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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发生论

2016-03-16刘绪源

文化学刊 2016年11期
关键词:皮亚杰李泽厚感性

刘绪源

(文汇报,上海 200052)



【学林人物】

情感发生论

刘绪源

(文汇报,上海 200052)

别林斯基认为情感即“思想在有机体中所引起的肉体的感觉”,运用皮亚杰研究发生认识论时从婴幼儿出发的发生学方法,可以看到两岁后儿童的理性并未生成,但他们同样有情感和审美。早期的情感,其实就是情绪+想象,想象使情绪记忆运动起来。当思想生成后,情感是:情绪+想象+思想,仍离不开记忆。审美中最核心的要素,也许就是情感和想象。

情绪;情感;想象;审美;发生学

一年多前,在上海的图书馆做讲座,谈“从婴幼儿看审美发生”。临结束前,一位老先生发问:“今天你谈审美,一再说到情。上次也在这里,听你谈李泽厚哲学的‘情本体’。我总觉得有一点还不清楚——你能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一下,究竟什么是‘情’吗?”这问题提得太好了,我知道他指的是情感,但我当时答得并不好,只是把从情绪到情感的过渡和比较叙说了一番。回去后,这问题始终在心里缠绕。我发现,这其实是美学的关键问题,甚至还是广义的人类学的关键问题,却长期被忽略。本文是一个论纲,是这一年多的思考的小结,同时也应是下一步思考的开端。

关于情感的解释,可以找出很多。有人是把包括情感在内的所有感性活动视为低于理性的精神存在的,“从感性到理性”的公式也含有一点这样的意思。皮亚杰曾对这一公式大表不满,但他主要是不认同感性会向理性自然上升,认为这里须有主体的既有图式的作用,即人认识的发展只能是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智力”的结果,不然就成一种“神话”。[1]他是从认识的角度着眼的,从这一角度看,理性无疑高于感性。

但仍有人认为情感可以高于理性,尤其是从事美学并有很高的艺术天分的研究者。这里只举两位,一是当代中国的李泽厚先生,一是近代俄国的别林斯基。

李泽厚在《美学四讲》一书的最后,发出了“情感本体万岁,新感性万岁,人类万岁”的呼唤。什么是“新感性”呢?在这组呼唤之前,还有另外几句:“于是,积淀常新,经验常新,艺术常新,审美常新”。[2]也就是说,新感性是在原有的人类生活和理性的高度上的再积淀,再经由个体经验和艺术、审美过程的新的创造。这种创造首先是感性的。“它对于丰富人的心灵,便不是智力结构(认识)或意志结构(道德)所能替代或等同,它却可帮助这两种心理结构的发展。……正是它建构着不同于工具理性,也不同于道德实践理性的审美理性。这理性却恰恰是感性的。正是它,构成了心理本体最深层的实在……”[3]李泽厚论著中的“本体”概念,也就是“最后的实在”。他的“情本体”即由此而来。他也因此多次强调:美学是他的第一哲学。

在具体解释这种复杂的感性(即审美理性)时,李泽厚如此分析“理在情中”的要义:“它指的是渗透在感知、想象、情感诸因素并与它们融为一体的某种非确定性的认识。它往往如此朦胧多义,以至很难甚至不能用确定的一般概念语言去限定、规范或解释。……这一点我在形象思维的文章中反复强调过。指出‘理之于诗,如水中盐’,因而是‘有味无痕,性存体匿’,即强调审美中有理解、认识的功能、成分、作用,却找不出它们的痕迹和实体。……这正是审美——艺术的妙处。”[4]

这样的内含理性(认识)的审美情感,在人类感性中,也许是最复杂的,也是最高层次的。

别林斯基的一段话,与李泽厚的论述颇有相近处(李先生在构建自己的美学,尤其在早年的美学论争中,曾自觉吸取别林斯基的理论遗产)。但这段话更直接地诠释了情为何物:

什么是诗歌中的思想?要对这个问题给予满意的回复,首先必须解答:什么是感情?按照这个词的语源的意义说来,感情是我们的有机体、我们的肉体、我们的血液的一种属性。感情和感性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某种物质对象在有机体中所引起的肉体上的感觉;前者也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不过它是被思想所引起的罢了。……很显然,一部作品可能具有思想,但却没有感情;在这种情况下,这部作品里难道还有诗歌吗?反之,也很显然,一部有感情的作品却不可能没有思想。……思想消灭在感情里,感情又消灭在思想里;从这相互的消灭就产生了高度的艺术性。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思想在诗人头脑里产生出来之后,给了他的有机体以推动力,激动并且煽起他的热血,在他的胸膛里波动起来。[5]

很清楚,他把感情定义为:由思想而非物质引起的肉体上的感觉。

这话的本意,是反对那种只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诗,反对在文学作品中简单地以思想作评判却不知道感情本身就包含了思想,真正好的文学中的思想已“消灭在感情中”了。这是对审美的强调,体现了十分高明的文艺思想,而他对感情的解释,就更显高明了。他强调感情“也是一种肉体上的感觉”,即审美或情感是包含肉身活动在内的。情感高于单纯的身体活动或情绪波动,但并不与之脱离——这就与理性思考很不一样。理性可以脱离情感单独运行,但这时不可能产生诗;理性也可以“消灭在感情里”,这时的理性就不是单纯的理性,它调动了肉身的激情,于是转化为审美——这就是理性引发的精神升华了。

别林斯基的话里也说到了“感性”,这是指的什么呢?仔细辨析语义,他是把感性与感情分开的,二者都是“在有机体中肉体引起的感觉”,但“后者是被思想所引起的”,那前者就是尚未包含思想在内的肉体的感觉。二者都与肉身有关,都与人的动物性相联系,但前者的动物性显然多于后者。我以为,这前者指的就是“情绪”。情绪可以被物欲所唤起,也可以是一种外力的反弹,它没有情感那么复杂和深刻。

别林斯基在这里所说的,也是高级的,或最高级的情感,与李泽厚所说的审美情感是一回事。

那么,是不是还有并不这么高级的情感呢?

是不是所有的情感都由思想唤起呢?

情感的初级状态是怎样的?

初级状态的情感也能成为审美情感吗?

看来,不能只满足于对高级情感的描述,还应对情感作更细的分辩,而这正是我们的难题。

李泽厚曾慨叹人类对于包括情感在内的审美四要素的了解太肤浅,因此深感美学研究之无以深化。晚年的他如此感言:“美学为什么不搞了?因为,生物科学不发展,美感是讲不清楚的。美感是四个要素集团的综合,知觉、想象、理解、情感,每一个都是集团,不是一个因素,非常复杂,所以才有艺术、文艺的多样性。‘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各人的脑结构也不一样,这是生物基础,加上文化积淀,个体之间的差异非常之大,所以才各有所爱,追求各自的美。”[6]又说:“我希望未来脑科学有突破性的进展,使人们更清楚了解人性和自己。”[7]——这是寄希望于生物科学,尤其是脑科学的发展,来解开情感和其他要素之谜,但科学发展是极其缓慢的,远水难救近火。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使我们离答案更近一步呢?

我以为是有的,那就是皮亚杰曾成功使用过的“发生学”的方法。

皮亚杰在《发生认识论原理》的引言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研究的双重意图:“(1)建立一个可以提供经验验证的方法;(2)追溯认识本身的起源;传统的认识论只顾到高级水平的认识,换言之,即只顾到认识的某些最后结果。因此,发生认识论的目的就在于研究各种认识的起源,从最低级形式的认识开始,并追踪这种认识向以后各个水平的发展情况,一直追踪到科学思维并包括科学思维。”[8]

他最初是从对刚出生的女儿的逐日观察入手的,连续研究了自己三个孩子的成长,从中了解了儿童期各阶段的最重要的特征。后又进入瑞士发生认识论研究所,寻找并研究各种儿童样本,经过几十年努力,终于使发生认识论成为一门不同于哲学认识论的科学认识论。

在由世界一流心理学家集体编纂的权威的《儿童心理学手册》(第六版)二卷二十二章,有一个小标题十分有趣:“为什么较小年龄儿童的思维比较大年龄儿童的思维容易研究”。这似乎是对皮亚杰成功的一个返顾。为什么呢?书中指出两点:研究者渴望验证后期发展模式的最前期的起源;年龄较大的儿童和青少年的认知太复杂,问题较多,认知获得的范围太宽泛,体现出巨大的可变性。[9]这里说的是对儿童认知的考查,同时也是对认知“最前期的起源”的考查。现在,我们不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对情感的发生作一番考查吗?

有件事情很让人奇怪:既然全世界有那么多儿童心理学和发展心理学的研究者,学前教育也是成熟的学科,为什么没能从中生发出关于情感发生的研究呢?

答案仍在这部《儿童心理学手册》中。在第一卷第七章,有《情绪与行为和发展的动态组织》一节,其中说到:

在心理学的历史中,常常会在情绪和情感之间作一个区分。情绪指的是生物学驱动的反应,而情感则强调个体的体验和意义(T.Brown.1994)。按照这些定义,现代的功能/结构分析处理的是情感而非情绪,但是最近由于研究者对于生物学因素的强调,人们普遍喜欢采用情绪这一术语。在这一现代含义中,情绪一词是在一个广泛的意义中被使用的,其中也包含情感的经典意义。我们会交叉使用情感和情绪这两个术语……[10]

此中所引布朗先生对情感与情绪的区分,非常精确、经典;但最后还是将二词“交叉使用”,只因“人们普遍喜欢采用情绪这一术语”,我以为这是很草率的态度。这是世界儿童心理学界对这一区分缺乏足够重视的表现,这也阻碍了这一领域对情感研究的深入和多样化。

文中所说“情绪指的是生物学驱动的反应”,与别林斯基所说感性即“某种物质对象在有机体中所引起的肉体上的感觉”,二者十分相近。可见别林斯基说的其实就是情绪。所以,现在的关键,是要观察研究低年龄儿童在情绪阶段向情感初生阶段转化时的特点,从中即可发现情感生成的规律,从而也就知道低级阶段的情感究竟如何组成了。

情绪在很大程度上是天生的,是人体的物质性向心理性的延伸。上世纪早期行为主义心理学创始人华生认为,初生婴儿只有三种情绪:爱、怒、怕。加拿大心理学家布里奇斯则认为,初生婴儿只有一种笼统的、未分化的情绪,即弥散性的兴奋或激动,显得杂乱无章,要以后才分化出不同性质的情绪。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研究者采用了伊扎德的“最大可识别面部运动编码系统”,发现“兴趣、苦恼和厌恶在出生时已经出现,其他情绪在出生之后的几个月表现出来”。那其他的情绪,指愤怒、惊讶、悲伤,大约在四个月左右出现;稍后还有恐惧和害羞;到两岁左右则还会出现轻视、内疚。[11]可见儿童的几种最基本的情绪是生来就有的,甚至在刚出生的两三天里就能发现。所有的情绪都能对应一些基本的面部表情,而且这些表情终身如此,在世界各个文化圈内都一样。对此,达尔文早就说过:人类的面部表情是天生的,不是后天习得的;这些表情全世界都是一致的;它们是从动物进化来的。他在《人类的由来》里作过细致的分析。[12]但与动物相比,恐惧与愤怒的表情同动物相当接近,而快乐与悲伤的表情,尤其是人类的笑容与哭泣,却是动物所没有的;而且,动物的表情多体现于肢体,人类更集中于面部,这就产生了大量属人的特点,这是人类独立进化的产物,其原因在于人有更强的社会性,人与人之间更为接近,人的交往更为细微、复杂、频繁。同理,人类的情绪也要比动物丰富复杂得多。按“后成论”[13]的原理,婴儿作为个体人类,在他身上越早出现的情绪,与动物界越接近,而“后成”的那些情绪就离动物渐远,以至完全是人类自己的了。

为什么婴儿早期的情绪我们不称之为情感呢?因这里至少还有如下区别:

情绪是可以被外在刺激直接唤起的,是与人的身体、器官直接相关的,它是一种直接的感觉、感性,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其实还是动作,是外在动作的内心化;

情绪作为一种即时的反应,可以不具备具体的内容,或只有很简单的内容(即使已是成熟的人,情绪作为其复杂情感的外化,所表达的内容仍是相对单一的);

所以归根结底,情绪只是人的心态的一时的特征。它是相对简单、直接、单一的,所以才会和面部固有的表情直接对应,也才会被分隔得那么明确、清晰(这对浑然一体的情感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情感则是具体而又复杂的,它也可以被直接唤起,可以由简单的情绪进入,但情感一旦形成,就会按照自己的规律行动起来,发展起来,那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轻易控制它了。情感是在人的内心里扎根的;它有具体的对象,具体的发生、发展过程(亦即有很具体的内容)。比如爱,或恨,总是有非常具体的针对性,或是对人,或是对物,或是对环境,这种情感一旦生成,所包含的内容就非常复杂,难以把握,更无法作机械切割。如果说,情绪可以和一时的知觉对应,那么对一个成人来说,情感其实是和其固有的思想相对应的;它的发展过程是把人的所有因素——包括从身体到理性的因素——全都调动起来的。所以情感不可能像情绪那样,只有单一的外形式,它必定有复杂的内容,这些内容相互交织,不断发展,像河流一样涌动——这种涌动是在内心里进行的,是内在的,它们不一定即刻流露于表情,所以情绪-表情所能表达的只可能是全部情感中的一些片断。仅仅就你所看到表情判断一个人的感情,有时无异于瞎子摸象。

一个婴儿出生后,渐渐熟悉环境,也熟悉了与自己交往的亲人,他的情绪表达就一点点变得复杂起来。一开始只是纯被动的反应,怎样的刺激会唤起怎样的反应,很容易判断。到10个月以后,他的短期记忆已在延长,他对刺激的反应就比以前多样了。有时他会记起内心感兴趣的刺激,自己笑起来,或行动起来,甚至开始主动逗别人了。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

一般说来,两岁以前的孩子主要还是在模仿大人,别人做什么,说什么,他也都努力地想办到。到开始能说话和行动了,他也会有一点创造性,但仔细辨别,还是一种模仿。如笔者的小孙女“娃娃”,在20个月大的时候,已能按着音乐,模仿电视里的小朋友跳舞,跳得像模像样。一天有客人来,我说:“宝宝跳舞!你一跳舞,爷爷腰就不疼了。”她正在玩玩具,不想跳,顺口道:“爷爷跳舞,爷爷一跳舞,宝宝腰也不疼了。”她属于开口较早、口齿伶俐的那种,但这话看似犀利,其实还是原句的搬用。

更复杂的变化在两岁左右出现。皮亚杰将此前的儿童归于“动作感应阶段”,两岁左右则进入“前运算阶段”,到七岁后才进入“具体运算阶段”——这就意味着理性思维开始形成,离成人思维也就不远了。在进入“前运算阶段”时,皮亚杰发现了自己女儿的一系列变化:其一是不同于先前的即时模仿的“延迟模仿”,孩子有时会模仿几个小时或几天前看到的好玩的情景,一个人乐此不疲;其二是“象征性游戏”,即看到猫从屋檐上经过,她会把手中的积木想象成猫,让积木从箱子上爬过去,顺便还学一声猫叫。[14]此二者都是非同小可的,其一说明孩子内心的相对复杂的记忆已可主动调用,它们能随时影响孩子的情绪;其二说明孩子创造性想象的开始,因积木和猫的距离是非常大的,但她已能进行自由类比,从中获得愉悦。

皮亚杰是从认识发展角度作上述观察的,我们则不妨借用这方法,从情感和审美发生角度作思考与观察。我对“娃娃”的逐日观察坚持了三年多,其间曾做过近四十场演讲,多采用娃娃的材料,几乎每次演讲后都有年轻家长的非常具体的交流,从中又可补充和映证我的观察。我发现,到两岁前后,孩子的最大变化,就是想象-类比能力的生成。

娃娃的想象力产生较晚。皮亚杰的上述二例都是孩子一岁半左右的事,而娃娃要到两岁一个月还差一天,即满25个月的前夜,想象-类比的迹象才首次出现。她平时很喜欢搬地上的电子枰,老爱拉着人称体重,她叫“称分量”;这天晚上,讲完图画书,她还要在床上跳跳舞,可跳了几下就停住了,看着床上那本大大的图画书,眼睛发亮,忽然就跳过去,踩在书上,笑着说:“称分量,称分量!”——她把图画书想象成电子枰,二者都扁平见方,放置脚下……这是很有趣味的类比和创造。从这天开始,想象的大门打开了,她越来越喜欢东拉西扯,自由联想,思路越来越活跃。同时,她也开始自己编故事,也会吹牛了,拿起玩具电话打给别人,弄得自己也真假难辨,不知是否真有她说的事了。其实,从这时起一直到六七岁,即皮亚杰说的整个“前运算阶段”,是人的一生中非常特殊而重要的时期:此前是模仿阶段,所追求的是与别人一样,要学得像,要准确,要“对”;此后的学习阶段,也要求“对”,如不对就要受到批评和惩罚;只有中间这想象的阶段,可以海阔天空,允许自由联象(大人多以此为好玩),可以信口乱编故事,可以恶作剧地在故事中和大人作对,或像彼得·潘那样躲到远离成人的秘密地方,在幻想中快乐翱翔……在人的一生中,也许只有这短短的四五年时间,可以允许“不对”,可以因“不对”而获得乐趣。而人的想象力,他以后的创造力,他的审美能力,很大程度上就依赖于这短短几年的训练和培养——虽然事实上他们不过就是在放肆玩要。

与想象力同时产生的一个现象,就是孩子难带了。学前教育界常有把两岁孩子称为“魔鬼阶段”的,因孩子开始不听话,时有主动的抗争,还常有出乎意料的逆着大人意志来的行为。我的儿子两岁半时居然悄悄把煤气打开,然后倒背双手,朝着你笑,幸好这怪异的笑引起大人的警觉,不然真要出大事了。我的一个同事的女儿刚满两岁,忽然喜欢起举手打妈妈的脸了,打得很重,还屡教不改,一边笑着附和说:“错,错!”幼教界公认这是孩子有自我意识了,开始试探他人的反应,首次因自己能调动他人而快乐。如从情绪和情感的角度观察,那么,也可认为,他的想象力已能推动他的情绪,把记忆中的喜怒哀乐往前推移,他能预测出接下来的后续反应,为要应证,他就开始行动。他预感到那些好玩的结果,并不知道事态的严重,不然他也不敢试了。所以大人在这时迫使他知道哪些事绝对不能做,他其实还是能记住的——记住的不是道理,记道理是再大些的事,这时记住的还是所能引起的快乐和不快。

想象推动了情绪,情绪就不再是孤立、被动、即时、简单的东西,它变得复杂起来。这时的孩子,就依靠各种情绪记忆与现实环境相交融,开始以此把握周遭世界与人事,作出判断,并决定自己的行为。有的事情是快乐的,如果这么做,快乐会延伸,如把这件事和那个人结合在一起,快乐更会加倍,于是他就往这方面努力。所以这时的孩子变得难缠,他会缠住自己喜欢的人,要你做让他快乐的事,让你讲图画书,讲一遍再讲一遍,有的书要讲上百遍……

这种对于快乐的追求和记忆,不就是最初的情感吗?

现在,我们也许可以尝试着做些初步的结论——

最初级的情感是什么呢?它可能就是:情绪+想象。当然,这还离不开记忆,这时的孩子已超越了婴儿期的短期记忆,已能记住以往累积的情绪,想象把这些情绪记忆推到未知地带,让其感受尚未到达的情景,并促成他的行为。而在后来验证的行为实践中,他又能加深或改变自己的情绪记忆。这种记忆中的、变化发展中的情绪,已大大不同于以前那孤立、被动、即时、简单的情绪,所以,那已经转化为情感了。

而这时的孩子,还没有思想,没有逻辑思维能力,理性还没生成。他是靠这种情绪+想象,来把握世界,来处理自己和他人的关系。这也可以是很有效的把握,他的判断往往是准确的。我们的先祖,一万年前的原人,甚至一千多年前(轴心时代之前)的人类,主要也是靠这种方式把握世界的,这就是所谓“原始思维”。在理性生成之后,人类为自己的理性而骄傲,古希腊时期掌握了逻辑和几何学的思想者,与现代的七岁以后的上了学的孩子一样,都看不起这种“原始思维”及孩童的幼稚。然而,这种通过情感与想象把握事物的习惯和能力,现代的成熟的人仍在时时使用。我们不妨自省一下,虽然我们都有高级的思辨能力,但当我们回忆某人某事,判断他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场合会如何言行,或计划自己去做某件事时,你的思考是不是伴随着形象?你是作纯抽象的比较或推论,还是作具体的想象?在大多数场合,大部分人还是爱顺着自己思路缓缓想象的,只有遇到特别紧急或复杂的问题,需要快刀斩乱麻时,才会集中精力作抽象思考。这说明形象思维永远有用,它不会因我们成长即弃之而去。

更重要的是,在审美活动中,形象思维将须臾不能脱离。虽然对于理性生成之后的审美主体来说,会像别林斯基所说的那样由思想唤起情感,也会如李泽厚所说的总有非确定性的认识渗透于感知、想象、情感诸因素中。但在整个审美过程(我指的是能紧紧抓住你的那种最完美的过程)中,你不可能跳脱出来,作理性的、逻辑的思考,你只可能顺着审美情感往前奔涌,自然而然,愉悦而自由。那种执著冷静的思考、追问,是审美结束后,情感沉淀下来后的事。那是审美向理性的转化,可能就是文艺评论一类的工作了。

如前所说,在思想、理性还没生成之前,人已可以拥有情感了,虽然那或许是不够完整的情感。那么,这时的孩子有没有审美呢?当然有,孩子面对儿歌、图像、歌舞、绘本和动画时,他的投入和愉悦,是显而易见的。当一个孩子想起自己爱看的图画书,到处翻找,终于找到后,盯着你给他讲时,那不是一种审美渴望吗?他听了一篇又一遍,对他来说每一遍都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的想象不断在作新的补充,他的情感在故事中涌动。北京的一位编辑说,五岁大的女孩曾这样抱怨:“妈妈你怎么越讲越没感情了?”“这么一遍遍讲,感情早被你消磨光了。”孩子困惑地说:“可我每一遍,都是带着感情在听啊?”这话让人深感震动。我家的娃娃在两岁半时,因为喜欢一本《山猫服饰店》的图画书,有一次把书捧在手上,忽然唱起歌来:“山猫服饰店,山猫服饰店……”歌词和音乐都显单调,但她唱得充满快乐,问她这是什么歌,她难为情地说:“我自己编歌呀。”她看到过各种唱歌的场面,这时情不自禁也歌以咏之了。这应该也是一种初级的创造之乐吧?因这次受到鼓励,以后她高兴起来就常常自唱自舞,这时发现有人看她,会略一低头笑道:“对不起呵,我又编歌了。”这是否也算艺术创作呢?看来,在还没有思想的时候,只要有情感+想象,低龄儿童同样能投入审美。

那么,同理,在成熟的艺术审美中,也可以有未及或未经充分调动思想的审美情感的存在。有些特别简单,或特别纯净的艺术,其中也许没有多少认识、理解的要素,但它们依然成立。这时人们就如孩童般沉浸于艺术的快乐中,思想未能更多介入,就由想象鼓荡起了他们审美的激情。

按皮亚杰的划分,人的逻辑思维能力(可逆性和运算守恒)大约在七八岁时开始形成。[15]当理性生成后,情感的公式就变成:情绪+想象+思想。当然一切仍离不开记忆,这情绪和思想都必须是能留住在心中的。[16]

因情绪是和知觉对应的,所以,李泽厚先生所说的审美四要素:知觉、想象、理解、情感,差不多都在我们上文的分析中了。既然想象是激活并推动各要素的关键,而情感几乎就是审美的整体,那么,这两个要素在审美过程中的比重,是不是还应增加?

或者,能不能说:审美的最核心的要素,就是“情感”和“想象”?

以上涉及的是巨大的课题,本文只是些不自量力的探讨。但我仍希望思考还能深入,更盼望前辈和方家的批评指教。

[1][16]皮亚杰.心理学与认识论(第四章)[M].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

[2][3][4]李泽厚.美学四讲[M].北京:三联书店,1989.251.139.138.

[5]别林斯基.弗拉季米尔·别涅季克托夫诗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236-237.

[6][7]李泽厚,刘绪源.该中国哲学登场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22.138.

[8]皮亚杰.发生认识论原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17.

[9][10][13]戴蒙.儿童心理学手册·第二卷[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9,下册1081.上册436—437.上册248.

[11]刘金花.儿童发展心理学[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13.

[12]达尔文.人类的由来[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14][15]皮亚杰,英海尔德.儿童心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42-43.70.

2016-07-17

刘绪源(1951-),男,浙江宁波人,高级编辑,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儿童文学理论、中国思想史研究。

B842.6

A

1673-7725(2016)11-002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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