻辑的讨论中,我们实际上慢慢展现了一个中国社会:在这样一个关系型的社会中,当面子的作用压倒了脸的作用的时候,就意味着“玩面子”的人比“做脸”的人要多,中国人为了“面子”而忽略“脸”,因为把“面子”玩成功能做成事,而把“脸”玩成功却做不成事。

中国是有靠本事吃饭的人的,儒家也强调君子的人格,以及修身、齐家。因此,在中国,脸面观出现了它的复杂性:人人都想做有脸、有面子的事,但是太难做到。如果只做到了有脸而没面子,有什么用呢?于是有的人既放弃了脸,也放弃了面子,那么,这样一个放弃人格、形象的人,就是地痞、无赖、流氓。扔掉了脸面观,顾忌也就没了。

于是有部分人选择了“没脸有面子”,这种面子在中国有很多词语来形容: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绣花枕头……当然,这种注重面子而忽略脸的成功,也是一种能够达成目的的成功。

(本文根据南京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翟学伟教授在“群学书院”的讲演内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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