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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乱

2016-05-26树弦

雪莲 2016年9期
关键词:侄儿母亲

树弦

1

自进入湘黔线后,列车广播上播放着,前方路段因山体滑坡被迫中止列车前进,开点时间待定。走走停停的火车像一条冬眠的蛇。窗外漆黑,虚无笼罩着大地,远处的灯火像疲惫的眼睛,朦朦胧胧。乘客躁动不安,抱怨的、骂娘的、操天日地的不绝于耳,而后他们尽量做一些事缓和躁动的心:有的人把脸贴近玻璃与黑暗凝视;有的人撕开泡面穿梭在走廊上;有的人不咸不淡的扯话题。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满脸胡茬,围坐在小桌旁就着酒鬼花生喝纯生啤酒。几罐啤酒后,汉子摊开一张晚报放在桌子上开始斗地主,起先耍点小钱图个高兴,慢慢的像所有事件都有个峰回路转,他们竟操着方言骂了起来越演越烈,直到那矮矮的汉子把扑克牌拍在桌子上才不欢而散,各自喝闷酒,或打呼噜。坐我对面的女子,二十来岁,纯白色的毛线帽遮住了她的脸,那顺着脸颊两边垂直落下的金黄色的发丝在胸前巍巍颤颤。她正在电话跟另一个人抱怨,要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省那点钱直接买飞机票,火车里一群土包子,感觉进了动物园。她的抱怨是有回报或安慰的,不然挂电话的时,她不会说想你哦!

凌晨一点零八分,火车整整停了三小时,车厢像夜幕下的农贸市场,此起彼伏的鼾声和小孩嚎啕大哭的声音交相辉映。我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报个平安又怕父母忧心,只得把手机放拽在手里。按照往常,现在我都快到坝镇了。六年来,我从一个省到另一个省,从一座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最后从一座城市躲到一个偏僻的村子做起了枪手。这次回家,不是奔年去的,而是要带母亲去省城看病。她生于那个特殊的年代,早年丧父,在一个吃糠咽菜的家庭是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支撑她读书的,因而她连结婚证上的签字都是依葫芦画瓢。当妈妈前两天凌晨四点电话我说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胸口仿佛压了大石块时,我就彻底慌了,慌忙中订了火车票,慌忙中踏上这列火车。从上火车,我就知道这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落魄到无地自容后被迫还乡。在外面闯荡久了,对家的憧憬像思念新婚媳妇,却苦于山高水远,苦于春运。每逢春节,几乎所有的报刊杂志、平面媒体都不吝啬版面大肆报道:过年回家难,难于买车票;过年回家苦,苦于买不到票。因此不能回家的人难与苦俱在“思念”上。奔波千里还乡的人是为了治愈思念病,不能还乡的人大多病入膏肓大多被生活折磨得苟延残喘。

火车突突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动。我瞄了眼窗外,层层叠叠的黑影错落有致,那是大山的背影,草木的背影,火车是湘黔交界处的不速之客,像一头从森林奔跑出来的饥饿的豹子,吓得背影有些摇曳。车厢里除了零星的人急急忙忙朝厕所去之外,其他的都睡了,坐我对面的女子却列外。她不睡,不玩手机,不玩弄指甲,就盯着我。起初我并不在意,盯久了难免会让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沦为了小丑正在为她模仿卓别林的喜剧。我试图和她搭讪,还不休息?她说,你太像一个人了,能说你是哪里的不?我说鱼娘镇。她嘴巴张成“O”型说,我也是鱼娘镇的。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杜巧巧。

我听到名字就瞬间懵了,是那种被当头一棒后的懵,经年累月闯进我梦境的杜巧巧就这般在我眼前。造化弄人呐。初三毕业晚会酒杯摇晃在跟前。醉醺醺的同学们在月光下的马路上拥抱挥手告别。杜巧巧扶着我,在泉都大桥东倒西歪的走着,嘴里骂骂咧咧,叫你别逞能还不信……橘黄色的灯光把房间照的格外的妩媚温馨,我的清醒源于杜巧巧将长长的指甲嵌入我后背的肉里并轻声的喊疼。我睁开醉眼看见她微闭双眼宛若一个羞答答的花朵被我压着。那种负罪感电流般流窜在身子里。是的我跟她在那个轻浮的年纪里相互交换了信仰,或许那不是信仰,而是披着信仰的皮完成了一次性启蒙。我们的爱情没能逃脱毕业就失恋的俗套,她去了市里读高中,我则背上背包踏上漫漫长路,尽管我以前设想过与她的重逢,但此时在预料之外。她的眼神直勾勾的,我怕她看出端倪,索性不和她眼神交锋,假装去拿桌子上的饮料喝。我说,我叫肖尊发,很高兴能认识你。我不敢道真名大致是心怀愧疚吧。我问,这是去哪里?杜巧巧说,昆明。我说,不回石阡?杜巧巧说,晚些日子回去,先去父母那里。其实杜巧巧知道我是石阡的,我就看出了她什么都明白了。时光无论如何疯狂割掉一个人的容颜,那声音能有多大的变化?像一缸子酒再怎么洞藏它还是酒,普通话再欺负乡音,乡音还是未退,更何况是两个曾朝夕相处的恋人。

临近两点,火车哐当哐当地缓缓开动了,向黔地前进。坐我旁边的那个中年妇女揉着睡眼问杜巧巧能不能换个位置,她趴在桌子上睡会。之前她不好开口,是怕被拒绝,看到我和杜巧巧聊得来才是催生她问的勇气。杜巧巧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她坐到我旁边,我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将脸侧向窗外。火车在山野间奔跑,隧道一二连三,呼啸的风叫得很猛烈,隔着玻璃我仿佛摸到了风跳动的心脏。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境里尚被火车突突声纠结,乘务人员就在喊玉屏到了!我醒来发现杜巧巧枕着我后背呼吸均匀的睡得正酣,还在呓语,听不清楚;我轻轻摇醒她说,我要去下厕所。她撩开头发重新坐好,挪开脚让我过去。我在车厢相连处站着抽烟,一支接一支,过了玉屏,马上就到镇远了,离家越来越近。十五分钟后,火车开动了,我回到座位上,屁股刚挨到座位。杜巧巧说,吴恒。我说,我是肖尊发。杜巧巧说,相似的脸是很多,难道会有嘴角的两颗痣也相似的两个人?我上车看到你就怀疑你是吴恒,盯着你看了半天看到你嘴角的两颗痣就更加确信了。我说,还好吧?杜巧巧说,一如既往。你呢?我说,没个安稳。你还在读书吧?杜巧巧说,我在江西中医学院学临床护理专业,明年实习呢。

原来,我们就在一座城市,而且我每天坐公交车都要经过江西中医学院。我甚至敢肯定我们还做过同一辆公交车望着倒退的风景,或在人挤人的焦躁中频频暗生怒火。怪就怪生活这条路太过错综复杂,弯弯曲曲中隐藏了偶然相遇,尽管相遇不一定是好事,尽管相遇不能重返曾经,但却有那么的人眼巴巴的渴望着有一场从天而降的相遇。我在杜巧巧的话语里读到了一场相遇对于她的意义,破镜能否重圆另当别论,了却积藏已久的夙愿仿佛更如人意。

玉屏到镇远很近,四十来分钟便到。抵达镇远,已是早晨七点五十分。车厢里嘈嘈杂杂,排队上厕所,草草洗漱,小餐车在人群中像一条鱼来来回回,我站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包,对杜巧巧说,我到站了。杜巧巧一脸的睡意朦胧,她说留个电话吧,以后常联系?我报了串数字,她纤细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小鸡啄米般灵动的跳跃,然后她抬起头,说存好了,路上注意安全。本想再说点什么,后面的人嚷嚷着叫快走,我就省下了那些话憋烂在肚子里。镇远是小站只停靠三分钟,我下车点燃一支烟,慢慢悠悠的走,火车的长笛拉响了,缓缓的驶入隧道。当整列火车完全进入隧道后,我的心空出了一座荒城,任无边的苦水尽情淹没。可惜镇远已被厚厚的雪覆盖住了遥远的思念,白茫茫的世界,银装素裹,妖娆哪去了?

道路凝冻,班车全停在车站里,镇远大大小小的旅馆挤满了人,连坐在餐馆里烤火都要收费;广场上人群黑压压的一片,陷入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境。但在钱财面前必然有一种人会选择冒险——黑车司机,高风险高回报。那个矮戳戳的男子悄咪咪的跟我说,走不走,两百?我掐灭了烟——走!

杜巧巧发来短信,路上小心!

2

绑着防滑链的面包车缓慢行驶在曲折的盘山公路上。山间雾气很重,能见度很低,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冰凌,摇摇欲坠,漫山遍野,像梨花虚构出来的白。我朝车窗玻璃上哈气,用手指在上面胡乱涂鸦。这习惯类似职业病:书法家抄起扫帚也龙飞凤舞的写字;舞蹈家听见风响也能甩着屁股翩翩起舞;厨师拿着铁铲也扭动身子颠大勺…四年的枪手生涯促使我有了职业病,所谓“枪手”就是在幕后为有需要的人代写文章。两年来我接过数不清的活儿,从诗歌到散文,小说到剧本,更有甚者我连那些低俗不堪的东西也接,比如性用品的广告词、某假药的神奇功效解说词、医院治疗手段“高明”的宣传文。起初我还怀揣着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不写昧良心之文;但在泡面与面包之间,我折断底线扑向面包。我记得有一个内衣制造厂商的营销经理找到我,重金请我为其即将推向市场的内衣做个营销文案。他们的内衣号称穿上就能使女人的胸部像注入了发酵剂般一路高歌,胸部大到你想不到,能短短时间内由A罩或B罩直接大到D罩。重金之下,我这狗熊亦为勇夫,一个晚上就捣腾出了文案交给经理,经理看后发过来的表情不是竖大拇指就是拥抱,一个劲的夸,天才,天才,既理性又感性,极具煽动力,仿佛你就是亲身体验者。我管他天才还是蠢材,开门见山的说,既然你满意那酬劳的事?经理说立马转账。当我看到手机短信提示钱已到账,立马就删除了那经理,不是我翻脸比翻书快,而是因为我仿佛听见上当受骗的女人在诅咒。一个从事模特行业的朋友指着电视上那丰胸内衣的广告说,如果以后你女朋友要买啥丰胸的药或号称能丰胸的内衣千万得拦住她啊,广告上的“大胸”不是垫了硅胶就是把胸罩戴在屁股上拍出来的。

这次回家便有了三重意思:一来回家过年治疗思乡病,二来是陪母亲是省城看病,三来也是重中之重,了断以前的求生存模式。那心存侥幸的生活的方式,以及靠伎俩坑蒙拐骗糊口的日子,总感觉是悬在空中的,不接地气,在这个金钱与良知相悖的时代,套用古话就是“‘金与‘良不能两全,”即使陶渊明生活在当代,估计也会为五斗金而改行。我承认钱很重要,别的不说,单说带母亲去看病,车费、食宿费、检查、买药哪样少得了钱?两年里,尽管我的生活标准一降再降,降到跳楼也没能攒下几个钱,按照百万不算富,十万是零头的说发,我卡里的钱顶多算手续费。

面包车依旧在行驶,行至险要路段,司机的手在微微颤抖。这段路,他应该跑了不下千八百遍,闭上眼睛估计也能走个来回。他敢趁雪天敛财说明是实力与侥幸在支撑着他手握方向盘;他紧锁的眉头我看见“富贵险中求”在为虎作伥;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愿意出钱搭命陪他赌,只能说明在外闯荡,我们的命运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任其把玩,哪怕他踢你裤裆一脚,你也得假装高潮来临。

终于到了鱼娘镇。

在鱼娘镇桥头,我从皮夹里抽出两张钞票隔着车窗玻璃递给司机,他认真且仔细地掂量了半天才憋出,兄弟慢走。时隔六年又站在鱼娘镇桥上,萦绕在内心深处的情愫瞬间扩散开来,像从天而降的雪花飘飘洒洒落在阔别已久的土地上,对于想要自我拯救的浪子,有什么能比重新站在家乡土地上更实在的东西?

玉虹河冒着热气不声不响的流淌着,露出鹅卵石调皮的堆雪人;四面的高山与天共色、类似盆地的鱼娘镇被盖上棉花被子;低矮的村落房屋密集,是否在抱团取暖?此时临近黄昏,坝镇陷入似暗非暗的尴尬,寥寥炊烟蜿蜒着飘荡盘旋,而后化为无形。我抓了把桥栏上的雪握在手心,一股刺骨的冰冷像针嵌入皮肤,慢慢融化的雪让我想起父亲:也是在雪天,年近花甲的父亲铁骨铮铮的把我从县医院,走走停停,一步一个坑地背回鱼娘镇。我摸着左脚上的疤痕对父亲满怀愧疚,因为刚拆线的我如果不执拗着要回家,不胡乱发火,而是等到两天后冬日高照,父亲且会遭罪?

我走进桥头商店内为父母买些东西,店主一家三口围着一个火炉,有说有笑,木炭燃得很旺,火星明晃晃的。男店主见我进来,起身热情的招呼我。我扬起头欲诉我所需,男店主一脸惊愕的说,你是吴恒?我看了看他,熟悉却想不起名字。我说,你认识我?男店主说,我说怎么这么脸熟,原来真是你,我是田小飞呀!那时我们还一起把青蛙放在女同学的书包里,忘记啦?我望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与我刚刚记起来的那个弱不禁风的田小飞着实天差地远。我说,那档子丑事还挂嘴边?田小飞哈哈笑,说童年趣事呀!

田小飞招呼我坐在火炉边,转身为我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茶,撮了小口,满嘴茶香。

田小飞说,有八年没见了吧?

我说,差不多。这些年都跑哪了?

田小飞说,去的地方很多,深圳、河南、北京、内蒙古、新疆等地。

我说,天南地北的潇洒,牛逼!

田小飞说,咱是粗人,潇洒谈不上,就是跟建筑队去修地球。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

田小飞说,有两年了。在乌鲁木齐做工地时,支架的竹子断了从二楼摔下来,命是保住了,手粉碎性骨折没保住。工地这晚饭是吃不了了,工地老板赔了十五万,我就拖家带口回来了,买了这片地建房开起商店糊口。

我下意识的盯着他,左边的衣袖内空荡荡的,像一条幽暗隧道潜藏暗伤。我本想酸不拉几的安慰,或深深感叹,转念想,生活不就这样么,血盆里抓饭吃,生活最终的目的就是在与人进行不平等交换,田小飞用一只手换回而今的生活——还有很多付出过更加惨痛的代价的人亦然前途迷茫。

田小飞说,命里该遭罪是逃不脱的。

田小飞看出了我的异样,故意找个坡让我顺坡下。他问及我的现状,我却支支吾吾了,不是我不敢坦白,而是我不愿意在揭开那段岁月,一切都过去了,就该像墙上的日历,把它撕掉,忘记。正在我不知道如何说时母亲打来电话催问到哪了。我对田小飞说,家里电话在催了,改天我们好好聚聚。我让他给我打包了些吃货,他死活不肯收钱。僵持不下,我只能顺水推舟当红包给了他三岁的女儿,结果他硬要送我回去。我说,路上结冰,算了。田小飞说,我早上还路过你们村子了。不容我再说,田小飞就把我的行李抢过去朝门口的比亚迪汽车走去。我也只好领情,不再辜负他的美意。田小飞的左手虽然套的是假肢,但开车却丝毫不受影响。天色完全暗了,车像蜗牛在弯弯拐拐的乡村公路上行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到满是轻松的问,你和你二哥有联系吗?我怔怔的说,很早就断联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田小飞说,听从惠东回来的人说他吸毒整到了用注射器打的地步了。我说,那我就不晓得了。田小飞说,等有人回来我问问,我挺感激他的,他本不坏,就是打不开某些心结而堕落了。

车在离家五百米的地方就走不动了,我提着东西,小心翼翼的踏着雪花片子回家。至岭上,我看见浓浓雾气中,我家院坝白炽灯通明,把雪地照的泛黄;岭上风紧,刺骨,我哆嗦着管他会不会摔跤,大步大步走。到了院坝边,坝子的积雪上,一串串的脚印密密麻麻,相互重复;那扇门敞开的,母亲正在灶边忙碌。我挪到那棵被雪压弯腰的石榴树下,常常出了口气。老黄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汪汪叫唤,母亲转出来,责止狗叫,看见石榴树下的我。母亲没叫我的名字,她眼睛不好,看东西老是影影重重的。

3

出门久了,再回来,思念之疾刚愈,陌生之患接踵而来。不仅是我对家里的摆设与父母的陌生,连摆设与父母都与我存在了沟壑。在这片巴掌大的地方,少不了沟沟坎坎,天与地的沟壑,山与水的沟壑……人与人的沟壑更让人齿寒,争田地、抢荒山……为丢了一只鸡蛋吵架,更有甚者在二十一世纪的工业文明里两兄弟会为一担牛粪拼个死去活来。自上小学伊始,父亲给我灌输的一个理念就是拼命读书上大学,父望子成龙无可厚非,但到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让我拼命读书的隐藏原由居然是跟别人比,类似于出口气。话说在一九九九年以前,上个中专对于农村人来不亚于现在上个名牌大学,恰巧我邻居的儿子初中毕业托母舅四方打点进入卫校学医;邻居从此飞扬跋扈,仿佛天下就他最大,老给父亲穿小鞋,你家那些娃娃是别想读中专了。邻居的话没错,我的兄长们过早辍学,一个去了深圳打工,一个去了惠东混,父亲便把孤注一掷的把希望押在我身上。但一切不照常理发展,我坚信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条路的说法,果断放下书包走南闯北。时隔六年,父母苍老的速度超过我成长的步伐,我和他们之间还需要时间缓和或捅破那层陌生,才能让团聚的美好填平沟壑。

母亲怯生生地接过我的行李放于茶几上。

她弯腰的瞬间,我明白了几十年如一日的她围着柴米油盐转,用浓厚的炊烟养活了我们兄弟,却被一口黑锅牢牢扣在头顶。我犹记得一九九七年,这是我家的“本命年”:春耕后,家里卖掉过年舍不得杀的肥猪跟老黄牛才勉强把小姑出嫁时借的高利贷还请,接着大伯要另立新房欲卖掉老房子,父母又四处举债买下那间破瓦房。如果还债跟买房是雪上加霜的话,那么父亲突然患上肺结核无异于晴天霹雳。父亲生病的日子,家的脊梁就完全靠母亲支撑着,一边是吐血不止的丈夫,一边是时刻饥肠辘辘的儿女,握在她手里的钱必须精打细算到每一角每一分。还有什么事能与人命关天紧呢?母亲几乎把钱全花在了买药上,所以家里断炊便不足为道。那日天刚蒙蒙亮,母亲叫醒我们兄弟叮嘱要好好照看父亲后就背着一大背篓白菜去了集镇。天飘着细雨,看牛坪到集镇那时只能走小路,很容易摔跤,但那时我尚懵懂并不关心母亲会不会摔跤,只期盼着白菜能换回白花花的大米。时过中午,母亲回来。我问,母亲,白菜买完了么?母亲说,买完了。我问,那买米了么?母亲说,卖米的人跑了,今天没买到米。期盼变成一口失望的井,我就在井里看着大米的天空,泪流入注,母亲,我想吃米饭了,包谷沙吃得我拉屎都快拉不出了。母亲擦拭我脸颊的泪,笑笑说,恒儿不哭,待会他们就送米来,我钱都付了。这一年,我六岁。后来,也就是二零零七年,我大腿骨折在县医院住院时,母亲还以此为笑料安慰着手术后疼痛难忍的我,我才知道一九九七年的那天为了买菜母亲摔了无数跤,衣服都是完全湿透了。当然,我忆及往事,并非要把苦难置身于苍穹之上忆苦思甜,或许正是因为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冥冥中在可以安排着生活,我也逐渐体会到父母坚持不外出打工仅仅是因为大米,如父之言,家中有粮心不慌。

母亲尽管看着有些肥胖,却是被病折磨的浮肿,面黄肌瘦,连眼睛都往外凸。我的归来,暂且冲淡了病痛对她的折磨,她献出一个母亲所有的慈祥的笑容像她曾经慷慨的献出青春给我。一会儿夸我长大了长变样了,一会指责我骨瘦如柴不会照顾自己、把自己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说实话,我的心此刻在一个母亲面前世无地可容的,连跪都不够格。几年中,我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游离于城市之间,极少关怀过父母,虽曾陆陆续续打了些钱回来,但这仅仅的物质对步入晚年的父母究竟有什么作用呢?他们天天盼,月月盼,年年盼,仅仅是盼望我能回来看看,母亲常在电话里说,钱都找得完?回来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是呀,自我出去后,我们家已经整整六年因我的缺失而不能团圆;而今我回来了,大哥远在深圳为了多挣点钱决定不会来,二哥在惠东因吸食毒品被抓后又供出犯盗窃罪正在服刑期,团聚依旧可望而不可即。

与母亲寒暄后,她立即又转回厨房做饭。我坐在沙发上烤火、看综艺节目,杜巧巧再次发来信息——我到昆明了,你到家了么?我犹豫着是否该回个信息时,父亲跟侄儿瑟瑟发抖着闯进来。门砰的一声,侄儿嘿嘿笑。我站起来,与父亲打招呼;父亲楞了下,说回来了?我点头示意,给父亲敬烟,父亲坐下来点燃烟,把侄儿拉倒他身边坐下,嘱他好好烤火。侄儿五岁,名字是我给取的——吴小树。我离开家的第二年,侄儿出世,我二哥电话我让给侄儿取个既符合生辰八字又好听的名字。搜肠刮肚捣腾出脑海里仅存的古籍,但发现古人太狠了几乎把好的名字统统霸占了,历史上留下来的姓吴的人,要么是诸侯,要是是文人骚客丹青圣手,咱不凑那份妄自菲薄的热闹。土生土长的庄户人家就该踏踏实实,一如贱名好养,取个踏实的名字。在侄儿满百日时我给侄儿取名吴小树,寓意很明显,期望他能像树一样茁壮成长。后来我不曾料到若侄儿是树,那他也是一棵苦命的树:生下来才九个月就由爷爷奶奶抚养,爹妈不管不问,到他四岁的时候二哥二嫂离婚,可以这么说,侄儿至今都没见过他父母,更别提我这小叔了。往后的岁月,我自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命运饶过他,别让他长成一棵歪脖子树。

坐到火炉旁,侄儿踢门的那股匪气顿时收敛了,躲在父亲的手臂空隙里偷偷瞄我,我听到他在悄悄的问,爷爷,他是哪个?父亲摸着他的小脑袋,说,你小叔。侄儿说,他就是小叔咹?父亲说,不是你小叔是哪个?侄儿说,原来小叔是大娃娃了,怎么还是小叔呢?父亲笑着把他揽在怀里任他调皮捣蛋。父亲时不时地向我讲诉侄儿说过的那些古灵精怪又不乏成人视角的话语。

——我好多年都没吃西瓜了。

——我家表伯伯死了,以后没得表伯伯了。

——哎呀,我家奶奶不晓得跑哪去了,我饿的削个红苕吃。

——爷爷,我给你尝尝药苦不苦。

侄儿知道了我不是外人后自在了许多,奶声奶气的重复着这些话引得我和父亲开怀笑。而父亲甚喜。的确,在他的晚年生活中有这么一个时而调皮捣蛋时而知冷知热的小孙子足可以让他的晚年生活充满欢声笑语,尽管二哥离经叛道胡作非为,尽管我亦没少让他忧心。我和父亲,两个沉默的男人,像一对闷葫芦,我以为我们之间只能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以此来解开六年的隔膜。但这次父亲出乎意料平淡自如的率先打开话匣子。

父亲问,啷个这么晚才到家?

我说,雪下得太大了,铁路线不畅通,火车走走停停,到了镇远还是坐面包车来的。

父亲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大的雪。前两天听从镇远走路回来的人说路面结冰很严重,有个女的摔跤还把背着的娃娃摔死了。你怎么不在镇远待到雪化了才回来,路上多危险?

我说,镇远挤满了人!我走路回来也不想待着。

父亲说,犟脾气。

我问,我回来时没看到你和小树,你们去哪了?

父亲说,拔萝卜去了。

侄儿听到拔萝卜就来劲了,手舞足蹈的说:我拔的那个萝卜好大,我使劲拔,就一下子倒在雪上。他虎头虎脑的痴笑,昏黄的灯光下,那种笑来自最干净的雪花深处,出自一颗尚未被尘埃蒙蔽的灵魂。

我问,小树,想叔不?

侄儿说,想。

侄儿说,你看我又得了奖状,还有大红花。

我进屋时就看到墙上贴着的奖状和大红花——四张奖状,十来朵大红花。它们像时间的卡片,标注着侄儿的成长轨迹,又像是鞭子,抽打着我的屁股向前。等再贴上两张奖状,侄儿就幼稚园毕业了,就要背着沉重的书包,不停的写作业,参加各种培训班。前不久刚做父亲的师傅跟我说,当下这一代,是拔苗助长的一代。我在心底想着,但愿命运不要对他太苛刻,他是无辜的。

我说,得了奖状,说明你学习好,跟我说说你学到了什么?

侄儿说,背唐诗。

我说,那你背一个给我听听。

侄儿断断续续的背,饿饿饿/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我逗他,怎么把“鹅鹅鹅”读成“饿饿饿”了?

他扭捏着,腼腆的笑,跑去找奶奶了,不一会儿又跑过来,像只欢乐的鸟儿,吃饭喽!

饭间,我陪父亲喝酒,微醉后,他有不可名状的心里话跃出了喉咙。

父亲说,要是你们三兄弟聚齐了就好了。

我说,我不打算出去了,在镇上做点小生意。

父母俱惊讶,他们是不相信漂流浪荡的我突然会停下,守在他们身边。父亲以为我是走投无路、黔驴技穷了,说,就在家待着,还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先休息半把年。

我说,等雪化了我先带母亲去贵阳看病,过完年再盘算。

母亲说,年后再去贵阳吧,我听说省医看病很挤。

我说,不能拖了,你看都拖成什么样了?去检查了,有病就好好治疗,没什么大问题就回来好好过年。

母亲思索片刻,点头同意。

侄儿嚷嚷着要去贵阳,坐摇摇车、看老虎、吃肯德基……我跟他说,好好吃饭就带你去。他大口大口吃,撒了满地米饭。米饭恍如屋外飘落的雪花,顽固的要飘回一九七年。

4

火炉里的木炭加了一遍又一遍,在木炭的烘烤下寒意全部被驱逐出我的身体。父亲问及这六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他知道在外的人都是在强撑着,甚至带着面具过日子,但他却希望听见我亲口说出来,就像小时候邻居丢了钱,他明知道不是我偷的也要用皮鞭抽打我,直到邻居看不下去了强行夺下皮鞭,而他则悄悄坐在稻草垛边抹泪。我说,我去了很多地方,天安门广场啦,内蒙古草原啦,滕王阁啦,毛泽东故居啦……不过没有讹传中的那么好。说这些时心很虚,因为我虽去过这些景点的城市,但从未去景点转转,因为有时间时却没有钱,有点闲钱了没时间,到了后来宁愿去湖边静坐也不想去人挤人的景点了。父亲问,光到处跑,哪来的钱?我说,别看你儿子初中毕业,现在可是在做自由撰稿人,卖文章吃饭。父亲是文盲,不懂什么是自由撰稿人,满脸狐疑。在他看来,我祖父一个把私塾先生都读死了的书生,饱读诗书,书法更是在鱼娘镇独领风骚,一辈子都不曾靠写字赚个半分钱;我才初中毕业,比起祖父,那叫祖父高高在天,我低矮于地,没有可比性,怎能就靠写文章活了六年?当然,我是有隐瞒的,我还不至于傻到把那些低俗的性用品的广告词、某假药的神奇功效解说词、医院治疗手段“高明”的宣传文全盘托出。

父亲说,写文章能赚钱?

准确说来,我写的不是文章,顶多算码字,不负责任的敲键盘,为这个大腹便便的时代增添垃圾食品,在异想天开的商人与强调快餐式文化的消费者之间打擦边球。如果靠纯文学写作,恪守灵魂的轨迹,像贾岛一样在“推”与“敲”中反反复复,我恐怕已经饿死千百回了。记得初二时,我在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处女座《月下避思》拿到第一笔稿费十元,而写《月下避思》前前后后花了两个星期;可想而知,在中国坚持纯文学写作的千千万万,我只是最普通的小喽罗,想分一杯羹谈何容易?侄儿插不上嘴,吵吵着一会儿要奶奶抱,一会要喝水,一会儿要吃我带回的饼干。我和父亲的谈话就这样夭折,注意力转移到侄儿身上。侄儿在奶奶怀里吃饼干。饼干是奥利奥。他把一个饼干分开来,舔那层白色的奶酪,边舔边说,舔一舔,泡一泡,奶奶给我拿水来。母亲把杯子端在面前,侄儿果真把饼干放到水里泡了一下送进嘴巴,鼓着腮帮子奇异的笑着说好吃。我知道他一定是看了奥利奥饼干做的那个广告后学的,但是没有人跟他说那是用牛奶泡而不是水。我多少有些心疼,侄儿五岁了,只在鱼娘镇的超市门口坐过摇摇车,只在电视里看过老虎和肯德基。要是他父母不离婚,他父亲不吸毒,他应该早就坐着火车去到城市跟着母亲逛超市、吃肯德基、游公园,以及在童装店里一件一件的试衣服。

我说,小树,那黄色袋子还有好多吃的。

侄儿屁颠屁颠着踉踉跄跄的奔黄色的袋子去。其实里面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薯条鸡腿香飘飘奶茶之类的,在城市孩子心中就是最习以为常的零食。这几年,家里虽衣食无忧,但从苦日子堆里爬过来的父母纵然疼爱孙子也只是赶集时买点零食,或他读书时每天给一块钱零花。看着侄儿拿着鸡腿用牙齿咬开,大口嚼,我很不是滋味,暗暗的想到了贵阳陪母亲看完病,一定要带侄儿去游乐园玩,坐在肯德基店内吃一次肯德基,然后去美食街尝遍小吃。

夜至十点,父母就困得不行了,我洗漱完就房间去。打开门拉开灯,我也脱掉衣服半靠着躺在床上。房间保持着原样,就稍稍旧了些。一张涂抹着红色油漆的桌子上摆满了这几年我断断续续邮寄回来的书;临窗的墙壁上还贴着发表《月下避思》的报纸,只是我的名字被戳的看不到了;杜巧巧的照片孤零零的藏在相架上宛若一朵被制成标本的桃花……房间内很冷,农村谚语六腊不上楼,言外之意就是六月楼上热似火坑,腊月冷如冰窖。窗外,寒风萧杀,像一把刀在疯狂收割,时不时有积雪压断树枝嘎吱的声响,他头枕在我胸口呼呼地睡着了,嘴唇微动,仿佛在说什么。我挑开窗帘,视野之内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还有雪花在密集的飘落。那山野的白,那树的白,那田野的白,那瓦片上的白……多少次我都顺着白的线索在梦境中回到小时候,打雪仗、堆雪人、扑捉麻雀啊,醒来无助的打开电脑像敲下只言片语却不怎么白了。这种感觉有点想即将到来的春节,一年盼到头,就盼光鲜地回家过年,一阵阵鞭炮声响尽后在推杯把盏之间吐出心酸,又卯足了劲咽下,灰溜溜的盘算离开的时间。尽管很累,我却睡不着,百般无聊的打开微信,看别人吐槽,我发表心情时,杜巧巧再次发来短信,回复我一条信息会死?

这才觉悟,我一直没回她信息。说来我和她真像赌气的孩子,当初在QQ上,我说我们分手吧,未来我们的差距真的很大。她回复OK!然后把我删除。六年间,每个路过我生命里的女孩多多少少充当了杜巧巧的影子,她是我心里的一只鸟,尽管我亲手放飞了她,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盘了一圈又一圈。

我拨通了杜巧巧的电话。

杜巧巧说,终于舍得吱声了。

我说,手机没电了,在才充电呢。

杜巧巧说,家里有没有南昌冷?

我说,你又不是没在鱼娘镇待过。

杜巧巧说,还记得那时和你一起翘课去堆雪人,结果我打着喷嚏写检讨书,你倒好抱着热水袋在一旁恬不知耻的说上课也没见你这么认真过。

我说,旧账不可翻

杜巧巧说,就算翻旧账,该拉出去枪毙的也是你。

我说,再往下我可就挂电话睡觉了。

杜巧巧说,你在家待多久?我过几天就回来了。

我说,雪融了要带母亲去贵阳看病。

杜巧巧说,她什么病呀,很严重不?

我说,要晓得结果还去检查个屁啊,我要睡觉,忒困。

杜巧巧说,最后一个问题,这几年你怎么过的?

我说,熬呗。

杜巧巧说,那我来盛碗汤喝!晚安了。

等不及我说晚安,杜巧巧便挂断电话,万籁俱寂的房间里留下嘟嘟的响声。夜一如既往的深,深到完全淹没一切而骤然虚无;雪花片子,洒洒脱脱的漂,竟然掷地有声了。阁楼蕴藏着父亲的温度一点点一点点的温暖着我和侄儿,倍受折磨的母亲在躺下与起来之间,对病痛的指责、诅咒,都像一根藏在棉被里的针,刺痛一个放荡不羁的浪子狂言爱自由的稚嫩。记得第一出远门闯荡,父亲就意味深长的说,你可以去做任何事,但要像个男人担起的担子就要扛着。——待我胡须坚硬后,我并不像个男人,而像宫廷里被阉割的太监。

5

我们是腊月十六从坝镇出发前往贵阳的。

按我原本制定的行程,先坐汽车到镇远,然后转火车去贵阳。这既节省花费,又缩短时间。前几天不确定雪什么时候能融化,所以不敢订火车票,临行前,我上网查来找去,连张站票都搞不到,被迫改乘汽车。母亲晕车,吐得死去活来。唯独侄儿两眼冒光。

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八个小时的摇摇晃晃,汽车才驶入客车站。

在汽车站大门口,鱼贯而出的人,像罹经一场战争的逃难者,仓皇裹紧身躯,零零星星的消失于错综交叉的路口。风,很大,冰冷刺骨。我把侄儿用风衣包裹着抱在怀里、母亲提着装日用品的袋子站在大门口。母亲问,现在去哪?她以为在外闯荡六年的儿子对城市应该了如指掌,犹如穿梭在鱼娘镇坑坑洼洼路上。然而,这座城市是陌生的,我也只是乘火车时路过几次,并未下车驻足享受过半点阳光。我说,先去省医附近找个宾馆住下吧。话刚出,疑问又来了。省医具体在哪个位置呢,该坐几路公交车?打的就甭想了——坑。我就近在报刊亭买了份贵阳交通地图,寻了半天,方才知道省医在中山路。

在我找坐几路公交的时候,侄儿拍拍我的肩膀,指着一个方向说,那有肯德基。我捏头看过去,一个挂在墙上的美国老大爷憨态可掬的笑,他对每个人都笑,不分男女老幼,不分国籍。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上车多如蚂蚁不说,公交车更是挤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人还尚可,带着侄儿和母亲,诸多不便。我用头碰了碰侄儿,说带你去吃肯德基去。母亲说,先去省医那边吧,不然没车了。我说,公交车要十点后才停运,来得及。我们先去店里坐着休息下,吹吹空调再走。母亲说,要得。

走进肯德基店,舒适的灯光配上阵阵暖流把整个人像掰包谷般层层掰开来。里面人很多,我挑了个靠窗的桌子,让母亲和侄儿坐下后,转向收银台点东西。浏览了许久,我点了三杯可乐、一份炸薯条、两只鸡腿。

我回到座位上,侄儿眼神直勾勾的看着邻桌那个小女孩斯斯文文的吃鸡腿,他的喉咙里一定伸出了手吧,母亲还处在晕车状态,迷迷糊糊的。我说,小树吃肯德基了。侄儿立马把眼神转移上桌子,看纸袋。我把吸管插在可乐里,递给侄儿和母亲。他呼呼的喝起来,甚是开心。母亲刚刚喝了一口,直摇头,像喝马尿。她的声音有点大,食客们听见后纷纷投来鄙夷的目光,暗自嘲笑,对于其他人的笑,我已经免疫到了骨髓,因为那些看着外表光鲜的人,说不定贴着肉的衣衫缝了又补强扮魅力十足而已。母亲黯然把头埋向桌子抵御那齐刷刷的目光,在他们看来,一个喝过“马尿”的人不配坐在宽敞明亮的肯德基店里享受食物给味蕾带来的刺激;我没有那些锋利如刀的眼睛而感到恐慌及其泰然的说,那吃薯条鸡腿吧。母亲拿着一根薯条放在嘴里嚼,说,和油炸洋芋没两样,干焦焦的。我说,一样的东西不一样的做法就是两种味道,不然怎有这么人来吃呢?尝尝鸡腿,很好吃的。说话间隙我把两份鸡腿一份递给母亲一份拿给埋头吃薯条的侄儿。侄儿照张全收,一个劲的说好吃。母亲接过鸡腿,说,你吃吧。我说,你吃吧,我不饿。母亲把鸡腿重新放回桌子上,拿出一瓶自带的矿泉水喝。

侄儿啃完一个鸡腿说还要吃饼。他说的饼其实是汉堡,他自为是饼。母亲制止道,那不好吃,把这个鸡腿也吃了。侄儿不依。母亲使出杀手锏,说你小叔没钱了,明天取钱了再买。侄儿说,骗人。母亲拿起那张小票,说你看看刚才吃这些花了多少了?侄儿歪着头瞧,说五十九呀。母亲一听就犯了嘀咕,这么点东西就要五十九块钱?我咽下口可乐说,没事,出门总是要花钱的。侄儿拉着我的手撒娇说,小叔,就要一个好不?我捏着他的小脸蛋,说听话我就买。侄儿说,我听话呀,每天都是我叫奶奶起床送我去读书。我说,等着我去给你买比你头还大的汉堡来。

我朝收银台方向去,那里排起了队,只得站在最后面慢慢等。玩手机时我看到杜巧巧前几日发给我短信,我竟想起了她,想起她攥在手里的“关系”。我按了几次拨号键,然后又挂掉。我何时也变得拖泥带水了?我是在一边卖汉堡一边打电话的情况下才打通杜巧巧的电话的。电话里她的声音像没睡醒的样子,喂,怎么了,这么早给我打电话?我说,不早吧,现在都晚上了。杜巧巧说,哦,我今天中午才睡,还没起床呢。有事?我说,没事,我到贵阳了。杜巧巧说,不是让你来之前跟我说么,怎么现在才告诉我?我说,来的匆忙,没想起。杜巧巧说,那我让朋友来接你?我说,不用了,一会坐公交直接去省医,找个地方先住下。杜巧巧说,那行吧,我在省医等你们,待会一起吃晚饭。我说,你不是在昆明么?杜巧巧说,见面再说吧,我起床洗脸刷牙去,你们早点过来。我说,那——那待会见。

回到座位上,把汉堡递给侄儿,我跟母亲说,我们现在去省医。母亲立即提起袋子起身,准备把剩下的薯条一起带走。我说,没多少没用带走了。母亲说,贵巴巴的买的,可惜了。我抱着啃食汉堡的侄儿,看着母亲把薯条装在袋子,心酸酸的跟着她走出肯德基店。

于寒风里等了十多分钟,公交车方千呼万唤始出来。

车上人不多,还有剩余的位置。我和母亲挑了靠后面的两个座位坐下下。夜幕下的贵阳灯火阑珊,各式耀眼的招牌闪烁着迷人的光。公交车在宽阔而又拥堵的路上行驶,仿佛年迈的人,走一段息一段。侄儿把脸贴在玻璃上张望着贵阳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尽管我难以知晓他记住了什么,我却希望他看见的是希望。侄儿问,为什么这里的楼比我读书的地方还高?我说,楼跟你一样要长大呀,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住在高楼上了。侄儿说,小叔你也住在高楼里吗?我说,我不仅住在高楼里,还在高楼里上班。侄儿说,我要快点长大,跟小叔一样。我强作微笑夸侄儿。我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在南昌,我住的出租屋不是在高楼中,而是突兀的立在一大片菜地的包围中,类似贫民窟,连建材都是利用废弃的建筑材料,那扇门尽管刷了厚厚的油漆,那个硕大的“C”字母依然可见。夏天菜农们用大粪给蔬菜施肥,那股恶臭随风四处乱飘,所以再热我也不敢开窗。侄儿很兴奋,估计是第一次进入除石阡县城之外的大城市的缘故,母亲不像侄儿这般兴奋。她静静的望向窗外,一言不发。我明白她的心思。我能做什么呢?除了心里祈祷,别无他用。

在中山路下车后,省医近在咫尺,母亲指着那几栋大楼问,那就是省医?我点头。母亲接着说,是骡子是马,这回我就看个水落石出。我说,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慢慢检查。省医附近,多为家庭式旅馆,找了良久才看见有家不停宾馆。严格来讲不停宾馆也是旅馆,挂着羊头卖狗肉罢,只稍稍比旅馆舒适温馨。不停宾馆的前台女接待操着一口浓浓的川普话,晚上好,请问您们几位?我说,三位,有双人吗?女接待说,有。我说,那先开三天。我将身份证交予女接待登记。女接待说,三天房费加上押金一共五百。我掏出五百交给她,女接待双手递给我房卡,说,您们的房间在308号。

到了房间。母亲说,好是好,就是太贵。我打开空调,坐在电脑前说,我们休息一下再出去吃晚饭。母亲转向卫生间洗脸去了。侄儿在房间满是好奇,瞧这瞧那,精神头正旺。见我从烟盒里拿出烟,他不知道从哪整出一个打火机给我点烟,笑得灿烂。还没待到十分钟,杜巧巧电话催促说,到了吗?我说,到了,你在哪?杜巧巧说,我在省医大门口。我说,稍等片刻,洗把脸就来。

杜巧巧跺着脚站在大门口,头发染回了黑色,白色的羽绒服,有些泛白的牛仔裤,一双酱紫色的靴子。见到我们,简单寒暄后,我们就近去了那家川味王烧菜馆。杜巧巧拿着菜单,看了许久,就点了个油麦菜。征询意见后,我点了回锅肉、碎肉吵豇豆、铁板茄子、白菜豆腐汤。杜巧巧有点拘谨,因为母亲的过分热情。气氛缓和后,她俩聊得特别来,我则和侄儿在一旁不亦乐乎的吃菜喝饮料。

一阵后,我问,你不是在昆明么?

杜巧巧说,前天过来的,等我弟一起回去。

我说,怪不得。

杜巧巧说,明天我们一起去省医。

母亲说,那麻烦了。

杜巧巧说,我跟吴恒初中是同学,同学帮同学嘛。

母亲说,那也不去我家玩?

杜巧巧说,我那时去过,估计是人太多,婶记不过来了。

母亲说,那以后多去。

杜巧巧瞟了我一眼,说不忙了就去蹭饭。

饭基本没吃,都只吃菜。母亲跟杜巧巧聊得甚为投机,像失散多年的老姐妹,不吐不快。内容多为闲扯,前言不搭后语。侄儿在我怀里闹了阵子就呼呼作响了。我瞬间成了透明人,谈话插不上,也不知道说什么,连小家伙都懒得搭理我,平静的睡觉。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整。我说,我们该撤了吧,不然老板该拿菜刀赶我们了。他们的说话才像播放器一样突然停止,杜巧巧朝正在聊天的服务员喊道,买单。服务员走过来,柔声柔气的说,一共消费了一百六八。杜巧巧打开包欲掏钱包买单,我已将钱拿给了服务员。杜巧巧说,成了我请客你买单了?有什么关系呢?我说。

在路边送杜巧巧上车后,母亲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杜巧巧是你女朋友?我说,我的老娘咦,别说起粑粑就是米好不?母亲说,都老大不小了你该找个了。人家秋香才十六岁,现在娃娃都有了。我说,那你赶快好呗,好了去给我介绍个。母亲说,我懒得管你的。我说,那我还得玩几年。母亲说,像你大哥那样踏实点要死啊?真是一娘生九种,个个都不同。我转移话题,说,等你检查完了我们多玩两天再回去,带你们四处转转。母亲说,不转了,检查完开点药就回去。我说,难得来。母亲说,有哪样转的,转来转去都是烧钱。我说,不花钱那赚钱干嘛?母亲说,今天花的在家里我一个月都花不完,要早晓得贵阳这么贵就该在县医院检查算了。

6

照母亲既定的流程一科一科的检查。我先给她挂了内科和妇科。早上检查一科,下午检查一科。母亲坐在科室外的椅子上候诊,杜巧巧领着侄儿玩,我专门跑腿——划价、缴费。阳光斜斜的从窗户外走到走廊里,那股属于医院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走廊上男女老幼参扶着、穿梭着,有的低头呻吟,有的眼神焦灼着盯住科室的门。轮到母亲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护士用普通话喊母亲的名字,母亲慌慌张张地答应,抱着一堆单子和片子就进了科室。

我坐在椅子上,侄儿拿着串冰糖葫芦走在杜巧巧前面朝我走来。侄儿说,小叔,看姐姐给我买的冰糖葫芦。然后做出一个很滑稽的表情。我说,那你说谢谢了吗?侄儿腼腆的笑着把头埋进我的胸口。杜巧巧说,昨天还真没发现你侄儿这么好玩,跟个小大人似的,讨人喜欢。我朝她笑了笑,正要说话,母亲就站科室门喊吴恒,医生叫你来一下。

医生扶了扶往下坠的眼镜,说,就片子显示的情况来看,我怀疑你母亲患有冠心病,我建议你们去挂个专家号。

母亲问,什么是冠心病啊?

医生说,冠心病医学上称冠状动脉心脏病。系指由于冠状动脉循环发生功能的或器质性的改变而引起冠状动脉血流和心肌需求的不平衡导致的心肌血损害的一种心脏病。特别是到了你这年龄,冠心病最常见,发病率也高。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目前你也不确定是否患有冠心病,最好挂个专家号进一步检查。

母亲恍若在听天书。出了科室还问我,冠心病严重不?

我说,不是还没确诊么?别有心理负担,等看完专家号就知道了。

母亲脸上浮现出忧心,中午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没怎吃,像丢了魂似的。在宾馆休息到两点医生上班后,杜巧巧带着侄儿去河滨公园玩,我陪着母亲继续去医院检查妇科。

妇科在大楼的负一层。候诊室里人满为患,大多是年轻的女性,像母亲这个年龄的人就几个。因为来的有点晚,母亲排到第三十五个检查的人。我不太习惯里面的味道,就跟母亲说,我去楼梯口那坐着等你,有事你打我电话。母亲嗯嗯的答应。我便走出了妇科。

我径直去了医院厕所旁的那片空地上,蹲在一群男人旁边抽烟,听他们讲述各自的寻医故事。我尤其注意到那个满脸胡茬的男人说的话。他好像是在打电话借钱。他说,老哥子呀,我是迫于无奈才电话你的。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差卖儿卖女了,看在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上请你帮帮我……电话断掉后,男人捏着烟,直摇头,手指又在屏幕上滑动。他又在说话了。他说,妹妹,我知道你们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但是你嫂子这个病你也知道,虽说是绝症我砸锅卖铁也得给她治呀。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等他手术后我去挣钱第一时间还你?男人挂了电话,手指依旧滑动。妹妹应该借了钱给他,那最后一句谢谢就是证明,但妹妹借了多少给他我不得而知。但我理解,那点钱是杯水车薪,连零头都不够。用那两个凑在一起说的男人的话来说,人呀,头发丝都不能病。病了就只能小病拖,大病挨,病到不行进棺材!让我深有感触的是在坝镇,我那病死的爷爷、误食中药死的老表哥、瘫痪在床的表叔。他们齐聚了一个共性,小病拖,大病挨。尽管全民奔小康了,尽管全民医保了。在所谓的幸福幕布下,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不幸?是什么致使他们手握医保卡却胆怯的站在医院门外颤颤巍巍,或者退而求其次,选择“拖”和“挨”?如果母亲真患了冠心病,那个借钱男人的心酸何尝不落在我身上?纵然父母省吃俭用存下一笔养老钱,纵然大哥打工数十载家境殷实。每个农村人的真实境遇都一样,养家糊口而已。

我望着天空是那样瓦蓝,云朵是那样白,太阳是那样暖,身边的人却如此卑微,像一株株长在山顶的草,岌岌可危。病不起,并不得。不用救护车响,自家走进医院,岂止是几年猪白养?

我尚未抽完烟母亲就打来电话,说吴恒,你来一下。我以为又是医生找了,掐灭烟蒂就小跑过去。在走廊上,我看见母亲正在聚精会神的听一个中年妇女喋喋不休的说话。

我走了母亲身边,中年妇女就问,他是你儿子?

母亲说,我家小儿子。

中年妇女说,该享福了,老满都这么大了。

母亲说,老乌鸦啄背脊骨。

中年妇女看着我说,刚刚听了你母亲说的病情,跟我那个时候得的病一模一样,就是妇科病,做月子的落下的病根。

我问道,你是怎么治好的呢?

中年妇女说,大家都是老乡我才跟你说,就是省医大门左转往前走一百米有一家大药房,有个老医生坐诊。人家退休前是省医的妇科专家。看病准得很好多人都去找他看,收费又便宜。

中年妇女说道这里我就怀疑她是医托。第一次接触到医托是在南昌。我的邻居就是职业医托,靠骗人去那些药房或诊所看病抽提成。她跟我说运气好一天骗到一两个肥羊就比在厂里打一个星期工强。有段时间我险些断炊,她鼓动我去做医托。眼前这个女人显然已经博得母亲的信任,如果母亲要带了钱,说不定早跟她去了药房。

我问,那老医生叫什么?

中年妇女说,只要人家看病看得准,你管他叫什么呀!

我说,总得有个名字吧,万一要看好了我娘的病也好给他宣传宣传。

中年妇女说,你到药房就说找杜医生。我写个地址给你,找不到就问问路人。

母亲有点兴奋,仿佛那有救命稻草,走,我们去看看!

我说,不忙,等我问问熟人再说。

我转到一边假装打电话,不想当面拆穿中年妇女是不想让母亲希望破灭。当我回来时,中年妇女不知所踪。我巡视了四周,还是没看见她的影踪,就母亲还站在那里。我问,那人呢?母亲说,上厕所去了。我说,人家那是上厕所,事情败露溜之大吉了。母亲说,哪样败露?我说,你还看不出来那人是骗子啊?母亲说,人家啷个是骗子?

我说,医托就是骗子,专骗人。再说她病都好了,无缘无故的跑到医院来干嘛?专门来给那医生免费打广告啊?你想想省医的妇女专家退休了还需要去打零工?母亲说,背时婆娘,差点就遭她骗了。

7

我怔怔的站在办公桌边,像陪审人,听内科专家对母亲作出宣判。内科专家说,冠心病,需要手术。退出办公室后我必须迫使自己装出风平浪静。母亲问,专家啷个说?我说,没得事好得很。母亲忧心忡忡,说,痛的要死要活的还检查不出什么病。我说,继续去检查,查出为止。而后,母亲进行了肝胆科、脑科的检查,检查报告显示未有异常。我挽住母亲的手臂在阳光下行走,她恍如一个孩子,褶皱的脸上充斥着忧心与委屈。我说,你不是肠胃不好吗,我们再去消化科检查检查吧。

消化科的检查需要空腹进行,挂完号去排队候诊却被排在第三天。两天的时间空当,本想着带母亲和侄儿去黔灵山逛逛,或者去美食街,但母亲拒绝了。她怕花钱,两天来光检查跟买药就花了几千。她想节约两天的房租就联系到远房的表舅,以玩的名义去借宿两天。问及表舅,母亲说是今年四月八十岁的外婆病死去奔丧才联系上的。表舅是一个风水师住在火车站背后。下午我送母亲和侄儿去火车站见到表舅后,并嘱咐母亲记得在检查前一天勿进食,并服完两包粉末状的药才离开的。

表舅原想让我也去他家的,我婉拒了。表舅亦不强留。他们走后侄儿还捏过头来,说,小叔,要来接我和奶奶呀。我把舌头伸出来做了个鬼脸,侄儿也跟着做,呵呵的笑着认真走路了。杜巧巧在一旁说,哎哎,现在该陪陪我了吧?不容分说,她挽住我的手,在火车站广场上往回走。这平常到掉牙的举动不亚于六年前我牵她手时的紧张。或许,难忘的旧情一旦再萌发复燃的火焰,已不再需要干柴烈火,心照不宣才是该有的归宿。六年的隔阂不但没有把距离拉成战线反而愈发接近心灵,我有什么资格去拒绝我一无所有之际还爱我的人?

那天,我们走了很久才到不停宾馆。

打开QQ,几十条消息,一一看下来,半数以上是朋友的问候,几条是上线发给我的一些活儿。其中老上线发来消息,十万火急,速回。时间恰恰是十分钟之前。我问,什么情况?上线说,一个大单敢接不?我说,具体点。上线说,一个有钱的主要写一本关于古代文人风流韵事的小说,十五万字,每千字五十元,两个月完稿。我说,古代的风流韵事我写不了。上线说,人家给了材料,你只需要根据材料来胡编乱造就行,谁他妈的还真去追究真假啊。只需要满足读者的猎艳之心就好啦。我说不接。上线说,兄弟呀,我们合作好歹几年了。怎么说你也得写完这本小说再收山不迟,咱不看僧面看佛面——看钱的面子。我说,每千字五十五元,一个月交稿,你先付五万字的定金。上线说,兄弟真是水涨船高啊。五十五就五十五,一会儿我就转转五万字的定金给你,先说好,我不管你什么时候完稿,反正两个月内交稿就行,越期你将赔两倍定金。我说,资料发来。

打开资料,我瞬间悔意横生,资料载:

1, 写李白与杨贵妃的秘密情史;

2, 写李煜的风流史;

3, 写柳永烟花柳巷填词(具体资料附后)

我对着电脑屏幕骂道,谁他妈脑袋进水了要写这些玷污文化名人的小说?杜巧巧站于身后,手搭在我肩膀上,说,你在骂谁呢?我说,自己看呗。杜巧巧看完后惊讶的说,你还会写小说,居然写李白、李煜、柳永。

我说,为了钱我练成了文化痞子。

杜巧巧说,现在很多人不都是痞子吗,披了件文化的外衣罢了。能捞到钱说明你还是只好猫。

跟杜巧巧出门吃完饭都已经八点了,逛的心情被寒风吹得荡然无存,索性又去到休闲吧,喝饮料磕瓜子。曼妙的音乐,柔美的灯火,可以让人卸下虚无,安静的享受片刻安宁。杜巧巧低头刷微博。马路上有人推着鲜花在兜售,我悄悄溜了出去买了朵火红的玫瑰。待我把玫瑰送上杜巧巧面前。她说,为什么是一朵?我说,人家就剩下一朵了,况且要是多买一朵,有人又要骂乱花钱了。

杜巧巧微笑接过玫瑰,放在饮料杯边,拍照片。我说,一朵也要上传微博?杜巧巧说,爱情里的第一朵玫瑰,你说该不该留念?杜巧巧欢愉的刷微博。

一个来自铜仁地区的号码打到我手机上。凭交际圈判断,我知道是田小飞。那天他送我回家途中,我留了号码给他。他就成了除了母亲和杜巧巧外唯一一个知道我号码的家乡人。田小飞问,在哪里呢?我说,带母亲来贵阳看病。田小飞说,没什么大事吧?我说,要后天检查完了才知道。这个点电话我有什么好事?田小飞说,好事谈不上,不知道怎么说。我说,谁跟谁哩——直说。田小飞说,这事不好说。我也是念在我们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和你二哥在惠东曾帮助过我,我才说的。转转回来了,才从我这里离开。他是跟着你二哥混的。听他说你二哥两个月前就出狱了。他还靠偷为生,吸毒越来越厉害。转转说,他吸毒吸成不像人了,而且还病了。我不知所措的说,你有转转的号码吗发我一下。田小飞说,马上给你。

我短信转转,问清了二哥的具体的情况,还得到他的住址和号码。我电话里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哽咽的说,你帮帮他吧,好歹弄他回家来。我了解父亲,二哥再混蛋毕竟也是他儿子。这个时候我不替父亲跑,挽救他的二儿子,谁还会去帮二哥呢?

杜巧巧见我面容难堪,说,没事的,我们回去吧。

回到宾馆,我一言不发。一边是病入膏肓的母亲,一边是嗜毒如命的二哥。我唯恐拿着烟斗打盹的死神突兀的一个喷嚏,又仿佛我的左右手牵着两个至亲的人,若不小心,我随时都可能失去一边。杜巧巧裹着浴巾矗立在电脑桌边,与我斜斜的对视。她不说言语,手搭在我肩上。

杜巧巧说,到底怎么了?整天都魂不守舍的,不单单是因为你二哥的事吧?

我说,六年不回家,回来母亲就患冠心病年后需要手术,二哥不死不活。

8

母亲检查完肠胃,就立即要返回鱼娘镇。执拗不过,加之要前往惠东,我只得买了当天返回的汽车票。 我把车票给母亲时,她问,怎么就两张?我说,你和小树先回去,我有事要晚几天回去。母亲,不在家过年了?我说,你回家记得按时吃药,吃完了我们再来检查,反正我以后就在鱼娘镇。母亲问,那你要去哪里办事啊?我说,去深圳。侄儿说,小叔,你去搞哪样?我不作答,拉着他又去那家肯德基买了可乐鸡腿汉堡。送他们上车后,侄儿把脸贴在玻璃上,挥着小手。我挥着手说,小树,我去接你父亲回家过年,你要照顾好奶奶,不能淘气。风很大,声音太弱。侄儿只是笑,只是挥小手。

汽车缓缓驶出车站我从口袋里掏出内科专家给出的检查报告单折叠成一架纸飞机模仿着幼年淘气的样子对着纸飞机哈口气掷向天空。纸飞机在风里左摇右摆险些坠地,几番努力后还是飞得好高,高过了我的头顶,高过了车站的建筑物。我看着那家肯德基店,好想进去坐坐,重温一段仓促且温馨的时光,对于侄儿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进肯德基店,往后他还会无数次的进去浓情蜜语亦或谈笑风生,而对母亲这恐怕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纵然不是因为其他,仅仅因为一贯的节约使她不再花这冤枉钱。我最终没有进去,站在门口抽了支烟就慌忙挤上了公交车,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细雪,密密匝匝的,给贵阳这座城增添了些许寂灭。明年春暖花开时我带着母亲还会来贵阳,借春意浓浓的葱郁,祈祷母亲手术顺利,从而走向疼痛的彼岸与健康再度握手言和携手走向她的晚年。

回到不停宾馆,屁股尚未坐热,杜巧巧便催促着赶往机场,原来她订了今晚十一点的机票。退了房。前往机场的路拥堵不堪,抱怨声与喇叭响混合出刺耳的污秽。我说,要不你不用送我了,又不是找不到路。杜巧巧说,谁送你了,我这是亲自挂帅陪你去深圳。杜巧巧见我满脸狐疑,打开支付宝交易订单,说相信了吧?我说,你不跟你弟回去啊。杜巧巧说,我特意在贵阳等你的。我说,要是我不来贵阳你不白等啊!杜巧巧说,我知道你会来!说完,她靠着我的肩膀,出租车缓慢的向机场驶去。

在窗外仅剩下黑暗后,我闭上眼睛,在恍然隔世中,仿佛生活原本就是颠三倒四的,它有时会无比宽容,更多时候却是严厉的,没有余地的逼着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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