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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川悠远,唯其劳矣——论《诗经》中的“东征”牺牲精神

2016-04-25吴名岗WuMinggang

孙子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东征行军山川

吴名岗/Wu Minggang



山川悠远,唯其劳矣——论《诗经》中的“东征”牺牲精神

吴名岗/Wu Minggang

A Review of the Eastward Fighting Spirit in The Book of Odes

西周初年的周公东征是一次极为重要的战争和重大历史事件。《诗经》中有三首叙写“东征”的诗,从不同时段和不同的侧面记叙了这场战争。《渐渐之石》写了东征开始的行军劳苦;《破斧》从兵器残破的角度写了战争的残酷;《东山》则写战争结束,回家路上的士卒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回到家后团聚的悲喜。三首诗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东征画卷,共同讴歌了军人的劳苦和艰辛,颂扬了他们为了天下的统一和安定,对个人辛劳和牺牲的无怨无悔。

豳风中的《东山》和《破斧》是明确写周公东征的,《破斧》中有“周公东征”之句,《东山》也被史料证明是写周公东征的。小雅中的《渐渐之石》反复咏叹“武人东征”,无疑也是有关“东征”的重要诗篇。其风格亦与豳风中的两首相同,与《破斧》《东山》同为咏叹东征军人之劳苦这一主题是无疑的。《渐渐之石》是写东征开始的,《破斧》是写战争之伤残的,《东山》是写战争结束的。先看《渐渐之石》:

渐渐之石,唯其高矣。山川悠远,唯其劳矣。 武人东征,不遑朝矣。

渐渐之石,唯其卒矣。山川悠远,唯其没矣。 武人东征,不遑出矣。

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月离于毕,俾滂沱矣。 武人东征,不遑他矣。

这次东征是从今陕西宝鸡一带直到山东滨州市的惠民、博兴一带,东征大军是在经今曲阜、徐州曲折进军到东部沿海的,行程数千里甚至万里。这次东征,是居住在窑洞中的陕西人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们就像是一次大的探险,不但对敌人不知,就是山川地理,也不熟悉。深深印在他们脑海中的是巉巉的山岩,连绵不断的山脉和涛涛东流的河水,用诗来表达就是“渐渐之石”“山川悠远”。全诗三章。第一章写在巉险的高山和远流的大河之中,惟有东征的军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前进,他们朝夕行进在山川之中,最为劳苦。“渐渐之石,唯其高矣”是说在陡峭的山崖上行军自然是艰险的。“山川悠远,唯其劳矣”,是说在巉险的山河中长远的行军,不但劳苦而且危险。“武人东征,不遑朝矣”,“不遑”是无暇的意思。东征的军人不避风险和劳苦,朝夕无暇,前行不止。第二章比一章仅改动了“卒”“没”“出”三个字,意旨相同,是说东征军隐没在悠远的山川之中,看不到了。“不遑出矣”的“出”是说军人们只谋进袭,顾不得考虑退出,写出了武人的牺牲精神。这两章把一幅山川悠远的无尽画面留给了我们,劳苦的行军队伍没入了这画卷之中,留给了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第三章,写了在大雨滂沱之中,冒雨行军的壮烈场面。那时虽然没有天气预报,但天将大雨,军队是知道的,因为“有豕白蹢,烝涉波矣”是雨季的现象,“月离于毕”是将雨的象征。明知将有大雨,但为了战机,东征军顾不得自己的艰辛,只有不停的进军才是他们唯一的使命。

这首诗把东征的军队置于宏伟悠远的山水画卷之中,不但给人以壮丽的山河之美,而且用这高远的山水来表现军人的劳苦和危险,颂扬武人在东征的途中朝夕不停出没山河之间、只知前进、即使大雨滂沱也冒雨行军、顾不得其他的牺牲精神。山河绵延、广阔悠远,这大好的河山中惟有远征的军人最为劳苦。对军人之劳苦,没有当过兵的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对军人的牺牲精神,那些只知个人吃喝玩乐的人是无法理解的。笔者曾是一名解放军战士,正赶上“这样训练好”的拉练年代,参加过近千里的野营拉练。身背背包、肩扛六零炮,时间一长,肩如刀劈般疼痛,脚上起泡有乒乓球大小,有的大泡套小泡,水泡套血泡,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为了把泡消除,战士们一停下来,有的用头发穿在泡内,以便让泡内的血水顺发丝流出,防止其扩大,有的用卷烟炙烤水泡,使其干瘪。与脚上起泡作斗争是长途行军所必不可少的,无法避免的痛苦。冬天行军,汉水湿透衬衣,湿透棉衣,湿透罩衣,湿透背包,背包湿了干,干了湿,被子上白色的盐渍象盐碱地里一样一片白色。有的战士感冒发烧,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也得坚持行军,在崎岖的行军路上实在难熬。有了病号,不病的同志要帮助有病的战友,把战友的枪支弹药加在自己身上,其艰难劳苦就更加重了。行军之苦,苦不堪言!我出身农民,什么艰苦劳累的活都干过,最劳苦的莫过于行军。因实在无法忍受,有的战士自己结果自己的性命都是有的。我们没有参加“东征”,其士卒之劳苦却是可想而知的。

只有身经战争的人,才懂得军人的劳苦和牺牲。在吴王阖庐伐楚取得一系列重大胜利之后,阖庐和伍子胥都想乘胜入郢,这时“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待之。’”①军事家孙武对军人之劳苦的理解是深刻的,他以“民劳”谏阻吴王伐楚入郢,最终得到了阖庐和伍子胥的理解,作出了暂不伐楚的重大战略决策。军人之劳苦,可是关系人民生死和国家存亡之事啊!孙子说:“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诡也。”②《渐渐之石》表现了武人们的这种上下一心,不惜牺牲个人一切的崇高精神。

《渐渐之石》是一卷意境深远的山水画卷,是对“咱们当兵的人”的深刻理解和礼赞,是对军人和正义战争的歌咏和颂扬。

如果说《渐渐之石》是东征之行进,那么,《破斧》就是写战争之伤残的。《破斧》是东征军人的自我咏叹。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

既破我斧,又缺我錡。周公东征,四国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周公东征,四国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诗中的“斧”“斨”“錡”“銶”等都是战士们手中使用的兵器。“破”是破裂,“缺”是残缺。斧斨等兵器是用来用来杀敌的,杀敌的斧头都破裂、毁坏了,士兵之用力杀敌可以想见。“既破我斧,又缺我斨”是说我的兵器打仗打得都残破了,毁坏了。试想,如果是现代战争,武器残破了,那就要这样写:“既击落了我的飞机,又炸沉了我的军舰,既打坏了我的坦克,又拦截了我的导弹。”仗打到这个份上,其惨烈可想而知。《破斧》是胜方写下的诗歌,那么,战败方会怎么样呢?我们可以从诗中想象战争全局。

《破斧》只写了战士武器的残破,没有正面写军人的伤亡。斧破斨缺,手执斧斨的士卒的死伤是可想而知的。战争,自古就是死人的事,历史上因为战争而牺牲了无数的将士。现在一些生活在和平环境的人,用放大镜在牺牲的英雄身上找毛病,是对无数为国捐躯的将士的亵渎,是良知的丧失。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虽然是以战士的口吻反复咏叹“既破我斧,又缺我錡”,咏叹战士的伤残,但是对这场战争是理解的,是支持的,是赞美的。全诗反复提到了这次东征的目的,是“四国是皇”,“皇”者,匡也。是为了匡正四国。“吪”,化也。是用周的理念、制度宣化、教化商朝投诚、归化的四国。“遒”,敛而固之也。是统一、巩固的意思。对东征的目的,这些“既破我斧,又缺我斨”的战士心中是明白的。这被征的四国究竟是那些诸侯?根据《周公东征碑》和《韩非子》的记载等是:商盖、商奄、淮夷、徐夷。应当注意的是,四国并非是与周平行的国家,而是周的地方政权的诸侯国,它们的被征伐是因为闹分裂,反叛周的统一。“哀我人斯,亦孔之将”是爱怜广大人民的意思,也就是说,东征是对广大人民的爱怜,是为了国家的安定。“将”,大也;“嘉”善也;“休”美也。“亦孔之将”,“亦孔之嘉”“亦孔之休”是说周公东征是“大善美”,这是对这次战争的高度评价和赞美,是对维护国家统一战争的充分肯定。这次周公东征历时三年,一直到达今山东滨州一带。周公“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③今惠民县有商盖的薄姑冢墓,周公东征后盖君薄姑氏对周表示臣服,为了监视商盖,把其国君从今惠民县南迁到齐国国都营丘附近,所以薄姑故城在今博兴县。近代发现有周公东征的铭器周公鼎,又称周公东征鼎(现存美国旧金山)就记载了这次东征。其铭文有:“惟周公于征伐东夷丰伯、薄姑”。④证实了《诗经》和《史记·周本纪》的可信性。

《东山》是《国风》中是少有的长诗。全诗四章,分别叙述东征将士回家、想家、到家、成家。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燭,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燿宵行。亦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妇叹于室。

洒埽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燿其羽。

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縭。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这四句是四章所反复咏叹的,说我往东山,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多久?“于今三年”。“我来自东”说明是在回家的路上,零雨其濛,是说落着濛濛细雨。大概在路上下雨的时候很多,下雨时间很长,所以才反复说“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是说走在回家的路上,向家乡而悲。这个“悲”字,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三年征战,九死一生,经历了多少磨难,多少劳苦,只有自己知道,个中滋味,难免悲苦。与家人三年不见,家中怎么样了?父母还好吗?新婚的妻子怎么样了?出生的子女会跑了吗?他们的生活在失去自己的照料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呢?这只能让有泪不轻弹的男儿们把悲苦往肚里咽。下达回军的命令之后,这已不同于来时的“东征”了,是在和平的环境里行军回家,已经用不着象来时那样衔枚禁声,随时准备战斗了,也不用再穿甲衣而是可以穿便服了,这就是“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比独宿,亦在车下。”是说战士们在回家的路上象蚕虫蠕动在桑野那样慢,表现了战士们恨不能马上到家的急切心情;即使不打仗了,在回来的路上,普通的战士仍然是夜宿车下,是艰苦的。但他们不以功自傲,不扰民,是守纪爱民的。

第二章写想家。回家路上想家是自然的、普遍的、古今相同的。古人不比今人,不要说常常电话联系,就是万金家书那时恐怕也没有。实际上,离家三年的东征战士,对家中的任何讯息都不会知道,这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是很难体会得到的。看看他们走在路上想些什么吧。“果臝之实,亦施于宇”,“果臝”就是栝楼,“施,延也。”“宇,房檐也”。栝楼蔓生,秋天结果,红色,可入药。因为是秋天,所以想:家中的栝楼该爬上屋檐,圆圆的栝楼垂在窗上了吧!这是他在家中常见的景象。“伊威在室,蟏蛸在户”,伊威又名鼠妇,是生长在室内的潮虫子,似白鱼,豆般大小,室内长期不打扫则生。蟏蛸,小蜘蛛,也是室内不打扫则结网在门窗间。东征战士三年不在家中,想自己的屋内门口大概挂满了蜘蛛网,地上爬着小虫子。“町畽鹿场,熠燿宵行”,晚上走在村庄旁,萤火虫飞来飞去,想到家中房舍旁的空隙之地,在家时种植蔬菜瓜果,现在自己不在家,一定荒废成了鹿场,萤火虫也会这样熠燿闪光。“亦可畏也,亦可怀也”, 家中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真是又叫人想家,又叫人害怕。东征的战士们就这样天天走在路上想家,从山东的东部走到陕西的西部,要走多少天啊!战士们要受多少煎熬啊,可他们的心里就是飞也嫌慢啊!

第三章写到家。“鹳鸣于垤,妇叹于室”,“鹳”是一种水鸟,嘴尖而长,吸食蚂蚁。“垤”,蚁穴旁的小土堆,鹳把尖嘴伸到蚁穴,发出“呜呜”的鸣叫声,把蚂蚁吸食到嘴里。这是天将下雨的征兆。走在路上的战士,听到鹳鹊的鸣叫,长而低咽,就像妇人的长叹。像母亲哀叹儿子,像妻子哀叹丈夫,她们三年不见亲人之愁苦,对亲人吉凶之未知,万般情怀和痛楚都在这像鹳鸣般的长叹之中了。“洒埽穹窒,我征聿至”,家中的亲人听说东征的子弟就要到家了,他们赶紧打扫窑洞,迎接亲人。陕西的窑洞是出名的。越是古代住窑洞的越多,因为这种居室不仅冬暖夏凉,而且几乎不用任何建筑材料,是最节俭的,也是当时的一般百姓住得起的。“我征聿至”,是说我东征回来了。到家后一眼看到的是长在栗树枝架上的苦瓜,这是陕西常见的,“有敦瓜苦,烝在栗薪”是东征的战士到家后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作者感叹道,我不见家乡的景致,不见家乡的亲人已经三年了。

当年参加东征的都是已冠的青年,有的已经成家,有的尚未结婚。到家后,父母要为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没结婚的儿子办喜事。为了国家的统一和安定,他们已经误了婚期,未婚妻已经苦等了三年。最后一段就是写战士们的新婚之喜和已婚战士的团聚之欢的。“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仓庚就是黄莺,也叫黄鸟,“仓庚飞,婚时也”“熠燿,鲜明也”,这是比喻新婚之人穿上鲜艳的衣服,神采奕奕。“之子于归,黄驳其马”,娶亲之时,黄白相间的骏马,威武彪悍的新郎,一起来恭恭敬敬的迎接新娘。“亲结其縭,九十其仪”,女方临出阁,新娘仔仔细细的打扮,母亲亲自为女儿结上以示告戒的帨巾,婚礼十分严谨讲究,“九十其仪”,是指具体的礼仪程序。“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作者说,新婚夫妇很好,甚美矣!“其旧如之何?”那些东征前已经结了婚的,夫妻团聚后怎么样呢?诗中没有回答,把想象留给了读者。俗话说:“小别如新婚”,年轻的夫妇,别离三年,丈夫又是远征参战,相见后的情感交集,悲喜欢快可想而知。

《渐渐之石》写东征军队爬山涉水,衔枚进袭,在山川悠远之中冒着滂沱大雨行军击敌之劳苦;《破斧》以“破斧、缺斨、缺錡、缺銶”暗示了东征战争之残酷和军队之伤残,蕴含了战士们的战斗之劳苦;《东山》则着重写了战士们离家东征的离别之苦,思乡之苦,以及他们的父母妻子对战士们的担心,思念之苦。三首诗,完整的描绘和表达了将士们参加战争的劳苦。战争惨烈,惟有实际参与的军人们最为劳苦,惟有他们自己知道!周公东征已经过去了三千年,古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对于今天守卫边疆、海疆的战士来说,对于出国维和的中国军人来说,“山川悠远,唯其劳矣”却仍然依旧。从《诗经》中,我们体会到古代军人的劳苦,理解古今军人的英雄行为和为天下牺牲的精神,仍然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注释

① 司马迁:《史记·吴太伯世家》,北京:中华书局,简体横排版,1999年版,第1235页。

② 吴九龙:《孙子校释》,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页。

③ 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简体横排版,1999年版,第97页。

④ 李学勤:《文物中的古文明》,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96页。

(责任编辑:周淑萍)

作者简介:吴名岗,山东孙子研究会理事。

收稿日期:2015-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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