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莲子

秋高气爽，又一个新学年开始了。

Justin 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期盼开学！

秋天到了，浅蓝洁净的天空被缤纷的树叶点缀得美不胜收，明丽的朝阳映照在他的脸上。Justin 穿着前一天晚上精心挑选的T 恤、牛仔裤，骑着自行车，兴高采烈地汇入上学路上的轮子大军。

Justin 是个小个子华裔男生，绿豆芽体型。或许是西方女子发育较早，十二三岁就前凸后翘曲线毕露，当Justin 和同龄女孩子站在一起就越发凸显他的小和干瘪，简直就是大姐姐带着小弟弟。不！应该说是美丽丰满的白天鹅带着丑陋稚嫩的小公鸡。

Justin 从小到大体育课各项考核常常不及格，在崇尚体育的美国校园，Justin 自然排不上学校里受欢迎的明星之列。可是你若细瞧他的眉眼，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满脑子的机灵。Justin 是学校里出名的math whiz kid （数学天才儿童），常常代表学校参加数奥竞赛。尽管学校里的女孩子没有一个闪烁着大眼睛向他放电的，平时问他功课的倒也络绎不绝。晚熟的Justin 也无所谓，一概毫无保留慷慨解答。

Justin苦恼多年的是从Kindergarten （幼儿园）起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毕业不断骚扰他的一帮调皮捣蛋的男生。他们作弄Justin 的手法五花八门，在他的椅子上放虫子、图钉，粘上嚼了一半的口香糖，往他抽屉里塞“I hate you （我恨你）”的字条，还常常把他的午餐盒“不小心”地打翻。父母为此去了学校很多次，但也断不了问题的根，反而显得Justin 没用、丢人。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终将成为历史！Justin 开心地想。因为今年，Justin 将自豪地升入中学。由于学区划分，他和很多小学同学分道扬镳，尤其是那几个讨厌鬼，他们分别进入不同的中学。更让Justin 放心的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和相同的二十几个同学坐在同一个课堂里，一坐就是一个学年。他无限憧憬着新的学校，他会有自己的locker （贮藏柜），每天上几堂课，就换几个教室，有几个不同班级的同学。

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会找他麻烦。运气好的话，他会交到几个知心的朋友，说不定他还会找到喜欢自己的女孩子……Justin 无边无际地憧憬着中学生活，双腿一用力，身子脱离车座，一溜烟地进了学校。

Justin 的蜜月期在第一个学期还未结束就戛然而止。由一帮八年级彪悍男生组成的学校橄榄球队的明星球员们成功地在三百多名入学新生中找到了他们新的猎物，那就是Justin。他豆腐干似的软弱的外表和午饭后埋头于厚重的几何三角书本的身影无一不在召唤他们：这是个欠揍的书呆子，和他玩玩吧！

这帮校橄榄球队明星好像神通广大，无所不在，无孔不入。Justin 去locker放头盔和书包，他们哗一下就围上来了。Justin 去饭厅吃午饭，刚坐下还没打开饭盒呢，前后左右满桌都是他们的人了。甚至于Justin 骑车回家的路上，刚转过街角，不远处就看到他们飞扬跋扈地等着自己呢。他们逼他交出身上所有的零花钱，还重重地打他，生疼生疼的，还好没有留下痕迹，免得Justin 向父母解释。Justin 想过逃学，可又慑于父母的威严，每天在校园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那天，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刚响起，Justin 箭一般向locker方向冲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好书包回家，也许他们还来不及找自己的麻烦。

“喂，数学天才儿童，今天又做了几道三角函数？”刚走近locker，Justin就看见一贯打进攻的Alan 背靠着他的locker ，懒洋洋地斜着眼睛问他。

“还是先做一百个俯卧撑给我们看看，不做完不可以开locker 哦。”打防守的Ryan 高声提议。

“对对，一百个，一个不能少！诺贝尔数学奖得主，数仔细了。”有人狠狠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Justin 膝盖一软就跪下了，激起一阵哄笑。

“要做标准姿势才行，下巴碰到地面才算，错一个重新来过！”又是一阵怪笑，令人毛骨悚然。

Justin 慌慌张张地开始做俯卧撑，做了不到二十个就已经汗流浃背、手脚发软。

天哪，这种日子何时才是尽头！汗水和泪水融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渐渐地汇成一个小水潭。

“你们都滚开，欺负新生算什么好汉！”

Justin 眼前出现了一双精巧的黑色女式皮靴。抬头看，橄榄球队明星们嬉皮笑脸一哄而散，眼前这个救自己于水火的正是全校闻名的大美女Chloe！她优雅地甩了甩一头棕红的长波浪，发梢跳跃着落在丰满的前胸和圆润肩膀上。啊，Chloe 正弯着腰笑眯眯地向自己伸手呢。Justin 看到她敞开的领口若隐若现白皙粉嫩的皮肤，他甚至看得见上面一排排细密的绒毛，闻得到她甜甜的体香。Justin 好一阵眩晕。

每个中学里都有那么一群popular girls （广受欢迎的女孩）。她们穿着最前卫的紧身裤和靴子，和校规玩打擦边球似的套着热裤或迷你裙，粉嘟嘟的唇上涂着亮丽的唇彩，耳朵上点缀着玻璃耳钉。Chloe 就是这样的校园潮流领军人物。一般来说，女孩子们要么跟屁虫似的羡慕她们，要么翻着白眼对她们嗤之以鼻。男孩子们呢，要么像这帮橄榄球队队员一样趋之若鹜，要么就像Justin 这样晚熟的没有感觉。

可是今天，Justin 的心怦怦乱跳，像一棵冬眠了一个冬季的小苗苗被早春和暖的风儿忽地吹开了，静悄悄地，刹那间发了芽。那天晚上，Justin 做了一夜的乱梦，梦里都是Chloe。她的靴子，她的腿，她的头发，她的手，还有她胸口那片炫目的白。

早晨起床一看到床单上的秽物，Justin 就红着脸做贼似的扯下床单往洗衣机里扔。Justin 的蜜月期重新开始了，这回的甜蜜和刚开学不一样，带着一丝Chloe 身上散发的酥麻麻的热气。如今，他的日常生活里非但没有了校橄榄球队队员的骚扰，还添了一份在校园单独偶遇Chloe 的期盼。Justin 早晨再不赖床了。他每天早起洗澡，仔细地梳头，每天穿不一样的衣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连手指甲都经常修得短短的圆圆的。这一切只为了一旦偶遇呈上那个华丽的亮相。Justin 不止一次地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排练。他的表情，他的语气，都无懈可击，只等那一天。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星期六。Justin 独自一人窝在自己房间的暖被窝里玩iPad部落冲突游戏。周末是父母唯一准许Justin 玩游戏玩电脑的时段。正玩得起劲，突然跳出来一条Instagram讯息——有一个新人要求加入follow （跟随） Justin。

仔细一看，竟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Chloe！

Justin 颤抖着手指轻轻点击屏幕。“咚”一声响，马上收到一条direct message （直通短信），连带一张自拍，Chloe 正歪着头调皮地冲自己笑。

Chloe 真美，随便拍一张自拍都这么cool（酷）！Justin 双手捧起iPad凑到眼前，怎么看也看不够。

“你在干什么？”Chloe 问他。

“玩部落冲突。你呢？”

“你听过Taylor Swift 唱的《Love Story》吗？我在看她的Youtube Music Video（油管音乐视频）。”

指尖一划，点开Youtube（油管）网站链接，Taylor Swift 温柔甜美的声音洒满房间。

Romeo， take me somewhere we can be alone.

罗密欧，带我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吧。

Ill be waiting; all thats left to do is run.

我等着你，和你一起出走。

Youll be the prince and Ill be the princess.

你是王子，而我就是那位公主。

Its a love story， baby， just say， “Yes.”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宝贝，你只要说一声“是的”。

其实，那晚Chloe 和他在网上聊了没有几分钟就说有事下了线，可是Justin 整晚都在哼这支歌，哼得手舞足蹈地动山摇：

Marry me， Juliet， youll never have to be alone.

嫁给我吧，朱丽叶，你将永不孤单。

I love you， and thats all I really know.

我爱你，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I talked to your dad – go pick out a white dress.

我已经征询过你的父亲——去挑选一件雪白的婚纱吧。

Its a love story， baby， just say，“Yes.”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宝贝，你只要说一声“是的”。

“Chloe 就是Justin 的朱丽叶，Justin 就是Chloe 的罗密欧！中世纪的朱丽叶和罗密欧在二十一世纪开始了最新潮的cyber dating （网恋）！”当晚，Justin 对着镜中的自己庄严地宣布自己的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Justin 每天找机会偷偷把iPad带进被窝和Chloe 深夜网聊，互传direct message。白天在校园远远地望着人群中心爱的女孩，Justin 不自禁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Chloe看见自己了吗？她侧过头摘下了太阳眼镜，是在看我吗？Justin 甜蜜地遐想。

转眼情人节快到了。Justin 早就打听了Chloe 喜欢黑巧克力，他到mall （商场）里的巧克力精品店Godiva 精心挑选了一个小礼盒，准备好了卡片，写的就是当初第一次网上聊天Chloe 提到的歌《Love Story》的歌词：

We were both young when I first saw you. I close my eyes and the flashback starts. Its a love story， baby， just say yes. （初见你的那刻我们都还年轻。我闭上眼睛往事浮上心头。那是一个爱情故事，宝贝，你只要说一声是的。）

Justin 没有署名，他知道他不用署名Chloe也明白。

情人节当天，Justin 起了个大早来到学校，寂静的校园只有小鸟叽叽喳喳地叫。

Justin 闭着眼睛也能摸到Chloe 的locker ，他把红色的礼物袋往locker 门上一挂，就像野兔般撒腿跑开了。Justin 一边跑，一边想象着Chloe 吃巧克力，打开卡片抿嘴笑的样子，心里直乐。

当晚Justin早早上床等Chloe，等了一夜都没有动静。第二天，第三天……Justin 几乎要抓狂了。等到第四天，Justin 实在忍不住，决定不再装cool，主动写了一条DM （直通短信） 给Chloe：礼物收到了吗？

“收到了。你的礼物太平常。看我的。”“咚”一声响，Chloe 马上传来一张照片。哇，Chloe 像极了Victorias Secret （维多利亚的秘密）广告里的那个混血儿，穿着黑色的低胸裙，薄如蝉翼，令Justin 想入非非。

Justin 一头钻进卫生间脱了上衣，对着镜子，临时抱佛脚，用力屏肌肉。腹部六块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可手臂上的肌肉还是可以上镜的。Justin 提起双臂猛吸一口气，拼命地鼓起二头肌和肩部肌肉。反复试了好几次，不是脸上表情不自然，就是肌肉鼓得不够大，试到第n次才大功告成，给Chloe 发了过去，看到对方回复“就是它了”，Justin 才心满意足，一头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Justin 像往常一样上学。一进学校就觉得气氛诡异，好像所有人都在看他，对他指手画脚，有的还捂着嘴冲他笑。简直是莫名其妙！Justin 没有放在心上，照常上课，到了中午抓了午餐盒就去数学俱乐部，准备春季的数奥比赛。

一进数学教室，好朋友Zack 一把拉住Justin ，把他拉到角落里，满脸的同情：“Justin，你的肌肉裸照传遍全校了，现在可能正以光速传遍全球！”

“什么？！”Justin 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Zack 打开电脑，Justin 的肌肉裸照清晰地一一显示在Instagram、Facebook、Twitter上……全校近千名学生，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再传给兄弟姐妹邻居好友，还有课后各个体育、音乐、舞蹈团体……天哪，此刻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有人在看Justin肌肉裸照，把他当笑料呢！

Justin 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喃喃道：Chloe，how could you do this to me？ Why did you betray me like this？（Chloe，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背叛我对你的信任？）他像个疯子一样冲出教室满校园地乱跑。他要找到Chloe，他要当面质问她为什么把他的心血淋淋地挖出来，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它撕得粉碎踩在脚底！

远远地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是Justin 最熟悉不过的声音。Chloe 脚踏时下最热的棕色作战靴，花纹紧身裤炫耀着一双美腿，还有飘逸的蕾丝衬衫，一头火一样燃烧的长发。Justin 使出最后的力气，飞奔上前，一句话还没问出口，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Chloe 的身边是八年级的金发卷毛，校橄榄球队主力，明星球员Alan。他们俩正情意绵绵手牵着手打情骂俏呢。Chloe 用眼角扫了Justin 一眼，眉头微蹙，默不作声。

Alan 指着Justin 满头大汗喘不过气的样子，一阵狂笑，之后怪声怪调地唱：

Marry me， Juliet， youll never have to be alone.

嫁给我吧，朱丽叶，你将永不孤单。

I love you， and thats all I really know.

我爱你，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I talked to your dad – go pick out a white dress.

我已经征询过你的父亲——去挑选一件雪白的婚纱吧。

Its a love story， baby， just say，“Yes.”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宝贝，你只要说一声“是的”。

仿佛五雷轰顶，Justin 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一阵锥心的痛直捣五脏六腑。眼泪瞬间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渐渐地汇成一个小水潭。

学校附近有个火车站，时有火车经过。五年前此校曾经有过一个疯狂的春天，也许是升学考试的压力，也许和千年罕见的日食有关，共计四个学生一个月内得传染病似的相继卧轨自杀。

那一天的晚间下班高峰时段传来时隔五年又有此校学生卧轨的惊人新闻。火车班次的运行被延误，以至于很多人不能像往常一样按时回家。在无聊的等待中，人们在网路上纷纷议论着这则中学男孩卧轨自杀的新闻。

学校安排三天以后举办烛光守夜，全校师生一起怀念Justin。校长和六年级顾问已经通知了Justin 的家长，希望他们届时出席并做简短发言。之后，学校将展开一系列的校园bully（霸凌）调查，以及防范和心理辅导计划。

自从噩耗传来，Justin的母亲病倒在床就没有起来过，每次醒来不是撕心裂肺地恸哭就是猛灌安眠药止痛药。Justin的父亲David 不忍心爱妻在公众面前经受再度创伤，更何况本市多家媒体均会到场录像，David 决定独自参加烛光守夜。

暮色中的校园，无数花季少男少女神色凝重，陆陆续续地来到操场，为Justin 摆放一朵朵鲜花，点燃起一支支蜡烛。有敏感多情的女孩在低低地抽泣，无数泪眼迷蒙，气氛悲凉。

David 是典型的第一代从大陆来美的新移民，来美数载，历经坎坷。他早年在餐馆打工，收银外卖跑堂厨房都干过。他打工的钱缴了高昂的国际留学生学费，寒窗苦读，彻夜编程写paper（论文）。本科毕业后继续读研，他在实验室为老板吐血奉献。终于在中部一所大学谋得讲师一职，升了助理教授，等tenure（终身教授）一等就是好几年，遥遥无期，他一咬牙改弦易辙，近年来辗转了三家高科技公司，每天和老印、老白斗智斗勇搞办公室政治。夫妻两人多年来忙于生计，平时只盯着孩子的学习成绩和限制孩子玩游戏，却偏偏疏忽了对儿子心理健康的关心。回想自己年近半百，在异国他乡操劳了大半辈子，却不料落得个中年丧子，人生以如此悲剧落幕，David 痛心疾首、后悔不迭！

是夜，David 用缓慢低沉的语调回忆了Justin 短暂的一生，回忆Justin给家人朋友社区带来的点点滴滴的快乐。他向死去的孩子忏悔自己的失职，同时提醒周围的父母千万不可以让悲剧重演。他的发言感动了在场的师生和媒体工作人员，也感动了千千万万个电视机前和网络上背景相似的父母。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点点烛光在暗夜里如同一颗颗年轻跳跃的心。

图·么么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