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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那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2016-05-14路明

读书文摘·经典 2016年7期
关键词:木心乌镇文学

路明

木心,本名孙璞,号牧心,笔名木心,他出生于乌镇东栅财神湾。1937年末,乌镇沦陷。当时木心10岁,“小孩子们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学龄子弟都来上课”。

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少年木心口出狂言,“写诗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写诗”,惹得长辈们哄堂大笑。有的只当是童言无忌,有的说他是“四金刚腾云,悬空八只脚”。

木心和茅盾是远亲,孙家花园和茅盾故居在一条街道的两端。茅盾到上海做事,在乌镇留下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年少的木心手不释卷,如饥似渴地阅读,“得了‘文学胃炎症”。

他书读多了,便尝试着创作。起初是模仿古人的风格,“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不下”,家人看了他的诗商讨:“弟弟年纪这样轻,写得这样素净,不知好不好?”木心写道:“我知道他们的忧虑。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净是不祥之兆,会出家做和尚的。”

19岁时,他借口养病,独自上莫干山,雇人挑了两大箱书,其中有他钟爱的福楼拜和尼采。一个人住在家族废弃的大房子里,专心读书、写文章。白昼一窗天光,入夜燃矿烛一支。渴了,冲杯克宁奶粉;饿了,有个乡下姑娘定时送饭,顿顿有米粉蒸肉,颇得少年欢心。

我去过冬天的莫干山,山风刺骨,景致荒凉。少年木心的手背起了冻疮,披一床被子,埋头写作不止。一边写,一边思念一个叫“竹秀”的姑娘,日记里写满“竹秀”。从夏初一直写到第二年的雪化时,交出三大篇论文——《哈姆莱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奥菲司精义》,不为发表,不求成名。

锦衣玉食的生活并不能让这少年满足,尤其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安逸仿佛是原罪。1947年,一腔热血的木心参与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他走上街头,演讲,发传单,大卡车上跳上跳下。“白天闹革命,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

1948年,木心短暂投奔新四军,绘制马恩列毛的巨幅画像。后因此事被当时的上海市市长吴国桢亲自下令开除学籍,又被国民党通缉。木心避走台湾,直到1949年才返回大陆。

小时候他被关在家里,天天祷告,他不知该向上帝还是释迦,放我出去吧,流浪,打工,打仗,都可以。冰心到过美国,高尔基嘛到处流浪,鲁迅去过日本,可是我在家里……一路经历到“文革”,他对上帝说:够了!

他先是在本单位监督劳动,扫地、扫厕所。他的家被抄查三次,挖地三尺,数箱画作、藏书、20集手抄精装本全部被抄走。后来木心被某群众组织囚禁18 个月,折断三根手指。某夜他乘看守不备,从木栅栏里钻出,逃出后茫然自顾,发现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只得又从刚钻出的木栅栏里钻回。

他在白色的纸上画出黑色的琴键,夜夜在这无声的键盘上弹奏莫扎特和肖邦。“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他在烟纸背后写,在写交代材料的纸上写,夜里没有灯,就盲写。他前后写下65万字,层层叠叠的蝇头小楷几乎无法辨认,他藏在破棉絮里带出来。这65万字里,没有声嘶力竭,没有血泪控诉,有的只是他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以及断续写下的诗。“我少年时为了学哲学,吃足苦头,一字一句啃经典。不懂的地方总认为自己笨,只好死读硬读。特别是黑格尔,一次又一次读,后来关在地牢里,花三个月,第三遍读完了《小逻辑》,书上被我批得密密麻麻,好像有点悟了。”

是艺术让他熬过最艰难的岁月。平时只知艺术使人柔情如水,浩劫临头,才知道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他说,文学是他的信仰,这信仰保佑他度过劫难,“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

晚年他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不知去原谅谁”。

1982年,木心旅居美国。在纽约牙买加区的一幢小公寓里,他以绝笔的心情日日写作,“燃烧,独对雕像,夜夜文艺复兴”,写出大量的论文、随笔、小说和诗歌。“我喜欢发高烧40度写作。发热发到不倒下,好开心。”

80年代末,他为一群旅美的中国艺术家开讲“世界文学史”,从而开始了一场长达五年的“文学远征”———从 1989年1月15日开课,到1994年1月9日最后一讲。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一节课每人收费20美元(夫妇算一人)。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年轻的艺术家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他说老子自恋,是老牌那耳喀索斯,但不以泉水照自己,而是以全宇宙照观;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比喻佛陀是飞出生命迷楼的伊卡洛斯;他引嵇康为兄弟,推崇屈原是中国文学的塔尖,而陶渊明是“塔外人”;他将杜甫晚年诗作与贝多芬交响乐作比较;他评价中国古典文学,“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再牺牲了”;他说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他说鲁迅的幽默其实黑多红少,是紫色幽默;他形容莱蒙托夫的厌世,“人生舞会中退出的孤独者,在冷风中等待死神的马车”;陈丹青还记下了他一句粗话:“古代,群山重重,你怎么超越得过……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这是这个孤傲了一辈子的人,飘零海外时,偶尔念及的温暖记忆。自然有人非议,有人冷嘲。他笑嘻嘻地要学生替他作证:木心不是妖怪,是个普通健康的老头子。他对旅美的艺术家圈子保持距离,冷眼旁观,“来美国11 年半,我眼睁睁看了许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的。”

后来,陈丹青整理了那五年那五册听课笔记,共85讲,逾40万字。这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学史,而是木心的个人文学记忆,是木心之所以为木心的渊源。这是木心留给世界的礼物,也是文学的福音书。

乔伊斯说:“流亡是我的美学。”木心自称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那个乌镇的翩翩少年,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2006年,在孙家花园的废墟上新建起一座二层小楼,周围香樟、榆树丛生,名曰“晚晴小筑”,那是木心晚年隐居之所。此时他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他是这古老大家族的末代苗裔。“少小离家老大回”,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双鬓染白的游子。

贝聿铭的弟子去乌镇,与木心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言:“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少年时的富家子弟,青年时的热血男儿,壮年时的饱经磨难,中年时的颠沛流离。“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活下来。”一辈子的不合时宜,一辈子的干净清醒。

2011年12月21日3时,乌镇,那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归去了。

我想,用木心自己的话来总结他的一生,是合适的:难得有一位渺小的伟人,在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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