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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

2016-05-26杨惠玲

雪莲 2016年9期
关键词:王婷婷干妈

杨惠玲

那是一个黄昏,尖利的北风呼呼地刮着,若有若无的雨丝在空中飘飘洒洒,冷得让人直打哆嗦。站在办公室门口,她看见街上很多屋子里的灯光都次第亮了,将外面道路上的一滩滩积水映照得格外璀璨耀眼。

整理了一下围巾准备回家的时候,老公开着车来了。她以为老公来接她下班的,心里顿时暖融融的。可是,等她坐上车后,老公突然拿出两个红包递给她。她一愣,问,什么意思?老公说,前几天不是跟你说过吗,徒弟今天要拜我为师。

确有其事。老公跟她说这事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她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两个红包,一个稍厚,一个稍薄,拿在手里仍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她问,不是说收一个徒弟吗?怎么准备了两个红包?老公说,婷婷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车是一直往前开的。她突然就莫名的紧张起来,冰凉的手心开始出汗。她问,我们现在去哪里?老公盯着前方说,去餐馆,他们在那里订了一桌酒席。她问,我要不要回家去换件衣服?老公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不用,我看你这样挺好的。她就不再说话了。

一个多月前,老公从外面回来对她说,有人想拜我为师呢。老公是个画家,在漳河很有些名气。她随口问了一句,谁呀?老公说,王婷婷。是个陌生的名字。她哦了一声。老公又说,她在读小学三年级。我看了她的画,底子不错。她是从不干涉他的事情的,他愿意说给她听她就听着,不愿意说给她听,她也从不追问。但那天,她有些好奇,就多了句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老公说,她家是开药店的,我去那里买药,正好看见她趴在桌子上画画,过去一看,画得还挺好,就夸了一句。她父母听见了,就说这孩子有画画的兴趣和天赋,就是没人教。后来,他们听说唐突和我要好,就让他来给我说。老公说完顿了顿,又说,你说我教不教她呢?他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语气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更像是在喃喃自语。她还是那样淡淡的,说,你自己决定吧。那以后,老公就没有再提过此事。但她还是陆续知道了一些有关王婷婷家的情况——她父母十多年前从医院出来后开了私人诊所,如今的资产在漳河也算是相当雄厚了。据说在省市县都有房产。她听后只是淡淡地笑笑,既不惊羡,也不忌妒。再好,那也是别人的日子,与她无关。她的日子无大喜亦无大忧,过得不紧不慢,像平静的湖水一样波澜不惊。她从来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跟刘玉红能相识到相交是她从未想到过的。老公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下,多少有些绑架她的愿意,让她措手不及。

到餐馆门口的时候,她的思想退缩了一下,问,是拜你为师,我可不可以不参加?老公停下步子,看着她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简直就是要挟。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一起往里走。

那天他们姗姗来迟。刘玉红带着一脸的歉意说,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正准备走时来了两个病人,耽误了时间。她连忙说,没事没事,看病人要紧。唐突在旁边替他们解释,他们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忙,他们的晚饭从没在八点之前吃过。

看见刘玉红的一刹那,她完全惊呆了。刘玉红跟她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个子跟她差不多,比她稍微胖一点,但绝对不显臃肿。皮肤不像她那么白皙,但很紧致,眼角连一条鱼尾纹都看不到。逆天啊,怎么看也不像是四十岁的女人。尤其是她的衣着——一条豹纹长丝巾,一件中长贴身驼色羽绒袄,一双高筒皮靴,再加上高高盘起的发髻,一下子就把身材显得高挑了许多,真是既时尚又得体。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整日忙碌而无心情无时间打理自己的生意人。她以前建立起来的自信就在这一瞬间轰然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相比之下,她今天的穿着实在是太过正统,正统得都有些刻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袄,一条黑色的直筒裤,一双黑色的半高跟皮鞋。这样的搭配更像是在车间里工作的职业套装,色彩暗淡不说,还把她的精神状态都显得毫无生气,整个人看起来起码老了好几岁。她突然有些生老公的气,怎么就不让她回去换身衣服呢?

老公显然已经跟他们很熟了,一边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一边把她介绍给他们。老公指着她说,这是我老婆,二房老婆。头房老婆跟人跑了。他说得煞有介事。刘玉红夫妻张大嘴巴看着她,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她感觉自己的脸突然有些发烫,但她的两只嘴角依然努力地往上翘起,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唐突两口子笑弯了腰,齐声说,你倒想得美啊,还想娶二房。老公乐呵呵地笑着说,我这话真是骗了不少人呢。大家又是一番大笑。

客套过后,菜上齐了。男人们的酒杯里都斟满了酒。刘玉红问她要不要喝点酒。她摆摆手说,我不喝酒的。刘玉红说,那就喝点饮料吧。她就要了一瓶酸奶。刘玉红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然后端起杯子对老公和她说,婷婷能遇到你们真是她的福气,来,我敬你们俩。她跟老公都举起了杯子。她面带微笑看着她,不说话。老公举着杯子说,婷婷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能收她为徒,我很高兴。刘玉红说,婷婷以后就麻烦师傅跟师娘操心了。她笑了笑,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嘴巴动了动,但始终没发出声音。她遽然对自己有了几分懊恼,人家这样会说话,你怎么就这样笨嘴拙舌呢?一副傻了吧叽的样子,太丢人了。她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男主人,他坐在那里,带着一丝憨厚的笑容看着他们。那副样子就好像是女主人替他把话说完了,他就可以少说或不说话了。

刘玉红有些酒量,敬了一圈的酒也能谈笑自如。她一直端坐在那里,咧着嘴角看着她。酒精将刘玉红的脸颊慢慢变成酡红色,像抹了胭脂似的,更添了些许的妩媚。刘玉红说了一大堆的客气话,老公也回敬了她一大堆的客气话。始终没她什么事。她就逮着空闲,又偷偷地瞟了男主人一眼,他还是那样憨厚地笑着,跟她一样话很少。唉,跟她一样,可怜,就像是这场宴席的配角和陪衬,却又不得不刻意保持着一种愉快的姿势。她想,如果把刘玉红和她对调一下,组成一家人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样一想,就觉得事情变得十分有趣和滑稽起来了,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桌子人都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她。老公问,你笑什么?她喝了口酸奶说,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刘玉红说,什么趣事?说出来让我们都听听。她愣了愣,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老公。老公心领神会,说,我知道,她又在笑那一次把一杯酒当成了水喝,结果辣得直吐。大家都笑了起来,她没笑。她感激地看了老公一眼,他杜撰出来的故事帮她解除了尴尬。

接着,刘玉红提议让王婷婷给师傅师娘斟酒。老公接了酒,把红包递给了王婷婷。她也接了王婷婷斟的酸奶,把老公给她的厚一点的红包递给了王婷婷。王婷婷端了一杯可乐,对他俩说,干爹干妈,我敬你们。她有点发慒,不是拜师学艺吗?怎么突然改口了?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凝固了。好在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老公碰了碰她的胳膊,给她使了个眼色,说,干女儿敬咱们酒,咱们得一口干了。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将酸奶喝干了。后来她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将笑容灿烂地挂回了脸上,机械地接受着老公的引导,将另外一个红包送给了王婷婷的双胞胎弟弟,又跟大家话了别。终于将这场宴席应付过去了。

一路上,她都沉默无语,脸上的肌肉仍有一种笑过后的酸胀感。老公侧过头来看了她好几眼,看她的脸阴得厉害,也没有说一句话。回家已是九点多了,看了一会电视,她起身到盥洗室,洗漱后上床睡觉。在床上躺了没多久,老公也上了床。两人仍是不说话,鼻子里都发出阵阵粗重的喘息。她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将身子翻向里侧。随后,老公也叹了口气,将身子翻向了外侧。两人背对着背,中间空出了一大段距离,后背顿时凉飕飕的。她使劲把被子往自己这边拉。老公也把被子往他那边拽。两人各自为阵地把被子拉过来又拽过去。最后一次,她索性住了手,让大半截身子暴露在空气里。老公突然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汽球,噗的一下,气就泄了,伸手将被子送过来盖在她身上。她气冲冲地一把将被子掀开,翻身坐起。老公也跟着翻身坐起,眼睛瞪得很大,说,我哪惹你啦?你莫名其妙。她瞪着他说,你不是说拜你为师吗,怎么突然拜起干爹干妈来了?你事先怎么就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呢?老公一脸无辜地说,不知道啊,我也没料到她会这样叫啊。她说,不知道你还答应得那么干脆?老公顿了一下,说,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就好比一个人的名字,喊什么不是喊?她说,不一样的。老公问,怎么不一样呢?她说,干爹干妈就意味着要在各方面投入更多的感情,而师傅相对单纯些。老公说,如果你不想投入更多的感情,喊了你干爹干妈也可以不投入,又没人强迫你。她坚持说,那也不行,你明天让唐突给他们说,只能喊师傅师娘,不能喊干爹干妈,喊了我也不会答应。老公说,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这事要说你去说,反正她喊我什么我都答应。说完,他一头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不再理她。她顿觉无趣,也躺了下去,却一夜无眠。

老公对王婷婷可谓尽心尽力。从第二天开始,他每天晚上都开车到她家去授课,少则一个多小时,多则两个小时。而她则呆在家里看书、上网、写博客,从不进行过问和干预。当王婷婷喊她干妈的时候,她也会微笑着答应。虽然她一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可在外人面前,老公的面子她还是要照顾的。偶尔,老公会带她一起去和刘玉红他们出去吃吃饭,或者去唱唱歌。她有时会答应,有时不答应。热闹的场合让她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焦虑,拘谨,不知所措,总想要逃离。

接触了几次后,她发现刘玉红在人多的场合里特别善于表现自己,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是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而她呢,却很怕别人注意自己,别人的目光在她脸上落得稍长一点就会让她极度不安,以为哪里又不对劲了。刘玉红却不同,她把别人对她的关注当成一件快乐的事。每次唱歌的时候,刘玉红就会唱上一两首歌。刘玉红的歌唱得实在是不敢让人恭维,老是跑调。但她偏偏喜欢唱,声音嗲嗲的,就像有一双温柔的小手在撩拨着人心,让人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而她,只是蜷缩着身子靠在沙发上,茫然地看着他们。包厢里嘈杂得厉害,孤独感却像水一样从她的心底涌漫上来。她推开门悄悄走出去,站在外面透气。喧嚣的声浪隔了一堵墙,显得虚幻而飘渺。她望着广告牌上闪烁的霓虹灯发愣。不知过了多久,三五个人都跑出来寻她,问她怎么站在外面。她支支唔唔地说,屋里闷得慌,就出来透透气。大家就这样不欢而散。事后,她检讨自己,她是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她的刻板总会败了大家的兴。所以,后来她能躲则躲。

有一次,刘玉红给她打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顿饭吧,婷婷说要喊干妈出去唱歌。她拿着电话听,眼睛却盯着窗外。窗口正好有一棵光秃秃的树,树杈上有一个鸟窝,一只长尾鸟在窝里跳上跳下,不知在忙啥。阳光透过树枝照在它身上,让它五彩的羽毛更加的绚烂多姿。她看着它,入了神,随口说,好吧。话一出口,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恨自己,总是牺牲自己去迁就别人。可是,谁又迁就过她呢?那天晚上,刘玉红执意要让她唱首歌,说,你不唱的话,我们大家都不能尽兴。她实在不想扫了大家的兴,只好硬着头皮唱了一首《女人花》。她的声音低沉圆润,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一开腔,就得到了满堂喝彩。唱完后,大家又是一番热烈地鼓掌。刘玉红说,你的歌唱得这么好,为什么每次你都不愿唱呢?她回答了一个很牵强的理由,说,我的嗓子不好,一唱歌就嘶哑。她再也不肯唱了,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他们唱。

那以后,她曾经试图让自己跟刘玉红之间达到一种亲密的程度,就像朋友或者亲人一样,可她发觉很难。她们之间就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她始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但碍于这种关系,她对刘玉红就像是对待一般的熟人那样,既不会过分热情,也不会过分冷淡。

战争是从三个月后开始打响的。

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闲书,都快睡着的时候老公才回来。她收起书钻进被子准备睡觉。老公说,刘玉红带着婷婷在路上练了一会儿车,所以才回来晚了。她拿起手机看时间,果然快十一点了。她的瞌睡一下子就消失了,她把头翘起来看着他问,我问你了吗?我问你为什么回来晚了吗?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回来晚的原因?老公不解地看着她说,告诉你这些也不行啊?她突然就火了,说,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是不是心虚了呀?老公说,我又没做坏事,我心虚什么?她冷笑,只有你自己清楚。老公说,我清楚得很,我堂堂正正。他说完就脱了衣服,上了床。她一骨碌就爬了起来,用双手把他往外推。老公瞪着她说,你这是要干嘛?她说,你到客房里去睡。老公不说话,掀开被子一头就钻了进去。她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使出全身力气去搬他的身体,说,你不能睡在这张床上,要睡你到别处去睡。老公这两年发胖了,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她在那里徒劳地搬了一会就住了手,说,行,你睡这里是吧,那我就去别处睡。她在衣柜里翻找衣服,老公坐了起来,看着她说,都三更半夜了,别闹了行不行?她的双眼一下子就变模糊了,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她说,谁在闹?你还知道三更半夜啊?今晚你要是睡在这里,我就出去开宾馆。老公愣愣地看着她。她已经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了,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老公说,好,你睡,我走。就翻身下床,抱着枕头出去了。她起身奔过去一把就将门反锁了,然后仰面躺倒在床上,瞪着大眼看天花板。她想,难怪这么大献殷勤呢,原来是爱屋及乌。这么一想,她自己首先就被吓了一大跳,今晚到底是怎么了,这样不可理喻?说到底,在潜意识里,她已经不自觉地把刘玉红当成了对手。对刘玉红她是有一点儿戒备跟防范的。

梳妆台上有一面镜子,她拿过来凑近自己的脸,镜子里的那张脸充满了忧戚和愤懑的神色,眼泪汪汪的样子,活脱脱一副怨妇的形像。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太丢人了。

两个旗鼓相当的女人很容易成为竞争对手。可她和刘玉红之间原本是不搭边的两个人,既没有相同的职业,也没有相同的爱好,惟一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男人——她的老公。正因为如此,她才有些提心吊胆。想想吧,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本来就没有多少资本可供自己高枕无忧的,现在却突然跑出来一个刘玉红,不但人长得好看,而且很会挣钱,能说会道。她怎么能不紧张?刘玉红常常当着众人的面说,婷婷最喜欢她干爹了,婷婷说干爹对她最好了。刘玉红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老公,满脸的崇拜之情。她以前听到这话的时候,总是微微一笑,甚至还有一些骄傲。夸老公不就是在间接地夸她吗?可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这夸奖就像是用利器在地面上擦刮出的一种声音,听起来刺耳又刺心。老公每次听到刘玉红这样说,总是眯着两眼,像一个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喜悦又略显羞涩的笑容。这么看来,与其说刘玉红借婷婷之口在夸奖老公,还不如说是刘玉红的一种暗示,借此来传达倾慕之情呢。而且还那么明目张胆,一点都不避人耳目。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个信号啊。

她把自己和刘玉红作了一番比较,悬殊差距是显而易见的。与之交往得越频繁,她就越紧张。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可是现在,这种曾让她引以为荣的生活态度却让她深恶痛绝。刘玉红的风韵与优秀让她觉得自己是平庸的。这种意识加重了她的危机感。她想起了有一回,一个朋友借着醉意问老公,在你眼里,你干女儿的妈跟她干妈谁漂亮些?老公当时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在我眼里,当然是她干妈最漂亮。朋友为什么要这样问?难道他已经看出了什么端倪,在暗暗提醒她?老公的回答是狡猾的,不露一点蛛丝马迹。可是她看得出来,老公是很喜欢刘玉红的。但凡请客,总不忘请刘玉红一家。每次他们都姗姗来迟,但每次老公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来等待。这种耐心已经大大超出了他对她洗漱的等待或者陪她逛街的等待。记得还有一次,刘玉红因跟同学聚会没来,她发现老公的脸上掠过了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落寞之情。那天,老公的谈兴一下子减少了很多,整个人似乎都闷闷的,恹恹的,像是生了病。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这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能不引起她的警惕。

她总得让自己有点什么来超过刘玉红,来积累资本,重建自信。她对自己说,被刘玉红打败是可耻的,不战而退更是可耻的。

老公呢,倒是没有计较她的不可理喻,第二天又回到了床上。黑暗中,他伸过手来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放在了他胸前。他的胸膛温暖而宽厚,那里像有一只小鼓,咚咚咚咚,很均匀地敲打着,没有丝毫的异样。可是她却觉得,他的内心此刻绝不像他表现的那样平静,就算不是惊涛骇浪,也是波浪滚滚。她屏住呼吸,没动,任由他抓着。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儿,就有可能让老公把话憋回去。

果然,老公抓着她的手在胸膛摩挲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你到底是怎么啦?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轻声回答,没怎么。

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老公在黑暗中发出了两声悠长的叹气声。她便用手指在他的胸膛轻轻地划了划。她想传达给老公一个和平亲昵的信号,鼓励他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老公仍然抓着她的手,说,你别瞎想,在我眼里,我们大家的关系就像是兄弟姐妹,不带一丝的杂质。老公说得至真至诚。

她没说话,用手指在他胸膛轻轻地划着。老公既然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她还能说什么呢?为自己辩解,显得太过虚伪;反驳老公,则显得太过狭隘。但她总得说点什么,否则,老公的这场推心置腹的表白就被她弄得索然无味了。她说,哎,给你说个事,明天我准备去考驾照。说这话的时候,老公陪刘玉红练车的情景就像是一道闪电,迅疾而清晰地划过她的脑海。刘玉红坐在左边的正驾驶上,老公坐在右边的副驾驶上,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中间隔着档位。刘玉红在慌乱之中,老公会不会越过档位,触碰到她的手?或者,还有比这更甚的动作?立即,心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疼痛不已。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你要努力啦,不能再这么掉以轻心了,除了医术,刘玉红会的,你必须得会。不但要会,而且还要超过她。

老公的满口应承完全是在她的意料之中。他说,好呀,明天我就去给你报名交学费去。她更加确认他的热情是一种心虚的表现。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忙得一塌糊涂,上班,练车,学烹饪,做美容。她下了一二十年的厨房,却不得不从头开始学起。好像一本书上说过,抓住了男人的胃,就等于抓住了男人的心。她的厨艺还算说得过去,但老公有时还是会挑剔,说她做的菜从色香味各方面来看,总是还差点什么。她问,到底差什么呢?老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就开玩笑说,我看你是吃我做的菜吃厌烦了,想换个口味吧?老公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亦用玩笑的语气说,换倒是想换的,可我有那贼心没那贼胆啊。

美容更是一门必修课。他们一起散步的时候,老公常常会用艺术家的审美观来对那些过往的女人评头论足。比如,一个女人的眼睛有点小,他会摇着头叹息说,真是遗憾啊,这么一张精致的脸却长了一对小眼睛,可惜了,可惜了。再比如,一个女人的皮肤有点黑,他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说,一个女人长得就像块黑炭,简直就是悲哀啊。她瞪了他一眼,说,哎,你的眼睛不看风景到底要往哪儿看呢?老公振振有词地说,漂亮的女人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啊。想想也是,哪个男人不爱看漂亮的女人呢?刚过三十的那会儿,她对自己的容颜还是蛮有自信的。端正的五官,饱满的轮廓,紧致的肌肤,即便是穿上一身很随意的衣服,也能摇曳出一种绰约的风姿。现在就不行了,脸上依稀有了色斑的沉淀,眼角也有了隐隐的细纹。人便没了自信。照着镜子的时候,心里难免会泛起一丝淡淡的伤感。这个时代,怎么说呢?一个女人,要想在任何时候都立于不败之地,内外兼修才是正道。

老公照常往那边跑得勤。她不阻拦,连丝毫的抱怨都没有。她的内心仍然保持着一点点的骄傲,从不在老公面前说刘玉红的半个“不”字。诽谤自己的对手是她所不齿的。

三个月后,驾照拿到了手。可是她却并没有停下来,依然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就连双休日都往外面跑。老公问过她几回,驾照不是拿到手了吗,你还在忙什么呢?她莞尔一笑,说,忙学习呀。老公问,你又在学什么?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老公说,还保密啊?她答,就暂时保密一下吧。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公教学的劲头似乎懈怠了下来。以前总是她在家里等着他,现在反过来了,他总是等她。每次进门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总是焦虑不安的,看见她后,他就长舒一口气,一副把心放到肚子里的安然样了。

当然,她跟刘玉红之间的交往是没有终止的。也不能终止。他们隔三差五就会聚在一起吃顿饭,联络一下感情。她俩之间的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聊着聊着,话题有时还有往纵深延伸的趋势。比如,刘玉红会给她讲一些他们夫妻之间的争吵,或跟妯娌之间的小矛盾。刘玉红一说到这些的时候,眉梢总是微微往上一挑,目光不经意地斜向老公,末尾总忘不了再加上一句口头禅,真是没得门啊。说完,忽地一笑,媚态十足。她呢,偶尔也说一说他们夫妻之间的一些事,以此来达成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但如果仔细琢磨的话,两个人说的那些看似私密的话,其实都是一些浅尝辄止无关痛痒的话。那些话可以在任何场合说出来,而不会毁人形象,更不会泄露私密。她俩是永远没有办法交心的。所以,她一直坚持今天刘玉红埋单,明天铁定就是她埋单。谁也不会欠谁。

婷婷在老公的教导下,绘画成绩突飞猛进,在省举办的一次少儿绘画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得知消息,她给刘玉红打了个电话,说,我们的姑娘可真行啊,全省的一等奖呃。刘玉红说,这都是她干爹的功劳啊,这都是她干爹教得好啊。奇怪得很,这次,她对这句话一点都不反感。她脸上露出的是真心的笑容,说,得给姑娘好好庆祝一下。刘玉红说,行,那就明天晚上吧,咱们还是出去吃。她说,好,那就明天晚上。不过,明天晚上到我家里来吧,我得亲手给姑娘做几道菜。

选择在家里聚会是破天荒的一次。也不知为什么,刘玉红总是喜欢请他们到外面去吃饭。据她猜测,这可能是因为刘玉红太忙,没有时间做饭,抑或是她的厨艺太差也未尝可知。反正刘玉红从没在家里宴请过他们。所以,他们在回请的时候,也只好到外面去吃饭。久而久之,相聚出去吃饭已成惯例。老公显然对这个决定感到意外,他无不担心地说,你一个人能行吗?如果不行,还是到外面去吃吧。她问,你担心什么,怕我做的菜没人吃得下?老公说,那倒不是,主要是怕你累着。

第二天的晚餐很丰盛,荤素搭配得当,但一点也不显得铺张。根据每个人的口味,她从选料到制做,每一步都极其认真,炒,炸,煎,煮,蒸,全都用上了。一锅清炖土鸡,汤里还加了少量的枸杞,一揭盖子,浓香就直往鼻孔里钻。这道汤,既营养又老少皆宜。一盘红烧排骨,勾了芡,闪着诱人的色泽。这是老公的最爱。清蒸鲫鱼,肉末蒸鸡蛋,是刘玉红两口子的最爱。炒虾球,炸薯条,是小孩子的最爱。素菜是时令的蔬菜,红、黄、绿、紫,色彩鲜艳。摆了满满一桌子。

当晚的客人,除了刘玉红一家,还有唐突两口子和两个画家朋友。在他们到来之前,她已经解下了围裙,换上了一件白色的旗袍。往穿衣镜前一站,一个窈窕的女子裹着一袭素衣,在暗淡的灯光下如同鬼魅。她有点恍惚,这是自己么?

从老公投过来的目光里,她看到了一丝久违的惊喜。两个画家的眼睛里也都闪着亮光,说,这哪里是嫂夫人,分明是狐仙下凡啊。刘玉红看她的目光有些闪烁,轻轻地扫了她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刘玉红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真丝连衣裙,V字型的领口开得低下,乳沟清晰可见,两只乳房就像两只藏在草丛里的兔子,一副跃跃欲试地要奔跑出来的样子,性感极了。但和她的端庄相比,还是略有逊色。

酒至半酣时,有人提议去唱歌。她放下碗筷,说,今晚就不唱歌了吧,如果大家嫌不够热闹的话,那我就给你们弹一首曲子助兴吧。一桌子的人都开始起哄,说,好呀,好呀。老公抬头望着她,目光里满是惊讶。她微笑着起身离去。

片刻之后,一架古筝就摆在了客厅里。大家都停下筷子,屏息静气地坐在餐桌旁看着她。屋子里安静极了。她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轻轻地坐下去,张开十指,开始拨弄琴弦。起先,屋子里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声叮咚的脆响。紧接着,悠扬婉转的声音就从她的指尖下开始四处飞溅,犹如一阵急雨洒落湖面,在整个屋子里荡漾开来。这首《云水禅心》的曲子她整整练了三个月,闭着眼睛也能将它弹奏完整。

大家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已经不知道了。只记得婷婷走时拉着她的胳膊央求说,干妈,你也教我弹古筝吧,我要跟你学弹古筝。

她知道自己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

当晚,老公史无前例地把屋子拾掇干净了。他坐在她的对面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问,老婆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弹琴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她笑,说,忙得最狠的那段时间就是在学琴啊。

半个月后,刘玉红出了一场车祸,人是活过来了,可脸上却留下了一道永久的伤疤。她和老公去医院里看她的时候,刘玉红一直在哭。她看着她脸上的那道伤疤,像一条蜿蜒爬行的多脚蛇,骇人得很,心一下子便落到了实处,这下再也不用担心老公会喜欢她了。她想,刘玉红肯定不知道为了赢过她,这段时间我有多辛苦。

从医院里回来后,她忽然间悲从中来,和刘玉红之间的战争其实一直都是她一个人在打。打得隐秘而激烈,没有硝烟弥漫,虽然有些阴暗,但还不至于到卑劣龌龊的地步。可是,现在,她却突然失去了这个对手,一时便有些惆怅。她想,以后我的斗志是否还有存在的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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