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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跌宕 触耳生情
——杜甫《夜宴左氏庄》赏析兼青年杜甫形象论析

2016-03-13张正麒北京师范大学北京100875

名作欣赏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夜宴杜诗杜甫

⊙张正麒[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 100875]



风流跌宕触耳生情
——杜甫《夜宴左氏庄》赏析兼青年杜甫形象论析

⊙张正麒[北京师范大学, 北京100875]

摘要:“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以洗练沉郁著称的“诗圣”杜甫,亦有风流年少、意气风发的青年岁月。论文从杜甫青年时代漫游燕赵之时所做的《夜宴左氏庄》入手,以史料记载的诗人生平与其同时期的作品为参照,使得青年杜甫意气飞扬、豪情满襟的形象跃然纸上,对比诗人后期“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忧思情怀,让人对“诗圣”杜甫历经沧桑的苍凉人生有了更加立体、深刻的认识,对于全面理解杜甫文学作品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

关键词:杜甫 《夜宴左氏庄》 青年形象人物生平夜宴左氏庄/杜甫

夜宴左氏庄/杜甫

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每当提到杜甫,我们心中往往会想到那位“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的男子,他沉郁顿挫的吟咏、苍健有力的风骨、忧国忧民的胸襟早已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脑海里,给我们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象。但是,这样一位笔惊风雨、诗泣鬼神的“诗圣”,在经历安史之乱前的青年时代,又是怎样的一番面貌呢?我通过翻阅杜甫的诗集寻找真相,在陡然看到此首《夜宴左氏庄》时,不禁眼前一亮,似乎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抛去杜甫郁郁幽幽的阴影,一窥杜甫早年的年少意气与峥嵘才情。本文在赏析此首唐诗的同时,也结合老师所授“读唐诗八法”进行分析探讨,力图能借此诗和相关历史带来更加全面、丰富的青年杜甫形象。

查阅《旧唐书·杜甫传》中的内容可以看到,堂堂“诗圣”留在史书中的印记不过寥寥六百余字,从“甫天宝初应进士不第”到“一夕而卒于耒阳”,杜甫一生为吏但建树寥寥,最高官职不过拜谒肃宗时受封的左拾遗。诗中的杜甫俨然磊落君子心系社稷,但史书中却记载着他不为人知的本性:“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视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看到这,我们不禁会将杜甫与李白对比起来,这种事情发生在诗仙身上大家或许一笑置之,但对于杜甫,恐怕就在读者心中大大失准了。其实细想起来也并不难理解,杜甫出生于巩县,但血统属于襄阳杜氏门族,自他远祖晋代名将杜预以来,杜家文武两途仕宦不绝,杜甫的外祖崔家更是曾和皇室通婚的大士族。生在这样一个阀阅名家、簪缨世裔,祖父和父亲也都拥有一官半职,杜甫自小耳濡目染,着实给他带来的不仅是仕途上的雄心壮志,也难免有一些不良的纨绔习气和极端的文人气息。所以我们看到杜甫一直到青年时代,所展现出来的形象和李白是很相似的,他们对门阀权贵的豪奢淫靡是一样的鄙夷,笔下的诗风也是一样的飘逸凌厉,甚至杜甫为我们带来的清新之感要更甚于李白。

史事暂且按下不表,我们回到这首《夜宴左氏庄》上。“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首句清新淡雅又超然脱俗,上句讲的是自然风景,下句则紧承宴事,意象和谐,形容妥帖。此处“林风”与“纤月”皆有争议:“林风”有本作“风林”,《杜臆》以与下文“衣露”相偶之故,认为当作“林风”,《杜诗详注》更以说理加以论证:“‘林风’相微,‘风林’则大,只颠倒一字,而轻重不同。”大约是说作“风林”的话会妨害意境的和谐,叨扰春夜的静谧,又和“纤月”等意象有失协调,这些论断是合理且中肯的。另外,杜甫还有“湖月林风相与清”(《书堂既夜饮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的诗句,也是夜宴情景,以“林风”“湖月”对举,考虑到诗人的思维习惯,或可作为“林风”的佐证。“纤月”,《杜工部草堂诗笺》注曰:“新月也。古乐府:‘两头纤纤月初生’,鲍照《玩月诗》:‘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如此“纤月”则是月初的月牙儿,黄昏而生,所以才能中夜而落。在《杜诗详注》中,成善楷判断该诗写的是早景,就不仅颠倒了时序,亦错会了诗意。正如黄生所云:“夜景有月易佳,无月难佳,按此偏于无月中领趣”,即全诗所描写的是夜景而非早景之意。“衣露”指衣衫之上夜间的露水,李白曾作“春风扶槛露华浓”或与之类似,不过李诗所写乃明宫内富丽堂皇之景,杜诗则较为清丽朴素。“净琴”,一作“静琴”。《诗经》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诗经·郑风·女曰鸡鸣》),谢朓也有诗云“静瑟怆复伤”(《谢宣城集·奉和随王殿下·其六》),似乎作“静琴”才是,意为静好之琴,既符合古人之意,也贴合夜间之景。亦有学者如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孟飞认为“净琴”有独出心裁之意,“净琴”让人很自然地有一种联想,素琴横陈,曲如山泉,潺缓叮咚泻出幽谷,顿时脆响盈耳,清新扑面。此处我个人也认为“净”字更加传神,用在此处也十分贴切。最后“张”字为动词,十指轻挥,信手闲弹,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引出无限遐想。

看完首联,我们再分析一下杜甫作此诗的年代与背景,据他的《壮游》诗所纪,是弱冠先游吴越,再游齐赵,后人揣测《夜宴左氏庄》即是杜甫漫游齐赵时所写。“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当日的杜甫,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诗自然别具一种情趣。在齐鲁大地,泰山之上,他能慨然发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般的豪言壮语,将心中抱负展露无遗,此般舍我其谁,兼济天下的气魄与自信,在杜甫后期的诗作中鲜能见到。当然,这也和杜甫贯穿一生的追求有关,他一方面极其渴望功名,一方面又艳羡李白的洒脱,在两种极端之间,杜甫苦苦挣扎了几十载。虽说“世间安得双全法”,但从杜甫的生平活动之中可以看出,他更多还是倾心于宦海浮沉的生活,不然堂堂簪缨,又何尝愿意“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呢?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至少在奔赴长安之前,杜甫仍然对自己的前途是乐观的,这时他不仅能慨然大气,有时心血来潮也可以玩一玩小清新,写一写清新俏皮的作品,《夜宴左氏庄》颔联更是将这种风格展露无遗。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与首联相比,颔联不再高浮尘外,而是涉笔成趣,翩接人间。前句已说当时纤月已落,可见视野并不是太开阔和清晰,当夜而能辨出“暗水”,应当是闻其淙淙细流之声;而“花径”为黑暗所遮没,也是非其芬芳馥郁之气所不能察觉到的。“暗水流花径”,虽然不言声味,而声味隐然毕现。月既落,春星当繁,“满天星斗焕文章”,自然会有星垂檐低的错觉,一个“带”字,被杜甫锤炼得精当熨帖,妙义入神。星带草堂,作为诗人的主观感受,描绘的是灿烂星空笼罩下的奇幻夜景:暗水,溶溶脉脉地沿着花径流转;春星,辉辉煌煌地映带着茅椽草堂。全联正如黄生所评:“上句妙在一‘暗’字,觉水声之入耳”,“下句妙在一‘带’字,觉星光之遥映。”(《杜诗详注》)杜甫选取这样的情景和物象形诸笔端,不仅雅致非常,而且野趣盎然。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铺叙结束,杜甫便转笔描写夜宴的场景,宾主雅宜,乐在其中。“检书”,大约是宾主赋诗而寻检书籍。之所以选取“检书”的意象,也许在应景的同时,杜甫也寄寓了自己的一种偏好和情趣,从杜诗喜欢用事我们可以推知杜甫十分看重才学,自然而不免热爱读书,“读书破万卷”(《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床上书连屋”(《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一)等诗句都是他的自纪。“看剑”,有本作“煎茗”,一作“说剑”。作“煎茗”在格律上既不合乎平仄,在诗意上又与当句“引杯”有复,意境平常,当非杜甫原诗。作“说剑”则与《庄子》外篇《说剑》篇名有复,而杜甫此处似乎并非想用《庄子》的典故,当系后世传抄中浅人所臆改。我们但看杜诗其他篇目,可以得知杜甫实有中夜“看剑”的喜好,如《蕃剑》诗中描写道:“如何有奇怪,每夜吐光芒。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夜》诗中有云:“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重送刘判官》诗中又云:“经过辨丰剑,意气逐吴钩”;再看苏轼化用杜诗有“引杯看剑话偏长”的诗句,均表明当是“看剑”。

从颈联中我们能够获取很多的信息,上句写诗书下句写宝剑,杜甫想说的无非就是自己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全才,这也体现出了杜甫青年时期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十足的自信心。《新唐书》记载,杜甫“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事”,开元二十三年,他从吴越回到巩县,准备参加在东都洛阳举行的进士考试。他自视颇高,认为自己的文才可以匹敌屈原、贾谊,可以俯视曹植、刘桢,结果却未能考取,但也不以为意,着手准备第二次漫游。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杜甫以古时的贤臣契与稷自喻,委婉地道出了自己理想的政治目标。到此,杜甫青年时期的形象渐渐丰满了起来。但或许有些人会认为,杜甫也就是和普通的富家子弟一样,骄恣自傲,恃才放旷,但如果杜甫真的只是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他的性格将会决定他不可能成就文学上的伟大与不朽。年轻的杜甫是骄傲的,但他还有热忱的赤子之心和满腔的凌云壮志,至于绝妙诗才更不待言。他热爱祖国的大好山川,这才有前后二十年的游历,在旅途之中,杜甫积累的大量见闻阅历,也为自己后期的诗作打下了凝实的基础。

杜甫第一次出游是弱冠后为期四年的吴越之行,他登金陵,下姑苏,渡浙江,游鉴湖,泛剡溪,历览了诸多名胜古迹,领略了江南水乡的无限秀美。尾联云:“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夜宴勾念起自己不久之前泛舟吴越的记忆,即事兴感,方作此诗。在《壮游》中,杜甫用大量的笔墨来追忆吴越之游,且充满眷恋,略带遗憾,而向往之情不能自已,如“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再如《夜三首》之一写道:“向夜月休弦,灯花半委眠……暂忆江东鲙,兼怀雪下船”(《题郑监湖亭》),可知吴越之游给杜甫留下了多么美好而深刻的印象,或者简直可以说吴越已经成为他心中的一方乐土。值得一说的是,杜甫传世的作品中在夜晚写成的往往别开生面,独具趣味。从他现存的诗篇我们可以看到杜甫有相当数量的作品是成于夜晚的,且多是名篇佳构。同时我们也可看出,在诸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等气韵沉雄、意境广阔的诗句之外,杜甫又有更多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醉时歌》)之类清新明快、含蓄隽永的诗句。如果说杜甫沉郁顿挫的风格源于他对家国命运的深切关注的话,那么暂停白日的奔波劳碌,在不见满眼破碎山河的夜晚,才能让杜甫的苦闷和彷徨暂时得到解脱,才能让他流露出真的性情,“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赋词新句稳,不觉自长吟”(《长吟》)。《夜宴左氏庄》作为杜甫早期的作品,更加不为忧愁和烦恼所累,尾联所反映的,也许正是杜甫自然流露出的向往自由的超脱心境。

对于这首诗总体的评价,我个人认为《杜诗详注》中说得甚是妥帖:“时地景物重叠铺叙,却浑然不见痕迹,而逐联递接,八句总如一句,俱从‘夜宴’二字蓦写尽情。”在杜甫的诗集之中,像《夜宴左氏庄》这般清新典丽之作着实少见。撰写本文的过程中,我也在查阅各类资料之后发现了青年杜甫形象这样一个值得研究探讨的问题。私以为两首《望岳》最能表现杜甫青年到中年的转变,从泰山到华山,从“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到“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到“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地点变了,年龄变了,身份也变了,人生境界更是变得不同了。恰似王国维先生说的从“独上高楼”到“衣带渐宽”再到“蓦然回首”,杜甫在一步步走向伟大,而代价却是年少的飞扬意气与满襟豪情。

所以当杜甫发出“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吟咏后,他诗歌的张力已经无人能及,堪称冠绝全唐,可那时的杜甫心中却会想着什么呢?或许还是三十年前,泰山之上的那只飞鹰吧!

参考文献:

[1]冯至.杜甫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2](后晋)刘莹等.旧唐书·杜甫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还珠楼主.杜甫传[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0.

[4](唐)杜甫著,(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5.

[5](唐)杜甫,(宋)蔡梦弼会笺.杜工部草堂诗笺[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作者:张正麒,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2014年毕业于河南省信阳高中,同年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导师为北京师范大学法学院副院长张红副教授。现任北京师范大学团委学生助理、校学生会干部、法学院辩论队队长。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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