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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敛的张力
——论《重访巴比伦》的叙事手法

2016-02-21张方方

关键词:回环象征对比

张方方

(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 上海 200083)



内敛的张力
——论《重访巴比伦》的叙事手法

张方方

(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上海200083)

【摘要】: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名作《重访巴比伦》是菲氏小说技巧的一次纯熟演绎。菲氏采用首尾呼应的回环结构,以凝练、内敛的笔触描画了繁华幻灭过后的觉醒,在形式上呈现出均衡规整的完整和匀称,在内容上,对比与象征的运用使得回环结构内部既充满张力又不失其统一性。对比与象征意象的交叠穿插,不仅丰富了文本的意义层次,巩固了悲伤落寞的基调,也使得文本内部有了呼应,使叙述显得节奏有致,张弛有度。

【关键词】回环;对比;象征;张力;雪

美国现代作家F.S.菲茨杰拉德被公认为“迷惘的一代”和“喧嚣的二十年代”的代言人。其短暂绚烂的生命在他的盛年便黯然落幕,然而他的笔端却留下了那个年代最鲜活的记录。菲氏一生创作了6部长篇小说,180余篇短篇小说。虽然他生前从未赢得真正稳固的声誉,且许多作品饱受争议,但他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参照,对自己所处时代入木三分的刻画,使作品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中形成了共鸣。这位生前几乎被人们遗忘的作家在去世10年后,重新回到了读者中间。20世纪50年代的“菲茨杰拉德复兴”之后,他已成为与海明威、福克纳齐名的文坛巨擘,被推崇为“爵士乐时代”的编年史家。

《重访巴比伦》创作于上世纪30年代,是菲氏的短篇小说名作。这部作品深受批评家们青睐,他们不吝褒奖,甚至将其看作菲氏短篇小说之冠。①批评家露丝·普雷高兹盛赞《重访巴比伦》以“洗练的语言,简洁的叙述,丰富感性的意象,完成了多股情节的编织和从容的人物塑造”,堪称故事中的杰作。[2]69-90罗伯特·斯科拉这样评价道:“这是一个优美的故事,它简洁明了的笔触刻画出……一种永恒的清新与丰富,足以打动任何人。”244-245评论家安德鲁·坦博把它看作菲氏笔下最为动人的故事;批评家约翰·希金斯认为,该篇小说是对美国短篇小说经典的完美贡献。6-23《重访巴比伦》是菲氏小说技巧的一次纯熟演绎,他以凝练、内敛的笔触描画了繁华幻灭过后的觉醒,采用了首尾呼应的回环结构,在形式上呈现出均衡规整的完整和匀称。在内容上,对比、母题和象征的运用使得回环结构内部既充满张力又不失其统一性。对比是故事的推进,而母题与象征意象的交叠穿插,不仅丰富了文本的意义层次,巩固了悲伤落寞的基调,也使得文本内部有了呼应,使叙述显得节奏有致,张弛有度。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莱昂内尔·特里林认为,菲氏在语言和构思上的“风格”正是他的力量所在,“是他作家气质的真实存在。”4《重访巴比伦》无疑是菲氏风格的一篇典范之作。

一、内敛交相呼应的回环结构

菲茨杰拉德认为,作家或多或少都是在写自己,不同的故事只是不同的伪装。《重访巴比伦》同他之前的作品一样根源于自己的切身经历,讲述了一个幻灭与觉醒的故事。故事中,移民美国的主人公查理·威尔斯与创作小说时的菲茨杰拉德同龄(35岁),在20年代纸醉金迷、酒食征逐的日子里,失去了妻子和自己的家庭。查理在大萧条的1930年重回巴黎,希望能从妻妹玛瑞恩那里要回女儿的监护权,重建自己的家庭。然而,查理的彷徨和对过去的沉湎最终使他的努力付之流水。1930年的菲茨杰拉德,生活与创作都陷入低谷,他试图改行做好莱坞编剧,却总不能如愿;酗酒不断困扰着他,泽尔达的精神病数次发作,一年中不得不几次入住疗养院,司各特往返于巴黎和瑞士之间照料泽尔达,昔日的金童玉女,此时正陷于窘迫之境。《重访巴比伦》的故事是菲茨杰拉德抛弃唯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的一次回归,故事中落魄失魂的查理正是菲氏当时心迹的写照。

《重访巴比伦》创作于1930年,最早发表在1931年2月21日的《星期六晚间邮报》,1935年经由菲茨杰拉德重新润色修改,收录于其生前最后一部小说集《清晨起床号》中,这便是我们今天所读到的《重访巴比伦》的通行版本。然而,这个作者费心修订的版本却因为编辑的疏忽,把原本要删掉的和菲茨杰拉德重新补写的段落都印了上来,这让对文字苛求的菲茨杰拉德空留遗憾和懊悔。这段文字就是故事开头,查理离开丽兹酒吧,乘计程车重访旧迹的描写。尽管菲茨杰拉德在翻看新书后立刻通知编辑告知其错误所在,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之后的半个多世纪里,这个谬传的版本居然一直沿用了下来。一些不谙缘由的批评家,也对这段重复又让人迷惑的文字进行美学上的揣测与解读。②不少批评家在查证之后,建议把多余的段落删除,以还原作者本来的文本构想。然而,这段阴差阳错的赘文已然成为文本的一部分,登堂入室,反客为主。现将其摘录如下:

A.窗外,散发着火焰般的红光,煤气般静逸的蓝光和幽灵般阴森的绿光的各色招牌,交织融汇,在濛濛烟雨中闪耀。已经到了傍晚时分,街头开始攒动起来,一家家小酒馆灯光闪烁。他在卡皮西纳大街的拐角处叫了辆出租车。宏伟的粉红色协和广场在窗外一晃而过,他们穿越了横跨塞纳河的大桥后,查理一下感觉到左岸是如此偏僻而狭小。

B.查理指示出租车开到歌剧院大街,虽然这里并不顺路,但他想看看暮色苍茫时分那幢宏伟建筑物的正面,将那永远演奏者德彪西的《缓慢圆舞曲》的开头几小节的汽车喇叭声想象成第二帝国激昂的号角声。靠近布伦塔罗书店前面的铁栏栅时,他们看见已经有人在杜瓦尔饭店那修剪整齐、颇具小布尔乔亚风情的围篱后面用餐了。他从没在巴黎的一家真正便宜的餐馆吃过饭。五道菜一顿的晚餐,只需四法郎五十生丁,折合为十八美分,还包括葡萄酒。出于说不清的原因,他真希望他享用过这样的便宜餐。

C.汽车向塞纳河左岸行驶时,他感到这边出乎意料的狭小。……③

段落A是《星期六晚间邮报》的原文。菲氏后来把这段挪用到《夜色温柔》中,出于对读者和自己的负责,他便又写了段落B(包括段落C的第一句)来替换这段。④不想,现在这两段文字并存,造成的文本事实是,塞纳河左岸的氛围被几乎一样的措辞重复描述。除却赘述造成的查理行程线路上的混乱,词句的重复倒像故意为之,有了温故与回味的意蕴。“重访”是回归、往复,菲氏也把这个“重访”的故事安排在往返之间,在周而复始的轮回之上。故事共有5个部分,第一部分查理在丽兹酒吧探问老友,之后去内妹家看望女儿;第二部分查理带女儿游玩邂逅旧识罗琳和邓肯;第三部分查理前往内妹家商讨移交女儿监护权一事;第四部分,查理再次到内妹家商讨进一步的计划,不想罗琳和邓肯冒撞而入,致使查理和他的计划都成了泡影;第五部分,查理愤恨交加重回丽兹酒吧。《重访巴比伦》的故事开始于丽兹酒吧又结束于此,这个终点回归起点的回环结构,似乎在这段无巧不巧、往返重复的计程车之旅中找到了注脚,循环往复进而成为整个故事内在秩序的一种隐喻。

查理在过去与现实,萧条的左岸与温暖的家景之间徘徊往复。他像《荷马史诗》中被冥王掳去的少女珀耳塞福涅,游走于阴阳两界。当其与女儿团聚时,如同置身人间天堂,万物美好;当他失魂于过往的不堪时,又如同身坠地狱,备受煎熬。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常用来隐喻季节轮回,当她与母亲团聚时,春回大地,万物蓬勃;当她重回地府时,万物萧条,大地沉寂。查理重返巴黎时正值秋天,这似乎预示了他只能无功而返,茕茕一人度寒冬。故事结尾处,林肯告诉他要再等6个月,这个时间期限清楚地指示出类似季节轮回的反复。查理回到丽兹酒吧,与招待领班保罗对坐独斟,面对酒保加酒的示意,他用了和故事开头完全一样的语言回绝到:“不必,够了。”故事似乎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又回到了原点,以“孤单”两个字结束。然而,相比故事开头查理的坚定,此时他在绝望中的自恃与节制,为故事增加了积极而正面的意味,既使与女儿团聚只是一厢情愿的愿景,也多少让人们在巴比伦的废墟上看到了希望。查理的自恃与菲茨杰拉德在行文中的内敛交相呼应。菲氏使用了一个颇具向心力的回环结构,获得了一种形式上的完整与匀称,使得本来平直的线性叙事更为丰满。同时,回环结构使得故事的5个部分首尾呼应,均衡规整,文本叙述在内容与形式上都获得了一种完满的效果。

二、阴阳两隔:对比的运用

菲氏对文辞苛刻,却又不屑于过分雕琢。他的敏锐在于,善于捕捉一种印象与感觉,并不露声色、直白又意蕴丰富地把它呈现出来。文中对于查理的正面描写不过寥寥数语;“他今年35岁,相貌端正;眉宇之间一道很深的竖皱纹,使他那张有爱尔兰灵敏特征的脸显得有点严肃。当他按响帕拉蒂纳路上他连襟家的门铃时,那道皱纹加深得使眉毛都几乎立了起来,他感到腹部一阵痉挛。”[6]58此处对查理的素描着墨不多,却神行毕现,查理的英俊落魄,忧郁敏感一展无遗。菲氏内敛的笔触并没有剥夺文本的活力与张力,在《重返巴比伦》的故事中,对比的运用使得回环结构内部充满张力,推动了故事的发展。

《重访巴比伦》中最基本的对比,便是萧条寥落的巴黎街头和温暖惬意的家景。两个场景正如查理在布朗歇广场边上看到的,敞开着巨大入口的“天堂咖啡馆”和“地狱咖啡馆”一样,一边地狱一边天堂。1930年的巴黎在菲氏的笔下俨然一个人间地狱,空空落落且常有鬼魂出没。故事开头查理来到丽兹酒吧,这个一度繁华喧嚣的歌舞场此时“寂静得令人奇异”,他“转身环视四周,却只看到角落里从报纸上抬起来的一双眼睛。”55查理目睹巴黎的街头有火焰般的红光,静谧的幽蓝和阴森的绿光,目之所及只见萧条的酒吧,歇业的咖啡馆。第二天,当他在路上偶遇旧人罗琳和邓肯时,只觉得是“过去的幽灵突然现身。”[6]66与之形成巨大反差的则是妻妹玛丽恩家里孩子们的一家亲。查理刚刚按响门铃,开门的女佣还没来得及通报时,女儿便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一下扑进他怀里。她拉着他的一只耳朵把他的头转过去,把脸颊贴了上去。”“屋里温暖而舒适,……厨房里响起欢腾的火焰劈啪声,以及做法式菜的忙碌声。”58女儿霍诺莉娅是查理此次巴黎之行的真正用意所在,他渴望把女儿带回布拉格,重建妻子故去后残破的家。霍诺莉娅的名字意味着“荣誉”,查理在她身上看到了希望和未来。一想到可以和女儿相依为伴,他便觉得“生活的大门又向他敞开了。”[6]78

在巴黎的第二日,查理带女儿到一个体面的餐厅用餐。菲茨杰拉德在此处呈现了一幕温暖感人的父女对话,查理用调侃又宠爱的口吻把女儿当作陌生女郎搭讪,又与女儿交流学校与生活中的点滴。这个让周围人艳羡的温暖场景,却被不期而遇的两个昔日鬼魂打扰。查理心中倍感失落,天堂与地狱的反差此时变成了过去与现在的对峙。傍晚时分,查理送女儿回到玛瑞恩家,“他在黑暗的街角等着,直到她在楼上的窗口出现,她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红光,用手把一个飞吻送进了黑夜。”[6]69这一幕感人至深的画面,似乎也变成一个悲谶:与过去的无边黑暗相比,眼前的这点红光显得微弱而渺小,父女之间终因横着的过去而只能隔窗相望,后会无期。

地狱与天堂的距离就像过去与现实的差距。曾经的浪荡子,此时的赎罪者,同时遭遇在这个浪漫之城,罪恶之都。又仿佛,查理置身于两个世界,一边是不断被勾起的回忆,一边是必然要遭遇的现实。当他流连于巴黎街头,失神落魄时,自己也成了昔日醉生梦死的落魄鬼,周围的观光客免不了对他投来“惊恐的眼光。”62而当他与女儿为伴时,却又是女儿亲不够的那个老爸。过去与现实对于查理来说,都是诱惑,他置身其中,流连忘返,难以割舍。念及当日挥金如土,“点支曲子就付给乐队一千法郎,叫辆出租车就抛给门卫一百法郎这些事。”而后又突然意识到挥霍就是把“一切化为乌有,使一切归零。”“所有对恶行和浪费的迎合,都不过是孩子的把戏。”62查理对于过去的反省和领悟,总是伴随着一种留恋与不舍。正如他在玛瑞恩面前为自己辩解的那样:“可那时的日子过得真是惬意,那时我们简直是贵族,身上绕着一圈魔法般的光环,无论做什么都是永远正确的那类人。”60他一到巴黎便到丽兹酒吧寻访旧友,也正是他留在酒吧里的地址便笺最终葬送了他对未来的计划安排。查理对过去的流连忘返,不能割舍,正是让他自己置身现在的困境的根源所在。他似乎处在阴阳的交界地带,同时望见地狱之门与天堂之路。这种临界的犹豫与徘徊正是这个人物的内在规定性,是他的悲剧性缺陷,这既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动人之处。

菲兹杰拉德对查理身上的犹豫与徘徊深怀怜悯却也无能为力。他在修订故事所做的80余处修改中,都试图让查理显得更值得同情,同时又让最后的结果显得更为无情。[7]316菲氏对于这种落差的设计,正是其小说文本的张力所在。对比,是整个故事中具有统摄性的谋篇布局之法,是故事的基本结构法则。《重访巴比伦》的整个叙事正是在过去与现实,地狱与天堂,绝望与生机的往返交叠中,推进着发展着。对比成为这个故事演进的推力,是文本活力的源泉。

三、母题与象征

艾布拉姆斯在《文学术语词典》中,把母题定义为“在一个文学作品中多次出现的,显明的文本元素,可以是一类事件,一种修辞,某种关联或者句式。”205母题,是通过重复对意象、语言或者主题的强调。象征,是词或者意象对某种意义的指向。母题和象征有助于文内的连贯与一致,并都指向意义的纵深和强化。菲氏在《重访巴比伦》中,通过母题和象征的运用,使文本内部有了呼应,不仅调和了对立,丰富了文本的层次,而且把文本的意义引向纵深。

美酒与佳人,是菲茨杰拉德小说中一贯的母题。《人间天堂》里的阿莫瑞· 布赖恩,《漂亮冤家》里的安东尼· 帕奇和妻子葛罗丽娅,《夜色温柔》中的狄克均是那杯中之物的囚徒。而菲氏以妻子泽尔达为原型,塑造的女性形象更是已成为其作品的一大景观。在《重访巴比伦》中,查理正是因为酗酒过度被送到了疗养院,他也因此失掉了对霍诺莉娅的监护权。他在故事的开头说:“我一定会坚持与这该死的酒精奋战到底的。”55查理坚持每天只喝一杯酒,并已经坚持了一年半。他每天下午喝一杯,而且是故意这样喝一杯,“以抑制喝酒的念头在我的想象中膨胀。”他说:“这是我对付自己的一种办法,以此来维持自我平衡。”70故事中,查理严格践行这样的自我节制。在这个故事中,每一部分都有与酒有关的描述,而其唯一的一次饮酒是在故事的末尾,在此之前,都是他婉拒的描述。查理因为罗琳和邓肯的搅局,失去了带走女儿的机会,悲愤难平,他回到丽兹酒吧要了一杯苏打威士忌。虽然他恪守承诺只要了一杯,但这却是明显的借酒浇愁。酒入愁肠,往日如梦魇般袭来。查理对于酒精的态度正如同他对过往的态度——眷恋又厌恶。过去阴魂不散,未来幻不可及,我们无法断定查理是否会再次受到酒精的诱惑,就如我们无法指望他真的与罗琳一刀两断。

佳人如美酒。查理在街头主动买了张赌场的加座票去欣赏约瑟芬·贝克巧克力般浓郁风情的舞姿,而在面对妓女的暗示时他又表现得如同谦谦君子,“给她买了点鸡蛋和咖啡,随后,避开那灼热的怂恿目光,给了她一张20法郎的钞票”62-63, 自己叫了出租车回到旅馆。对于自己的旧相好罗琳,他一面觉得罗琳“看上去已显得相当俗气、模糊而憔悴了”81一面又承认“和往常一样,他总能感到罗琳那富有激情和挑衅性的诱惑力”66。 查理总是游走于若即若离的边缘,玩着危险的游戏。美酒和佳人是诱惑也是考验,查理则是永远的暧昧。

《重访巴比伦》中另一个不容忽视的意象是雪。雪,是与查理的妻子海伦联系在一起的意象。查理与妻子争风吃醋,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之夜,海伦被锁在屋外,衣衫单薄,又遇暴风雪,于是患了肺炎大病一场。虽然后来她奇迹般的康复,但这“只是终结的开端”77。 海伦在那天晚上受到惊吓,后因境况日下,不久便心脏病发而离世。玛瑞恩目睹海伦浑身湿透,颤抖着来敲自家的门,因而始终对查理怀有敌意。雪是毁灭的力量,不仅对海伦,同时它也暗指1929年的股市崩溃。查理借着酒力在酒吧再次回想起旧事:“男人们把他们的妻子关在门外,站在雪中,是因为1929年的雪不是真正的雪,假如你不希望下雪,付点钱就可以了。”88这段文字有明显的反讽意味,海伦的死,查理家庭的破碎,其最终的原因并非一场暴风雪,而是这个巨大经济泡沫之后涌动的欲望和贪婪。查理不断回忆起他们在不自觉地伤害对方之前,曾经多么恩爱。20世纪20年代的繁华与骚动背后涌动的物质欲望和享乐主义,才是人们梦想幻灭的根源;金钱只是浮华的表面,而不是其本质所在。如果说雪代表了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它也是故事中物极必反的一种平衡矫正。正如查理自己所说:“那些他可能不记得的,但却又是最值得记住的事,甚至连最疯狂地挥霍掉的那些钱,都是对命运的一种祭献。”62因而这场暴风雪是注定要来的,如同那受了诅咒的巴比伦城,终归难逃被毁灭的命运。

雪之白色,在菲茨杰拉德的眼里是冷酷却又梦幻的色彩。白色的典型运用是在菲氏的代表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白色几乎成了黛西的专属色。豆蔻之年的黛西总是穿白色的衣服,开一辆白色的小跑车。尼克初次到黛西家做客时,只见:“一阵清风吹过屋里,把窗帘从一头吹进来,从另一头吹出去,好像一面面白旗,吹向天花板上糖花结婚蛋糕似的装饰。”屋里一张长沙发椅上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她们都身穿白衣,衣裙在风中飘荡,好像她们乘气球绕着房子飞了一圈刚被风吹回来似的。”8多年以后,盖茨比特意穿上白色西装去幽会黛西。与盖茨比一样,查理对于妻子的回忆也是与白色有关。对往事的回忆让查理觉得海伦亲近如在身边,半梦半醒之间,他看见柔和的白色灯光下,海伦一袭白衣坐在秋千上,一边与自己说话,一边荡来荡去,随着秋千越荡越高,她说的话都渐渐模糊听不清楚了。在这里,海伦既代表着冰冷残酷的历史,又寄托着查理的理想与希望。他想起了自己和海伦曾经的生活设想,而现在他只能争取为霍诺莉娅和自己的未来制定计划。这个没有了海伦的未来让查理感到难过,但毕竟“眼下的事情是——有要去做的工作和要去爱的人。”78故事结尾,查理不得已只能抑郁而去。但他坚信,自己还要回来,还要与女儿团聚,这也是海伦的意愿。在菲茨杰拉德的笔下,巴黎街头如印象派画布上的颜料一样的五彩斑斓,光怪陆离。地狱灯红酒绿,梦想纯白一片,这种对比反差也达到了强化的效果,更突显了现实与梦想的差距。

美酒与佳人,属于那个远去的喧嚣纵情的“爵士时代”,它们在文本中的重现,把旧时和旧事带进了当下的故事时间里,使得文本呈现出过去与现在的对峙与融合。昔日欢饮的杯中之物此刻成为查理借以自律的凭借,而昨日的佳人如今沦落成街上的孤魂野鬼,这样的反差更突出了故事中幻灭与觉醒的主题。雪,是喧嚣之后的空白与死寂,既是毁灭的象征,又有希望的寓意,昭示着消亡之后重生的可能。

结语

王宁先生说,菲氏的小说故事大多遵循一条幻灭——崩溃——毁灭的线索。[10]56《重返巴比伦》的故事虽然开始于毁灭,但故事回溯的依然是这个幻灭、崩溃、毁灭的过程。查理最后在与领班保罗的对话中承认自己的确在股市大跌中损失惨重,然而“在股市猛涨中,我却输掉了我想要的一切。”87查理在骄奢淫逸的生活中挥霍掉的并不只是金钱,他透支了自己的生命,失掉了爱人与家庭。生活中最基本的“有要去做的工作和要去爱的人”对他来说已是奢望。《重返巴比伦》是一个有关沉沦与救赎的故事,查理在绝望中做着自己的努力与挣扎。这些挣扎或许徒劳无益,然而只要不自弃就不会被生活抛弃。《重访巴比伦》是一个悲伤落寞的故事,它同时也是一个温情的故事。菲茨杰拉德冷静直白的笔触既触及到深刻的现实性,又饱含对于理想与人性的包容。菲氏在《崩溃》中写道:“衡量一个作家是否有第一流的才能,要看他是否能在同一时间里容纳两种相互对立的观点,而且能照样思索下去,不受影响。”[11]4菲氏在《重访巴比伦》的故事中践行了这种富有平衡的张力叙事,其细腻的笔法,犀利的剖白,对于不同文本要素,观念与意象的平衡包容,把这个浪荡子的故事演绎成了一部经典。

批评家亨利·丹·派博指出:“菲茨杰拉德那一代作家很少有人比他更有时间感和地方感。……因为他在阐释那个世界时所赋予的道德理解,因为他那真实具体的描写,他的小说比许多正统历史学家的事实性陈述使我们更接近于那个世界。”[12]252菲氏擅于从个人的观察与体验入手,体察社会事态,洞达时代精神。他笔下的人物是时代的浓缩,而他克制与饱满的笔触,成就了对那个时代真实而又深刻的记录。

注释

①批评家Carlos Baker, Richard Allan Davison, John Higgins, Kevin Jett 等都在自己的批评文章中对《重访巴比伦》给予了高度赞誉。引述自Brian Sutton. “Fitzgerald’s The Great Gatsby And Babylon Revisited.”Explicator65.3 (2007): 164-167.

②例如,批评家理查德·葛莱费斯宁愿相信这缘于菲茨杰拉德对巴黎街道的生疏。详见Richard R. Griffith, “A Note On Fitzgerald’s ‘Babylon Revisited’,” American Literature 35.2 (1963): 236页。

③文本引文参见菲茨杰拉德,《末代佳人——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说选》,廖音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7页。以下引文均出自此版本。

④此番谬误的详细解释可参见Garry N. Murphy and William C. Slattery, “The Flawed Text Of ‘Babylon Revisited’: A Challenge To Editors, A Warning To Readers,” Studies In Short Fiction 18.3 (1981): 315.

参考文献

[1] Sutton, Brian. Fitzgerald’s The Great Gatsby and Babylon Revisited .Explicator, 2007, 65(3): 164-167.

[2]Prigozy, Ruth. The Unpublished Stories: Fitzgerald in His Final Stage .TwentiethCenturyLiterature, 1974, 20 (2): 69-90.

[3]Sklar, Robert. F. Scott Fitzgerald: The Last Laocoön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4]Logsdon, Loren. Ideas and Approaches for Teaching Fitzgerald’s “Babylon Revisited” . Eureka Studies In Teaching Short Fiction, 2011, 10(1): 6-23.

[5]莱昂内尔·特里林.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程锡麟. 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6]菲茨杰拉德.末代佳人——菲茨杰拉德短篇小说选. 廖音,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7]Murphy, Garry N., William C. Slattery. The Flawed Text of “Babylon Revisited”: A Challenge To Editors, A Warning To Readers . Studies In Short Fiction, 1981,18(3): 314-315.

[8]Abrams, M. H. Geoffrey Galt Harpham. A 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 (Ninth Edition) . Boston: Wadsworth Cengage Learning, 2009.

[9]F. S.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 巫宁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10]王宁. 论菲茨杰拉德的小说创作. 国外文学, 1986(1): 54-65.

[11]吴建国.菲茨杰拉德研究.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

[12]程锡麟. 菲茨杰拉德学术史研究 . 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Structure and Symbols—— On the Narrative Strategies ofBabylonRevisited

ZHANG Fang-fang

(Graduate School of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83, China)

Abstract:F.S. Fitzgerald dramatizes the aftermath of overindulgence of the 20s in his highly-acclaimed and well-anthologized novellaBabylonRevisited. The story is set within a circular structure where the end echoes the opening scene, while the use of contrasts and symbols evokes tension and coherence within the circular structure. The employment of these narrative strategies navigates the narration through its development and dénouement.

Key words:Structure; Contrasts; Symbols; Tension

收稿日期:2016-03-03

作者简介:张方方(1980-)女,汉族,河南淇县人,博士在读。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4860(2016)03-00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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