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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述清代贬谪入疆文士的诗文特色——以纪昀新疆行记为中心

2016-04-19

关键词:纪昀新疆

司 聃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 100008)



简述清代贬谪入疆文士的诗文特色
——以纪昀新疆行记为中心

司聃

(中国社会科学院 世界宗教研究所,北京 100008)

[摘要]贬谪官员在清代入疆文士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纪昀曾因“瞻顾亲情,擅行通信”被贬至新疆乌鲁木齐一带,成为清朝贬谪文士的典型代表。在边疆生活的几年中,纪昀将其所见西域风土记录于文学作品,诗文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对新疆进行总体描摹,所描述的西域社会形状出现较多独特性,多言前朝诗人所未言,具有史料学意义。纪昀西域诗文特色鲜明,在创作主旨、托言鬼神狐仙及诗歌体裁等方面皆对后世入疆文人有所影响。

[关键词]纪昀;贬谪文士;新疆

一、 以纪昀为例看清朝贬谪文士群体的特殊性

(一)清朝入疆贬谪文士

有清一朝,曾有数位名臣被贬谪、流放至新疆,前有乾隆朝的侍读学士纪昀、嘉庆朝的翰林院编修洪亮吉,后有道光朝的两广总督林则徐、邓廷桢等。贬谪文士入疆可称清朝文学史与边疆史上的一大特色,究其原因,盖因区域的统一为文士入疆提供了历史条件:乾隆二十年(1755年),清军平定准噶尔,二十四年(1759年)彻底平大小和卓叛乱,自此清朝统一西域,其西北边界自以往嘉峪关附近扩张至帕米尔高原、伊犁一带,较前朝发生较大变化,民国学者有“清朝军事力量只占天山南北路,政治势力及于中亚西亚及阿富汗斯坦诸地”[1]之类的论断。准噶尔部与回部叛乱既平,乾隆皇帝将西域之名改为新疆,以伊犁为都会,又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设伊犁将军,负责调度军事,统辖天山南北至帕米尔高原的广大地区。在随后的发展中,出于政治考量,清廷将新疆定为流放之地,在时人的眼中,“伊犁城在西北极,比似炎徼更辽僻。乌孙故地毡裘乡,睢呿何曾读仓颉。近年始入坤舆图,去者无非罪人谪”[2],可见谪臣流人之多,也因此造就了清朝贬谪入疆文士这一特殊群体。纵观历史,素不乏歌咏边塞的文士。唐朝文士投笔从戎、随军从征者较多,因而诗文中所展现的西域风情具有亲历色彩,如王昌龄、高适、岑参等边塞诗人皆是亲历西域边塞者,其中岑参两次从军西域,最远处到达天山轮台;高适亲赴河西战场,对安西大都护府治下的西域局势十分关注;王昌龄登第之前,也曾赴西北边塞。至元明两朝,西域边塞诗文随着中央政权重新获得西部地区行政管理权而重新复兴,元朝契丹诗人耶律楚材随军西征,遗留一批描写西域风土人情的诗歌;而明朝在新疆留下较有影响力诗文的,则是陈诚、克新等外交使者,因奉朝廷之命出使西域,在留下《西域行程记》《西域番国志》等游记资料外,亦留下一批描述新疆风土的诗歌。

与清朝贬谪入疆文士不同,前朝诸多入疆文人可归纳为从军征型与使臣型,这些文士或宦游、或从军、或考察,面对西域的瑰丽风土,留下了一批风格奇崛的诗文。但于诗文取材而言,这两种类型的文士皆有因本职身份造成的缺陷,如前者从军,较多从军事、风景方面进行描摹,而又因戎马天山南北,导致与新疆本地人员接触较少,所以描述风情较为单一;后者为汉使,虽行迹踏足新疆较多区域,但来去匆匆,无法常驻,因而诗文中除方志性质的记录外,只剩浮光掠影。

有清一朝,入疆贬谪型文士颇多,本文只列举有较多关于新疆的诗文流传于世的文士。这一类型的文士多有良好的文学素养,在贬谪、流放新疆的过程中用文字抒发自己的所见所想,并以实录的精神记载下西域见闻。

上图共罗列清朝被贬谪、流放文士9名,除此之外仍有部分文士因种种原因被贬谪、流放至新疆,但或者未留下关于新疆风土的诗文,或者仅是零星篇章未造成较大影响,故略去不提。与前朝不同类型的入疆文人相比,清朝的贬谪型文士在总体上具有明显的不同:1.文化程度较高,皆有较好的诗歌创作素养,西行创作质量可圈可点;2.在新疆所驻扎时间较长,上述诸文士在新疆时间最短为洪亮吉,所历约百日,时间最长为庄肇奎,历时10载;3.贬谪型文士基本上以罪臣身份远赴新疆,需亲自管理、参与屯田等具体事务,也因此得以近距离接触边疆民俗文化,有机会与当地人民相亲,故诗文中能表现出民生疾苦,而非单纯、空洞地进行景观描摹。

(二) 纪昀其人特殊性

本文拟以纪昀为例谈贬谪文士群体诗文创作,源于纪昀其人的特殊性,大致可归于以下几点。1.就时间而言,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纪昀因涉嫌为亲家卢见曾通风报信走漏风声一事被乾隆帝流放伊犁,为清朝贬谪型文士中最早入疆的一批,其对西域边疆的描摹与咏唱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后来人。2.就对新疆的贡献而言,作为最早被革职流放的文士之一,纪昀初至新疆时正值清廷一统新疆之际,百废待新,规章典制等均处于草创阶段。纪昀初为印务章京,负责起草奏折檄文等,后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由簿书迁为佐助君务,因此得以进言献策,并在规范、修改典制方面多有贡献。3.就与新疆融合程度而言,纪昀漏言夺职后戌乌鲁木齐助军,其于次年二月到达乌鲁木齐之时,任军营印务章京,其间畜数犬自娱。与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后,其遇赦自新疆回京参加《四库全书》的编撰的10年忙碌相比,“自始至终,无一息之间”[3],流放新疆阶段无疑有更多机会与当地人相亲,且有较多时间收集民俗素材等。4.就诗文数量而言,历数清朝有关新疆的文学作品,以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数百则记载及160首《乌鲁木齐杂诗》为最多,除此之外唯祁韵士的西行著作可与之媲美,但祁氏其人乃历史地理学者,作品大致关于西域历史研究及边疆地理志,文学性远不如纪昀诗文。5.就诗文质量而言,较之其他贬谪文士,纪昀在新疆所留下的诗文作品质量较高,其中《乌鲁木齐杂诗》是公认的此中水平最高的诗作。时人对纪昀诗文也给予高度评价,如徐世昌赞曰:“(纪昀)中年贬谪塞外,所作《乌鲁木齐杂诗》百六十首,韵节和雅,无愁苦之音,尤可征其蕴福之厚。”[4]6.就传播角度而言,纪昀身为清朝第一流的学者,其笔记小说与杂诗流传甚远,《阅微草堂笔记》甚至成为清朝最流行的小说之一,蔡元培曾为此书题序曰“清代小说最流行者三:《石头记》《聊斋志异》及《阅微草堂笔记》是也”[5],阅读受众群体数量不容小觑,也无形中成为许多内地人了解新疆的第一手资料。民国时期费只园作《晚清三百年艳史演义》,仍旧大费笔墨描绘纪昀在新疆乌鲁木齐的罪臣生活,其中内容大致是基于纪昀诗文演绎而来[6],足见影响之深远。

二、言前人所未言:纪昀诗文中的西域社会情况

纪昀《乌鲁木齐杂诗》所咏西域事,在流传于世的版本中大致分为6类,《借月山房汇钞》分为风土、典制、民俗、物产、游览和神异;《纪文达公遗集》亦如是,仅个别篇章有出入。纪昀在新疆约3载,时清廷隔九百余年后重收新疆,因此诗文所描述的西域社会形状出现较多独特性,多言前朝诗人所未言。

(一)开发边疆

清廷为巩固西北国家边界,不惜糜巨款平定准、回两部,使天山南北路重回中国疆域。由于新疆地处边陲,守土不易,因而“设军府、驻重兵以震慑之;兴屯垦、讲牧政、筹经费以辅助之”[7],这是明朝及清早期不曾有过的经历,虽唐朝、元朝也有屯田行为,而在对新疆的开发经营方面,远抵不上清人的细致与全面:乾隆二十一年,先期派兵士200人于哈密所属塔尔纳沁试垦,尔后向全疆推广,至纪昀被流放入疆,屯田制已趋于成熟,彼时共分兵屯、犯屯、户屯、回屯、旗屯等5种,由此,纪昀有较多关于开发边疆的诗作,讲述屯田的艰难与戍边屯民的艰辛。在疆近三年,纪昀踏足昌吉等地的屯田,新疆土壤肥沃,平原千里,天然是水草丰美的广阔牧场,仅乌鲁木齐所辖区域,便有屯田多达34处,“秋禾春麦陇相连,绿到晶河路几千”[8],春耕时节麦苗青青,将苦寒塞外点缀如江南;“割尽黄云五月初,喧阗满市拥柴车”[9],秋收时节,处处是屯民劳作的景象;屯田带来极大的经济效益,“一屯所获多者逾十八石,少者亦十三四石之上”[10],不仅很大程度上自给自足,解决了在疆兵士、流人的吃饭问题,且“为巩固边防、开发边疆、发展农业、减轻国家负担,开辟了而一条重要途径”[11]。

清朝贬谪、流放文士讴歌赞扬屯田制度的诗文较多,邓廷桢有“从此轮台置田卒,何劳日调万黄金”[12]的赞叹等,而独纪昀记录下这种以军垦为主的屯田制带来的种种社会弊端。如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中秋,因屯官行为不当导致屯民起义,自行拿下昌吉城。犯屯暴乱平息后,大约247名叛民被押入乌鲁木齐的密林深处处死,自此之后,林中常有黑气,且行人夜行时便会迷路。为破此迷局,驻扎军士不得不以火枪猛击黑气。这种社会动荡引发了纪昀的思考,在文中,他一方面实录了屯官的无德无行,另一方面又赞赏因单枪匹马与叛军谈判而被杀害的昌吉通判赫尔喜,觉之足可以与唐朝抗安禄山叛军的颜真卿等媲美。可见,作为一名士大夫,纪昀在维护疆域统一、社会安定等问题上观点十分坚定,但又没有传统的“兵贼不两立”意识,以一句“捷报不能缕述曲折,今详着之,庶不湮没”[13]暗示暴乱事件的本质是官逼民反,春秋笔法中自有微言大义。

(二)人口结构变化带来的社会问题

流民问题作为清朝新疆的典型社会形状之一,在纪昀诗文中得到较多的描写。“方桂,乌鲁木齐流人子也”[14]“旧有遣犯妇缢窗櫺上”[15]“旅梓之浮厝者”[16]“小奴玉保,乌鲁木齐流人子也”[17]“偶见厓下伏尸,盖流人逃窜冻死者”[18]“遣犯不耐耕作,伺隙潜逃”[19]诸此之类,云云种种。于人口学而言,“遣犯”“流人”盖为户籍变动的流动人口,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成为彼时新疆社会最重要的现象之一,“他们被视为流民,具有流动人口的特征,当然其中的一些人最终获得转化为移民的机会”[20]。

而造成新疆流动人口激增的原因,不外乎以下几方面。首先,就宏观历史大背景而言,至清朝,中国传统的农业耕种经济在广大内地已经十分成熟,同时中国人口数量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峰,因此人均耕地不足导致内地剩余劳动力外移的势头很强。其次,就具体历史情境而言,清朝管辖区域较明朝大大拓展,为内地人口向新疆迁移提供了现实条件。与之后民众的自发性流迁不同,乾隆朝的新疆移民基本由政府组织,自二十六年(1761年)清廷命陕甘总督杨应琚招募甘肃贫民至乌鲁木齐垦荒,“酌量官为料理前往”[21],揭开了大规模内地移民迁徙至新疆开垦的序幕。乾隆中期,清廷将新疆视为流放地区,将包括纪昀在内的大量遣犯发配该地。以上人群皆非自然经济冲击下的自主迁徙,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味与军事色彩,这也使得清廷对待这批新疆流民无法沿用“凡客民在内地贸易,或有产业者,与土著一律顺编”[22]的基本政策,而采用更加严格的户籍制度,如纪昀所记:

乌鲁木齐之民凡五种:由内地募往耕种及自塞外认垦者,谓之民户;因行贾而认垦者:谓之商户;由军士子弟认垦者,谓之兵户;原拟边外为民者,谓之安插户;发往种地为奴当差,年满为民者,谓之遣户。各以户头乡约统之,官衙有事,亦多问之户头乡约,故充是役者,事权颇重。又有所谓园户者,租官地以种瓜菜,每亩纳钱一钱,时来时去,不在户籍之数也。[23]

屯民身份不等、流动人口的激增及户籍制度的分化造成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如纪昀详细记载的昌吉犯屯暴乱事件,归根结底在于犯屯人员长期处于新疆社会底层,官逼民反以致酿成惨案;又如遣犯群体长期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艰苦劳作,因不堪辛苦常有逃跑致死事件发生[24]。正史中少有记载的流民问题在纪昀诗文中频繁出现,非亲至此不能言。

(三)玛哈沁与天山南北的局势

彼时大小和卓虽被平叛,但遗留残部以游击、盗匪的形式时常侵扰居民生活。据笔者统计,《阅微草堂笔记》中提及“玛哈沁”共计8次,玛哈沁为额鲁特蒙古语译音,意指“肉食动物,或旧指生番”[25],纪昀则标注为“强盗”,并对之有“玛哈沁者,额鲁特之流民,无君长,无部族,或数十人为队,或数人为队;出没深山中,遇禽食禽,遇兽食兽,遇人即食人”[26]的论述,玛哈沁基本由噶尔丹残部构成,操额鲁特语,“性犷悍好杀伐”[27],日常生活物资靠抢劫、杀戮获得。据纪昀所记,玛哈沁于乾隆年间广泛出没于新疆各地,乌鲁木齐、玛纳斯、库尔喀喇乌苏、伊犁等均有匪影重现,而《清实录》所记分布地域更为广泛。玛哈沁游走于苦寒深山,所食所用皆简,因此对百姓与军士大行抢夺之事,甚至发生几乎致民户灭门的食人惨案。

而由于玛哈沁灵活的编队形式以及无政府主义的行动范式,使得抓捕他们十分困难。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德舒行至赛哩木之阿勒坦和硕,遇厄鲁特百余,杀伤官兵,德舒中枪身故”[28],清廷组织大量人马追击,却终铩羽而归。后扩大搜捕范围,对新疆多处通道进行堵截,直至一年半之后,才将导致这场惨案的匪首押送至京正法,前后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对驻扎新疆的军士而言,追捕谋杀朝廷命官的玛哈沁尚如此艰难,面对对平民犯下罪行的玛哈沁,其局面便可想而知了。清廷之后调整战略,对玛哈沁进行诏安收编,一时间引不少玛哈沁来投,而清廷也顺势将他们编户齐民。在这种政策的出台下,玛哈沁在新疆各地作恶的事迹逐渐减少,但玛哈沁所造成的天山南北局势动荡却为纪昀所记,成为乾隆年间最典型的新疆社会情况之一。

(四)西域宗教情况

纪昀新疆诗文不仅记载了释道、新疆各民族所信仰的“回教”、准噶尔部所崇信的“喇嘛教”,还记载了诸多民间宗教。佛道两教与民间宗教杂糅,在原宗教的基础上生发出诸多世俗化行为,并在宗教呈现上产生特殊的范式。“僧所诵焰口经,词颇俚”[29];市集卖药道士“倾出黑物二丸,即有二少女与同寝”[30],俨然邪魔外道;又,乌鲁木齐八蜡祠道士以钱营葬,“以钱七千布荐下,卧其上而死”[31],此举亦非方外之人传统。此外,内地民间常见的扶乩活动在新疆也屡见不鲜,包括纪昀在内的许多人都曾扶乩问前程。

学界曾有人就受众层面,将宗教分为“官式的宗教与庶民的宗教”[32],纪昀诗文中的宗教明显呈现出庶民宗教的特色,佛教的果报思想及道教与民间信仰中的神鬼之思共同构成一种半强制的力量。也正因如此,纪昀对彼时新疆宗教乱象较少使用贬斥字眼,官方的态度亦十分宽容,即使在怀疑道士“采生魂”之时,采取的对策也只是“关隘例当盘诘搜检,验有实证,则当付所司;验无实证,则具牒递回原籍,使勿惑民,不亦善乎”[33],则可见一斑。纪昀等并非不知彼时宗教含有大量巫术残余,而百姓多畏惧崇拜此种巫术带来的神奇力量,以至于可借此劝人向善并控制思想。因此从维护社会稳定的角度出发,对宗教持包容态度。

乾隆朝新疆宗教的盛行与彼时新疆居民错综复杂的人员构成相关,多民族互相融合造成宗教的旺盛趋势,此外,大量内地汉人迁徙戍关也是原因之一。《阅微草堂笔记》中记有“游魂返乡”,在乌鲁木齐“凡客死于此者,其棺归籍,例给牒,否则魂不得入关”[34],文中虽明晰魂灵所需为“官牒”,但与道教孤魂牒有相似之处,都属阳间向阴司官吏交接异乡游魂的“公文”。此则笔记带有浓厚的地域时代色彩,安土重迁的中原流民在戍边过程中客死他乡,为死后顺利还乡,特邀官方文牒以行阴司。“民间信仰增加了中国宗教的功利性及世俗性色彩”[35],清朝新疆的宗教情况也概莫能外,纪昀西域诗文中频繁出现的大量“游魂”是彼时社会真实的文学呈现。之所以宗教在新疆有所发展,盖因大量移民迁徙至西域,严酷的生活条件与相关制度使得大量中原人士客死他乡,存活下来的也对未来无所预期,各种宗教信仰为游离在外的人们带来一帖心理慰藉,“民间宗教信仰不仅是中国民族宗教领域重要的组成部分,构成千千万万底层群众的笃诚信仰,而且影响着各个地区的民风、民俗,下层民众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它对中华民族的性格的形成起过不可忽视的作用”[36]。

三、纪昀西域诗文的特色及对后世的影响

(一)昭示无极的大一统思想

未贬新疆前,纪昀也曾作与新疆相关的诗文,如清廷统一天山南北之后,其连续作《西域入朝大阅礼成恭纪三十首》《平定准噶尔赋》《平定回部凯歌十二章》等应制诗文,基本上沿袭了为君主歌功颂德的范式,描述较为刻板空洞,且未提及边疆具体事宜。纪昀曾对《乌鲁木齐杂诗》的创作缘由予以解释,“欲俾寰海内外咸知天子威德郅隆……用以昭示无极”[37],而究其诗文内容,则并非一味歌功颂德,为君主高唱赞歌,而是对西域形貌风俗详细记载,与前期颂圣诗文相比,可称得上是言之有物。然既以“昭示无极”为目的,则必然要昭示天山南北归属的正当性,则在诗文中以考证遗址的方式表达。此举亦暗合清廷在新疆的文化政策,“汉西域塞外地甚广,唐初都护开府扩地及西北,今遗址久湮。鄂容安在军,凡准噶尔所属及回部诸地,有与汉、唐史传相合可援据者,并汉、唐所未至处,当一一谘询记载”[38],清廷意在彰显新疆与中国内地的历史联系及归属中国的正当性。纵观纪昀在新疆流放期内的诗文,多篇提及乌鲁木齐故城,并实地走访唐代北庭都护府遗址、高昌古城遗址等,进行详细考证。奉旨向季木萨勘测安兵之地时,勘察唐北庭都护府遗址,作诗以记,“北庭故牒人犹识,赖有残碑记大唐”[39],唐武周长安二年(702年)曾于此设置庭州,下辖金满、轮台、蒲类3县。纪昀西域诗文选材较为谨慎,相比《南行杂咏》中郁勃的情感外露,西域诗文较少有身世之感的流露,但清廷一统西域之后,作为中原文士身临其境实地考察,依旧会生发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民族自豪感。

这种诗歌主旨无疑影响了之后的贬谪文士,祁韵士有咏“皇威之普”[40]的创作观,凭吊汉唐遗迹亦是与纪昀如出一辙,所谓“古堞犹传定远遗,安西四镇首龟兹”[41];洪亮吉有“绝笑班超老从事,欲从迟莫想生还”[42]句,因“感君厚恩”而作诗;曹麟开诗中有“永和贞观碣重重,博望残碑壁藓封”[43]句,歌咏汉唐碣碑;林则徐边疆任上也前去轮台凭吊,感念“频年迁客戍轮台,何意輏轩使节陪”[44]。贬谪文士在汉唐遗址勘测已不仅仅是一个凭吊感怀的文学活动,更是紧随清廷政策,蕴大一统思想于其中。

(二)一腔忧愤托于狐鬼神仙之说

鲁迅对《阅微》曾有“惟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45]之类的解读,《阅微》百余则西域笔记中颇多论及鬼神,则内中更有深意。如上文所述,纪昀以罪臣之身戍边,自是郁结满腹,而乾隆一朝的文字狱便高达135起,在严苛的现实面前,贬谪文士因惧怕文字犯忌触犯天威,不敢将满腹牢骚托于诗书。纪昀曾于乌鲁木齐城北关帝祠题诗,“雄心老去渐颓唐,醉卧将军古战场。半夜醒来吹铁笛,满天明月满林霜”[46]。飘摇的身世与未卜的前程跃于纸上,凸显天涯沦落人的苍凉之感,满是萧瑟与失意。时人以为是仙人所作,而纪昀直到接到遇赦回京的消息之后,才坦承此诗为自己所作。

罪臣、流放、戍边,纪昀在实录的同时无法掩盖自己复杂的心绪,面对世情艰险,更将一腔忧愤托于狐鬼之说,在与亲友通信时,将自己远戍边疆归因为触怒狐鬼,“余平生最喜泄露狐鬼之阴私,作董狐之直笔,致触狐鬼之怒,使我以漏言获谴,果报昭然”[47]。又,初抵伊犁时,纪昀因得乌鲁木齐办事大臣温福赏识,得到住宿条件较好的公署,尔后温福被提拔为福建巡抚,继任者与纪昀无甚交集,因此纪昀搬至周兰坡学士故居。甫一住,便觉有狐鬼吟诵之声,而换成周参将居住时,则绝无怪异,之后纪昀自述收到“雅狐”信件一笺,言纪昀来此居住之前,所居者皆庸俗之辈,自己因“目不胜驵侩之容,耳不胜歌吹之音,酒肉之气熏蒸欲呕”[48]而窜迹山林,而觉纪昀文章必有渊源,便望影而归,自此终伴纪昀左右。无独有偶,林则徐的新疆诗文中,亦频繁出现神仙思想,所谓“崆峒之西公所梦,恍见小有通仇池”[49]“尽写黄庭授丹诀,应教赤肚礼蓬头”[50]等,梦想可遇仙人赐仙药,飞升神仙洞府。在狐鬼神仙事中寄托真实仕宦的不得志,可谓是对现实中罪臣身份的心理慰藉,也成为清一代贬谪文士新疆诗文中最独特的景象。

(三)质实的乾嘉文风与竹枝体的形式

乾嘉时代考据学盛行,具体到纪昀诗文中,则也深受此风影响,以致《乌鲁木齐杂诗》与数百则笔记小说也带有明显的质实风格与浓郁的学术色彩。彼时纪昀人行西域,见诸多奇异景观人事,行文中必然曲折离奇,而与尚虚构渲染、重斐然文采的传统写作模式不同,纪昀西域诗文简朴质实、平淡叙事。

在诗歌体裁方面,纪昀选择使用竹枝体。在唐时已见诸文字的竹枝词至清朝已广为普及,纪昀以此作为抒发历史情感、文化观念的习用形式,亦影响了之后来疆文士,成为沿袭的诗歌体裁。在诗歌形式平实化的同时,且在杂诗中夹杂注释,与本诗互为补充说明,对所咏新疆事宜进行进一步诠释,无行中增加了竹枝词的表现力。在诗歌语言上使用大量的少数民族词汇与当地俚语入诗,如“秋老谁寻玛努香”[51]之玛努是为藏语木头之意,“月明不唱念家山”[52]句又引当地歌谣《念家山》,“莫遣月明花影动,金丸时打野鸳鸯”[53]“管领春风无限事,莫嫌多剩卖花钱”[54]等,诸此种种,多言儿女事,言语风流俏皮,将竹枝词清新自然、简朴有趣的民间风格进一步继承与发展,较少华丽辞藻修饰,较多真情实言,也因此可以反映较为广阔的社会层面。纵观纪昀一生,虽留下千余首诗歌,但学术界并不认可其诗人身份,因诗歌中颂圣者居多,而在疆所作160余首,一扫之前御用风格,视野得以扩展,内容广泛新颖充实,进入一个全新的广阔天地。之后入疆的文人如曹麟开、祁韵士、林则徐等,皆沿袭纪昀的竹枝词体裁,创作大量的西域诗歌,其中亦大量引当地语言与俚语入诗。

以上,以纪昀为代表的贬谪文士并未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审视西域风土生活,而是投身其中,自主参与记载,保持一种探索、学习的态度,对新疆社会及当地少数民族的文化习俗进行历史文化扫描。这些诗文记述视觉广阔,可补充正史、通志中失之过简的不足,具有浓郁的地区特色,亦提供了丰富的与民俗、宗教相关的宝贵资料,堪称新疆社会史料和文化史料的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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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晓丽责任校对李晓丽)

[中图分类号]I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2-0145-07

[作者简介]司聃(1984—),女,山东烟台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在站博士后,主要从事佛教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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