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隆翔

阿雷是瑞亚星舰三号大陆上的045号肉联厂的普通年轻工人，当肉联厂发生恐龙暴动时，他用大口径猎枪轰翻了两头挡路的恐龙，往工厂深处的飞船发射井跑去。

可惜他晚了一步，发射井里的六艘飞船都已经升空，只留下浓烟弥漫的空井……

阿雷破口大骂那些没义气的同事，然而生产线被破坏的坍塌声淹没了他那不堪入耳的斥骂，一头体长五米多的恐龙突然跳到了他面前！

阿雷举枪射击，不料恐龙非常灵活地避开了他的枪口，咆哮的子弹打穿一根冷却管，哗啦啦的液氮喷洒着白雾倾泻而出，恐龙的动作因此慢了下来。阿雷钻进飞船发射井之间的空隙，这道宽一米多、深十六米，坚硬到连飞船发射时的冲击波都震不垮的缝隙，让他暂时逃过了恐龙的袭击。一只小灯笼般的眼睛出现在缝隙对面，那赤红的眼珠子盯得阿雷头皮发麻，他听到了那可怕而沉重的呼吸声。

怪物往后退了几步，晃动着巨大的脑袋看着夹缝中的阿雷，一副食之费劲弃之可惜的表情。阿雷终于看清楚了袭击者的模样，那是一头体长五米多的驰智龙，它是驰龙科恐龙中体形最大的一个分支，行动非常迅速且致命，跟著名的迅猛龙是表亲关系，但智商远高于迅猛龙。极少数驰智龙的大脑体积甚至直逼人类，它们会制造陷阱，还会非常逼真地模仿其他动物的叫声吸引猎物，有些目击者宣称这种恐龙会模仿人类使用工具，甚至模仿人类说话！这玩意儿是恐龙中最危险的一种，几乎每次牲口暴动都有它们的身影，但它们也以肉质鲜美而著称，是星舰联盟各超市食品专柜中最受欢迎的恐龙肉类产品。用它那硕大的大脑做成的“龙脑羹”，更是与鱼翅、燕窝齐名的美味佳肴。

眼下这头驰智龙，脖子上套着一个精美的项圈，项圈上镶嵌的铭牌有它主人的名字：埃里克研究员。研究员名字的下方，是这头孽畜的名字：钢牙。

这地方是不能再待了！阿雷把心一横，径直冲向人形机甲，咣当一声盖上座舱盖，钢牙的爪子晚了一步，只在座舱盖上抓出一道浅浅的划痕。阿雷吓得冷汗狂喷，拼命地冲向窗口。

哗啦一声，阿雷撞破窗户，从肉联厂逃了出来，机甲撞断了好几棵高大的树蕨，在二十多米高的楼下摔了个狗啃泥。

白垩纪环境的星舰并不适合人类生存，工厂外的世界是满眼的绿色，大量的爬虫栖息在沼泽中，不小心踩到鳄鱼或别的什么爬行动物是常有的事。茂密的树蕨森林遮天蔽日，森林中雾气蔼蔼，四十多摄氏度的气温，闷热得像个大蒸笼。蕨类植物不像木本植物那样有发达的根系和坚硬的木质结构，只能在温暖湿润的环境下生存。可这星球上一些树蕨竟然能有二三十米高，可见这个世界潮湿到了连石头都会流水、活人都会发霉的地步。

阿雷操纵着机甲慢慢爬起来，如果不是机甲内部附带有降温除湿的空调系统，阿雷早就被炎热潮湿的气温蒸熟了。他没走几步，就滑倒在沼泽中，不得不再次艰难地爬起来。这种专门在工厂中使用的机甲还是不太适应白垩纪泥泞的环境。

就在阿雷仔细观察周围环境时，钢牙从几乎垂直的工厂墙面上飞奔下来，踏雪无痕般掠过树蕨根部密集的沼泽地。它那闪电般的速度让人想起它可怕的表亲——迅猛龙！阿雷完全没反应过来，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上百吨的超级大卡车撞上，连人带机甲像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撞断了一大片树蕨，脑袋朝下扎在泥潭里。

阿雷好不容易爬起来，却再次被钢牙轻松扑倒，他只好举起双手说：“老兄，看在大家都是智慧生物的分上，咱们坐下来聊聊天好吗？”

“好。”钢牙回答得倒干脆，毕竟它也拿这个铁疙瘩没辙，刚才的全速冲击又消耗了不少体力，它也需要休息。鸟臀目恐龙的坐姿，跟老母鸡差不多，它就那模样趴在地上，明眼人都能看出鸟类跟恐龙之间那种极深的血缘关系。

想干掉一头驰智龙极不容易，尤其是阿雷亲眼看见它杀死一头霸王龙之后。钢牙很聪明地激怒霸王龙，引诱它进入沼泽地，当霸王龙沉重的身躯陷入沼泽之后，钢牙冲过去轻松地杀掉了霸王龙。

阿雷说：“我真不明白，作为白垩纪末期的顶级捕食者，为什么你们的数量会这么稀少？要知道我们人类在考古时发现过不少霸王龙化石，但驰智龙化石却稀少到直到星舰联盟重返地球之后才发现。”

钢牙撕下一块霸王龙肉，说：“我们驰智龙一次产卵数量不多，又喜欢自相残杀，种群数量自然就少了……但我有个梦想：有朝一日能建立一个属于恐龙的伟大文明，然后摧毁人类文明，由我们驰智龙取而代之！”

在肉联厂收拾了那么多恐龙后，阿雷这还是头一次遇到有梦想的恐龙，但他还是大泼冷水：“想建立文明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学会使用火焰是迈向文明的第一步，我们在考古学上从未发现过恐龙时代有人工生火的痕迹，你好歹得会钻木取火吧？”

钢牙抬起脑袋望了望四周，茂密的蕨类森林遮天蔽日，雾霭笼罩的大地把西斜的太阳映成一团圆圆的咸蛋黄。它突然跳起来，一巴掌打碎一棵树蕨，抓起半截蕨杆丢在阿雷面前，暴躁地说：“你就知道钻木取火！这世界潮湿得连蕨类都能长几十米高！这连石头都能流出水来的地方，你给我钻木取火看看？你祖宗燧人氏拿这环境也没辙！”

驰智龙一直试图模仿人类文明，这是瑞亚星舰上不少食品从业人员都提到过的事。

钢牙让他给部落设计各种武器用于攻打别的驰智龙部落。阿雷虽然不懂武器设计，但他好歹懂得用手机上网查各种人类石器时代的武器设计方案，简单修改之后提供给钢牙，短短一个月时间，竟也给钢牙部落设计了不少武器。

阿雷很清楚，如果钢牙真要杀他，办法多的是。尽管钢牙咬不穿坚硬的机甲，但机甲的驾驶室里没有食物，只要钢牙不给他提供吃的，就能活活饿死他。或者是在他面前摆上一只烤熟的剑龙腿，等他饿到实在受不了，钻出驾驶舱时，就可以轻松咬死他。但钢牙没有这样做，只要阿雷还给它设计武器，它就不会伤害他。

时间一天天过去，尽管阿雷一直都被关在钢牙部落的城堡里，但从别的驰智龙口中，他听到了钢牙征服了一个又一个部落的消息，势力变得越来越庞大，还知道045号肉联厂早已经复工，没人在乎他这样一个小小员工的下落。可现在他能拿得出手的武器资料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已经越来越近了。

在钢牙眼里，阿雷已经拿不出有用的武器设计图纸了。当钢牙带着几头亲信走进堡垒时，阿雷正在费尽心血地测量一段巨大的树蕨根茎，根茎中段已经被挖空了，做成一段臼炮的模型。

钢牙走到阿雷面前，一脚踩碎那脆弱的树蕨臼炮，说：“别捣鼓这种东西了，这里不是地球，我们跨不过冷兵器时代的。”

阿雷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造不出臼炮，只是装模作样在研究，好让钢牙别吃了他罢了。现在钢牙看穿了他的小算盘，他的性命只怕是保不住了……

钢牙把阿雷连人带机甲拖到驰智龙群面前，带他坐上巨大而简陋的树蕨战车，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驰智龙。阿雷知道这是方圆数十个驰智龙部落结成的联盟，俨然君临天下的霸主气势，同样的战车还有好多台。驰智龙驱赶着大量被驯化的剑龙、角龙，牵引着战车，大量的霸王龙披上骨头和牙齿做成的铠甲，被驰智龙驱策着赶往前线。

钢牙对阿雷说：“我统一了黄河北岸所有的驰智龙部落，今天就要跟南岸的那个大部落联盟拼个高低，看谁才是这世界最强的霸主！”

钢牙所谓的“黄河”，是钢牙部落南岸的一条大河，驰智龙为了建立部落以及制造武器，把方圆百里的树蕨都砍光了，充沛的雨水把失去植被保护的泥土冲到河里，变成黄浊的泥水河，钢牙一看，想都不想就给它起名叫“黄河”。

阿雷黑着脸说：“你们能不能给这条河换个名字？这名字要是传开了，很多地球人会对你有意见的。”

钢牙从鼻子里哼气，说：“南岸那个部落联盟首领的名字还叫蚩尤呢！”

阿雷惊讶地问：“真的假的？”

钢牙说：“那是我给它起的外号。”

渡河战役开始了，钢牙趁着浓雾，让手下点燃恐龙油脂和蕨类植物做成的燃烧物，包裹着大石头用投石机砸向对岸，一道道火光消失在浓雾中，大河对岸的大部落传来恐龙被击中的嚎叫声。驰智龙点燃绑在霸王龙和剑龙尾巴上的火把，驱赶它们冲向对岸。

对岸那个大部落在浓雾之中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当它们仓促地拿起武器时，钢牙麾下的驰智龙已经过了河，用尖牙利爪和冷兵器展开无情的杀戮。

钢牙对目瞪口呆的阿雷说：“我很感谢你帮了我那么多忙，现在，我该送你回老家了。”

阿雷吃惊地问钢牙：“你要送我回星舰联盟？”

钢牙一巴掌把阿雷连人带机甲打翻在战车上，几头驰智龙提着油脂和蕨叶倒在阿雷身上，用从人类工厂中抢到的火焰喷射器点着了火。整个机甲轰的一声变成一团大火球，阿雷这才注意到这辆战车竟然是一台巨大的投石车！

钢牙跳离它俯卧的位置，一爪子削断投石车上固定着重物的绳索。

一声巨响，阿雷连同他那好几吨重的机甲，拖着长长的火焰飞了出去，变成投石机的“炮弹”。

钢牙仰头看着飞向对岸的阿雷，幽默地说：“祝你投胎路上一路顺风！”

四

这是阿雷见过的规模最大的恐龙战争。当他慢慢转醒时，全身上下都像散架一样剧痛，驾驶舱内的生命维持系统显示他昏迷了足足两天，断了两根肋骨和一根腿骨。大地在不停颤抖着，巨大的恐龙仍然在他头顶上厮杀，反复争夺阵地，不时有恐龙不小心踩到他，把整套机甲都踩得陷入了松软的河滩沼泽中去。驾驶舱出现了裂缝，饥渴的他只能靠喝渗入驾驶舱的少量污水和恐龙血维持生命。他一动都不敢动，静静地等着战争结束。

直到第三天，头顶上才没再传来驰智龙的厮杀声，他吃力地推动控制杆，控制着机甲爬了起来。眼前层层叠叠的恐龙尸体让他彻底震惊了，遍地的鲜血硬是把旁边的“黄河”染成了“红河”。

“你命真硬……”钢牙的声音从阿雷背后传来，它有气无力地趴在一架烧成炭的投石机上，受了很重的伤。

阿雷说：“不是我命硬，是这副机甲硬，这毕竟是星舰联盟的高科技产品，科技水平比你们领先一亿年……话说你怎么会打输了？”他每说一个字，断裂的肋骨都刀割般疼痛，只能让驾驶室内的脑电波转化装置把他想说的话变成电子合成音“说”给钢牙听。

钢牙说：“我没输，但也没赢，这个部落的首领跟我一样，都是人类养大的驰智龙，我懂的知识它也懂，我给它起绰号叫‘蚩尤就是想击败它……只可惜我不是轩辕黄帝，它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阿雷问：“你说除了埃里克，还有别的人养驰智龙？”

钢牙吃力地点了点硕大的脑袋，说：“这是人类的阴谋，人类从化石堆里复活了我们，派人教给我们知识，人类的强大吸引着我们模仿人类的发展方向，吸引着我们为了建立一个统一的部落联盟、奠定文明的根基而厮杀。没有任何一种智慧生物能抵御建立一个伟大文明的诱惑，哪怕明知道是飞蛾扑火，也还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战争……每一头驰智龙心里都有一个成为顶级吃货的梦想，梦想着像人类一样，能随意创造一个自己想要的世界，变着花样满足口腹之欲。”

阿雷问：“既然这样，人类为什么要传授给驰智龙知识？”

钢牙说：“为了更鲜美的肉质和更发达的大脑，为了你们超市和餐馆里更美味的恐龙肉脍和更值钱的龙脑羹！人类这种顶级吃货已经无法满足于圈养的牧场中生产出来的肉类了，为了厮杀而奔波运动的食肉动物才是人类的饕餮之口的最爱，我原本以为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阿雷愣愣地看着钢牙，老半天才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睿智的吃货。”

钢牙笑了，笑得咳血，艰难地俯卧在投石机残骸上说：“请叫我睿智的卧龙先生！”

阿雷板着脸说：“我叫不出口，我担心诸葛老先生从棺材里蹦出来告你侵权。”

钢牙又笑了，那笑声宛若震雷，远方的天边出现恐龙狩猎队的地效飞行器。钢牙大吼一声，慢慢站起来，伤口的鲜血哗啦啦直流。它面对的阿雷端坐在机甲的驾驶室里，已的事情。人类培养了我们，我们痛快地在这大地上为了一个注定无法实现的梦想厮杀过，龙生短短几十年，这已经够本了……现在我教你最后一件事：尊重自己的食物。咱们遵循自然规律，看谁成为谁的食物，进行最后厮杀一场吧！”

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失去座舱盖的阿雷再也不是刀枪不入的无敌状态：而身负重伤的钢牙也不再是速度和力量远超人类的超级杀戮机器。

钢牙吼叫着扑向阿雷，阿雷沉着地转动控制杆，机甲的手臂弹出唯一勉强称得上武器的东西——一把特大号烤肉叉。钢牙锋利的牙齿距离阿雷的喉咙只有区区五厘米，阿雷的烤肉叉却抢先一步，深深地插进了钢牙的心脏。

阿雷说：“谢谢你教我这些道理，睿智的话唠先生。”

“请叫我睿智的卧龙先生……”经失去了座舱盖的庇护。钢牙说：“我这辈子活吞过无数猎物，但我从未折磨过任何食物，这是我最得意钢牙灯笼般大小的眼睛慢慢闭上，满意中带着一丝微不足道的遗憾。

（选自《科幻世界》，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