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

“女神”奶奶和她的“继承者”

上世纪50年代，20岁出头的奶奶成了“国民女神”。她在电影《白毛女》中饰演的“喜儿”一角，成为那个时代最火的银幕形象。

奶奶回忆，当时，每次在露天坝里放这部电影，都是满村空巷，扶老携幼，屋顶上是人，墙头上是人，树杈上是人，草垛上是人。

可我们家毕竟没有成为演员世家。奶奶有三个儿子，后来又有了三个孙子，除了我，竟然没一个人对演戏有兴趣。作为唯一的繼承者，我和奶奶的关系最亲近，而她亦在我身上倾注了最多的心血。

最初奶奶也并不同意我当演员。如今的演艺圈和过去大相径庭，入行太容易，从业者太多，南漂，北漂，全国在漂。如今的人心也和过去截然不同，真正把表演当成一门艺术、把它作为一项事业认真对待的，凤毛麟角——更多人抱着玩一把、过把瘾的心思入了圈子。

“你最好踏踏实实去干点别的。”奶奶认真地对我说。

可我太爱表演，她最终还是支持了我的选择，“喜欢就去做。”

2007年7月，我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进入奶奶曾经工作过的八一制片厂。作为新人，能有戏约就不错，电影《赵丹》、电视剧《山间铃响马帮来》、电影《惊天动地》……出演的也不过都是些小角色，可演戏的乐趣，哪里分主角配角。

有了共同的事业，我和奶奶的关系更进了一步。我们常在家聊演戏的心得，说得多的是奶奶，听得认真的是我。“演员要强调生活。”她提醒说。接到新剧本，奶奶也总会和我在家里对戏。“女神”不会因为年事已高就减少了魅力，说戏的奶奶眼神里永远闪着光，精神抖擞。

一匹拖着四架马车的老马

合家团圆，工作顺利，这样的温馨却不过持续了半年。2008年2月，妈妈被查出患有乳腺癌；同年8月，爸爸被查出患有肺癌；2012年，二婶也被查出患上乳腺癌；2013年底，爷爷确诊为肝癌晚期。

病情最重的是爸爸，他和癌症抗争了近7年，于2015年6月底去世。7年间，癌细胞从他的肺转移到脑，扩散至骨髓。我永远记得他最后的模样：癌症夺走了他的视觉和语言能力，他像植物人一样，终日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若有所思，却无法表达出心中所想。

一个癌症病人便足以拖垮一个家，何况家里有四个。父母丧失劳动能力，我不过是新人，收入有限，奶奶立刻成为家里的经济支柱。

为了治病，奶奶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日子一下回到最拮据的起点。那次去八一厂超市买豆角，昨天还是两元钱，今天一下涨到了两元五角。不过贵了五角钱，奶奶却犹豫了。我准备掏钱，奶奶拦下：“别，你知不知道，一个菜贵五角钱，按月算下来，每个月伙食费就要多支出很多。”为了说服我放弃，奶奶指着蔬菜区的另一头，“其实豆角有点儿老，咱们吃别的吧，正好你爸爸喜欢吃小油菜，咱们买点小油菜回家炒。”

奶奶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爸爸和爷爷。爸爸爱吃草莓，奶奶每次都买最大、最好、最新鲜的，亲自喂他。转头，她却啃起了自己的“零食”——黄瓜和小胡萝卜。“草莓是比较贵的食品了，给老伴和儿子吃不贵，要我吃的话就太贵了。”

外人眼中的田华老师，永远是那个站在舞台上传播正能量、乐观漂亮的小老太太，只有我们知道，她把演技都用在了生活里。前一分钟，奶奶还在医院，伺候着病床上的爷爷和父亲，陪他们聊天，陪他们做化疗。下一分钟，她却必须马上挥别泪水，出现在舞台上，挂着春风般的笑容。

我们需要钱，所以奶奶必须去参加很多活动。

以奶奶的“名”，想要“利”太容易了

在现实面前，你会改变自己的某些原则。奶奶不再挑剔工作，会出席许多以前她根本不会参加的活动。只要能挣钱，她都去。

记得爸爸去世前，有一次我和奶奶在医院陪他做化疗。之前我和奶奶答应在那天出席某个活动，可爸爸当时的情况已经非常危险，我求奶奶：“能不能不去这个活动？”她抹去眼角的泪，蹙着眉，“已经答应了，而且有报酬，我们去吧。”

我真正理解到“一个艰难的决定”背后是什么。去往活动现场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可到了演出大厅，她换好衣服，站到舞台上，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特别风光特别健谈特别开心——我的奶奶不想把负面情绪带给观众，在镜头前，她永远是那个漂亮的老太太田华。

可87岁老人孱弱的肩膀，真能承载起这么多的负重吗？

经济最窘迫的时候，奶奶甚至会主动询问报酬。有一次，她一个朋友的朋友的弟弟结婚，请她当主持人和证婚人。奶奶听完朋友在电话里的请求，先愣了一下——她是多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从来不好意思问人家有没有报酬。但是那次奶奶硬下心问了。不是当事人，你永远无法理解老人家那一刻心里有多么挣扎、痛苦。

通过证婚，奶奶拿到了1000元红包，先前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八十多岁的老人，为做一个婚礼主持站了整整一上午，能吃得消吗？我心痛地埋怨她：“一千块钱能干什么呀，你干吗这么拼命？”奶奶说：“一千块钱也是钱呀，能挣一点是一点，这一千块钱够咱们一个月伙食费。”

有些原则绝对不变

为1000元钱这么拼命，我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奶奶不拒绝那些主动找上门来的广告，现在家里的处境，会不会要好一些？

2012年，爸爸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有一个药厂找到奶奶，想让她代言，代言费200万元。这笔钱对我们来说是多大的诱惑呀，可奶奶最后一咬牙没去。“万一这个药查出问题了，我做了代言，带来不好的影响怎么办？”

圈里人都知道，田华不接广告！奶奶从艺几十年，没有接拍过一条广告，即便在她最需要钱的时候。这大概就是奶奶的底线，哪怕再急再需要钱都不会违背原则，“钱不能这么个挣法。”

所以在200万元和1000元间，她选了后者。那是可以站着挣、问心无愧的钱。

用爱报答爱

艰难的生活没有拖垮奶奶，甚至在医院——活动——家三点一线奔波的日子里，奶奶依旧念着我的事业。我们成了圈子里不一样的“祖孙档”。

2009年9月，我接拍电影《寻找成龙》。开拍前奶奶主动请缨，在这部电影中饰演我扮演的角色保安虎子的奶奶一角。她不放心我的演技，想带我入戏；另一方面，她也想多接戏多点收入。

2010年12月，我开始出演主角，在电影《早安龙门崮》中饰演男一号小李。奶奶照例放不下心，自告奋勇跟进剧组，再一次饰演了我电影里的奶奶。

电影在山东日照市农村取景。12月的山区非常寒冷，80岁高龄的奶奶披着棉大衣，一会儿在火堆前烤火候场，一会儿又脱掉棉大衣去镜头前拍戏。我心疼了，想求导演先拍其他人的戏份，让老人家回宾馆休息。可奶奶一把将我拦住：“没事，多拍会儿吧。我们做演员的，就得以拍片为主，什么苦都得吃。”

如今，奶奶终于肯定了我的演技，又开始操心我的知名度。她和我一起接受了综艺节目《大驾光临》的邀请。

第一次，我以“田华孙子”的头衔走到台前；第一次，我说出了关于奶奶、关于我们家的那些事，关于一个87岁老人如何以瘦弱的肩膀撑起整个家、又走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的往事。

那次，我给奶奶唱了一首歌《我只在乎你》。奶奶是我的女神，我的偶像。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会继续扶着对方，从艰难的时光里走出，越走越敞亮。

（归雁生摘自《家人》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