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老炮儿，也没有江湖，今天的艺术圈会是什么样呢？如果每个艺术家都像凡·高或者巴黎画派那么清高，散沙一盘的当代艺术家们恐怕没有机会分散官方艺术的权重。没有老炮儿与兄弟的结义，当代艺术无法争取到那么多展览的机会进入公众视野。没有老炮儿与资本的联合，当代艺术不会争取到历史的书写权。

但与此同时，老炮儿们的权威与江湖的潜规则也逐渐成为当代艺术前行的桎梏。老炮儿们各立山头，形成一个以权力为底色、以市场为考量的江湖。以学院、家乡、画派为樊篱，紧密团结在以某个老炮儿为核心的圈子周围，圈内兄弟结义，圈外排斥异己。对掌握权力的老炮儿的臣服是圈子的入场券，放弃原则、公平与自由，是拿到敲门砖的前提。至此，傍老炮儿与混江湖几成当代艺术家成功成名的必由之路。

当代艺术的江湖扭曲了“人与集体的关系”。在西方文化看来，“人与集体的关系”就是尊重他人的权利和公共秩序，同时保持自我。而对中国传统文化而言，人必须成为集体的一分子，在圈子内必须不分彼此，原则与公平让位于兄弟交情。削弱自我去逢迎老炮儿、团结兄弟，远比追求自我的完整性重要。这对艺术的独立性会产生极大的伤害。

作为江湖中人，我们的意志力和判断力被情感化，我们常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同在一个老炮儿旗下的兄弟，你就要买账、给面子、做人情，圈内“党同”，圈外“伐异”。一切批评或赞美的标准全在于圈内或圈外，我们没有针对圈内朋友的批判，也少有给予圈外人的赞美。

吕澎在总结“85新潮运动”的时候说过：“他们有过美好的理想，为打破文化艺术的专制做过努力，改变了社会单一的价值观，但是与此同时，他们的知识、思想与文化准备不足，已经失去对理想的坚定，旧有意识形态的影响根深蒂固，被现实问题压得喘不过气，道德不健全，缺乏坚持真理的牺牲精神。”“为打破文化艺术的专制做过努力，改变了社会单一的价值观”就是老炮儿与江湖的意义所在；“旧有意识形态的影响根深蒂固，被现实问题压得喘不过气”让艺术家在孤独与不安中抱团取暖，形成江湖；“道德不健全，缺乏坚持真理的牺牲精神”使得老炮儿陷入权力的泥沼，最初的理想主义成为江湖中的随波逐流。

电影《老炮儿》里，六爷口口声声的“规矩”，实际上就是中国人讲的“孝”—年轻人对长辈与权力的顺从。当两代人产生冲突的时候，上一代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下一代。艺术江湖中，低眉顺眼的年轻人对老炮儿的谦卑与逢迎，不仅是礼貌，更是对前辈与权力的臣服。

20世纪80年代的前卫艺术家认为父辈的传统是陈旧而腐朽的没落势力，自己代表的是进步的新生力量。从体制上和美学上否定处于主宰地位的父辈，是一种“文化弑父”，同时也是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当代艺术家创作的精神动力。此种审美和意识形态上的代际分裂也是艺术家的一种新陈代谢与自我更新。从“85新潮”到广州双年展，“文化弑父”是江湖老炮儿们的主题—不仅表现在审美价值上，还表现在市场经济上。

但是中国的当代艺术在“弑父”之后，陷足于结义的圈子和人情的江湖当中，在推翻老权威之后，自己成为新一代的权威。最重要的是，成长于老炮儿权威下的年轻人逐渐失去了“弑父”的勇气，深陷江湖潜规则的我们逐渐失去了挑战权威的活力。当我们说要在艺术上创新的时候，整个人格与价值观却深陷在“孝顺”与“臣服”的传统泥沼里，如何能够迈出新步伐？

中国当代艺术家从最初的颠覆传统的“文化弑父”，再到回归传统的“兄弟结义”，从追求自由的“草莽江湖”，到名利崇拜的“权力江湖”，这是当代艺术家30年的精神成长史，也是中国的当代艺术与传统文化互相妥协和平衡的无奈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