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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的牵头费

2016-05-14陈仁华

书屋 2016年8期
关键词:王婆西门庆潘金莲

陈仁华

牵头,作为一种不被社会所认可的非法勾当,具有极大的风险性。对牵头者来说,一旦奸夫淫妇奸情败露,面临的可能是一场灾难:轻则身败名裂,或者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牵头薛婆那样,其家被戴绿帽、喝绿汤的蒋兴哥“打得片瓦不留”,安身不得,只能选择远走他乡;重则要受皮肉之苦,甚至有性命之忧,王婆即是其例,最后“吃了一剮”,一命呜呼。那为什么又有人肯做牵头呢?其答案很简单,不外乎图个不义之财。捞取钱财,是牵头们甘愿冒险的原动力。

言及王婆的牵头费,先有必要说说她的同道中人,另一位同样很著名的牵头薛婆,以便对她们二位做一比较。虽然她们各自所处的时代不同,王婆在北宋,薛婆在明朝,相隔甚远,但在人文环境与等量银子的购买力方面,彼此间仍然具有一定的可比性。《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的作者冯梦龙是明代之人,讲述的是本朝故事。《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之人,他们借用的是明代的人情风貌、道德与生活理念,讲述的是北宋故事。至于在等量银子的购买力上,有人经对比研究所得出的结论是,两个朝代虽然有明显的差距,宋代高于明朝,但高不过三倍。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的牵头薛婆遇上的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主顾。她的委托人陈大郎不仅异常爽快,而且出手大方。这位老兄在托薛婆帮他与王三巧之间搭桥时,就拿出了“一百两白银”、“黄灿灿的两锭金子”给薛婆作为信用金,并承诺“事成之后,再有白金百两相酬”。事实证明,陈大郎说得到亦能做到。他与王三巧在炕上翻滚过后不久,“又将一百两白金谢了婆子”;王三巧“也有三十多两银子东西送那婆子”。毫不夸张地讲,以前从未做过牵头的薛婆,此次做牵头虽然只是“友情客串”了一把,但却做得非常的值得,赚的是盆满钵满。

《水浒传》对牵头王婆这个人物的塑造是非常成功的。在施耐庵、罗贯中的笔下,王婆的职业敏感性、敬业精神、伶牙俐齿、插科打诨、自卖自夸、思路清晰、遇事沉稳和心狠手辣等特征被刻画得淋漓尽致,十分到位。经过他们精雕细琢的王婆,堪称天下第一牵头,其大姐大的位置古往今来谅无人能撼动。

跟薛婆相比,王婆的报酬就显得有些寒碜,少得可怜。西门庆给她开出的条件是,若能引其入港“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有人会问,《水浒传》的作者为何把自己笔下王婆的牵头费定得这么低呢?我以为,罗贯中、施耐庵可能考虑了以下因素:

一、王婆的家境贫穷。王婆的丈夫“没了”,本想依靠的儿子“跟一个客人淮上去,至今未归,又不知死活”,自己所经营的大碗茶生意也很不景气,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泡茶,直到如今不发市”,还得靠“杂趁养口”。在这种生活条件下,对王婆来说,即便是区区十两银子,也不失为一笔可观的收入,对她具有足够的诱惑力。

二、西门庆秉性“悭吝”,是一个小气鬼。对此,王婆是心知肚明的。她知道,如果要价太高,西门庆肯定不给。一旦价钱谈不拢,这笔买卖就有可能黄了。在王婆看来,有买卖可做、有钱可赚总比没有强。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有对报酬寄予过高的期望值,只是想让西门庆“纳些败缺”,多少则在所不论。

三、可能在作者眼里,潘金莲算是个“淫妇”,与其勾连,根本就不值得或者不需要花太多的钱财,包括牵头费在内。而王三巧与潘金莲相比就有所不同,她本是一个恪守妇道的人,与陈大郎私通,不过是一时耐不住寂寞,受了薛婆的百般撩拨,没有守住门户罢了,系初犯;不像潘金莲“爱偷汉子”,在淫堂上早有案底,是个有前科的惯犯。

施耐庵、罗贯中均是道统中人,且刻薄寡情,疾恶如仇,对违反封建礼教、品行上存在道德瑕疵的女性极其地鄙视,他们笔下的淫妇,其结局都很悲惨,最后都死于非命;冯梦龙虽然也讲纲常礼教,因果报应,但对自己笔下的女性却怀有一定的宽容心,能给人以迁过自新的机会。他笔下的薛婆在东窗事发后,仅是其家被蒋兴哥打得片瓦不留,而王三巧几经周折最后又回到了蒋兴哥的身边,只是身份有所变化,由“妻”被降格为“妾”。陈大郎的结局稍惨,财物被抢,流落异乡,死于疾病,其妻平氏改嫁给了蒋兴哥。

四、此笔买卖的难度不大。王婆做牵头的理论水平和实际经验堪称一流。她把男人“捱光”的条件分为“五件”,并将之上升为“潘驴邓小闲”理论,可谓千古之绝唱。她为西门庆勾引潘金莲量身设计的“捱光十步曲”,步骤之细致,层次之清晰,逻辑之缜密,恐怕令古今的文人学者也会感到汗颜。可惜的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西门庆与潘金莲在勾搭成奸之前,已有“叉竿”之遇,“心意几交横”。在这种情况下,作为牵头的王婆,就不可能有大显身手的空间,只需为他们二人提供一次见面的机会就可完成受托的任务。换言之,在这笔买卖中,王婆实际要去做的工作不仅难度小,而且量也不大,因而给的报酬不高亦在情理之中。

相比之下,薛婆就不一样了。她的理论水平尽管没法与王婆比,但她的牵线难度却要比王婆的大得多。王婆所有的便利条件,例如,与潘金莲为邻,彼此相熟等,薛婆一项也没有。她在接受陈大郎的委托之前,与王三巧从未谋过面,一开始就面临着如何跟王三巧接上头的难题。即便能搭上线,接下来又会遇到怎样才能取得王三巧信任的问题。完成前两步后,还得设法克服王三巧的心理障碍,为其偷情寻找借口,“挑拨”王三巧,使其“春心飘荡”,不能自持,让陈大郎伺机成就好事。当然,这薛婆亦非等闲之辈。面对重重困难,她没有选择退缩,而是迎头而上,使出浑身解数,最后将所有的难题都一一化解了,其手段之高强,同样令人拍案叫绝。其行动方案每一步的实施,都显那么自然,合乎情理,让待在闺中、涉世未深的王三巧根本就看不出破绽来,在不知不觉之中,钻进了薛婆下的套儿,成了瓮中之鳖,最后只得半推半就,“由他(陈大郎)轻薄”。

我猜想,冯梦龙在给薛婆的牵头费做定额时,一定参考了西门庆的报价,并认为依照牵线的难度,他笔下的薛婆应该比王婆得到的好处要多得多。所以,他一开始就通过陈大郎之口,把这笔交易定性为“大买卖”。同时,他笔下的薛婆,本是位做珠宝首饰生意的商贩,生活无忧,唯一的女儿也嫁给了一户条件不赖的人家,不像她王婆吃了上顿愁下顿,为了糊口,啥生意都做,除牵头外,“做煤”、“抱腰”、“收小的”什么的都干,无所不为,大小通吃。总之,像“十两银子”这样的蝇头小利,对薛婆来说,她肯定看不上眼。只有开出大的价钱,才能激发她的热情,让其有挺身而出、甘愿冒险的冲动。这恐怕也是薛婆报酬高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西门庆开出的十两银子的牵头费,王婆没有进行讨价还价,不能完全排除她自身对潘金莲的遭遇有同情的因素在其中起了些作用,乐观其成。这一点,或许可以从王婆与西门庆的一段对话中看出端倪来。西门庆在委托王婆牵线前,在茶坊里曾经向王婆打听过潘金莲“是谁的老小?”当西门庆分别猜了“卖枣糕徐三”、“银担子李二”与“花胳膊陆小乙”三人后,王婆都表示,若是潘金莲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结为夫妻,都是“好一对儿”。西门庆在得知潘金莲的主儿为“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时,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的感慨。对此,王婆也有同感:“便是这般苦事。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这般配合!”至于这种情感因素在里面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无法下一断语,姑且置疑。

西门庆这厮不仅抠门,而且信用也不怎么样。对他“十两银子”的许诺,王婆一开始就表示了不信任,“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使钱”。对此,西门庆也不否认。为了消除王婆的顾虑,他当即表示:“这个极容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情便了。”但王婆还是不放心,她在给西门庆耐心地讲述了那条她专门为西门庆勾引潘金莲而构思出的“捱光十步曲”后,仍不忘提醒西门庆“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与潘金莲第一次苟合完事后,王婆立即按照双方的约定向西门庆主张了权利,“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都完了,所许之事,不可失信”,并以“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郎说”相威胁。西门庆听后,依旧耍起了老把戏,闪烁其词,以“并不失信”、“我到家里,便取一锭金送来与你”加以搪塞应付。二人临别时,王婆还开了句玩笑,“‘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

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交代,西门庆许下的十两银子,在事成之后的“第二天”就给了王婆。不过,我认为,《金瓶梅》中的王婆拿到了报酬,并不等于《水浒传》中的王婆也拿到了。兰陵笑笑生之所以在书中做出这样的交代,应该是出于剧情发展需要的考虑。我们知道,《金瓶梅》脱胎于《水浒传》。《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潘金莲在勾搭成奸后的几个月内就被武松所杀。而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却把武松为其兄报仇的时间向后作了推延。他利用这段时间,加入了自己设计的大量情节,让西门庆、潘金莲这对男女不仅结了婚,而且过了大约有七年时间的风流快活日子。他的这一铺排,必然要借助王婆的配合。要王婆配合,西门庆就得把许诺的牵头费给了。不然的话,这婆子就有可能翻脸,将奸情一股脑地抖出来。如此一来,后面的戏也就没有办法唱了。所以,兰陵笑笑生在书中对牵头费的支付时间作出专门的交代,让其有个明确的了断,可谓用心良苦,乃不得已而为之。

为了给他的前述说法作铺垫,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中有淡化了西门庆抠门秉性的倾向。例如,他用“这个容易”一句代替了《水浒传》中“这个极容易医治”的说法。对这一改动,千万不可小觑,两者的意思大不一样。“这个极容易医治”,表明西门庆认可了王婆对他的“悭吝”的评价,而仅依“这个容易”一句尚不足以得出西门庆认可其“悭吝”的结论。从作者追求的效果分析,施耐庵、罗贯中可能是想借王婆的唠叨,更多地向读者一并展示王婆贪财的急切欲望与西门庆的悭吝秉性。而《金瓶梅》的作者在书中反复提到王婆的提醒与索要,其用意或许只是为了让王婆贪婪、心眼小的丑恶嘴脸在读者面前得到充分的暴露。

我认定《水浒传》中的王婆没有拿到牵头费,有如下理由支撑:

首先,西门庆有失信的前科。他在委托王婆做牵头前,曾跟王婆打过一次赌,许诺如能猜中他的心事,就给王婆“五两银子”。结果王婆猜中了,“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但他许诺的银子并未见付给王婆。失信有了第一次,出现第二次也就不足为怪了。

其次,替西门庆牵线,王婆并非一无所得。为了给王婆实施“捱光十步曲”前五步提供道具,西门庆按照王婆的吩咐,以“送终衣料”的名义,给她送了“一匹白绫、一匹蓝绸、一匹白绢”和“十两清水好绵”。这些布料,是西门庆花费了多少银子购买的,书中并未做交代,但其价值不菲则是可以肯定的。用这些布料经潘金莲之手所缝制成的“归寿衣”,在西门庆的好事成就后,其所有权自然都转移到她王婆的名下了。为了实施“捱光十步曲”第六步及其之后的诸步,西门庆给了王婆“五两银子”,作为置办酒食的经费,“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收了”。这五两银子肯定没有用完,剩余的部分自然被王婆装进了自己的私人腰包。西门庆不兑现许诺的十两银子,可能就与这些财钞有关。西门庆是位生意人,精于算计,在他眼里,我给你王婆的东西,其价值已在十两银子之上,算是兑现了承诺,无需另行支付。只是当王婆讨要时,西门庆又不好道明此意,只好耍太极,打出“拖”字这张大牌来。而在王婆看来,牵线过程中收取的钱财,乃开展工作之必备,与牵头费无涉,一码应该归一码,故在西门庆没有按照承诺支付牵头费之前,向其索要是自己理所当然的权利。

值得一提的是,有人或许认为,王婆为西门庆勾引潘金莲设计的“捱光十步曲”,纯属卖弄聪明,故弄玄虚。实则不然,里面大有乾坤。它的存在,不仅能体现出王婆的职业操守和敬业精神,也为后面西门庆勾引潘金莲提供了行动的操作指南与对每一步结果的预判,同时为王婆向西门庆索取牵头费以外的钱财制造了合理的借口。由此可见,小说中的这段描写,可谓意义多重,而非可有可无,更非画蛇添足之笔。

最后,西门庆没有履行支付报酬的承诺,可以理解为是对西门庆和王婆各自一句玩笑话的暗合,让故事更富有因果报应的色彩。西门庆将牵头费唤作“棺材本”,冥冥之中预示着王婆做牵头即将要付出的代价:“吃了一剐。”王婆所说的“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不幸一语成谶,最后变成了现实,直到被杀之时也未拿到报酬。我猜想,《水浒传》作者之所以设计这两句台词,其用意就在于此。兰陵笑笑生无疑熟读了《水浒传》,但在这一点上他可能没有完全悟透作者的意图,因而在自己的作品中对这两句台词仍照搬照用,未作相应的调整,这也许可以算作他“百密一疏”的失误吧。

至于王婆后来为何没有跟西门庆再提报酬的事情,我以为是另有原因,即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奸情因被郓哥撞破而败露,并由此引发出一桩桩越来越严重、难以收拾的突发事件。这之后的王婆尽管头脑冷静,方寸不乱,但也不得不把全部的注意力和精力,用在处理那些突发的事件上。王婆说风情,固然是冲着贿去的,但真要在性命与钱财之间作出选择,孰重孰轻,她还是分得清的,无疑会选择前者,保住自己的性命。所以,在武大郎被毒死之后,当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叫买棺材津送”时,王婆并没有产生将其先行抵作牵头费的念头,而是在次日老老实实地用之“买了棺材,又买些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在这个时候,保命要紧,要钱过日子,已退居次位,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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