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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抢的不同遭际:杰克·伦敦笔下印第安人与白人关系描画

2016-04-13王丽耘姜武有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杰克伦敦

王丽耘,朱 珺,姜武有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北京100010;2.上饶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上饶334001;3.上饶中学 英语教研室,江西上饶334001)



被抢的不同遭际:杰克·伦敦笔下印第安人与白人关系描画

王丽耘1, 2,朱珺2,姜武有3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北京100010;2.上饶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西上饶334001;3.上饶中学 英语教研室,江西上饶334001)

摘要:杰克·伦敦研究自美国伦敦作品评论伊始至今已逾百年,新世纪该领域研究欲突破,厘清其间颇具争议的问题是一大走向。比读杰克·伦敦创作早期发表的两部同题材作品《北方的奥德赛》(An Odyssey of the North, 1900)与《白人李婉》(Li-Wan, the Fair, 1902),以梳理伦敦创作早期的种族意识表现为旨归,聚焦其笔下书写的印第安土著与淘金白人间的紧张关系,抉发出两作间的互文性及作者的创作深意。

关键词:杰克·伦敦;《北方的奥德赛》;《白人李婉》;种族意识

杰克·伦敦(Jack London, 1876-1916),作为19世纪末美国文坛“最后一个自我造就的著名作家”[1],在短暂的生命结束之前,“他不仅统治着美国的文学市场,而且引导着大众的想象力”[1]。美国著名现代评论家费利普·福纳(Philip Foner)称,“没有一个美国作家比杰克·伦敦更能作为时代的明确而杰出的代言人”[2]。他不少作品红极一时,问世即受到美国学界和批评界吹捧,20世纪70年代随着著名伦敦研究学者厄尔·雷伯(Earle Labor)研究力作《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出版,伦敦“正式进入美国主要主流作家的行列”[1]330。但伦敦文学地位的确立并非一帆风顺,他一度也是美国历代作家中最饱受非议的一位,批评之声因其粗粝的写作、庞杂的思想和颇具争议的私生活而此起彼伏。“我首先是个白人,然后才是个社会主义者”[3]的公然表白,更是使其异域他国形象在进步卫士与种族恶魔间摇摆。新世纪,欲进一步推动伦敦研究,走近更为真实的伦敦,全面清理伦敦“白人至上”种族意识,是不可绕过的一步。

鉴于此,近年笔者逐一梳理了伦敦的中国创作*参看王丽耘《浅析〈阿金的眼泪〉中眼泪的文化涵义》(《安康学院学报》,2009年第1期)、《并非全是丑化——从〈陈阿春〉看杰克·伦敦的中国观》(《江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从刻板书写到理性描画——论西方“文明化”范式下杰克·伦敦中国观之渐变性》(《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5期)等。与日本书写*参看吴华南、王丽耘《从杰克·伦敦的日本书写看其种族主义思想的渐变性》(《山西师大学报》,2014年第6期)。,厘清其间作者种族意识嬗变之程。本文拟进一步将研究视域拓至伦敦笔下的印第安土著与美国白人关系描画,聚焦伦敦早期创作的两部同题材作品《北方的奥德赛》(An Odyssey of the North)*《北方的奥德赛》和《白人李婉》两部短篇目前能在专业网站原文阅读,但发表页码阙如,故文中不予标注。另为方便讨论,本文引用时除提供英文原文外,亦由作者王丽耘将相关文字试译为中文,特此说明。[4]与《白人李婉》(Li-Wan, the Fair)[5],从又一侧面抉发与透视创作者伦敦早期的种族意识问题。

一、被歧解、被忽视的两部同题材作品

《北方的奥德赛》是伦敦写作生涯第一部给他带来丰厚稿酬的作品*伦敦创作生涯始于1899年,1月他发表《致赶路人》(To the Man on Trail),2、3月份分别发表了《白色的寂寥》和《狼之子》,7月中篇小说《北方的奥德赛》收到波士顿知名杂志《大西洋月刊》的录用通知。相较前面几美元的稿酬,《北方的奥德赛》给伦敦带来了120美元的丰厚稿酬。伦敦因之大受鼓舞,信心十足地踏上了创作之路。,是其促成了伦敦大踏步走上前途未卜的创作之路。该中篇1899年7月被波士顿一流刊物《大西洋月刊》录用,1900年1月刊载,4月辑入伦敦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狼之子》(The Son of the Wolf:Tales of the Far North)再版。该作品赢得了美国主流读者与文学评论界的好评,也成为尔后伦敦中短篇小说中被广泛译介到中国的篇什之一。小说讲述在新婚之夜被陌生白人男子冈德森(Gunderson)抢走的印第安青年女子恩卡(Unga)的命运及其印第安丈夫纳斯(Naass)的漫漫寻妻路。伦敦通过一个印第安酋长艰难悲怆的追妻经历到底言说了什么?是表现“杰克·伦敦对印第安人的同情”[6]?是“自然主义言说的浪漫爱情传奇”[7]?还是“反殖民主义话语下另有一种不和谐的殖民声音”[8]?

对于上述问题的完满解答,比读伦敦创作的另一部北方故事《白人李婉》,能有意想不到的创获。《白人李婉》,比《北方的奥德赛》创作晚一两年,发表于1902年8月的《大西洋月刊》,同年辑入伦敦第三部短篇小说集《严寒中的孩子》(The Children of the Frost)再度出版,同属伦敦早期的创作。该短篇描画一位因自小与父母失散而迷失身份的白人女子李婉(Li Wan)被印第安男子卡尼姆(Canim)抢走后,餐风宿露的流浪生活及其记忆复苏但却再度公然被抢无法回到白人族群怀抱的悲怆遭际。较之《北方的奥德赛》的理解分歧,《白人李婉》则是一部名符其实的长期被美国学界与批评界忽视之作,也许,白人女子落入印第安族群并被其欺迫这一预设的情节本身已多少注定它问世后的境况,美国主流读者难以心悦诚服地接受那份令人尴尬的书写,遗忘与忽视是最佳之策。

我国学者也长期忽略了此作的价值*《白人李婉》不被中国学界讨论的原因除了因袭欧美的文学观外,可能该作品本身艺术性不强是最主要因素。《白人李婉》无论在布局谋篇还是在创作技巧方面均乏善可陈,全篇缺乏恢宏的场面、重大的事件,仅围绕李婉身份揭露这一悬念推进,且文中只言片语的提醒处处可见,实际连悬念都够不上诱人。,从未予以讨论。倘使将其回置伦敦早期的创作史,两部相近作品的互文性有助彼此彰显意义。《北方的奥德赛》与《白人李婉》,发表时间相近,涉及题材相似,但故事中主人公被抢后的具体遭际却截然不同。两相比读,为我们透视创作者伦敦早期的种族主义意识提供了绝佳视角。

二、《北方的奥德赛》中的被抢与温情

(一)新婚夜被白人抢走的印第安女子恩卡:恐惧与不乐意

恩卡和丈夫纳斯来自美国西南部阿留申群岛中一个极其僻远的小岛——阿卡屯(Akatan),那是世界的边缘、海的中央。两人的远祖分别是从海上入侵的两位白人男子,他们与岛上最优秀的印第安土著女子婚配,后代逐渐成长为岛上部落的酋长,两家世代争斗。转机出现在恩卡和纳斯身上。一次捕鱼回航的路上,纳斯皮艇被恩卡赶上,恩卡犹如云朵般飘逸的黑发,她被浪花溅湿的脸颊,她注视他的眼神,在一瞬间迷住了纳斯。恩卡划过两桨,回头再瞥了纳斯一眼,纳斯开始不由自主地追赶恩卡,最终,恩卡还是率先到了家。恩卡从血统、体质到相貌,有着一般土著印第安女子无可比拟的优势,换句话说,她足可代表印第安部落最优秀的女子。

纳斯倾其所有,以价值不菲的聘礼赢来了恩卡*阿卡屯小岛,伦敦笔下的人们仍过着原始的生活,譬如姑娘的婚配,在姑娘家门前放置财物最多者即为胜出者。。不幸,婚礼之夜,白人捕豹船船长冈德森却掠去了恩卡。他长着一头海狮鬃毛般的长发,“直直地(straight)、长久地(long)看着”恩卡,恩卡有些害怕;被掠时,她“尖声大叫,使劲抓住她的双手能够得着的东西,小屋里物品散了一地”(screamed, and she laid hold of the things of the house with her hands, till they fell all about us)。冈德森用有力的双臂拖拽恩卡,恩卡“撕扯他那一头黄发”(tore at his yellow hair),冈德森“笑着,发出如发情的雄海豹般的声音”(laughed with a sound like that of the big bull seal in the rut)。显然,恩卡在被抢当中,充满恐惧与不乐意。

(二)被抢后恩卡的幸福生活:彻底融入与主动同化

强大的冈德森,在酒精麻痹了纳斯的前提下,最终成功掠走了恩卡。眼见新娘被劫的纳斯,从此背井离乡,踏上了颠沛流离、艰辛无比的追妻路。他一路追踪,走过上千座城市,忍受非人之苦长达八九年,常常是他们前脚离开他后脚才到。传闻成了纳斯了解恩卡被抢后遭际的方式。

据说,恩卡和冈德森成了一对令人称羡的情侣,两人一同捕海豹,形影不离,船长们都赞美她, “他们说,她已学会了他那个民族的生活,过得很开心”(She had learned the ways of his people, they said, and was happy)。后来,他们又一同淘金,富有无比,住着宫殿般的房子,“人们都说他待她如女王般”(And they all said he treated her like a queen),“她的声名与丈夫的一同传遍整个北方”(a woman whose name and fame had traveled with her husband’s, hand in hand, through all the Northland)。白种人都喜欢她,她美丽机智,她出过远门,不仅白种女人懂得的事情她几乎都懂,而且她还懂得很多女人不懂的事。“……她能用干鱼做一顿饭,她能在雪地里搭床,……她懂得麋鹿、熊和小蓝狐的习性,也知悉北方海洋里的那些两栖动物;森林里、江河上的事,她件件精通,薄雪上人、鸟、兽留下的踪迹她也了如指掌……”(She could make a meal of sun-dried fish or a bed in the snow;……She knew the ways of the moose, the bear, and the little blue fox, and of the wild amphibians of the Northern seas; she was skilled in the lore of the woods and the streams, and the tale writ by man and bird and beast upon the delicate snow crust was to her an open book……)。

不幸破产后,恩卡陪着冈德森循陌生人(实为纳斯,只因其形貌大变已难认出)提供的淘金图,再闯淘金地。途中木屋小憩,伦敦对恩卡被抢后两人的恩爱有一段直接描写。“她偎在冈德森宽阔的怀里,犹如一朵倚立在墙边的娇弱花朵”(She rested against his great breast like a slender flower against a wall)。冈德森以恩卡为傲,饭桌上,恩卡机智应答,冈德森在旁喝彩助阵,“他每一个眼色、每一次举动,无不表明她在他生命中占着无比重要的地位”(his every look and action revealed the magnitude of the place she occupied in his life)。淘金绝境中,他们断粮多日,冈德森只让恩卡在火堆旁恢复体力,他自己则连日空腹打猎,当好不容易猎到两只松鸡时,他第一时间想到恩卡,朝着露营处返回。他没有力气走就爬,雪地里,他扔掉了来福枪,像狗一样将松鸡叼在嘴里,爬爬歇歇,双唇颤动却已无力发出声音,纵使这样,他仍想着要将松鸡送去给恩卡。

冈德森艰难地爬向营地,即使受到仇人纳斯的阻碍也不放弃。只要纳斯一放手,他就继续向前挣扎,终于他爬到了火边,恩卡立刻赶了过来,两人彼此间的情义真切而感人。他在她身边一动不动。纳斯用土话亮明身份,恩卡不是欣喜,而是发出一长串骇人的笑声。她把脸埋在冈德森金黄的头发里,长久地狂笑。当纳斯催促她吃掉松鸡赶回阿卡屯时,她双唇露出微微的嘲讽,眼里含着冷冷的愤怒,一如冈德森得知纳斯身份时的表情。伦敦此处的描写,暗示恩卡与冈德森的思想与气质已然神似。

恩卡对于纳斯的所作所为愤懑不已,她诅咒阿卡屯的生活:“是,我们俩手牵手回到阿卡屯,你和我。我们住在肮脏的棚屋里,吃着鱼和油,再生养个小子——一个对阿卡屯的日子满心欢喜的小子。然后,我们将忘了世界,开心,非常开心地度日。好,很好。来吧,赶紧,让我们回阿卡屯去。”(Yes, we will go, hand in hand, to Akatan, you and I. And we will live in the dirty huts, and eat of the fish and oil, and bring forth a spawn,—— a spawn to be proud of all the days of our life. We will forget the world and be happy, very happy. It is good, most good. Come! Let us hurry. Let us go back to Akatan.)美国学者敏米(Elbert Memmi)曾明确点明:“受殖者把自己的历史、传统、乃至一切本源都视作耻辱,这是他(或她)寻求同化的起因,也是其被同化后的结果。”[9]恩卡无疑被同化了,且无疑是她主动寻求的同化。

她的手慢慢梳理着他的黄发(ran her hand through his yellow hair),一片柔情。她欺骗纳斯近身后以小刀相刺,大骂其为猪狗,驱赶其离开。恩卡选择了在一动不动的冈德森身边躺下,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脸深埋在他的发间。纳斯将火挪得离她近些,恩卡却决意爬到另一边。就这样恩卡自愿殉情。她与冈德森,如果说共荣华同富贵时的洽怡尚无法明其志性,两人不约而同、至死不弃的选择却足以说明恩卡对冈德森的完全接受,其间已不杂一丝强迫。白人男子及白种文明以其文明、多情与诚挚成功感化了土著印第安最优秀的女子。

三、纳斯的角色与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动人故事里的纳斯,并不是不优秀。他是印第安酋长;他拥有傲人的财富;从他送出的聘礼(包括熊皮、海豹皮、毛皮等)可知他还是位勇猛的猎手。白人海盗冈德森前去抢亲时,对他的反抗能力也不是无所顾忌,用烈酒解除其反抗力即为明证。而历时八年多的寻妻,更是显露了纳斯具有非比常人的耐力、执着与深情。

他对从未相处过的妻子思念有加,路途中他多次回忆起恩卡的眼神,“那次恩卡打鱼回家时眼里流露的神情总是陪伴着我,我知道到了时候我就会找到她的。黄昏她走过宁静的小道,清晨她又领着我追逐她穿越沾满露水的茂密田野,她的眼里默默相许,只有她那样的女人才有这样的眼神”(But the look in the eyes of Unga coming home from the fishing was with me always, and I knew I would find her when the time was met. She walked down quiet lanes in the dusk of the evening, or led me chases across the thick fields wet with the morning dew, and there was a promise in her eyes as only the woman Unga could give)。显然,纳斯也有着丰富细腻的情感。而文中伦敦几次写到纳斯注意到恩卡对冈德森满头鬃发的抚弄,这一细节也反映了纳斯情感细腻,他并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男子。

雪地绝境里,恩卡为死去的冈德森狠狠地刺了纳斯两刀(hard-lipped knife thrusts),纳斯没有计较。他为选择殉情的恩卡挪近火堆,希望她不会感到寒冷,而当恩卡负气爬向另一边时,他又专为恩卡耐心地在另一边也生上火。注意,纳斯此时身负两刀,同时也是饥肠辘辘,精疲力竭,且他还有很远的路程要赶(因为他要守信去还上因追妻欠下的金币)。再加上冰天雪地,生火不易,伦敦的另一短篇《生火》即有专门描写。“火”这一小小的细节,同样展露了纳斯对弃他而去的妻子的纵容与关爱。

纳斯终于活着来到债主木屋时,先是一阵怪笑,后竟唱起了水手的劳动号子,然后再疯狂奔向食物,这些都说明他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恩卡对他的恩断义绝让他伤心不已。再次叙述那场经历时,纳斯多次强调恩卡笑声中的冷酷,这些亦说明纳斯并不缺乏感受力。

要而言之,伦敦笔下这位印第安酋长同样有着强健的体魄、傲人的意志,他也并不缺少细腻情感与柔情蜜意,但与白人冈德森并存,纳斯却注定是愚顽、委琐、无形与无名的那一个。首先,纳斯历时八年多追妻行动的合法性,在小说叙述中作者并不完全是肯定的回答。而这一问题的存疑,实是对纳斯最大的否定。整部作品,纳斯都坚定地相信恩卡是属于他的,他复仇复得理直气壮。伦敦笔下纳斯的行为逻辑起点是:“恩卡是我的,当初我为她付出了无以计价的毛皮、皮船及珠子”(I had paid for her an untold price of skin and boat and bead)。这样的逻辑是否在理?人的(情感)归属怎能这样划定?退一步,纵然是印第安原始部落简单习俗使之,可是,文中伦敦写冈德森抢亲时是放下了一捆捆货物才带走恩卡的,这一细节实际上也动摇了纳斯对恩卡口口声声的拥有权。此后,纳斯更是做了八年多心怀鬼胎、鬼鬼祟祟的跟踪者,他在上千个城市流浪,最后一张淘金图成全了他的复仇计划。三人深入莽莽雪山,纳斯精心设计,偷偷转移食物,一步步将冈德森引向死神。不体面的手段,纳斯无形中显得卑琐、阴险,无怪冈德森得知纳斯的一切时,“他一点也不害怕,嘴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脸上表露冷冷的怒气,力气反倒添了些”(Yet was he unafraid. There was a sneer to his lips, and cold anger, and he gathered new strength with the knowledge)。在精神或者说道义上,白种人打败了印第安人,无理的抢亲者反转为高贵的蔑视者;连复仇者也在不自觉地偷偷赞赏对手面临死亡的勇气、意志与高贵,均可谓伦敦种族主义的自然流露。白种人冈德森临死对纳斯八年多处心积虑的所作所为,深表不屑,其后这一“不屑”又在恩卡得知一切真相时,再度复现。同样的神情与一致的反应,表明恩卡是冈德森的精神伴侣而不是纳斯的,更表明白种文明的胜利。纳斯执着的寻妻行为,在白种文明审视下也变得愚不可及、荒唐透顶!

此外,与白种人冈德森响当当的名声与帝王似的长相相比,纳斯在自述其故事前是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印第安土著,一度还曾“去人形化”。他沉默寡言、神秘兮兮,八年前曾引起沿海一带所有人谈论(all the Coast was talking about him eight years ago)。注意,他是被人视为无名的怪人而不是如冈德森那样经历和名字被人们响当当地传颂。人们称他“怪人”(the Strange One)、“尤利西斯”(Ulysses)及“那个有水濑皮的人”(the Man with the Otter Skins)。尤其是小说中间部分,纳斯完成惊心动魄的复仇与经历强烈的情感震荡,九死一生出现在恩主(或者说债主)的木屋时,他已无人形。“有个东西蹒跚而入”(Something staggered in),“这东西跌跌撞撞过来”(the thing tottered blindly toward them),“这物走向桌子”(the thing advanced to the table),桌灯使“它”开心,“发出了格格的怪异笑声”(It …gave voice to eldritch cackles)。物化的纳斯在灯光下才使屋里的人意识到这是个“人”,但人们已无法辨认他。伦敦描写这个活物(the creature)吃相可怕,面瘦成皮,脸上布满严寒冻伤的疤痕,有几处锯齿形裂痕里甚至露出了红肉,不慎烧焦的皮衣还有几处被割得一条条,那是他曾挺过极度饥荒的见证。没人知道他是谁,他已无人形……

最后,复完夺妻之仇的纳斯何去何从,伦敦安排的结局也耐人寻味。没有了恩卡,这个印第安酋长心灰意冷,但他没有选择回乡,他说,“我也不知道,但阿卡屯很小,我不想回去住在世界的边缘了”(I do not know; but Akatan is small, and I have little wish to go back and live on the edge of the world)。纳斯是不是也在渐渐地被白种文明吸引与同化?伦敦为其安排的结局耐人寻味。

四、《白人李婉》中的被抢与悲怆

对读《白人李婉》,将更加明晰伦敦在《北方的奥德赛》中所言说的种族意识。该短篇讲述的是一个较为简单的故事,没有《北方的奥德赛》史诗般的画面、曲折的情节与巧妙的构思,而只是单一勾画一个被抢的“印第安”女子艰辛的生活及其白人身份意识觉醒后却无法回归本族的悲惨经历。这则短篇向来为研究者忽略,实际上倘与《北方的奥德赛》比读,我们能发现一个全新的解读视角:伦敦在此部作品中颠倒了“抢”与“被抢”者的民族身份,继续言说的是白人淘金者与印第安土著间微妙的关系,自然,其种族主义思想也在其中得以进一步展现。

(一)被印第安男子抢走的李婉:畏陌交加

相较《北方的奥德赛》中印第安女子恩卡被白人冈德森所抢、所感、所爱的情节发展,伦敦在《白人李婉》中将情节反转,白种女人李婉被印第安男子卡尼姆所抢,为其做饭、喂狗、背行李及跟随长途跋涉。在《北方的奥德赛》中,恩卡是自愿陪冈德森走城市过海洋、捕海豹淘金子,她融入他的生活并享受着这种生活。而李婉却是被迫走上跋涉之路,她感到疲惫,想到要一头扎进茫茫荒野,一直走到生命止息,她的心就被恐惧所噬啮。伦敦笔下的卡尼姆是个体型高大、胸膛结实、肌肉发达的印第安土著,他比一般的印第安人目光锐利、头脑灵活(his eyes were keener and vested with greater mental vigor than the average of his kind),意志坚定,天生不屈,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质,如果意愿受阻极易愠怒暴戾(The lines of will had marked his face deeply, and this, coupled with a sternness and primitiveness, advertised a native indomitability, unswerving of purpose, and prone, when thwarted, to sullen cruelty)。可以想见,被抢的李婉在抢劫者卡尼姆面前只有害怕与陌生感。卡尼姆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对于生活没有任何目标,只要求自己每天不停地走下去,自称“伟大的旅行者”(great traveler)、“地球上的远征者”(far-journeyer over the earth)。他不要父母、不要家庭,也不要他的部落,只要每天日头高照就呼呼大睡、天气凉爽就背上沉重的行囊远征,直到生命休止。李婉是他偷来烧饭背行李的,他从未想过要照顾或关爱她。

小说开篇即是李婉与养来驮东西的两只狼狗打斗的场景,狗觊觎食物,与人争斗,“扑向女人,把她拖倒”(spring upon the woman and drag her down),日复一日,女人李婉都要独自与狗搏斗一番。这是她烹饪同时的事务。准备行装上路时,狼狗又是一番反抗,李婉的生存环境里没有温情。她身边高大强健的丈夫一任她忙碌,她做饭时他打着响天的呼噜,她打狗时他醒着也不会帮忙,睡着了也闹不醒他。李婉对身边的丈夫只有疏远与畏惧,他“块头又大又令人感到陌生”(so big and strange)。为了叫醒酣睡的他,她只敢轻轻地喊,轻轻地摇。

(二)李婉:印第安人?白人?

卡尼姆事实上非常了解李婉从小的困扰,非常明白她来自的种族,可是他选择了和族群中其他人一道竭力隐瞒这个天大的秘密。他“饶有兴趣地”(with speculative interest)谈论李婉身上一些与普通印第安女子不同的特征:如不会蹲坐在腿上,不会将脚往前伸直,还有头发更为松软细腻等。当李婉无奈地承认这些“性征缺陷”(sex-deficiencies)时,卡尼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神色”(a satisfied light crept into his eyes)。李婉应卡尼姆之命试图回忆童年往事,卡尼姆竭力隐藏着他“不断增加的焦虑”(a growing anxiety)。而当李婉叙说梦中反复出现的雪中场景,卡尼姆更是紧张地逼问她是否在雪地里也看见了她自己。李婉的反问让他如释重负,他躲开李婉,“眼里一阵兴高采烈的满意”(an exultant satisfaction in his eyes)。当确定李婉对童年的记忆只限上述内容时,卡尼姆开始语气坚定地哄骗李婉,他说她的那些梦都是因为她“生命中某个时候曾经是一只鸟,一只灰噪鸟,鸟儿看到的事情后来和她的记忆相混了”(you were a little bird in some life before, a little moose-bird, when you saw this thing, and the memory of it is with you yet)。卡尼姆无视李婉在印第安文明中无所适从的痛苦,残忍地欺瞒她。两人的关系里只有畏陌与欺迫。卡尼姆得意李婉的白人身份,他从印第安部落抢走这个郁郁寡欢的李婉,显然也是看中此点。虽然,他告诉李婉,“白人就像你我,只是肤色浅些”(Like you and me, only they are less dark of skin),但同时他更渴望“来生做个白人”(The next time I am born, I would be born a white man),伦敦笔下的卡尼姆对白种人充满了艳羡。

小说结尾,李婉发现自己的白人身份,勇敢寻求回归,而卡尼姆却尾随而来,再次狠心抢走了她。李婉呼喊,“卡尼姆,说啊,告诉她们我是——”(Speak, Canim! Tell them that I am——),卡尼姆接嘴说:“波瓦坎之女?不,对她们来说你是谁,她们会在意吗?”(Daughter of Pow-Wah-Kaan? Nay, of what is it to them that they should care?)注意,直到这个时候,卡尼姆也还是试图隐瞒李婉是白人的事实,他故意用李婉在印第安部落的新母亲波瓦坎来搪塞。自大的卡尼姆在小木屋白种女人面前,懂得收敛,他“讨好地”(suavely)回话,在得到“眼神示意”(permission with her eyes to Canim)后,从李婉腋下将她提起,李婉绝望地反抗,两人在半个屋子里转圈。柔弱的李婉和高大的卡尼姆第一次面对面撕打,卡尼姆最终将李婉拖到了门边,可怜的李婉死死抓住门框,呼喊“我永远不会忘记!只要我的肤色还是白的,我就会记住(我来印第安部落之前的事情)!”(Never shall I forget! So long as my skin is white shall I remember!)而卡尼姆也不示弱,他一边扒开李婉抓住门框的手指,一边说道:“那我会教你忘记,我,卡尼姆!”(Then will I teach thee to forget, I, Canim!)多么惨烈,李婉公然地遭到了第二次人身劫掠。与恩卡和冈德森情意绵绵的厮守相比,李婉和卡尼姆之间直到故事结束仍无任何温情的存在!印第安文明没有在李婉的灵魂深处留下任何痕迹。两个女人的遭遇,两种文明孰优孰劣,不言而喻;折射出创作者伦敦的“白人至上”种族意识。

(三)融不进的印第安文明

我们注意到,伦敦笔下的李婉是从小来到印第安部落的,相较恩卡成年被抢、进入白种文明,李婉本被给予了更多的适应机会。因为,童年是人生中最易适应环境的阶段。可是童年的李婉却未能成功融入印第安文明。幼年李婉初具模糊的记忆,曾经的生活如梦魇般追随她,她睁着眼睛度过黑夜,人们嘲笑她,同龄的孩子畏避她,新母亲波瓦坎责打她。她被人视为怪人、有病之人(looked upon as strange, as one with an affliction)。儿童的意识尚无法帮助她悟出梦境的真谛,无助的小姑娘被残忍地抛置在无尽的困惑中。如果说伦敦笔下恩卡所享受到的白种文明是高雅、舒适与人情味十足的,那么小小的李婉所体验的印第安文明则不得不说是粗鄙、野蛮、冷漠与无情的。李婉置身其间只能格格不入。

李婉融不进印第安部落,成年了也无意印第安男子。“她似乎觉得自己不是为印第安男子而生的”(as though I should not be for them),“他们似乎并不属于她的族类”(as though they were not my kind)。她感到无比痛苦:“在我心中有种疏离感。我不像其他女子,会悄悄为自己寻觅合意的青年。我没法像那样在意他们。”(It was strangeness in me. I was unlike other maidens, who sought the young men slyly. I could not care for the young men that way.)月夜,她偷偷从丈夫身边逃离,急急返回白日路过的木屋,去向里面的白种女人宣告“你是我的姐妹”(thou art sister of mine)。操着印第安方言的李婉无法言明自己的白人身份,“她知道她们属于同一血统,是同胞姊妹”(they were of the one breed, blood-sisters),可是“她失语的双唇没法表达心中充溢的同种意识”(her dumb lips could not articulate her overmastering consciousness of kind)。无奈的她最后解衣露出自己依然白皙坚挺的乳房,“试图建立彼此的亲属关系”(strove to establish the kinship)。可怜的李婉,她在印第安文明中无所适从,她急切地希望证明自己的白种身份,“白肤”于她是多么重要,那意味着家园回归,意味着种族归属,意味着生活复常,意味着温暖的阳光与舒适的生活。伦敦通过李婉,这个从小生活在印第安文明中却在冥冥中难忘本族文明的女人形象,言说的是白种文明的优越。

五、结语

综上,两则故事虽创作期相隔两年,但共同设计了一个“被抢”的生存场景:印第安女子与白人男子两情相悦、至死不回;而白人女子与印第安男子畏陌欺迫、难回故土。伦敦关注印第安土著与白种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在创作者心中,两种文明的对峙孰优孰劣,一目了然!白人文明成功同化了已成年、心有所许的印第安女子恩卡,故事终了时,她与白人丈夫一同蔑视印第安式的复仇并自愿以死相殉;而童年即在印第安部落度过的小姑娘李婉却一直过着恍惚疏离、格格不入的痛苦生活,成年后不幸再度遭抢,于那位高大的印第安丈夫,她只有畏惧与陌生感,而他对她也极尽哄瞒与强迫,甚至在李婉白人身份大明之时,仍靠蛮力胁迫她离开了自己真正所属的族群。两人间没有一丝哪怕源自理解的温情,土著文明于此是彻底的失败。两个女人,两种身份,“被抢”后两种遭际,比读《北方的奥德赛》和《白人李婉》,为我们掘发伦敦创作两部作品的深意与注解其早期种族观提供了很好的素材。在同情印第安人、浪漫爱情传奇及反殖民创作中的殖民掺杂外,至少关于《北方的奥德赛》我们多了一层解读。

参考文献:

[1] 虞建华. 杰克·伦敦研究[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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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许婴]

Different Outcomes after Being Stolen: Depiction of Delicate Relations between the Indian Native and the White in Jack London’s Writings

WANG Li-yun1, ZHU Jun2, JIANG Wu-you3

(1. Center for Post-Doctoral Studies,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Studies,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010, China;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rao Normal University, Shangrao Jiangxi 334001, China;3. Center of English Teaching and Research, Shangrao Middle School, Shangrao Jiangxi 334001, China)

Abstract:Till now Jack London Studies has a history of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 since the early criticism of Jack London’s literary works in America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For the breakthrough of this researching field in now new century, trying to answer separately those highly debatably questions may be one way out. This paper, by comparative and creative reading of Jack London’s two early writings An Odyssey of the North in 1900 & Li Wan, the Fair in 1902, which both focused on the same event i.e. girl’s being stolen away from her own people and its outcome, intends to come out London’s controversial racism in his early time. The early two stories in London’s creation can actually be interpreted as centering in the intense relations between the Indian natives and those white gold-miners, such intertextuality does great help in delving into London’s hidden racism while writing.

Key words:Jack London; An Odyssey of the North; Li Wan, the Fair; racism

DOI:10.3969/j.issn.1004-2237.2016.01.019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

文章编号:1004-2237(2016)01-0089-07

作者简介:王丽耘(1976-),女,江西上饶人,副教授,文学博士,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及海外汉学。E-mail: yun991978sina.com

基金项目:江西省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3wx205)

收稿日期:201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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