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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局长的四季

2016-04-15赵雁

小说界 2016年2期
关键词:首长老婆

赵雁

何守业今天起床比平时晚了些,此时他躺在床上正努力回味接续着刚才的梦境:一直宣称要过丁克生活的女儿生孩子了。转瞬一个胖乎乎如年画里走出的男娃娃被自己抱在怀里,晶莹的口水拉着长丝垂到何守业的胸前,打湿了衣服。男孩笑得咯咯的,惹得何守业也喜笑颜开。这当口,娃娃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刷地亮出了一张黄澄澄的锦状,好似皇上的诏书,小男孩突然开口说话,你的。清晰的童音吓了何守业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张委任状。他老花眼看不清,正使劲时,楼上好似有什么倒地的声音,接着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西瓜爆皮。他醒了,很不满意地盯向窗外,那棵银杏树叶已黄透了,扇形的叶面依旧饱满,明晃晃的阳光因为枝叶的过滤,有了斑驳柔和的暗影。他略微闭了闭眼,好似体验到了飘坠的失重,树下落黄的孤清。

那就是个白日梦。

何守业住的院子外部看不怎么显山露水,也不是太大,但环境在不怎么讲究的北方小区中属一流。据说还得过鲁班奖等多个大奖,是参加过园林设计的著名公司承接设计的。依照季节挑选苗木,让院子常年绿色环绕,还有不少珍贵树种。专门设计修建的缓坡上,深浅不一的草坪层次分明,清新宜人,廊桥亭台假山流水人工喷泉瀑布都妥帖地安放在恰当的位置,连廊灯射灯地台选料这些细节都彰显了低调的奢华。这是部机关的师职经济适用房。说是经济适用房,但地段房型都是白金级,更何况面积都超标,虽说需要补些银票,但比起该地段的市价不知要便宜几倍。分房时,部机关的头头脑脑名单细拉出来真不少,剩下的一点儿,只有资质超级深厚的调研员才有资格。据说,分房方案讨论了近一年,最后决定方案一公布,在一周之内一天一榜做好三次公示,然后立即把房分配下去。这样的闪电速度根本容不得一般人细琢磨。据说按照一张非常复杂的级别资历排序表拿号签字时,那些平时看起来深藏不露,稳妥持重的人百态横生:有人紧张地串行填错了格子,有人签字时手抖如扇风,名字抖成锯齿蝌蚪状,完全没有平日在文件上签字画圈的潇洒劲头;甚至有人紧张得当场晕倒,场面乱作一团。退休后一直心绪难宁的何守业,唯有这套房子对他是一个巨大的安慰。

还未等何守业收拾停当,出去买菜的老婆惊风火扯地奔进门来,人还未见,不似寻常的声音直刺耳膜:不好了!不好了!老梁跳了,跳了!老婆的神色惊慌,菜篮子扔在地上,西红柿茄子芋头四散滚落,她人冲到客厅窗户前伸着脖子向外张望,一边怕冷似的不停地抱着膀子揉搓,一边做出想看不敢看状。何守业顿喝:魔怔了?瞎说什么呢!

鞋都没顾上换的何守业趿拉着拖鞋死死盯着六楼那扇打开的窗户,那里如同展开的黑洞,充满邪恶,深不可测。其实,那里可以看到不时晃动的警察帽,公安还在忙。救护车已开走,楼下相关的范围拉着警戒线,刚才爆满的围观人员少了很多,剩下的还在那里议论纷纷。地面的一摊血迹直剌剌地,让人不忍直视。

老梁住何守业楼上的楼上,是何守业退休前的同事。多年前曾经是何守业的副手,不过进步很快,何守业当了数年文艺局长没有动窝,而老梁则当上了权倾一时的干部局长,如今更是官高一级的副书记。据传,曾经部党委酝酿人选时,何守业和老梁都在名单上,而那时,正是桃树枝条星星点点微露红意。

退休后,何守业碰到老梁的时候不多,老梁是忙人。偶尔碰面,两人都会卯足劲地热情,尤其是老梁。即便在不宽的楼道里遇见,他垮瘦的高身影也会停下来,认真和何守业攀谈几分钟,笑容像长在刀条脸上似的不退,面部拉宽的比例看起来柔和许多,倒显得本身矮小的何守业在楼道里的局促。刚开始,何守业有些不习惯,因为当邻居那么久了,没退时,各忙各的,见了也只是匆忙打个招呼,没有什么刻意。更让何守业不能接受的是,老梁有时会打发老婆给何守业的老婆送些蔬菜。当然都是贴着有机标识,包装高档的稀罕菜。一脸好好先生模样,永远和老婆好商好量的何守业罕见地冲着老婆发了火,说她眼皮子浅,简直就是打自己的脸!面部扭曲陌生得让老婆愣怔了半晌,才说,谁稀罕!是他老婆让司机硬塞的,推来挡去,还让我下不来台呢!

如坐针毡的何守业挨了两天,和老婆一起去了外资开的麦德龙超市,花几百元买了最贵的干果回送过去,价格应该高出那些蔬菜不少。老婆叨叨了几天,他心头妥了,理也不理。两次过后,老梁便自动终止了送东西的行为,但再见面,脸上谦恭的笑意更浓。何守业老婆提过,老梁的老婆现在见面虽然客气,但下巴颏还是有些扬起来,口气和过去不太一样。何守业听了也不发表意见,心里却在说,女人就是女人,没大气象。

医院的消息传来,老梁伤重不治,死了。何守业的老婆还在惦记去陪陪那位遗孀,却被告知女人被家人陪伴,拒见他人。

连着很多天,各种传闻很多,大家都是通过微信私聊。无非是说,现在查贪腐势头凶猛,两位副部长最近都不知去向,上级纪委进驻部机关,老梁的接班人,新任干部局长也被纪委召见,而老梁正是在这个当口以这样决然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熟人们还说,机关现在好像刚端上桌的云南过桥米线,表面看似温良不惊,内里则炽热翻腾,滚烫得能烫死一头猪,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晚上睡不着。何守业发现,这些热烈的议论只限微信。虽然刚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但晚上遛弯,院子里的人都回避提起那个人那件事,好像只有在屏幕上用手指划出来的文字才是真实有温度有感情的。只是何守业家所住的楼门前那块空地,除了本楼的人不得已,旁人宁可绕道,也不肯驻留。四号楼的马建阁这些天绕道线路最为夸张,甚至有见了这个楼门的人都想避一避的架势。马建阁是机关资历最老的调研员,军装穿的是特体定制,却显得别扭不合身。裤子永远穿的是提高警惕状,上身和腿的接合处拉出深深的壕沟,裤脚高吊着,露出那双永远着制式皮鞋的肥脚。他人胖,走路却显女相。上身不动,唯有屁股扭动欢实,外八字脚把步子倒腾得慢慢悠悠,爱把一只手架在裤兜或腰间,步态一扭一扭的,很有喜感。何守业每次看到他穿军装走路,总不愿抬眼,心里有愧似的,不为自己,是为马建阁。何守业还知道,自打出事后,楼里两三户家里有正在上学孩子的人家,都临时把孩子送到亲友家,或干脆租房出去住了。

晚上和老婆一起看新闻联播,电视上说中央出台一系列规定,之前品种繁多规模巨大的文艺晚会因为倡导作风节俭,很多被取消了,其中包括在军地颇具影响的“三倡”晚会。这则新闻让何守业一下愣了。他马上打开互联网查各大知名网站新闻,终于确认了此消息。

这天夜里,何守业在老婆温和的呼噜声中失眠了。往事一幕幕潮汐般灌进了他的脑子。

每年玉兰初绽,光鲜的白粉黄让正沉浸在春天将逝感叹中的人们有了一点点暖烘烘的温度,消解了部分对盛夏酷暑的抗拒,而何守业就开始了噩梦般的忙碌。因为一年一度的“三倡”晚会筹备工作启动了,一直到来年的春节前夕正式演出,直至在国家电视台播出,与全国观众见面,这个句号才能画圆。这是军队艺术界的一件大事,观看晚会的不仅有党政军的最高领导人,还有全国的观众,代表的是军队的形象,政治意义远远高于其他。必须是精品中的精品,作为文艺局长要拿出主要精力投入这件事。

何守业有两部手机,一部配发的专用于公务,一部是和家人朋友通话的私人手机。每次上班,老婆总是很仔细地提前把手机充好电,在他的提包里揣上充电器和备用电池,当然还有可服用一周药量的小药盒。何守业患有“三高”和胃病,老婆在这点上顾惜他很紧。知道何守业常常连续几天加班开夜车,不在家里露面,手机就成了唯一了解丈夫行踪提醒丈夫服药作息的工具。但为了避免干扰,也为躲避电话轰炸,何守业潜意识里极其抗拒手机。公家手机必须带,误了事不是小问题,那个私人电话就显得可有可无了。所以也说不上是有意无意,那个电话不是被遗忘在办公桌抽屉,就是打在静音模式听不见,弄得老婆心里很不得劲。再送丈夫出门时,她会板着脸孔嘱咐,别光顾着看女演员漂亮,拿好手机,别像对待老婆似的,想起来用一用,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把何守业弄得哭笑不得,苦笑着把手机铃声调到最大还加上振动,举着冲老婆扬一扬便出了门。自打干上了文艺局长,无论是朋友调侃玩笑,还是或真或假的传言,都说何守业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围着漂亮女演员转,顾不上其他。何守业想想都脑瓜仁儿疼,理都懒得理,更不会解释。

一台节目从策划,每一首歌每一个舞蹈的立意,找什么人创作,作词作曲编排定人遴选节目,何守业每个细节都会跟到。节目一遍遍过,歌手唱了上句他能接下句,舞蹈演员哪个地方出了错,他和导演一起站起来指出。看得眼睛充血,看得舞台上的女人不是女人男人不是男人,再优美的躯体,也不能刺激荷尔蒙分泌,只是一个个活动的不具有性别的影子。听的歌曲不是歌曲,听得他心跳凌乱,胃部隐痛,耳鸣幻听,尿急便秘,他知道差不多是火候了。当然,这不是最难熬的,关键是语言类节目,说白了就是小品和相声,它们要能反映军营生活,要兵味浓厚,又要有很好的政治立意,入口小,格局大。还必须有笑点,不能是“胳肢挠”,更不能庸俗。如果领导人没有一个笑脸,严肃看完全场,就是整台节目的失败,是起政治事故,不要说部长主任脸上无光,没法交代,这个文艺局长也不必干了。所以从节目时长,观看心理,疲劳点兴奋点都要做一拨拨分析推断,好像一个科研课题。绞尽脑汁去折腾包袱啊笑点啊,直到眼前金星乱飞,砸下来冰雹般的点点包包,令何守业处于似梦非梦晕晕乎乎,脸上的笑容收不住,到哪里嘴角都只有在耳根边才能找到,老婆骂他犯了花痴病,狠掐一把他的大腿,他才觉得火候差不多,心里也妥了。等到全部节目落定,然后是陪各级领导审查。一圈圈下来,何守业才知道,看节目也能导致消化不良,如同积食的孩子一般,每次回到家都是老婆扶着,趴在马桶上一通大吐特吐,胃病加重。最为紧张的是为领导演出,那天何守业坐在监视器前,眼睛都不会眨了。歌舞节目的气氛总是喜气洋洋,只要养眼内容好,不出人为事故,就差不多。令他最受煎熬,屏声静气等待的是小品,一到演员抖包袱,到所谓的笑点时,他的心就提到嗓子眼。负责录像的摄像师经验老道,几台机位会从不同角度扫向在座各位领导的脸。监视器里终于看到领导笑容了,何守业的气还喘不匀净。因为微笑还不算胜利,开怀一笑才是最高奖励。

演出了还不算完,还有正式录播,节目制作。这是展现在全国观众面前的,是军队的脸面。因为之前随时有领导指示有指导意见,需要不停改动,何守业会陪着主管领导带着手下,六七双眼睛像探照灯雷达测试仪一样,一帧帧画面地审查。一个字幕一个表情一个道具失误,都会重新换镜头,有的还需要补录,把电视台的人也折腾坏了。此时方能看出,两家到底不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于是电视台正式节目制作完成到播出的间隙越卡越短,给何守业他们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而此时,已到了年跟前,演员们都放假了,回家的回家,各地邀请演出挣钱的挣钱,找人也令人心慌。有时把何守业逼得恨不能给演员施点魔法,需要时,念句暗号,就能变出来。

等到大年二十九,“三倡”晚会在国家电视台播出,何守业坐在电视机前,茶几上摆着纸笔,边上搁着专用手机。尽管觉得一闭眼就能入梦,他还是强撑着,使劲地揉眼眶挤闭眼睛,好像深呼吸一般。又让老婆在保温杯中冲上两袋黑咖啡,再点上根烟静静地盯着屏幕。他脑子里已把晚会切割成无数代码跳跃的数字符号储存起来,与艺术无关,与美好无关,与养眼无关,与情绪无关,完全是一套自动程序启动,再与屏幕上的影像一一对应。任何时候任何东西都会存在瑕疵,他边看边在纸上做着记录,对于这年的晚会,好不好就是这锅菜了,但是明年的晚会,这些经验和失误都是借鉴,宝贵。因为一台晚会的附加价值太多了。

手机也会响起,急的,在晚会播出半道就会响。这意味着播出内容有大问题,无法挽回的问题,最怕的是政治问题。因为多年军队生活经验告诉他,任何一个小的失误都可能上升到政治高度,那将是对个人万劫不复的打击。想想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电话多半都是在晚会结束打过来,一般是领导同事的。领导多是祝贺表扬,道一声辛苦。同事朋友则会谈谈观感夸奖一番指出点无伤大碍的小瑕疵,发点小感慨之类。他会认真把对晚会的意见记下。有时会边记边苦笑,那帮法力无边的大牌演员此时一定在各类商演中挣个盆满钵满,“三倡”晚会不过是打了一个穿插,无数个穿插里有绝对政治意义的穿插。但他们却无法想象这台晚会对一名文艺局长的煎熬。

这样的夜晚即便没有清咖的功效,何守业即便累到脑子已运转困难,也很难入睡。心累比一切累都难以对付,他需要在沉下的黑夜中平复心绪,让顿时空落落的心慢慢摆脱失重。

何守业是燕大中文系高材生,一直致力于文艺评论领域,文字和理论功底都很强大。但在机关,无论这些如何强悍,最终的落脚点是材料,是写领导讲话。官至局长的何守业也不能免俗,虽然手下有一帮年轻或中年的干事,但很多重要材料,他要带领着亲自推,从内容分块搭架子拉纲,到逐条逐句逐字斟酌,他都跟着指导。每当在电脑上画下最后一个句号,或是在呈阅单上签上“呈主任审示。文艺局 何守业 X年X月X日”让干事送领导办公室后,他总会关了灯,坐在那张老式带包布的办公椅上燃上棵烟。此时他才发现屋子里一点点亮起来,他迎接了初升的太阳。一切还没有结束。一上班,他会去会场看看。小到主席台桌牌摆放,2B铅笔的尖锐度,便笺纸的质量,麦克风的试话,会场座位分布和安排……还有提醒和落实与会领导和参会单位的主官到会。等到一一检查、落实到位,会议就要开了。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这个局长就这么当过来的。在他任下,一大批军队文艺人才走向全国,一年一次的“三倡”晚会办了八次。

夏夜晚上的饭局,是张德胜张罗的。

张德胜曾是何守业在Q战区的同事,何守业是师机关的宣传干事,而张德胜则是底下连队的一个排长。张德胜能文能武,手下也无孬种,他们排连续两年是军里军事大比武的标兵单位。何守业采访过他,新闻上了军区报,张德胜也因此调入机关当参谋,和何守业成了战友加兄弟。张德胜机灵,不几年去当了军首长秘书,这对于基层干部来说是一步登了天;何守业则靠着手上那支笔一步步从师里到军里再到军区,等他调到总部机关,已是三十多岁,一切也算顺理成章。那些年,张德胜跟的首长一路升迁到军区,张德胜也成了军区响当当的红人,职务节节高,成了军区王牌师的政委。首长退下之前,准备把他举荐到总部任职,职位令人眼热。谁也想不到的是,他拒绝了,并且连政委也不当了,申请去了军区政治部编研室。这可是个太冷门的单位,一般这个单位要么是安置女同志,要么是在仕途绝无希望的人向退休过渡的闲职,一年到头不会超过三次在主管领导面前亮相的机会,一次是年头布置工作,一次是年终小结;稍抓得紧,或者上面有新精神,才会在年中被召见一次。平日里扎在史料堆里,你可当它是泥坑水池也可当它是汪洋大海,入深入浅随你,但你绝对成为不了主流。“进了编研室,就算被打入冷宫。”这句玩笑被基本默认。所以张德胜的选择一度成为军区机关的热议,即便过去很多年,也常常被拎出来,成为酒桌上的一道开胃下酒小菜,以此引申出无限话题。而今,张德胜已离开军界,成为被各路影视制片人导演追捧的一线编剧,只要被他染指的电视剧准火。家也入京,别墅两幢,妻贤子孝,日子过得几番惬意。何守业和他虽多年各谋其路,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可有年轻时一个碗里吃过饭一起醉过酒听过对方磨牙打鼾放屁一同向往过姑娘一同干过荒唐事的经历,两人还是那种心里互相惦记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老婆的感觉还亲。每次何守业和老婆提起这个结论,老婆总是撇着嘴嚷嚷,我嫁给你二十多年,比不上你们掐头去尾只在一起待了不超三年的战友,太让人心寒。何守业很不屑,说道,这是男人间的交往,你懂什么!

何守业退休后,知道消息后第一个打电话给他的就是张德胜。听得出他很兴奋:守业,我不知道你啥心情,但我真是为你高兴!这两天,我要去深圳谈个片子上的事,回来我安排,咱们哥俩好好聚聚。

何守业还完全没从退休的失落和茫然中走出来,听他喜气洋洋的劲头,有些不高兴,揶揄道:好歹当了三十年的兵,你无所谓,我可洒脱不起来。这世界上还有比挣钱重要的事!

张德胜一点儿也不气,说:咱们说的压根不是一码事。我看出来了,近期你没心情见兄弟,我也就不烦你。等你愿接见时,再聚。守业,别的不多说,换个角度,烦恼无多。

这些年两人也在各种场合聚过多次,但各种原因的放不开,扎不透,始终没机会深聊。此一拖,就过去大半年。除了何守业,张德胜还叫了共同的朋友,也是老战友,一个老部队出来的袁喜旺、顾学进。袁喜旺早转业了,现在是京城旁边一个城市的公安局长。顾学进早改了文职干部,在京城一个军队干休所当所长,早早进入琢磨花鸟鱼虫,保健知识张口就来的行列。

张德胜找的地方在雍和宫附近的一个胡同进去七拐八拐的一个地方,闹中取静,门脸低调。张德胜走在前,里面穿戴讲究、容貌气质姣好的服务人员立马迎上,将大家引入。里面很开阔,有着江南微型园林格局。订下的套房在院落的北侧,环境安静幽雅,却有着家的温馨。大家都夸张德胜品味好,会找地方。张德胜笑笑,说,大家喜欢,以后这就是咱们哥几个的据点。几个人互相看看,笑笑,没有搭话。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个私人会所,要成为座上宾,价格不菲。张德胜看看,笑意更浓,道:哈哈,我忘了,咱们这里喜旺和学进还是政府、部队的公务人员,守业也是讲政治出身,不能被我带坏了。不过别担心,这里没有官方背景、官方人员,是圈里的几个朋友活动的地方,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一切全是私人消费,跟公款奢侈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说完,又叫服务员拿来四瓶茅台,说,这是从茅台酒驻京办买的,一分钱不少,绝对保真。咱们哥几个今天总量控制,开怀畅饮畅聊。

几个战友难得聚齐,见面自是兴奋异常。酒是个好东西,不过三巡,人微微炫飘之际,就放下了各自包裹在身的一层似有似无的盔甲,也没有了更多顾忌,进入了神聊。话题最早砸在何守业身上,袁喜旺顾学进都对这个在总部工作,看起来风光无限的文艺局长为何没有升任副军级干部纳闷,老部队的人都看好他。

何守业笑笑,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他看看上着墨绿色马球衫,下穿砂洗牛仔裤,足蹬一双日本最新款灰色健步鞋的张德胜,这人即使脱去球帽摘掉墨镜,漆黑油亮吹得齐整的头发依旧有型有款,额前拱起一个优美的弧度,鬓角处理尤其讲究,看似随意的装束完全是艺术家的风度,真是越活越年轻,根本看不出这小子二十多年前练武标兵的身手。此时,就他不提问,只端着酒杯笑眯眯地望着何守业,好像他心里早有数。

“官自有命,是不是你的,其实早就定下了。”何守业以此开场。是的,一年多前,宣传部长找他论证成立全军书画院的事,说是总部有首长极为重视,让尽快拿出结果,可采取特事特办的方法。对于这件事,何守业早有耳闻。自从市场掀起了艺术品收藏热潮,部队书画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各大单位文艺创作室调进人员,以书画家居多,本是各类艺术本源的文学创作人才很难调进,甚至连三分之一都很难保证,文学创作队伍急剧萎缩。而书画家们除了正常的军事题材创作,他们做的很大一块工作就是妆点单位的门面,给各类会议室展馆奉上墨宝,给各级领导作画题字。各单位也最愿意接待书画家采风,好吃好喝好住,几月后留下一大抱书画作品作为回赠。这本也无可厚非,但这些年越来越变味,他们不是潜心创作,更多是钻营各类奖项,以获奖提高自己的价格筹码。不仅周旋在名利场,还涉足官场,成为雅贿赂交易工具。书画院就是一帮子书画家在首长耳边吹风的结果,也正合某些人心意。何守业带着手下的干事,两人对全军文艺创作人员的年龄结构人员构成,两个艺术门类的人员对比分布、创作情况等等详细做了调研分析表,在呈批件上书:调研数据表明,单独成立书画院似乎必要性不大。各艺术门类应该平衡发展,此消彼长不利于部队文艺工作的健康发展。呈首长审示。

部长看了,淡淡地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报告可能还须充实。但有个急茬儿需要派何守业去,这项工作他准备交代副局长补充。报告被随手放在桌上。

不久“解放军书画院”隆重成立,新闻上了各级军队报刊。何守业也被邀参加。

“不能正确领会领导意图,不听话,你也算吃了熊心豹子胆。”袁喜旺听了,酒杯子也搁下了,表情严肃,“老何,不是我说你。那时在老部队,大伙儿都佩服你,你这个笔杆子办事稳当不张扬,是领导信任的人。稳扎稳打一步步到了总部机关,坐到这么一个位置,大家都说你是有希望冲将军的。混到这步,多少头都磕了,剩这一哆嗦,你倒个性上了。你是把首长想替你说话的路堵了啊!”

“我看这都不是主要的,关键是关系没走到位!来,老何,咱们走一个!”白白净净的顾学进说话慢悠悠软绵绵的,任何场合脸上都带着标准照般的微笑,据说是和老干部打交道培养出来的。即便是这么豪气的邀酒令,也是如此。两人干下一杯,酒精的刺激让何守业眯缝了眼睛。当年,顾学进在老部队可不是这样,全师集会时,口令喊得山响。他是在步兵学院进修过的军务参谋,被公认穿军装最帅的男人。一米八六的大个子,腰背像被铜铸过般挺拔,即使是布军装穿在身上,也熨帖平整,武装带和上衣兜缝的折线掐得没有一丝翘抖。白手套紧贴裤缝,一个军礼,那姿势那弧线,即便是男人看了,心里也痒痒。三团参谋长的儿子苗建平因为从小喜欢顾学进穿军装的帅气,立志穿军装,即便父亲早已转业,也不动摇。高考三年,把父亲愁得头发白了一大半,他才最终如愿考入一个指挥学院,成为一名军官。

“我这个基层单位的人说话可能不讲究,但如果说只是这些就影响到升迁,谁也不信。将军是金星闪烁,含金量太高了,是要进入解放军将帅名录的。说白了要没点说法,根本不可能。”说完,看大家都不吭气了,明白顾学进指的是什么,每个人的眼神都陷入虚无,好似在另外一个空间游走。

“就是我们这个干休所,原来有一百零八户,大家开玩笑说干休所应改名梁山好汉庄。结果现在只剩下多少?三十七个老干部!”范学进加重语气,比比手指。

“光在手上就送走了二十六个。离休老干部急剧萎缩。全军都是这个状况,干休所的编制一调再调,早已是边缘单位。但就是我这个位置,一个绝无升迁空间的位置,不要光说被下面人盯得紧,那是肯定的,连上面也有人想插一手。为什么?虽然都知道老干部工作不好做,琐碎,难伺候,扯筋的事多,令人头大;但可以解决副局的职务,稳定,清闲。大的好处没有,图小实惠也行呀。比如用个车,分个房子,旅旅游。说难听点,福利也不错,哪个干休所不吃点喝点用点?所以边缘位置也成了香饽饽。上面有人很重要,上面没人呢?凭什么让你进不让他进?那就靠真金白银了。你有,他没有,高下立分!这是游戏规则,概莫能外!”顾学进不过瘾似的,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做着搓的动作,惹得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

“看来茅台酒是不错,几杯酒下肚,让我们顾参也真心话大冒险,说起了潜规则。我看还得喝!”张德胜早就把服务员打发走,自己充当了酒保,监督大家斟酒。桌上的菜,家常居多,油炸花生米消耗最快,在这样的味道中,几个人似乎找到了年轻时在一起的感觉。哈哈笑声中,大家又是几杯酒下肚。

“操!哪里都一样!我转业时,满以为能有个位置待,结果转业安置办那帮孙子简直把我的二等功当成了个屁,把我打发到基层派出所!当时气得我真想把背上的弹片抠出来给他们看看,后来想,他们不配!”

袁喜旺原来在老部队是军需助理员,别看瘦不拉几,走路晃晃悠悠,吊儿郎当的,但混得牛逼哄哄。他成天不是拿几听军用肉罐头送人情,就是给瞧得上眼的股长啊,关系好的兄弟啊弄上一袋老玉米啥的打成玉米茬子熬粥,在座的几位都受过益。他的牛逼绝不体现在巴结领导上,而是极讲义气。他要看不上眼的,你就是拿把枪比在他脑壳上,他的小眼睛也不会闪烁一下。他就曾干出跑到政治处副主任办公室,把人茶杯砸了,大骂人家阳奉阴违打压异己干尽馊事。这事后来连师长都知道了。这么严重扰乱办公秩序的行为,最后他一点事没有,而那个主任年底转业。因为什么?因为他是仗义执言,有公心。也因此,他铁杆朋友太多,你说庸俗也好侠义也罢,反正他能办到别人办不到的事。领导对他又爱又恨,所以他进步不算快,但一个单位中这样的角色不可或缺。

“火气还爆得和小伙子似的!”顾学进夹了一筷子凉拌木耳,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一边冲袁喜旺努努嘴示意,“你现在要多吃这个,清血管的!”

“你和我老婆一样,天天给我弄葱头和木耳吃,吃得嘴里成天臭烘烘。不过真是管用,我的血脂从九点多降到四了。”一筷头木耳被塞进袁喜旺嘴里。他现在的身形和吹了气似的,抵年轻时两个半。小眼睛似乎也被撑开了些,一介武夫的形象,完全找不到当年走路打晃的模样。“现在吃个东西,讲究真多。想想当年在前线,哪怕能每天有点吃的,也不会让那九个兄弟留在那里!”袁喜旺仰脖灌下一杯酒,眯着眼抿着嘴,停顿片刻便放下扬起酒杯的手。

大家都知道他又想起628高地战来。那次火力拉锯战当时已持续了十一天,敌我双方都精疲力竭。守阵地的师三团二连伤亡惨重,增派的一个排上去,又损失过半。敌人火力密集,阵地上的供给断了,师里派炮团火力支持,步兵打穿插。一个排的战士分两路负责掩护运送食品、水和药品上山。袁喜旺是负责保障的。行动是在深夜进行,然而行进快一半时,敌人的照明弹突然亮起,墨黑的天空顿如白昼,他们暴露了。瞬时,炮枪齐发,弹道发出的光亮如密集的雨丝划过,没容袁喜旺细看,一个身影已把他扑倒在地压在身下,是保护他的士兵。等交火稍有喘息,他好容易抬头顾看四周,硝烟之下,那些身背各类供给的战士和挑夫都不见了,地上到处散落着被打炸的罐头,压缩饼干,瘪了的水袋。他一下着急了,试图起身,才觉得身上好重,一耸之下,身上的人仰面翻滚下来,战士已牺牲。袁喜旺后背胳臂都受了伤,如果没有战士保护,牺牲的肯定是他。等到他们的人赶到,继续前行把供给送来,已有九名战士两名挑夫牺牲。袁喜旺在这次任务中荣立二等功。

参战回来第二年,袁喜旺就转业回了老家,到公安局的巡逻警察大队当了副队长。要是没有几年后在当地颇为著名的“12?5”大案,以袁喜旺的臭脾气,一直混不出个头。那次大案让袁喜旺当了公安局的副局长。说是副局长,却排位老末,分管的一项工作居然是内部农场。一干七八年,陪走了两任局长,底下和领导近乎的,爱“沟通”的,都升了。

袁喜旺一说到自己这段经历,声音不自觉地高亢。“老子就不鸟他们,哪怕自己难受死!我没事干,就去农场看瓜地守鱼塘,和一帮在那里干活的农民聊天,成了朋友。有一次,我在鱼塘那边待了快一个礼拜才回去。也算老天开眼,碰上了轰动全国的涉毒涉枪案,也该那崔氏兄弟犯我手里。负责工作的老桂刚开刀在医院,其他人也不出活,领导压力大啊,急得上火骂人,就把我拉出来顶上。我真感谢我底下那帮兄弟,整整四十天,都快被我累疯了,终于抓获!妈的,救人质那天,老子第一个冲上去,连防弹衣都没顾上穿。后来有记者问,那一刻我想到危险吗?危险?当过兵上过战场的人压根不会去想危险是什么!”袁喜旺似乎完全沉浸在现场的紧张氛围中,右手拿着空酒杯不停挥动,张德胜拿酒把他的杯子斟满。

“你这个局长还记得吴伟龙吗?”张德胜说的这个人袁喜旺当然记得。那是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一个第二年兵,据说抠门至极,家里寄给他的奶糖,他藏着,一直到发黏化了,结成饼样,他也不给战友吃。连里没人爱理他。他还有一毛病,爱哭,上前线没少哭鼻子。一次打会攻,他前面的战士被榴弹炮击中牺牲,大腿被炸飞,飞溅的血肉溅了他一脸一身,他顿时哭起来,闭着眼还在往前冲,可声量却惨厉如女人,气得跟在后面的班长飞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骂道:再哭,老子枪毙你信不?估计是吓狠了,后来他一路打着嗝完成战斗,四天不停。从此“怂兵蛋子”的外号就跟着他,甩也甩不掉。那次和袁喜旺执行任务中,路遇敌人一个隐蔽火力点,端掉后,袁喜旺想冒险去找些食物药品,弥补之前的损失。敌人总在火力点入口处布上线雷或者地雷,他们进入心切,处理了三处,以为没了;哪想到袁喜旺刚要迈脚,跟在后面的吴伟龙大喊一声,惊得袁喜旺缩了脚,被吴伟龙推倒,紧接着一声闷响,纵身一跃的吴伟龙还是被炸伤。这次救命之恩,令袁喜旺从此对他刮目相看。吴伟龙养好伤后,被送到一个炮院上学,后来提干调动,转业地方,两人渐渐联系少了。不过听说他工作能力很强,发展很好,当上了交通局长。

“他前段被纪委带走,听说涉及资金八千万,其他包养情妇权钱交易什么这些都不用说了。移交司法只是时间问题。”惊讶在几个人脸上转瞬即逝,似乎也不突然。大家表情凝重,又有些无奈,“他那个位置能有这样的事,不出奇!”顾学进扎实地靠在高背椅上,抱着双臂。

“这个怂兵。”袁喜旺小声嘀咕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老张,能联系上他家吗?”张德胜摇头:“听说他老婆也被带走了!”“我回去想办法联系。风光时,咱们可以离得远点,落难了,该是雪中送炭。他的女儿好像比我家的小不少,不知道工作没有。唉!当年要不是他,我就进了麻栗坡了。”

何守业自己斟上一杯酒,灌下去,没有说话。他想到了自己。当时虽知道自己属于提升人选,从资历、工作能力成绩都还是很有优势,但他并不踏实。才干这东西看怎么说,每个人都可以有一套评判标准。也不是没有人提醒过要走动打点,但自己想了又想,甚至老婆都去银行办了一张新卡,临了,他还是放弃了。终是迈不过难道坎。不管是不是那块料,但文人那点清高始终是嵌进骨缝里的,去不掉。罢罢罢,不想也罢。

何守业出神这会儿,其他几个人聊得正热乎。从吴伟龙的老婆孩子说到男人要娶什么样的老婆。顾学进无限感慨道,我还差一年多,就该下了。对未来没什么奢望,临近到点,我突然很珍惜这个位置,想工作想这些老干部的事,比过去还要尽心。干休所的老唐几年前去世,过年前我去他家看了看,慰问家属。他老伴都要八十岁了,没想到一进家,就看到老太太在忙着做饭,桌上瓶瓶罐罐摆满了,是各种杂粮。最显眼的是个食物粉碎机,买来的食材一一分类打碎,配在一起熬成粥,很费事。我们看看时间,根本不到饭点,以为老太太讲究养生。老太太告诉我,她一天要做三次饭,分五到六次吃,但不是自己吃,是给儿子。后来我才知道,老太太的小儿子病了,骨头脆弱,一般的行走都会引起骨折,无法上班。治疗的办法有限,成天坐在轮椅上,去年又引发了脑溢血,人只能卧床。这样一来,身体各项功能减退,饮食上要求特别精细。儿子很早就离婚了,一直和母亲住。保姆太贵,负担不起,她只请了钟点工,每天负责推儿子出去晒太阳。她就负责买菜做饭,每月两次带儿子去医院。我问她大儿子能分担些吗?她说大儿子在外地,普通工薪,自保不让她操心就很满足。我很疑惑,说为什么此前没听唐老提起,唐老去世后我们问有何困难,也不见说?如果知道,总可以申请些补助,解决不来大问题,补贴一点总是好的。唐老是干休所最爱提意见的人,人称“意见唐”,几乎每任领导见了他都躲。他提意见的主攻方向都是针对干休所的建设,领导的修为这类,领导们都认为他老脑筋,爱管闲事,对他又烦又怵。老太太告诉我,组织上该为老干部做的,老唐已经享受到;剩下的这些,关上门都是自家的事,再多说,就是题外话。

送我出门时,老太太满脸流溢的都是谢意,看得出她是由衷的。从她身上看不出苦楚悲凉。老太太也曾经当过兵,瘦小的身材,头发银白,穿戴收拾很利索。背有些驼了,却尽量保持挺立。皱纹如蛛网的脸上,雾着的眼睛却目光透亮。她还恳请我,那些家事不要再让更多的人了解。我请老人家保重身体,她爽快地笑,说会的,就是为了儿子她也会争取多活几年。握着她枯瘦毛糙的手,温暖有力。那一刻,我是如此自责和惭愧。

“明事理,知进退。这几个字说起来简单,做到不容易。”张德胜发出感慨,“大家都对我当年突然离开部队充满疑问,说啥的都有。我谁也不想解释。刚才大家又问,我还是没打算说。可这会儿听了学进的话,我想说说就说说吧!”张德胜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咬着下嘴唇沉吟了一下,又斟上一杯酒,喝了,这才慢慢开了腔。

“我一直很顺利,心气也高。到首长身边后,认识的人多了,见识、接触面都和之前不可同日而语。但我做事无论对上对下对内对外一直非常谨慎。记得有次好像是首长和他的一个老战友私人聊天,有个急电要请示,在门外无意听到一句,小张不错,素质好,更重要的是没变化。我并不知他们说的是谁,说的是什么话题,但能感觉到,首长对我越来越信任。后来,我到一四五师当副政委,虽然知道不是首长明面举荐的,但征求他意见时,首长表示非常支持。说是副政委,但明显是要接政委班的。去报到前,首长专门请我吃饭,为我送别。那天就首长一家,没其他人。除了厨师做的,首长夫人还专门做了两道菜。那天的氛围直到现在想起,还觉得温暖。菜是家常的,话也是家常的,没谈工作,没提要求,但什么全有了。这么些年来,首长与我不仅是首长和秘书的工作关系,还有类似父子般的情感。当秘书以来,我非常严苛地选择朋友,真正算得上铁杆关系的只有三两个,而且来往并不频繁。副政委干了一年,如愿提成政委。我很快发现,无论我怎么做,做好做坏,我的身份只有一个,首长秘书。别的,别人都不承认。大家都捧着我,围在我身边的人不少,都期望我能在首长面前替他美言,有所关照。这些人情往来,场面上的话突然有一天令我非常厌倦。我开始写写小说,以笔名发出。没想到,有一篇被一个导演看中,居然要改成电影。但官场仕途对一个男人来讲,还是颇具吸引力的。那一两年我睡觉很少,除了工作,晚上回家就爬格子。我游走在两重身份之中,只是写作的身份是秘密的。两年后,首长到龄,准备休息。那中间大半年的时间,发生了很多微妙的事情。先是有领导暗示,说有前途的都往京城跑,谋个职位不仅前程远大,而且对家庭也好,说我也可以试试。我说本人没这个想法,人家又说,可以帮忙引荐。我就明白,我在这个位置可能已影响到某些人了。后来,冷清了已有好一段的周围,又开始热闹了。据说首长走,按照惯例可以推荐一个。”

张德胜讲到这里,把左手食指翘着,晃动了很久。

“居然,连我最好的朋友也找到我。我能理解,他最后一搏了,一个位置对他挺重要。记得那几天晚饭后,我们俩就绕着江边散步。他说得多,我说得少。终于,我忍不住了,第一次向首长开了口。首长没表态,也没说更多,拉了几句家常,问问我的情况。关于我自己,我什么也没说。后来,就听朋友说,干部部门去考核他了。很多人都知道他要去哪里,甚至说得很玄乎。我心里又惊又气,问他是哪里得来的风声?他一再解释说不知道,一副百口难辩的样子,说多年的朋友,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当然了解,于是有了隐隐的担心。这件事雷声大,雨点小,很快没有了下文。到正式任命时,不是他!理由是超龄一月。又有消息传来,说有告状信。等组织去核实调查,结论是查无此事,但一切已风飘雾散。我去向首长报告此事,首长只是听,不说话。我心里揪得慌,就准备告辞,没想到首长留我在家吃晚饭,那天陪他吃饭的只有我。饭很简单,两三个小菜。首长的更简单,就是一个杂粮菜团子,清清的一碗小米汤。他一点点抿着嚼着,认真地喝着米汤,完全一副老人的样子。屋里只有筷子与碗碰触的声音,还有嘴巴咀嚼食物的声音。屋外下着小雨,扑簌簌的声音让我心乱如麻。告辞时,首长只说了一句:人是会变的,要懂得进退。出了门,我在雨里走了很久,心里那种痛啊!脸上也搞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一天,干部部门的领导找我,说总部有调动意向,征求我个人意见,随后就开始祝贺恭喜。我很认真地听他讲完,便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病历本,诊断证明,请求离开现职的报告,递到那个人手上。

“回想起来,真像一场梦!上个月,我的电影首映。之前,我专门请早已休息回京的首长看了一下。首长拉着我的手说,耽误你那么多年,委屈你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包间里静默了好一阵。

那天晚上,四个年纪不轻的男人都是酩酊大醉。茅台好酒,不吐不睡。大家嘴里唱着歌,先是含糊不清的,后来居然唱得很整齐,咬字也越发清晰,惹得服务员来查看,笑了。那歌词分明是: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当几个人被会所的代驾司机送到家的时候,何守业的微信里已有了这样的消息:梁结论已出,抑郁症!补开追悼会。

吃早饭时,老婆又开始叨叨,说最近老做吓人的梦,血呼拉撒的。又问何守业睡得如何,何守业认真回想了一下,居然有些惭愧,因为这些天他的睡眠质量出奇好,便说,无梦。此言一出,他立刻记起来,很多年前的《八一文艺》上,登过老梁的一组诗歌,能看出作者不俗的创作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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