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鸣

怀念昌耀

高原不在青海

也不在西藏

高原在黑夜的星空下

在一个人孤独的内心中

青海湖的水波光粼粼

一群群的飞鸟

其实都是裸体的笨拙的不能飞行的

是你给了它们洁白轻盈的羽毛

于是你来不及在格尔寺再多许下一个善良的愿望

它们已成群结队飞起来

为什么命运总是喜欢用瘦弱的身影

与生活发生严重对峙？

站在荒凉高原上血液一次次涌出身体

点点滴滴

草叶上岩石上湖水中

你用一根手指在空气中不停地画圆圈

远处的草滩上传来白鹤的鸣叫……

为什么苦难总是找最苦难的人下手？

站在高原

站在天边

一个老人孤苦伶仃

寒冷的风

把他温暖的尘世吹得十分陌生

步步紧逼一个老人

为什么命运选择让一个老人去放牧高原一百头桀骜的雄牛？

无数的黄昏落日

一个老人的身影像一块铜

重重压在高原

夜晚星星闪烁

一个温暖的面颊又在高处留下热泪……

明长城

一路逶迤过来

跨过戈壁

跨过铁路

跨过我们发黄的记忆和历史的天空

没有多余的雨水再供我们挥洒

没有冲锋的马匹再供我们跨骑

兵戎相见的岁月

早已化在了风中、时间中

依稀还能辨认的墙体中

列车一路向西快速飞奔

夕阳灿烂

远处的风沙中

两个明朝的士兵又升起了黄昏的炊烟

今夜的月光

将继续为一支思乡的羌笛疗伤

杨柳风在梦中又拍打了谁家的窗户？

怀中生锈的刀剑

还能不能刺穿夜晚的酒壶？

一段历史在戈壁中早已化成风沙

被一列西去的列车载远

晚霞就像一匹燃烧不尽的丝绸

灰烬之中还残留着一个古老王朝的身影

安静的时候

它保留在戈壁上的身段

就像一位来不及跃上天空的飞天

祁连山抒怀

来到你身边的时候

春天已远去

褐色的岩石

枯黄的草

积雪在阳光下

散发出耀眼的雪白

风吹来

靠近的人停不下他的脚步

从昨天走到今天

风吹散了我许多的梦

我的身体里

住进了许多夜晚的星星

我留下的脚印中

藏着大漠深处一串仍没有走远的驼铃

我的头发里

撒满了雪莲花的种子

我的目光中

石窟、古寺、关口、王陵

继续在风沙中讲述着流传千年的故事

现在

终于抵达

一路的风尘就像撒落在你头顶耀眼的白雪

我能不能把它们抖落在你脚下？

冰冷的风

就像河西走廊醉人的烈酒

喝一口血液火焰一样在身体中燃烧

坚硬的岩石就像鹰盘旋在天空的眼神

我一眯上眼睛

整个河西走廊都归我一个人拥有

现在

终于抵达

我要用我卑微的额头

碰触你的额头

让身体里的血液化为天空漫天飞舞的雪花

来年春天

我们一起流向牛羊广大的地方

门源油菜花

油菜花在阳光中

像一群叽叽喳喳的云雀

除了冰雪之外

高原的风景原来如此灿烂热烈

一阵风一阵雨过后

阳光更加热烈

高原的村庄请不来梵高

但只要有这些花朵在

每一朵

都是一朵更大的向日葵

在时间的深处

——写给宁夏灵武西夏瓷窑址

尽管黄土早已埋住了你的火焰

但我仍能从一片片碎瓷中

看到一个王朝曾经兴盛的身影

他一直就站在我们面前不曾远去

白瓷、青瓷、褐瓷、黑瓷

剔花、划花、点彩

瓶、碗、盘、杯、盆、钵、盒、壶、缸、罐、瓮、灯

一个王朝的兴亡故事

被你用火焰与泥土的形式精美记载保存

今天我们再次走近一座南北长八百米东西宽四百米的小山的时候

无数的碎瓷片靠拢过来

那些早已熄灭的火焰被我们轻轻的脚步再次点燃

猛烈的风沙挡不住一个马背民族王朝的梦想

充满热血的身影

与风沙激烈碰撞

奔驰的战马上一个个剽悍的身影

一个个身影在日落时分

化作一盏盏酒杯、一只只酒碗、一壶壶灌满烈酒的扁壶

一盘盘、一盆盆牛羊肉在西部的天空下香飘四方

西北的天空

被烽火与篝火之外的另一种火光照得人心旌摇荡

弯刀也有插入刀鞘的时候

月光也有停在一颗露珠上欢乐舞蹈的时候

白釉划花、白釉剔花、黑釉划花、黑釉剔花、白釉褐色点彩

在西北猛烈的风沙中

火焰中

化作不朽的花朵

黑与白勾勒出西北浑厚粗狂倔强有力的造型

但仍不能挽救一个王朝的消亡

所有的身影

被时间轻轻一抛 投进历史的熔炉中

今天当我们经过王陵的时候

那些英雄的影子早已随西北风飘散

只有这些被埋在黄土之下四处散落的碎瓷片像永不凋谢的花朵仍簇拥着

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主人的身影

继续诉说着一个王朝英雄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