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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当代文学中的无羞感写作

2016-03-13魏庆培浙江警官职业学院杭州310018

名作欣赏 2016年11期
关键词:羞耻感敬畏身体

⊙魏庆培[浙江警官职业学院, 杭州 310018]



论当代文学中的无羞感写作

⊙魏庆培[浙江警官职业学院, 杭州310018]

摘要:羞耻感为人自我价值形态的捕获和确立提供了现象学认知符号,它内在地支持了人尊严的主体性存在。但从20世纪80年代起,文学羞耻感所承载的精神价值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颠覆。从王朔、女性躯体写作到“下半身写作”、网络文学和“新写实”小说等所谓的新现实主义写作潮流,越来越滑向无羞感写作的深渊。由于羞耻感内蕴的敬畏意识、忧郁情怀等高贵质素的阙如,当代无羞感写作只剩下了戏谑、自虐、色情和身体快感等无限的欲望狂欢。

关键词:当代文学羞耻感沦丧敬畏忧郁

相对于其他生物而言,羞耻感似乎是人类所独有的心理体验和情感表达形式,因为羞耻感往往被看作是一种社会性的精神活动,其带有浓厚的道德伦理和价值判断功能。德国著名哲学家、社会学家马克斯·舍勒认为:“动物的许多感觉与人类相同,譬如畏惧、恐惧、厌恶甚至虚荣心,但是迄今为止的所有观察都证明,它似乎缺乏害羞和对羞感的特定表达。”①对此,他进一步指出:“羞感现象主要相对于人而存在,因为人以一种特殊的经验构成形式具有这种层次。即使人种学和人类学无法使我们确信,任何人和任何民族都具有羞感及其各种表现,仍然有充足的理由将它接受为一个明显的事实。因为它恰恰是这种意识层次本身(及其个体的载体)与羞感现象之间的一种本质联系。”②羞耻感为人自我价值形态的捕获和确立提供了现象学认知符号,它内在地支持了人尊严的主体性存在。“纯粹的羞感现象就是已经在人身上主体化并成为一种感觉的反应之反应,它仿佛是个体的东西对沉入普遍和一般的东西即更高价值的载体,以及沉入更低价值的载体之中的‘恐惧’。”③羞耻感意识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得到了高度阐释和实践,儒家文化尤其重视羞耻感所蕴含的肯定性道德与伦理价值,并把对羞耻感现象的认知上升到齐家治国的高度。儒家思想中对“礼”的全面维护确保了羞耻感的价值标的。反过来,儒家思想的伦理秩序和价值维度也正是通过羞耻感这一文化根基得以实现和挺立。在西方学界,羞耻感的价值意义从心理学、文化学、社会学及人类学意义上得到了深刻而又全面的逻辑论证。克维特曼说:“羞耻感正是某个个人或者某个社会在日常行事中有悖于自身文化期望值和文化要求时,所表现出的状态。一个个体只有认识到自己的行为与自我期望值相比,不够诚实,不够体贴恭敬,没有责任感并且丧失同情心的时候,才会产生羞耻感。所以,只有拥有社会道德期望值,同时感到自己没有达到这个期望值的人,才会感觉到羞耻。至于那些根本没有这类理想的人,那些丧失了对自己的期望值的人,那些完全用其他东西替代了自我期望值的人,那些完全不理会共同价值与规范的人,他们当然也不会感到羞耻。”④在《道德沦丧》这部著作中,克维特曼进一步把无羞耻感同个体的道德伦理观念、社会规范意识和价值理想的丧失联系在一起,他认为羞耻感是赋予个体自我生命意义的重要元素,而无羞感的在场恰恰是生命意义和价值沦落的自我宣判。

20世纪80年代,王朔以自贱的方式向文学的羞耻感底线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我是流氓我怕谁”,这句带有浓厚痞味和戾气的时尚口号,见证了王朔式的“无知者无畏”的反崇高姿态,以及他在追寻庸俗化、欲望化的文学游戏之路上所表达出的显豁的无羞感意识。当然,王朔的话语调侃和戏谑还仅限于对语言罗格斯中心主义的嘲讽与解构,从这个意义上讲,王朔的文学书写在新时期早期冲破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桎梏方面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但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其对当代文学伦理强大的负面性力量和严重的破坏性后果。从王朔开始,一大批以反抗同一性话语和标秉个性与自由的文学文本逐渐偏离精英文学的发展轨道,金钱、权力和身体欲望与意识被特别突显和放大,甚至一度成为当代文学书写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其中,一些具有女权主义意识的女性作家,不断拆解属于自我主体的温情与羞涩的面纱,在身体与精神欲望的双重膨胀下,开始了一场把异性间神圣爱情置换为欲望交换的游戏。在她们的意识里,爱情已死,剩下的只是身体欲望或者生理欲望的发泄与展演,在此,羞耻感被欲望覆盖,至于羞感价值更是被驱离出场。本能欲望的现身就预示着羞耻感的退却,同时说明,本能欲望的表达和与此相关的行动否决了情感的前期介入,它的“美丽”不是以爱情为条件的,赤裸裸的纯粹的性交换才是它最具“魅力”的话语逻辑。众所周知,性爱如果没有情感的投入是空洞无意义的,如果性爱被省略为单纯的身体间的交往,那羞耻感的价值深度会被彻底填埋,只留下性的诱惑和宣泄以及无羞感的生理表演,这种身体表演在女诗人伊蕾的笔下充满着表达的快乐与欲望的期待。

“白天我总是拉着窗帘/以便想象阳光下的罪恶/或者进入感情王国/心理空前安全/心理空前自由/然后幽灵一样的灵感纷纷出笼/我结交他们达到快感高潮/新生儿立即出世/智力空前良好/如果需要幸福我就拉上窗帘/痛苦立即变成享受/如果我想自杀我就拉上窗帘/生存欲望油然而生/拉上窗帘听一段交响曲/爱情就充满各个角落/你不来与我同居”

——《窗帘的秘密》

对此,有研究者说:“窗帘挡住了阳光,却迎来了自由、幸福、快感、高潮,这是对文化强权的挑衅与调侃,是毫不畏惧、冲破羞愧感的欲望宣言。”⑤事实的确如此,当代文学中的身体表达欲望首先肇始于一种对既有话语秩序的反抗策略,即身体的自然功能在文本中被过分强调是文学为实现自身空间而进行的艺术选择。但随着身体的无限开放和欲望泛滥,文本中的身体已难以坚守文学书写的伦理底线而纷纷进入到无羞感的叙事话语中,这与传统文学对身体的遮蔽形态大相径庭。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始终对身体存在着警惕,有极少数涉及的也是被层层的语言帷幕所包裹,羞羞答答。到了当代,西方文化的强势输入催发了身体意识的觉醒,女性主义文学思潮与私人话语膨胀的时代语境相耦合,为当代文学的身体出场提供了思想条件和精神动力。“他们的纲领建立在对女性躯体的描写上,大胆地冒犯父权制的言语禁忌,恣意谈论身体器官,在符号学和结构、解构的理论矩阵中,触怒菲勒斯话语的权威感。”⑥在商业社会,身体写作日益被市场法则整合进商品的流通领域,随着其商品和消费属性被挖掘和强化,身体书写最初具备的颠覆功能和反抗品质逐渐弱化,为迎合身体窥视者的趣味,男女间身体交流所表达的爱的价值判断与伦理意义也被彻底悬隔,身体作为一种视觉符号完全沦为了生产快感与欲望的工具,这样的身体书写已陷入到色情文学的深渊。其中的故事与人物因缺失价值的支撑而失去了意义和历史感,人降格为纯粹的性的动物。由此有专家认为:“没有特别的特征,色情文学一向是忽视这种局限的,它直接进入到婴儿层面,在那里我们想象自己生下来就是万事万物的中心,是没有羞耻心,也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性的生物。”⑦

纵观当代女性躯体写作,身体欲望描写似乎成了其自我存在的时尚标记。作为领军人物,陈染在她的代表作《私人生活》中说:“只有我的身体本身是我的语言。”陈染笔下的身体已经从容地摆脱了她的私密性和羞涩感,从“我”的目光到“太阳的光芒”的过程中,身体作为一种视觉性的修辞策略在昭示书写者审美理念的同时也挥发出了过多的欲望冲动,虽然这种冲动赋予了身体些许诗意化的精神向往。相比之下,林白的躯体叙事则是一场赤裸裸的欲望快感体验的表演。

她觉得自己在水里游动,她的手在波浪形的身体上起伏,她体内深处的泉水源源不断地奔流,透明的液体渗透了她,她拼命挣扎。嘴唇半开着,发出致命的呻吟声。她的手寻找着,犹豫着固执地推进,终于到达那湿漉漉蓬乱的地方,她的中指触着这杂乱中心的潮湿柔软的进口,她触电般地惊叫了一声,她自己把自己吞没了,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水,她的手变成了鱼。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

《一个人的战争》可以解读为女性身体欲望叙事与羞耻感表达之间的伦理战争,其中掺杂了太多的色情意味。有评论家认为,女性主义作家这种通过身体来无所顾忌地表达对世俗的反抗,却由于身体叙事的泛滥和无禁忌书写,最终使自身沦落为消费主义的工具与符号。如此判断无疑是正确的。林白陈染们的无羞感写作实践继而被后起的70年代出生的所谓“美女作家”推向了极致,主要代表作家有卫慧、棉棉和魏微等。与前者相比较,卫慧们对羞涩感表现出了惊人的冷漠和疏离,文学的社会责任和伦理承担被完全放弃。在她们那里,性和欲望不负载任何精神因素,只剩下快感本身。小说《像卫慧那样疯狂》(卫慧)中,作者如是说:“简简单单的物质消费,无拘无束的精神游戏,任何时候都相信内心冲动,服从灵魂深处的燃烧,对即兴的疯狂不作抵抗,对各种欲望顶礼膜拜,尽情地交流各种生命狂喜包括性高潮的奥秘……”在她们的小说文本中,身体必然与迪厅、会所、酒吧、俱乐部等娱乐场所紧密联系,在时装、摇滚、电子音乐、大麻和霓虹之夜等的装潢和催动下,一个个香艳之躯尽情挥霍着商品化的青春资本,恣意勾兑着性体验带来的身体快感。“这种快感的直接认同与那种将‘性’当作反抗压抑、反抗绝望的手段的方式是不同的,前者把快感当作工具,后者认为快感就是快感的目的,不应当控制快感以使其充当别的什么目标的工具。”⑧如此看来,卫慧们的羞耻心理防线被毫无节制的性行为所摧毁,她们徜徉在快感体验的无限欲望中,“无耻行径的首要前提——不是唯一前提——就是无休止的自我陶醉”⑨。克维特曼认为无耻感不仅仅是单纯的羞耻心缺位,无耻是一种人伦倒退,退回到孩童时代的行为方式,退回到良心和道德构建之前的状态。无羞感使“人们不再为了暴力、名誉堕落,欺骗与赤裸裸的性展示而感到羞耻,反而认为友善、忠诚、体贴的顾虑和礼貌的节制使人丢脸”⑩。一大批“70年代后”女性作家的文本实践及时地印证了上述判断。很多情况下,暴力、欺骗和性欲才是具有魅力的,才是生活的真实,而忠诚、爱情和修养则被斥之为伪善的虚假,更谈不上道德和责任。

当代无羞感写作秉从商业化时代的消费主义价值观,在时尚杂志、网络等视觉化大众传媒的推动下,逐渐扩展着舞台和领地。曾经有一部被媒体炒作的长篇小说名叫《乌鸦》,其中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毫无廉耻的情节。女主人公们不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工作来赚取想要的生活,而是不知羞耻地把身体作为商品交易来实现自己的异国美梦。这样,金钱成了她们人生追求的唯一目的。为此,她们甘心俯身自愿忍受身体的屈辱,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格和民族尊严,竟然到了跟随嫖客参拜日寇战俘(包括妓女)公墓的程度,如此自贱意识,远远超越了卫慧的《上海宝贝》。虽说两者都表达了对身体性欲望的迷恋,但《上海宝贝》在最后还是传达了些许的反思意味。反观《乌鸦》,身体则彻底堕落为没有精神和灵魂依附的动物性躯壳,由于伦理价值功能的剥离,人的主体性和“自我”意识也被无情解构。著名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说:“我对我所是的东西感到羞耻。因此,羞耻实现了我与我的一种内在关系:我通过羞耻发现了我的存在的一个方面。”(11)这充分说明,《乌鸦》对“所是”的无耻感写作,恰恰是自我主体沦落、价值伦理虚无的表征。70年代出生的“美女作家们”除了自身具备的视觉化的颜值优势外,通过大众传媒来进行市场化的营销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后起的“80后”作家则是充分利用网络的力量,再通过媒体的热捧,最后来获取市场地位的。因此,写作表现出鲜明的网络文化色彩。网络的即时性、交互性、自由性和虚拟性为“80后”作家的书写欲望提供了充分的表达空间。但网络也是个充满危险和肮脏话语的疆域,“网络色情已经成为一些网民生活的一部分”,“网络时代的到来和Web2.0时代业余者生成内容的增加使色情业变得更加普遍,更易获得,更加多元,更堕落和难以避免”。(12)网络色情文学潜伏在网络这个有效的遮羞布下面,肆无忌惮地进行着各种无羞感的欲望狂欢。

当然,这种现象不仅仅局限于女性写作和小说等叙事文学,诗歌写作中的无羞感倾向也十分突出。被称为“下半身写作”的诗歌写作团体,其活动就像是一场厚颜无耻的诗歌闹剧。作为其代表诗人,沈浩波、朵渔、黄礼孩等提出了“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13),“从肉体开始,到肉体结束”(14)的写作宣言。“我们亮出了自己的下半身,男的亮出了自己的把柄,女的亮出了自己的漏洞,我们都这样了,我们还怕什么?”(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反对上半身》)与“我是流氓我怕谁”的王朔相比,其中的无耻感有过而无不及。抑制灵魂张扬肉体,取肉舍灵,是“下半身写作”经营的诗歌理念。如南人的诗歌《干和搞》《压死在床上》等都是地道的性事化行为的再现。他在《吃冰棍的女子》中写道:“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剥出一根冰棍/使劲吸吮/伴随伸缩自如的动作/她的唇边发出/不可思议的/有节奏的声响/并有白色的奶液/溢出嘴角/不少男人/驻足旁观/垂涎欲滴”。这是一篇典型的“口淫”隐喻诗,诗歌通过一个个的比喻体组成了这段“逼真”的演示。如果说南人写作还是注重了一点修辞策略的话,那女诗人伊丽川则干脆撕下了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为什么不再舒服一点》是这方面的代表:“哎,再往上一点再往下一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钉钉子/噢,再快一点再慢一点再松一点再紧一点/这不是做爱,这是扫黄或系鞋带……”阿蜚的《交易》更直接:“手伸过去/付款/手伸过来/拿钱/手伸过去/撩裙子/手伸过来/解皮带/手伸过去/她呻吟/手伸过来/掐你肉/手伸过去/穿衣服/手伸过来/说‘拜拜’”。除了性和交易,没有一点多余的话语,性只为了欲望而存在,不管是身体欲还是金钱欲,这些都与爱情无关,与责任、价值和意义无关。

羞耻感的阙如,怜悯、同情等高贵情怀的缺失会造成文学人道主义关怀的弱化,而这些优秀品质却恰恰是“下半身写作”所不屑的。“诗歌中的悲悯情怀是诗人最可耻的一种情绪”,“那些相信和追求崇高的写作为我不齿,那些期待神灵拯救的写作也为我不齿”(出自沈浩波的诗集《一把好乳》)。有如此是非颠倒的理论辩护,“下半身写作”朝向无耻感写作之路就会越走越远。对此,著名诗歌评论家罗振亚评价说:“置身于这种肉身化写作的‘红灯区’中,看到的只有动物本能的宣泄,丝毫感觉不到知识、文化、思想的存在,欲望表达的游戏,淡化了对当下语境中社会、历史、道德的承诺。”(15)其实,对于道德和责任,“下半身写作”从来都没有做出过任何承诺,反而认为其是可耻的事情。不知道这是“无知者无畏”还是“无耻者无畏”?但不管是哪种“无畏”,都应该有不能触碰的伦理边界。亚里士多德认为,真正勇敢的人,应该是怕他所怕的,对生命、他人和道德保持一定的敬畏意识。反过来说,没有羞耻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勇气存在。“无所畏惧”必须设定在人性健康的正常范围内,它应该在呵护自我尊严、他人权利和人的羞耻感方面达成一致。舍勒把敬畏意识和灵魂内的羞涩感紧密联系在一起,他指出,敬畏可以理解为对他人和世界的一种热爱、尊重或敬仰,无论如何,它都是作为一种高贵的肯定性价值载体被赋予或给定。敬畏出示的是一种谦卑的情怀,它拒绝对抗,往往采取接纳和包容的姿态来体现自己的道德素养。丧失了敬畏情感就会导致人向动物性一面倾斜,冷漠无情、残忍、自私以及暴力等人性中的负面因素就会被无限放大。有历史学家指出,二次世界大战的出现归因于人性中“恶”的力量集中爆发的缘故,这种恶性因素的膨胀正是对欲望的无限追求从而致使敬畏意识被清除后的逻辑结果。然而“敬畏生命决不允许个人放弃对世界的关怀。敬畏生命始终促使个人同其周围的所有生命交往,并感受到对他们负有责任”(16)。文学书写的神圣性就在于它在很多方面保持有充分的敬畏意识。对自我生命意义的追寻、对世界的和他人的关怀、对社会责任与道德的承担是文学书写不应僭越的伦理底线。如果把文学书写消费化,把身体和性作为时尚的商品符号进入到市场的流通领域,那随着羞耻感的消逝,责任感和勇气所所固有的价值功能也会被无情消弭。因为“时尚根除了羞耻感,因为时尚代表着大众行为,同样地,在参与大众犯罪行为时责任感就消失了”。(17)在大众文化时代,文学的无羞感写作在追逐时尚化的过程中逐渐被消费逻辑所整合,为了获取更多的市场利益和资本,文学写作公然廉价地迎合大众化趣味,主动屈身,舍弃以崇高和优美为高标的艺术代价。英国著名哲学家威廉斯认为:“羞耻的结构包含着对罪责施加控制和从罪责中受益的可能性,因为它给出了某种伦理身份概念,罪责可以通过和这概念的关系来获得意义。”(18)事实上,正因为羞耻感的消散,使文学世俗化、商业化和时尚化的“罪责”无法获得现实意义和进步价值。

从另一方面看,羞涩感还包含有和敬畏意识相关的“忧郁”等高贵品质。“忧郁出现在人生之路上,它所揭示的是人对日常世界的神圣的不满和对另一个更高世界的渴望。我称为敬畏的东西,也是无私的,而不是功利主义的,不是享乐主义的,它不是对未来痛苦的烦和恐惧,而是对深渊的纯粹体验,这个把我们罪恶的平常世界及我们低级的本质同高级的、高尚的、神的世界分开,同存在的无限秘密分开。因此,忧郁和敬畏可能拥有纯粹道德的精神和意义。”(19)在经典名著《论人的使命》中,别尔嘉耶夫深入分析了忧郁与敬畏的内在联系,并指出了它们与“善”、神圣、道德等相关联的伦理特征。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是借助于忧郁这样的情绪来实践着个体精神自由的。忧郁帮助人类不仅摆脱了那个纯粹依赖自然本能的动物性存在,还使人类攀越上了文明的精神高地从而超越了现世的庸俗与丑陋。康德则从美学角度给予了忧郁以更高的认定:“一个在感情上是属于忧郁型的人之所以被如此称呼,并非因为他被剥夺了生活的欢乐而忧虑着自己会陷入阴郁的沉痛,而是因为当他的感情被扩大到超出一定程度时,或者是由于某种原因而走上了错误的方向时,他的感情就更容易趋向于这一状态而不是另一状态。于是首先他就有了一种崇高感。”(20)康德的分析直接把忧郁、敬畏、崇高等人类的一些高贵质素与羞涩感链接到了一起,赋予了羞涩意识以丰富的价值内涵和精神容量。

由此说来,正是因为敬畏、忧郁等羞涩感的消隐,才致使当代女性躯体写作和“下半身写作”、网络色情写作等无羞感写作向欲望表达的深渊越滑越远。但这并不表明这些优秀品质与当代中国文学无缘,“朦胧诗”曾带着忧郁的姿态使当代诗歌获得过一度的生机。那时期,忧郁感的复活,给予了当代诗歌以世界文学地位的机会。但没有多久,“朦胧诗”生成的忧郁气质很快就被“新写实”等所谓新现实主义小说写作潮流消解掉。“新写实”和当下以描摹社会现实原始生态自居的网络小说,具有共同的媚俗写作趣味,它们善于将庸俗包装为时尚而自我炫耀。其实,它们是另一种面向欲望的身体写作。面对生存的困境,“新写实”等小说不是挖掘文学的道德情怀和精神力量,而是代之以形而下的戏谑、麻木和冷漠等痞子姿态,“新写实”等小说公然把文学的人性关怀功能遗忘在了琐屑和无聊的庸常叙事之中。与上面论述的身体写作一样,“新写实”与当下流行的网络小说在逃离生存、丧失了生活忧虑后,以冷血的姿势,断然否定了忧郁感所承载的精神价值,从而也从根本上抛弃了羞涩感的道德意义体现。

①②③ 马克斯·舍勒:《道德意识中的怨恨与羞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2014年版,第169,第202页,第188页。

④⑨⑩ 沃尔夫冈·汉克尔·克维特曼:《道德沦丧:〈禁忌消失时我们将失去什么〉》,周雨霏译,中国画报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第47页,第40页。

⑤ 马航飞:《消费时代的缪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小说的欲望叙事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84页。

⑥ 杨俊蕾:《中国当代文论话语转型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6页。

⑦ 安·芭·斯尼陶:《大众市场的罗曼斯》,陆杨等编:《大众文化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79页。

⑧ 葛红兵等:《身体政治》,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99页。

(11) 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96页。

(12) 安德鲁·基恩:《网民的狂欢——关于互联网弊端的反思》,丁德良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51—152页。

(13) 沈浩波:《下半身反对上半身》,《下半身(创刊号)》2000年第7期。

(14) 朵渔:《是干而不是搞》,《下半身(创刊号)》2000年第9期。

(15) 罗振亚:《20世纪中国先锋诗潮》,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7页。

(16) 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陈泽环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页。

(17) 齐奥尔格·西美尔:《时尚的哲学》,费用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页。

(18) 伯纳德·威廉斯:《羞耻与必然性》,吴天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3页。

(19) 尼古拉·别尔嘉耶夫:《论人的使命,神与人的生存辩证法》,张百春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81页。

(20) 康德:《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7页。

作者:魏庆培,文学博士,浙江警官职业学院公共基础部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基金项目:本文基金为2015年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基于视觉文化理论视阈下的当代文学伦理研究》,编号为15NDJC291YB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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