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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外一篇)(短篇小说)

2016-05-14庞羽

西部 2016年7期
关键词:阿哥老头

庞羽,女,1993年生,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曾在《诗刊》《青春》《当代小说》等杂志发表作品。小说《真草千字文》《我们驰骋的悲伤》发于《西部》“90后小说专辑”,小说《葵花葵花不要和星星吵架》入选《少年文艺》三十年精选,在《天涯》发表小说《佛罗伦萨的狗》《左脚应该先离开》,其中《佛罗伦萨的狗》被《小说选刊》2015年第八期选载,并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获第二届华语大学生微电影节剧本奖等奖项。

我站在这里。星空下的操场,暴雨下的操场,一望无际的操场哟,我们都是你的牛羊。

王二小还在书里放牛时,我也常站在这里。只不过,身边老有闲人俩。钮约平头三寸,肥阿哥口水六尺。我唱儿歌,他们附和;他们掏鸟窝,我放风。而这个操场,是我们的海,是我们无垠的地母盖亚。风高时,它旋转;雪深时,它静悄悄。静悄悄。

肥阿哥不是中学里的人,他家卖糟卤。可他每天早起,绕过黄家烧饼,陈记酱油摊,阿甲剃头店,跑到中学来找我们。当然,他不会错过胡太太的肉摊。顺一顺,抹一抹,胡太太总能给他点猪下水,腰子肉,外带一道黄牙缝。肥阿哥倒也不嫌弃,回敬两颗歪虎牙,口水流下来,又吸回去。

说到胡太太,和我们也有莫大的渊源。说实话,她应该叫曹老太,她是曹老头的婆娘。可她偏不让,说解放了解放了,自己姓自己的,还说西方人好,西方人妙,一个“太太”,多么高贵,多么礼貌。街上人都说,是曹老头的一屋子怪书害了她。曹老头是谁?中学里无人不知,两撇胡子一副眼镜,酒糟鼻子三角眼。他学历说出来,能把学娃娃吓出一摊屎。

我们可不怕。曹老头在第三实验室进行气体净化,在高一(2)班讲细胞的有丝分裂,在标本室看天体书,边看边摸公鸡,看完一本拔一根毛。为此校方还大怒,公鸡标本变了木乃伊,一定要把那个熊孩子抓起来。没抓着。我们也没说。

操场也从来不说。它空旷,周边全是草,北边有块小土丘,从那儿走出去,就是更空旷的港口。很多人在那里走,在那里来,在那里飘飘荡荡,毫无归所。我们经常听大人说,这港口以前可繁华了。那时候水路交通发达,小镇可是军事要地,大家都来抢。后来陆路发展,港口冷清了,小镇也冷清了。

一个操场,足以让我们做很多事。比如躲猫猫、过家家,还有更高级的——探索发现。一个下午,我能捡二十七根冰棍棒,钮约能找到三十四粒子弹头,肥阿哥能编十八个喇叭花手链。到了晚上,操场上满是流银飞火,漂亮极了。我想,这些都是操场的宝藏。

寻宝的人不只我们,还有曹老头。狸猫标本光了,他也闲来无事,带着他的园艺铲在操场边东挖挖西碰碰,好生快乐。我们也快乐。有次他挖出了个蚁洞,我们愣是看蚂蚁搬家看了三小时。童年就是用来挥霍的。

在柴犬标本半裸时,曹老头挖出了个大东西。究竟怎么大,我形容不出来。只看见他把那东西刨出来,在手中掂量掂量,我们呆了几秒,顿时七魂飞出去六魄。我要大叫,钮约捂住我的嘴,肥阿哥还在流口水,于是钮约拖着我,我拽着肥阿哥仓皇逃窜。肥阿哥一个跟头摔倒,曹老头出现在他身后。

对于这个东西,我们都是共犯。曹老头没法拔它的毛。我们站得笔挺,肥阿哥的口水悬在空中,柴犬披着半身的毛,标本室里满是前世的味道。曹老头举起那东西,就像阿基米德撬起了地球。

在地球上,总有些事是必然发生的,比如死亡。总有些是偶然发生的,比如战争,比如曹老头挖出了人头骨。这个头骨很精致,洗去铅华,它白皙有质感,整体大方,细节完美,除了太阳穴有个洞。曹老头招呼我们过来。钮约不敢摸,说妈妈不准他这样。我碰了又缩手。肥阿哥却把短短的小拇指伸进洞里,又退出来,伸进去,又退出来,乐此不疲。钮约倒退几步,颤抖着问,要不要报警。曹老头慢悠悠地说,看牙齿磨损程度,起码五十年了,过了追责期限了。钮约不懂,退到了柴犬身后。肥阿哥又抠抠头骨,慢悠悠地说,他早死了。

也罢。孩童的记忆是无情的纸,翻了一页,又是一出鲜活的戏。曹老头依旧做气体净化实验,讲细胞的有丝分裂,拔光柴犬剩下的毛。而头骨自有妙用。我们脸挨着脸挤在窗后,在那些大孩子的惊呼声中,曹老头捧出头骨。他指着说,这里是额骨,这里是枕骨,这里是颧骨,这里是下颌骨。学生嘀咕,那什么洞。曹老头放下头骨,整整身子,说,同学们,这就是物理的奥妙。现在,我来讲讲力的作用……

我们了解的真相多,世上奇事也多。这天肥阿哥去顺猪下水时,胡太太不见了。偏偏那天肥阿哥想吃干锅肥肠。看着他口水飞流直下,我们飞快地去找胡太太。遍寻不着,没法,我们就去吃饭。钮约两串肉三串鱼丸,我一碗鸭血粉丝,肥阿哥却对着满炉满柜的红肉发了痴。我说,肥牛卷怎么样。钮约说,请你两根火腿肠,不能多了。肥阿哥不干,拿起一碟肉丸,一股脑倒进油锅。喷喷香,滑溜溜,冒出三尺油烟,他笑得欢实笑得朦胧。

这时胡太太回来了。她前些天烫的卷儿,平了一些,昨日刚换的耐步鞋,有一点点失落。与以往的热火朝天不同,片肉剔骨称两,她的动作斯斯文文,仿佛镇关西变成了二八金翠莲。我们疑其有诈,拉住肥阿哥,断不敢接近。菜市口的妇女闲嘴,说苦命金翠莲又变成了夺命潘金莲。原来镇子上有谣言,安徽那儿来人了,男孩一万二一个,女的八千。胡太太卷了个布袋子,三躲四躲地跑到港口,连个童子屁都没闻到。在石墩子上待了半天,回来变成了人间四月天。我们虽小,倒也能耳闻,胡太太没子女,就盼着有个小人儿,给她捶个腿倒个水,不高兴了顶顶嘴。天不遂人愿,胡太太就是个克子命。妇女们叨得神乎其神。钮约捂紧自己,蹭蹭脚要走。肥阿哥一个欠身,熊扑过去。胡太太见到他,嘴咧到了眼尖上。肥阿哥扒着案板,一瓣屁股对着我,一瓣对着钮约,我们扯着他的衣角。胡太太说,今天想吃啥,随便拿。我们噤声。肥阿哥扳着手指头,爆炒腰花行,莲子猪心汤也行。

肥阿哥福气好,算算这个月,他吃了三顿糖醋排骨。一顿是家食,两顿是胡太太烧的。胡太太手艺好,排骨、葱段、姜末放进锅里,煮熟,打去浮沫,加入花椒大料,煮烂,糖、醋、酱油、料酒等调成汁,和排骨一起翻炒,倒入前面的排骨汤,大火急停,小火烹煮,最后收汁。油色喜人,五味飞扬。一小碟,肥阿哥能干三碗饭。不过他也心好,把吃剩的骨头揣在兜里,和我们一起喂中学里的流浪狗。狗吃得毛发颤抖时,操场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笑脸。

没错,是曹老头。肥阿哥两顿排骨可不是白吃的,起码我们知道了。操场上的野草,曹老头都尝过,就是不爱排骨腰子红烧肉。交上来的作业,曹老头从不看答案,只管学生的潜力。标本室里的那些东西,都是曹老头做的,以至于动物们怕他。这些不算啥,我们还知道,曹老头挂过破鞋睡过猪栏,猪栏就在胡家。平反后,他不愿回城,胡太太送他腊肠,曹老头想想,每天听砧猪骨也不是那么恐怖。这是胡太太喝着咖啡,讲给肥阿哥听的。她还翘着手指搅拌咖啡,脸色飞红,发丝微动,你们的曹老师啊,年轻时,老帅老帅了。

打住。我们想象着曹老头年轻时的样子,他却带着东西过来了。流浪狗一看是他,就跑远了。我们也有点发憷。果然,比上次好不了多少,一根白花花的大腿骨。我倒吸一口冷气,钮约靠着我,有点抖。肥阿哥上前一步,抹去上面的泥巴,仔仔细细觅了一遍,还给曹老头说,没有洞。

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开始了曹老头带头的拼图游戏。肥阿哥可积极了,每天带着小铲子小盒子过来,有时还忘了拿猪下水。钮约就三推四推,说妈妈让他去学前班,妈妈让他打酱油。不过时间长了,他也憋不住,畏头畏脑地跑来,你们有没有多带的铲子。而我,可是个幸运儿,第一次挖,就挖到了手指骨。

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曹老头的心腹。我们拔光了柴犬的毛,尝过了操场上最好吃的野草,高一(2)班的生物作业,都有我们歪歪扭扭的红钩钩。没人时,我们挖得热火,几个学生跑过来时,我捡冰棍棒,钮约找子弹头,肥阿哥编喇叭花手链。没有人奇怪。这个世界怪事多了去了。

胡太太来找我们时,我们已经集齐了一只左手。她还没摘下围裙,头发零零散散地卷着,耐步鞋一翘一翘,想必蚂蚁死了不少。肥阿哥想打招呼,又放下手。天有不测风云,那个人间四月天,倏地暴雨倾盆而下。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胡家的猪栏,少了一头膘肥体壮能生娃的青年母猪。

生娃这件事,恐怕我还要等上二十年。不过,胡太太等了五十几年,只等到无数只宽鼻阔嘴、摇头摆脑、活蹦乱跳的猪崽子。胡太太欢喜一阵子,给它们喂食、给它们洗澡、给它们清理屎尿,然后妙手一挥,那些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就变成了无数排骨、肥膘、猪腰子。在肉案旁,胡太太有时眼含着泪花说,这是小七,可调皮了,而且劲道。

作为曹老头的心腹,我们抓猪去了。曹老头说,吊上车轱辘菜,没准就跑回来了。胡太太托着胸,肩上的头发卷扬了一阵:哎呀,这儿有小标兵呢,不怕不怕。说完,她摸摸肥阿哥的头,目光悠长面色柔和。我突然想起某天,胡太太哼着小曲拍猪肉,哼着哼着,对买肉的人说,我家的生了,八只呢。

抓猪,这两个字像是橡皮子弹儿,稀罕。肥阿哥跟着胡太太走,钮约和我走,曹老头愣在路中央,好半天吐了句话,还没做过猪标本呢。

猪是在操场后面的港口找到的。胡太太摸摸它的蹄子,摸摸它的肚皮,说,瘦了瘦了,起码两个腰子。我们不在意,叽叽呱呱地问,为什么跑到这儿来。我说,它要游泳,凉快。钮约说,它要跑,就跑远点,别让人看见。肥阿哥说,它要自由,它要看看世界。我问肥阿哥,自由是什么?他咂咂嘴巴,自由就是,两碗爆炒腰花一碗猪心汤,三碗糖醋排骨不让停。

胡太太赶着猪回去了。曹老头还在挖泥。看来,是一场丰收。左手的旁边,多了半只右手,还有零零散散不知哪里的小骨头。我捡起两根手指骨,好奇地问,怎么颜色不一样,重量还差这么多。钮约说,你傻呀,那只被虫子啃了呗。曹老头摇头说,不不不,那个本来不是一个人的。风吹过,我们险些站不住。

丰收的不仅有骨头,还有七七八八的烂布条。钮约找到了黄布条,我找到了灰布条,肥阿哥找到了一个肩章。我们凑过去,肩章上模模糊糊地写着,什么师什么第十三军队。肥阿哥把它摔在地上,什么嘛,看不清。曹老头把它捡起来,拍拍灰,把它放进胸前口袋。我们不解。曹老头摸摸肥阿哥的头,说,小伙子,多少天不剪头啦?明儿带你去阿甲剃头店。

阿甲剃头店在东街,离中学不远。说到剪头,肥阿哥剪头,直接用剃胡刀,噌噌几下完事。我的小辫子,都是被二叔啊三婶呀一剪刀。钮约倒是领先潮流,来这儿剪过两次。在路上,我们推搡他,问问有啥感受,他说,滑溜溜,香喷喷,剃头刀一放,冷风往脖子里一窜,就成了。

隔着老远,我们就听到阿甲爽朗的笑声。我也听说过,阿甲是镇上一宝,我不知缘由,心想,许是他八十多岁了,还能跳两圈吧。剃头店前面有个脸盆架,架子上插着几朵木兰花。木兰花很香,喜光耐阴,怕水忌碱,移栽时,中小苗需宿土,大苗带土球,适量浇水,翌年可花繁叶茂。这是曹老头讲的。一阵花香袭来,我觉得胡太太说得对,曹老头年轻的时候,肯定老帅老帅了。

阿甲原名陈焕甲,据说他见过十任镇长,还被市长接待过。不过咱们的曹老头也牛,不然他们怎么是好朋友呢。在我们的注视中,两个老头握了手。阿甲也有趣,摘了一朵木兰放在我小辫子上,还说,小姑娘,到了我手上,冲天辫直刘海麻花辫扫帚马尾,随便挑。我用食指绕一绕辫子,羞赧地问,能不能烫个大波浪?阿甲哈哈大笑,指着店里的女郎海报说,弄成小甜甜都行,就怕你家妈妈不准。钮约摸着头,估量着剪几寸,而肥阿哥指着自己的小寸头问,能不能帮我弄个中分?阿甲又笑,肥阿哥的口水,又落在地上。

理发店陈旧,但干净。我们一人一个凳子,等着阿甲。我头顶上的熊猫电视,不知疲倦地放着《还珠格格》,紫薇要替皇上挡箭了。我一直以为她会死。不过没死,后来也没瞎。没意思。钮约打了三个哈欠,曹老头开腔了,从小镇的过去讲到中学的现在。阿甲边给肥阿哥剃头,边和他一起回忆。阿甲说,那时小曹估计还没出生,战乱四起,炮火那个轰炸哟,死得都没人形。阿甲一个人逃到镇子上来,镇子里倒也安静,人们洗衣做饭,安安静静地生活。也就是某一天,鬼子来了,镇子上选了个领导,和鬼子们谈和。后来港口边造了两座碉堡,人们洗衣做饭,继续安安静静地生活。

我们仨越听越来劲儿,问鬼子们杀了多少人,是不是喜欢喝小孩子的血?阿甲笑了两声,对我们说,外面的情况我不了解,反正在镇子上,你们的爷爷奶奶,可吃过鬼子不少糖。我们说他骗人。阿甲拍拍肥阿哥的光脑袋,摇摇头:我还给鬼子们理过头呢。不得了了,我们跑下凳子,围着阿甲问这问那。阿甲说,鬼子的头也是圆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剪刀一剪,簌簌地落,像霰雪,像煤渣。他们也礼貌,进门,不说话,把发型照片一摆,结束了,留下一叠钱,体体面面地走。肥阿哥听得真切,钮约越听越摇头,不可能,骗人。我可管不了这些,拉着阿甲的衣角,然后呢,然后呢?

阿甲停下手,坐在曹老头身边:老了,故事也不能带进坟墓,和你们小娃娃说说吧。鬼子礼貌,但也冷血。对于良民,他们礼貌,对于那些战士,一刀一个头颅。镇子西边出过一个烈士,偷了鬼子两把枪。鬼子发现了,当即一阵扫射。烈士的老母亲哭啊哭啊,鬼子允许她把尸体带回家哭丧。镇民都说她家完了,不跟她家好。后来也没事。只不过后来,一个个军队过来,打了好几次仗,这个老母亲也死了。镇民说鬼子记仇,更多人说,命。

钮约吓着了,直哆嗦。曹老头稳住他说,别急别急,你们的阿甲爷爷,也给好人理过头呢。

原来,阿甲还给黄衣服的少尉理过头,少尉是国字脸,不苟言笑,说这儿削个边,就不能那边缺了角。那次,阿甲可小心了,差点把碎发渣渣都捧在手心里。少尉咳嗽一声,阿甲就心颤一次。所幸到了最后,少尉多给了他小费,说都不容易。少尉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阿甲见过。不过到现在,都没能再见一面。

阿甲还是爱给灰色战袍的人理发。他尤其记得,有个灰衣服战士不太爱说话,笑起来两颗虎牙,亮晶晶。阿甲问他,哪个军队的。他说,“10师”,“123456789”的那个“10”。阿甲被逗乐了,问他老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他说,山东的,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妹妹今年嫁人。小战士对着镜子笑,圆圆的头油亮亮。和少尉一样,他们再也没见过,不同的是,阿甲去确认过,某次战役,小战士牺牲了。

阿甲不说话了。我们也沉默了好久。肥阿哥打破沉默:阿甲爷爷,他们在哪里打仗的?阿甲说,就在港口,鬼子的碉堡。肥阿哥又问,他们死了,埋在哪里?曹老头接过话头,能怎么办,就地埋了。鬼子黄衣服灰衣服,大家伙一起,在港口旁的草地上,变成了万人坟。后来填平了,就是个空阔安静的操场。我们又沉默。倏地,我们都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没有停止拼图游戏,但话变少了。肥阿哥还去顺猪下水,胡太太告诉他,上次丢的母猪,又给她生了三只,肉乎乎圆滚滚,做烤乳猪最合适了。肥阿哥流着口水,让胡太太给他留一个蹄子。胡太太笑说,以后肥阿哥多去看看她,管够。

在夏天快要结束时,我和钮约成功变成了黑人,肥阿哥还傻白傻白的,胡太太恢复了往日的麻利劲,而曹老头,成功地做出了猪标本。那是胡太太的一只病猪,胡太太不想贱卖,说文明人不能不厚道。不过,曹老头不能拔它的毛,还是小毛猪呢,光溜溜。要是没病,我们情愿吃掉。而我最想说的是,我们的宏图伟业,快要完成了。

那是早秋的一天,肥阿哥吃了一碗溜肥肠,嘴边的油还没擦干净。钮约穿着他妈妈刚洗的蓝衬衫,板寸矮了几分。我把收集的冰棍棒一一排开,同肥阿哥给我的、已经干枯的喇叭花手链一起放进了杂物箱。本是寻常天,却由不得闲人意。肥阿哥来敲我家门,嘴里叽里咕噜,好容易我才明白,曹老头找我们。

这个曹鸿森,做了一辈子木拙拙的教书匠,难得眉清目爽,意气风发。我走在肥阿哥后面,钮约走在我后面。要是再多几个人,就可以玩老鹰捉小鸡了。我们是白羽鸡,曹老头是老鹰,不,是老老鹰。

标本室里的空气,清清凉凉,有点手术室的味道。那只病猪在柜子里昂首挺胸,我想,没有被吃掉,也是它的福气。肥阿哥手里哗啦啦响,塑料袋的一只耳朵悬在空中。他今天又去顺猪下水了。我也只能眨巴眨巴眼睛,看他无可奈何地胖着。

标本室正中央,铺着一层白布,上面褶皱横生,沟壑纵横。钮约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肥阿哥,他的手心沁出了汗。我把剩下的左手揣兜里,双腿分开站着,有点兴奋,有点紧张。曹老头不慌不忙,踱了几步,手搭在白布上。肥阿哥却等不住了,三步两步,把白布掀开了。

没错,是一具完整的人骨,有腿有手,有肋排有盆骨,太阳穴还有一个洞。肥阿哥惊呼起来,钮约捏紧我的手,而我感到平静,就像战争后的废墟,风吹过,带不走一株野草。

曹老头和我们仨每个人握了手。他说,孺子可教,仁者爱人。我们在人骨边转了三圈,曹老头高谈着,人可以鉴别骨头年龄,可以提取骨头里的DNA,可以根据牙齿磨损程度判断尸龄。肥阿哥一听,摸摸脚趾骨,摸摸大腿骨,我们不知他要干什么,愣愣地着看他。良久,他说,它是鬼子呢,汉奸呢,还是黄衣服呢,还是灰衣服?

这句话把大家都难住了。钮约摸着头,曹老头扶着眼镜,我抖擞抖擞身体,没有人说话。一会儿后,曹老头把手臂骨抬起,自顾自地说,或许,都是的。肥阿哥抢走他手里的手臂骨:那这个,我们怎么鉴定呢,哪个是哪个的?

窗外传来蝉鸣,声势浩大。想必它们也没几天了。标本室整洁安静,我感觉到病猪标本在生长,在长膘,很快就要冲出柜子,飞到丛林中了。

在我注意力涣散之际,肥阿哥已经抱着几根骨头,走出标本室了。我们跟着他。肥阿哥走到旁边小院,吹了声口哨,那只摇头摆尾的流浪狗来了。起初它不敢接近,曹老头后退几步,它前进几步,等曹老头退到了三丈开外,它呜咽一声,卧在了肥阿哥脚下。肥阿哥扔出一根脚趾骨,流浪狗嗅嗅,没怎么搭理。没等我们问,肥阿哥手一挥,得了,好人的。然后他又扔出一根手臂骨,流浪狗扭头,向后退了一步。肥阿哥又扔出肋骨,流浪狗居然大叫起来。肥阿哥一看不得了,用脚狠踹地上的骨头,嘴里大骂,大坏人!鬼子!汉奸!我也加入进去,踩得不亦乐乎。而钮约,退到了后面,像是要逃了去。

曹老头制止了我们,把骨头带回标本室,一一摆放整齐。又是一具白花花的人骨。我们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拘谨,围在骨头边,一口一个,这个是胸骨吗?这根属于躯干吗?肱骨是什么部位呀?曹老头也不嫌烦。

我们问累了,站在窗前晒太阳。满操场的金色啊,一浪一浪,推来涌去。一亿五千万亿公里的太阳啊,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前辈,在这里劳作,在这里哭泣,在这里相聚,在这里死去。他们死去,或化为白骨,或变成灰烬,无论他曾经是谁,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金色屋子里,曹老头眯着眼,钮约在颤抖,我面无表情,或许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双子星系,而那个我,正在微笑。

又是一阵哗啦哗啦响。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肥阿哥掏出一颗猪心,放在了它的胸骨上。我们问他干什么,他说,给它一颗心,它会复活的。我想把猪心拨下去,肥阿哥大叫着不让,我伸出手,他又拽住我。曹老头转过身,慢悠悠地说,它活过来,会是谁呢?

那件事是这样结尾的:肥阿哥端起头骨和我打闹,钮约的手却不小心撞了上去。时间停止,钮约愣住,我感觉他的板寸炸成了满头爆米花。迟疑三秒,他大叫着夺门而出。于是镇子多了一个传说:1999年的某一天,一个身穿蓝色衬衫的板寸男孩,发了疯似地在街上呐喊——死人复活啦!死人复活啦!脚步蹒跚,身姿凌乱,那双眼睛,似乎看透了生死。

钮约的爆发,直接导致了事情的败露。世界上有些东西,一旦找到了线头,整个儿都会拆散,比如毛衣,比如爆竹,比如我们这个秘密小组。校方找曹老头谈话,又找我们谈话。钮约居然全招了。后来,人骨被收走了,公鸡标本、狸猫标本、柴犬标本、猪标本全都没了,标本室做了学生活动室。后来的后来,阿甲死了,曹老头退休了,胡太太也不卖肉了,带着他老帅老帅的老公,去欧洲玩了。她对那些闲嘴妇女说,人活着如果没有文明、没有意义,和那些小猪崽有什么区别。而我们呢,钮约去城里读书了,我也考取了县一中,肥阿哥书念不下去,卖起了糟卤。后来镇子人少了,他出去开挖掘机了。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曹老头,没有肥阿哥没有钮约,没有故事里出现的人物,我的童年会是怎样?而如果没有战争没有死亡,这个小镇会是怎样?我们的地球会怎样?宇宙呢?

人要好好活着,就不能想太多。也是在一个爽朗的午后,我回到了小镇。空气清新,阳光和暖,遍地温柔。我又回到了操场。一切还是那样,就是旧了点。风吹来,我想象着,要多少年,才能累积成这片土地。风依旧吹来,整个操场静悄悄。

静悄悄。

橘的粉

我曾差点拥有一支口红。天黑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念它,有点橘色,有点粉色,最好涂上嘴唇时,能吱吱发亮。就这样,我等待天亮。

和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样,我的爸爸腰椎间盘突出,我的妈妈头顶荒芜了一小块,我还有一个快死了的奶奶,卧在床上,没事哼唧两声。我们共同拥有一家杂货店,里面是香烟、啤酒、各种饮料的小宇宙。美年达快过期的时候,我可以一口气喝三瓶;站在柜子前,我知道哪一层哪一瓶酒是假的;我爸去进货的时候,都会从别人那儿顺一包中华,我偷偷拿过一支,很呛人。很多时候,我在柜台后面发呆,或许我不该是个女孩,或许我不该生在地球,可事实是,我是一个幸福的人类。

正如新闻联播里所说,我国青少年儿童正在茁壮成长。我能体会得到。比如,我的衣服袖子短了,我的头发变长了,我的眼睛周围长出了黑色卷翘的绒毛。他们都说我眼睛又大又亮,很像小燕子呢。我看过《还珠格格》,在杂货店“24寸”小电视里。无聊时,我会披上丝巾,闭上眼睛,站在风口,伸开双手,很像“你是风儿我是沙”。也许明天,五阿哥会来接我。我要漂漂亮亮,像个大人。

不过,我的父母无聊时,不会像我这样,他们喜欢一种叫作“打牌”的游戏,而且一玩就是一整天。我乖乖地趴在柜台边小桌子上,写写作业,看看电视。我的作业很少能写完,唐老师总是批评我,要我喊家长。我爸在牌局上不肯下来,就让我妈去。我妈戴上她那顶白色的帽子,拾掇拾掇就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常拿着几盒盒饭。我爸问她,她说,没啥事,然后招呼我过来,捡个鸡腿比较大的盒饭给我:“敏玉啊,吃完快去写作业。”我吃完鸡腿,感觉嘴巴很油,抿一抿,滑溜溜的。我想起了唐老师的口红,是粉色还是橘色?反正很好看。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离长大,就差一支口红。

这个世界就这么巧。那天我爸出去进货,我妈去朋友家打牌,他们嘱咐我,有人来买东西,价钱不能算错。我坐在柜台后面,摆弄着蜡笔。美术作业是画一个人脸,我画好轮廓,丢下笔,托着腮发呆。我的眼睛扫过画笔,落在了红色蜡笔上。那个叔叔进来时,我正对着玻璃柜台的反光,用蜡笔一遍遍描着嘴唇。

“小姑娘,喜欢口红呀?”叔叔倚在柜台上,皱纹里满是笑意。

我盯了他半天,点点头。

叔叔弯起眼角:“叫我坤叔好啦。”

我盯着他,不说话。

这个叫“坤叔”的人伸出手,用中指在嘴唇上涂了一遍:“口红应该这么涂。小姑娘,你喜欢哪种颜色的口红呀?”

我把手中的蜡笔放下,咬着嘴唇,将蜡笔屑吞进喉咙里:“有点橘色,有点粉色,涂上去,要光光的。”

坤叔笑了,嘴边的笑纹深深地嵌进了肉里:“小姑娘,我正巧有一支这样的口红,你要的话,和我一起去取。”

我的手指在空中比画着:“那个口红有这么大吗?”

坤叔笑了两声,拉住我的手:“有的有的,绝对有。”

离开杂货店时,太阳还在头顶上。我望着太阳,直到什么都看不见。太阳那么大,却不喜欢人看它,真矫情。直到视力渐渐恢复,我看见了坤叔的手,很奇怪,它像一瓢老丝瓜,上面布满了长城一样的筋络,还有各色的伤疤。这双灰色的大手里,是我粉嫩嫩的、血液充沛、温度均匀的小手。

我们走过了人民路。人民路上的车排成了一条龙,有的叫着嚷着,有的放着黑色的屁。坤叔紧紧攥着我的手,就像老丝瓜挂住了丝绸衣。我抬头,今天的天空有点蓝,还有几朵棉花糖,看上去就很甜。我心里满是橘粉色。

路过小卖部的时候,我走得慢了一点。坤叔配合我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你要芒果味的还是草莓味?”我的左脚磨搓着右脚,全身的骨头都在呐喊:“草莓味。”最后坤叔给我买了牛奶小布丁。我望着雪糕冒着腾腾的白气,想起我在报亭里买过一本杂志,上面说,人死之后,就会化作一缕白雾,消失在天地间。雪糕死得很甜,就像妈妈对奶奶说:“早死嘛,谁都享福。”

雪糕只剩一根棍子时,我们来到了幸福路。太阳毫不羞涩,展示着她热辣的裸体。卖烧饼的还没有出来。包子店里的伙计正眯着眼打瞌睡。唯有树荫下的报亭边,几个老人正打牌打得起劲。幸福路空无一人,连小蚊子小苍蝇小瓢虫都不来了。我看着地上,也许我们的影子可以把这条路填满。

走到一栋楼边,坤叔突然停住了。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抖。面前的建筑,与这座城市的老房子相差无几。水渍、污垢、爬山虎覆盖了墙壁,有的地方露出了红色的砖瓦,三楼的阳台上,挂着一条久久未收、脏兮兮的内衣。我看看坤叔,他下巴昂着,嘴角下撇,也许他的表情不好看。我感到一阵害怕,想缩回自己的手,坤叔却紧紧攥着:“他住过这儿。”我感到呼吸急促,害怕像一朵大浪拍向我。坤叔却抬手,把我拉近了。我开始哇哇大叫。坤叔低下头,脸上不知是不是笑意:“小姑娘,你喜不喜欢橘粉色口红呀?”

我选择继续和坤叔走。我无比想要那支口红,也许那是长大,那是希望,那是逃离单调的唯一办法。坤叔拉着我,阳光渐浓,我感到他的手心在出汗。我们走出了幸福路,又到了人民路。我知道他带我绕了个圈,但不敢出声。沿街的水果摊上摆满了橘子、柿子、柚子,黄黄澄澄,甚是喜人。报亭玻璃板上贴着一份报纸,我看得清上面几个大字,“天津”、“炸”。这是唐老师教会我的字。她嘴巴里藏着许多字词,“故人西辞黄鹤楼”,“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想那是口红的作用,所有的字词都闪烁着橘橘粉粉的光芒。

阳光把空气煮得沸沸扬扬。我想起了我的小时候。天气暖和时,妈妈会把我丢在乡下姨妈家。姨妈有一个孩子,我叫他大表哥,还有一只狗,我叫它肉肉。每次我站在她家楼下,都会喊,大表哥!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我会喊,肉肉,出来吃肉肉!肉肉会应声而出,朝我摇尾巴。这样次数多了,大表哥的身躯越来越大,肉肉狗也像吹气球一样鼓起来。我相信我有这样的魔力。

我施展的魔法有很多。比如家里的面巾纸,我念句咒语,明天就变少了;比如杂货店前的人行道树,我和它说,一起长高吧,它果然变得越来越高;比如春日的太阳夏天的冰棒秋日的落叶冬天的冰雪,它们可以按照我的意愿升起,消失,落下,化为无穷。每次看见人们因为这些小事而惊异时,我都捂着嘴偷偷笑。我是个被上帝钦点的女孩,我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书上说,那是一双被施了魔法的星星。

走到城西小学时,坤叔停住了。他松开我的手,我不知所措。良久,他小声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敏玉,我叫敏玉。”我的声音脆脆的,像刚咬了一口红富士。我看见他笑了,露出深深的笑纹:“敏玉。”我点头。他也点头:“原来是敏玉呀。他叫天明。”我仰着头问:“天明是谁?”他嘴角的笑纹僵住了:“是我,是我给他取的名字。”我看着他,他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想当画家。”说完是久久地沉默。我不看他了,城西小学里响起了悠扬的铃声。

不知过了多久,坤叔拉起了我的手,突然又放下。我的手残留着那份粗糙,悬在空中,没有下落。他突然蹲下来,双手扶住我的肩膀,说:“敏玉啊,你想见到你的爸爸妈妈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想。”他不看我:“你走吧。”我呆呆地点头,回身走了几步。万一他的口红比橘色亮,比粉色艳呢?万一他把那支口红扔掉了呢?于是我又转身,奔向蹲在那儿的坤叔:“坤叔!天明后来怎么样了?”

我在这个小城生活了九年,没想到存在这么多不认识的路。新建路,春目路,曾武路,墨江路。很高兴我认识这些路牌,虽然有些字是坤叔告诉我的。墨江路北边的地方,有片小树林,树林深处有个白色小房子,我依稀看见上面的字母“WC”,坤叔对我说,他去上个厕所。树林边上有几个纳凉的人,我偷偷跑过去,听他们说着天津爆炸的事情。现在已经有一百多人死亡了,还有很多人尸骨无存。我不敢听,跑到白房子边。树林里有小鸟叫,房子里有流水声。多么美好的世界,如果没有爆炸的话。

坤叔从厕所里出来,继续这场莫名的旅程。他的手滑溜溜的,抓在我的手上,很不舒服。口红是什么样子的呢?涂在嘴唇上,肯定也是滑溜溜的感觉。不知何处刮来了一阵凉风,我握紧了坤叔的手。路上行人纷纷,脚下是埋了几千年白骨的大地。这句话是我从大表哥那里看到的。他喜欢看书,刚开始是什么《聊斋志异》《中华鬼故事》,后来变成了《吸血鬼传说》《僵尸传奇》。他老拿里面的故事吓我,我不喜欢他。因为鬼怪都很丑。

新芽路左边有我最爱的烧饼店。我曾经在这儿吃掉过三张千层饼。那时妈妈头发还不少,爸爸还没查出病,奶奶还能动。我一口气吃了三张,如同一个幸福的小胖墩。从烧饼店再往前走,就是春天幼儿园。我以前很喜欢那儿,滑滑梯是多彩的,秋千旁有白雪公主塑像,连教学楼里,都有“小魔仙教室”、“美人鱼教室”,可惜那里的小孩都穿依恋裙子,百家好裤子,以及耐克运动鞋。

我在春天幼儿园逗留了一会儿,坤叔说,不早了,天明要回来了。我望着天空,蓝蓝的,镀着金。那支口红最好有点金色。

从新芽路出来,就是彭湖路。我只知道彭湖路有“3路”公交车,我坐过。好像是班级组织去春游,那些小孩子们叽叽喳喳,我不理他们。唐老师说,大家安静,老师唱首歌给大家听。我不记得那首歌是什么了,只记得橘粉色的嘴唇,在公交车闷热的空气里上下翻动。

也许这也是一场春游,只要我坐在车上,听着一首不知旋律的歌曲,公交车到站,我就能长大了。

坤叔在公交站台上停下来。站台上,稀稀拉拉的几个老头子。彭湖路上的居民楼很少,几人匆忙而过。那一瞬间我有点害怕。坤叔的灰色右手在肩膀上散发温热,我的情绪平静下来。这个世界好人多。

“坤叔,我们要去哪儿?”

坤叔伸开他布满伤疤的右手,另一只手的食指在上面划了一根线。

“这是我们要去的方向吗?”

坤叔在线的顶端掐出一道指痕。

我不解,同时后退了一步。

他的声音变得厚重起来,用唐老师的话说,是“像来自于大地深处,从地平线传来,到宇宙浩渺处停止”。“小姑娘,你知道吗?这是生命线。”我摇头,坤叔继续说,“人一生可以有许多生命线,一条可以让他活到八十岁,一条只能让他活到十五岁。但是人只有一条生命。老天只要用指甲轻轻一掐,他所有的线都会断掉。他只有死。”我不大明白他的话,只有后退。他喃喃自语:“那又怎样,人总会死,草总会绿。血是红色的,火也是红色的。”一辆标着“44路”的公交车缓缓驶来,我“哇”地大叫一声,转身就跑。而坤叔的手钳住了我。

站台上的老人用皱巴巴的声音问:“小伙子,你闺女怎么啦?”坤叔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环住我,直到我的双脚离开地面:“我丫头晕车,不敢上车。”说完,他拽着我上了“44路”公交车。我想喊出来,喉咙却哑了。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喉咙涌出一股清泉,带着温度,带着不甘心,涌出来,涌出来。我吐了。

公交车上只有一个老奶奶,眯着眼看着窗外,我盯着她看,想向她呼救,却发现她眼角的眼屎正在逐渐堆积,增厚,直到盖住了她的褐色眼球。我指着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坤叔捂住了我的嘴:“洪泽路快到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洪泽路是哪里。一路上,我看着公交车经过无人的街道,空旷的原野,毫无声响的死水桥,就没有看见“洪泽路”这个牌子。我张大嘴巴,想问司机我们去哪儿,可是车上的一切都变了——司机变成了一只大虾,长长的虾须似乎要捅破车玻璃;老奶奶变成了青色的螃蟹,垂着沉默的蟹钳,眼珠花白。等我回头一看,坤叔变成了一只泥鳅,褐色、黏滑,须手四张,却安静地陈横在座位上,等着我变成水泡,随它深入到这无声的、绵延的大地。

仿佛肉肉狗在亲吻我的手。我醒来。天色已晚,而我在草堆里。周围是陌生的、青白相间的树,再望得远一些,是环绕着的、黛青的山。我抱紧自己。风吹过,吹动我身边的干草。逢晚天寒。奶奶说的。

的声音响起,像是脚步踏在松软的枯草上。我把自己矮进干草堆里,似乎这样,世界就安静了。声音渐渐变大,我知道是冲我来的。我屏住呼吸,想象自己在杂货店里,交给客人一瓶两块五的雪碧。

一双灰白的大手伸向我,上面有纵横的伤疤。我支撑着自己起来,在视线越过干草堆的刹那,哆哆嗦嗦地说:“坤叔?”

坤叔握住我的手:“醒了?”他的手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柔软,有力,却如同巨蟒迫近。我的耳朵、我的后背,都在颤抖。我无法描述这样一种感觉,我才九岁,有一双星星般的眼睛。

坤叔把我从草堆里拉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跟着他走。不远处有一个小屋,就像老城区的那些小平房。几片瓦片落在地上,上面有腐烂的树叶。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我想起大表哥给我讲的鬼故事,再晚些时候,鬼就要出来了。

走到小屋时,坤叔将地上的瓦片拾起来,掸掸灰。我仰头看他,他的眼睛里,有两个星云,旋转、爆炸,最后化为黑洞。我打了个哆嗦:“坤叔,口红在里面吗?”坤叔没有回答我,弯头靠近瓦片,吹去一些灰尘。我后退一步。坤叔猛地按下身,手臂一挥,瓦片被扔到那茫茫远山中了。

“进去吧,里面有吃的。”沉默了一会儿,坤叔自个儿走进小屋。

小屋里有蜡烛,在桌上忽明忽灭。我盯着它看啊看,想起奶奶给我讲的那个故事,一群狼围着少年,少年躲在大树上,钻木取火,最后吓退了狼群。那个时候,我明白,火能带给人们光明与希望。唐老师说过,人类的文明开始于火,我们照明要它,吃饭要它,有些时候,生命也产生于它。烛火照耀着屋子,有淡淡的橘粉色。那一刻,好像我真的要长大了。

坤叔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看着蜡烛出了神:“这边电力不好,就用蜡烛吧。” 不晓得为什么,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坤叔站起身,从木头柜子里拿出一包饼干,是“3+2”夹心饼干,草莓酸奶味的。在我幼儿园的时候,这种饼干非常流行,爸爸都是成箱批发,一条一条堆在杂货柜上,蓝莓味、橘子味、柠檬味。那时经常有小孩子来到我家杂货店,将一枚枚硬币在玻璃柜上排开,晶晶发亮,振振有声。玻璃柜上反射着硬币的形状,圆圆的,像眼睛。他们打开饼干,舔干净夹心,笑声清纯。后来大家似乎没有新鲜感了,爸爸也进货进得少了。不过每种味道我都尝过。草莓酸奶味是后来出的,咬下去,滋味总让我想起美少女战士。

我接过饼干,撕开包装,狠狠地咬了一口。出乎我意料的是,居然有点辣。我不甘心,又咬了一口,辣味却像跳跳糖似的,在嘴里乱蹦。我放下饼干,看着坤叔。坤叔抿着嘴,看着我。辣味开始往我背上窜,热热的,痒痒的,似乎要长出毛来。我偷偷地瞥了一眼饼干的保质日期,发现离最后期限也已过去三年。坤叔起身,从柜子旁的红色热水瓶里给我倒了一杯水。我看过电视新闻,什么诱拐幼女,什么贩卖儿童,一开始要下药。我咽了口口水,不敢喝。一个晶莹的气泡浮上水面,破掉。天快黑透了。

“真的有那支口红吗?”游丝般的声音从我口中飘出,把我吓了一跳。

坤叔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天黑了。里屋有个小床。明天和我去砍树吧。”

我不记得那晚我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冷风在屋子外面呼啸,仿佛要吹走夏天。那晚我梦见了唐老师,她说的话,都染成了橘粉色。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微微亮。我突然想起自己会魔法。也许,我可以施展魔法,让世界大亮。

果不其然,外面慢慢地、慢慢地放亮了。唐老师曾经给我们读过一篇文章,开头就是“睁开惺忪的睡眼,乘着温暖的春风,我们来到郊外春游”。后来春游作文里,我们一个班的学生都用的这个开头。那时候,钓鱼岛问题还争论不休,股市一线飘红,有些已经变成大学生的姐姐们,还在奔往死亡的路上。我们生物老师说,记忆是种奇妙的东西。想想电视机里发生的、杂货店里发生的、整个中国发生的事情,都会变成我们的记忆。这是魔法,也是悲伤,不是吗?

坤叔站在我面前时,双手垂着,指甲短而平,胸前的口袋微微泛白。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他。他站在那儿,像一截枯木。也许等到我二十岁见他,他会发芽,长出半透明的枝。

其实,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的。外面的阳光挤进窗户,吵着说现在是夏天。可我感觉到冷。待在屋里会好些么?我想起了奶奶。她整天待在屋里,盖着棉被,偶尔醒过来,就说冷。

我下了床,坤叔从小床下面拿出了一个工具箱。皮面蒙着灰,看上去还很沉。坤叔却一把拎起来了。他一句话也没说,我不由自主地跟他走。

阳光下的山谷是如此好看。地上是点点的金黄色,头往上抬点,是大片大片脆嫩的青绿色,再抬点,就能看见刚刚升上天的太阳,以及那可爱的、橘粉色的天空。我看着看着,脚步有些迟疑:“坤叔,口红在哪里啊?”

坤叔不回答我。我停了下来。他的脚步沙沙响。一瞬间,我分不清东南西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地球。也许我趴在杂货店的玻璃柜上睡着了。等我醒来,五阿哥会站在我面前,温柔地说:“你的口红真好看。”

我并没有苏醒,也没有入睡。阳光照在我的头发上,淡淡的橘粉色。肉肉狗的鼻子是橘粉色的,大表哥的指甲盖是橘粉色的,妈妈常用的毛巾是橘粉色的,爸爸有个衬衫,上面有橘粉色的绣标。奶奶跟我说过,死亡是五颜六色的,想必也有橘粉色。想到这些,我呼出一口气。世界有这么多颜色,我能看见。

一阵风吹来,树林间有了窃窃私语。柳树在依依送别,杨树自言自语,水杉树昂首挺胸,喊着热血沸腾的口号。可是这些都不重要。坤叔在离我不远处停了下来,将工具箱往下一摔。他选中的是一颗苦楝树。

我之所以认识苦楝树,是因为奶奶。奶奶还没有那么老的时候,我们经常在苦楝树下乘凉。奶奶说,苦楝树一身是宝,苦楝皮、苦楝叶、苦楝子、苦楝花都有用处。将来也要像它一样,做一个有用的人。后来奶奶倒下后,妈妈老是说她老东西,没用了还死赖在这里做什么。我实在不明白有用和没用的含义。

“啪”的一声,坤叔将工具箱打开了。我稍微探探头,就看见里面有斧头、锯子、剜刀,还有其他许多我不认识的工具。它们躺在里面,如同寂寞了几百年的银器。坤叔望向我,眼神仿佛银器上的光。

我试着向前走了两步。坤叔转过头,握着锯子。苦楝树响起了哀鸣。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苦味,我闭上眼睛。

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把我拉回光明之中。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这个自称“坤叔”的中年男人,这个把我一路带到树林里的中年男人,正抱着锯子,痛哭流涕。苦楝树开了个口子,就像张开了一个嘴巴,向我吐着口水、食物残渣,以及它没人知道的过去。

我抓紧自己的衣袖,一步一步试探地走过去。阳光很均匀地伏在他的半边脸上,显得他一半安详,一半狰狞。他的脸上起伏着沟沟壑壑,浑浊的泪跋山涉水,抵达下巴,最后落在了褐色的、沉默的泥土里。我想起在我八岁的时候,爸爸妈妈曾经带我去爬山。爬到一半的时候,妈妈累得在那儿喘气,我钻进了小树丛,看见了一条正在蜕皮的蛇。它的皮原来是红色,慢慢钻出来后却是绿色的。我看得发了痴,直到它弯弯扭扭地爬走。它爬得悄无声息,就像某些泪水。

我在坤叔面前蹲下来,他那布满伤痕的手,已经被锯子硌出了印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流出血。在我的注视下,他慢慢停止了哭泣,垂着眼,面色通红地打着噎。我从没见过这个年纪的人这样哭过。我外公死的那会儿,妈妈在灵床前流了几滴泪,随后就和她的姊妹算起遗产与丧葬费了。爸爸放高利贷,借钱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他也流了几滴泪,然后就找“大师”下蛊了。他们都在地球上活了四十多岁了,什么让他们哭泣?什么能让他们哭泣?想着想着,我握住了坤叔的手。

坤叔抬起眼睑:“敏玉?”

我抿着嘴唇,响亮地“嗯”了一声。

坤叔不说话了,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两条岔路,一条是崎岖的山路,一条是平整的水泥路。走上前面那条路,会有狂风,会有暴雨,会有无情的、密集的冰雹子;走上后面那条路,有绿树红花,有美景旖旎,有暖暖的、惬意的阳光。可是,前面的那条路,有一个晃动的影子。坤叔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影子在颤抖,在扭曲,在闪烁不定,却没有声音,没有容貌。

坤叔捧起了我的手,粉嫩嫩的、血液充沛的、温度均匀的我的手:“要是他能这样……”

“天明?”我从嘴里抛出两个字,却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得住。

“不可能了。”坤叔摇头,“不可能了。”

我握紧他的手:“我们可以等他。”

风吹过,坤叔的头发在颤抖。良久,他放开了我的手:“火是什么颜色的,你知道吗?”

“红色的。”

“那血液是什么颜色的,你知道吗?”

“红色的。”

“对,”坤叔张开双臂,抡了一个圆圈,“就这样‘崩的一声,整个世界就变红了。”

“‘崩是什么?”

坤叔移开他的目光:“最近新闻有什么?”

我在心底摸索了好久,才低声嘀咕:“天津爆炸。”

“那就是‘崩。”坤叔再次看着我,他的眼睛里一马平川。

沉默在我俩之间融化,结冰,再融化。这样的气氛我常常遇到,比如妈妈打牌打输了,爸爸高价进了一批假货,奶奶想喝水却没人递给她。那时,家里像一个空旷的草原,而沉默像一个足球,没有人愿意把它抱着,但它迟早会到达你的脚下。

“我们以前住在幸福路。他在市里读书。”坤叔终于开口了,声音低缓,强压着声调说,“事故之后,我把他接到了这里。他最爱这棵树,嗅它、闻它,抚摸它的每一条皱纹。”说完,坤叔摇晃苦楝树,树叶纷飞。我想安慰他,却一个词都说不出来。

在这沉默期间,我想了很久。不存在什么橘粉色口红,只存在红色的火,红色的血。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颜色,今天我穿粉红色的毛衣,明天你穿明黄色的裤子,每个人都不会只拥有一种颜色。而死亡能。它能带走你的气息,你的长相,你或沙哑或清脆的声音,留下的记忆,恐怕都与某种颜色有关。也许肉肉狗死去,我会记住它橘粉色的鼻子,但我忘了的,恐怕都是些我不希望自己忘的东西。

对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说出这样的话,你们恐怕会说我早熟。可是在那以后,我感觉我真的长大了。而谚语说,一切事物的发生,都必须要有代价。

坤叔指着那个山崖时,我的精神有点恍惚。也许那儿太高了,也许因为三年前,天明从上面一跃而下。凉风吹过山谷,山崖上一片深绿。

“天明为什么……”

坤叔摊开自己布满伤痕的手:“为了救他,我变成了这样。可是,对于他,道路上的每一颗石子,都是痛苦。”

我不解,也不说话。

突然,这双布满伤痕的大手战栗起来,似飞鸟啄食,苍龙跃海,风暴中无数树木颤颤巍巍。随即,一个高大又瘦削的身影站了起来:“敏玉。他最后想要的,是他所失去的最重要的东西。”这个身影望着我,仿佛要钻进我的眼睛里。这时,我想起,我不仅有魔力,还有一双忽闪忽闪的、星星般的眼睛。

也就是那么冰冷一下,温暖的液体从我眼眶里流出来。想必是红色的,只是我看不见了。然后,我听见了扑通一声,似乎坤叔跪了下来。他握着我的手。依然那么粗糙,沟壑纵横。我听得见他想说话,却又咽了下去。

是肉肉狗发现我的。后来大表哥告诉我,我被放在了公园的长椅上。那时离我离开杂货店已有一天半的时间。他还告诉我,我上报纸了,不仅因为我的失踪,还因为我被剜去了双眼,星星般的双眼。

后面的故事我也不想讲了。没过多久,奶奶死了。杂货店的生意大不如前。爸爸妈妈依然徘徊在牌桌上。天津爆炸案也逐渐脱离了人们的视线。生活还是这样,我只记得,我曾差点拥有一支口红。天黑的时候,我就一直想念它,有点橘色,有点粉色,最好涂上嘴唇时,能吱吱发亮。就这样,我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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