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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园(外一篇)

2016-02-03余芝灵

安徽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芳草老房子街道

余芝灵

废园。当写下这两个字,眼前就呈现出一片荒芜。芳草连天,柴扉朽腐,荆棘蔓延。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虫子,全部涌动。或是断壁残垣,或是屋子尚存,房梁上却结满蛛网,那些曾经整日呢喃的燕子,也不知客居何处,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再也不会回来。至于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何来此,又将回到哪里去,这些废园一概不知,一概不问。你一进去,即刻被它们淹没。所有的时光皆隐,你打不开任何一扇门。

不知道,人一生会多少次回头去拜访废园?但一定会回去的。这是宿命。这是你最初的地方,是你的星星点燃的地方,是你的梦想起航的地方,是你初始啼哭的地方,是你蹒跚学步的地方。你吐出的第一个字,你念出的第一行诗,都在这个地方。你一定会回去的。回去的时候,心思一定千回百转。这不是伤感与忧愁这类字眼能概括的。当你看到梦想中的王国,在时光的侵蚀下变成了废园,你一定泪水盈眶。坐在柴门槛上,你久久的,久久的,不出一语。你不是在拜访废园,你是去拜访在时光中丢失的自己。你是要对自己的身世作再一次的确认。这个如今是废园的地方,或许,的的确确是你的源头。

秋风劲吹,吹乱了你的头发,也吹乱了你的衣服。你的心里,似乎刹那间也长满荒芜。被杂草掩埋。你贴着地底,谛听。你想听到自己的婴孩时代。你想听到流泪的水晶心。你的眼,辟开重重的草与荆棘,你在寻找。寻找你失落了的东西。你曾经在园子里,埋下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你要将它们一一地寻找出来。你在确证,它们曾经真实地在你的生命里存在过。

恍惚间,听到隔壁传来清越的笛声。还是曾经的那支笛,还是曾经的那个吹笛的人。随着清越的笛声一起传过来的,还有若有若无的梅香。是绿梅。你有一瞬间的迷醉。随即,你感觉到骨头里有深刻的凉。炊烟袅袅,你闻到五谷的香气。你在想:这香气持久些吧,再持久些。接着,又有兰花,一支一支,次第而来,像一个个清丽的女子,它们或归位于青花瓷的瓶子,或开放于庭院。相同的是,身上都有绝尘的清香。堂姐姐要嫁人了,嫁到山外边去。可是白皮哥哥怎么办?坐上花轿的堂姐姐,穿上崭新的红色嫁衣,哀哀地哭,都说这女娃儿舍不得娘呢。草丛里有蛐蛐儿在凄凄地叫。灶膛里的山芋烧熟了……你不知道你置身何方。

吹皱一池春水的风,已老得白发苍苍。你下意识地摸了摸双鬓。断了的琴弦,喑哑了的木马,干枯了的梅枝,墙角芳草覆盖的废铜烂铁,破败了的门楣。这些被你早已丢弃的,在一瞬间全部复活,长满芽苞,如潮水般迅疾涌来。可是,你却找不到那池春水。那面镜子找不到了。其他的物什,因着这春水的缺席,找不到证词。它们迅疾涌来,又迅疾苍白着脸,潮水般退去,不留痕迹。

秋风劲吹。你只能坐在门槛上发呆。久久地发呆。你落入了时光的虚空里。或者说,黑洞。你想把自己从破旧的门楣里捞出来。可是,你任它下沉,下沉,下沉。下沉到从未有过的虚空里。所有的门,都渐次关闭。你打不开任何一扇了,你确信。你泪流满面。园子里鸟巢破损,鸟雀也早已飞离。你发呆的当儿,会时常“啪哒”掉下一根鸟巢的黑枝子。

这样的回访,在你一生中,不会是一次两次,甚至不会是千次百次。你无数次地回去,无数次地被废园拒绝。你从走出这扇门,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只能任它芳草疯长,任那些芳草一年一年地枯荣。

废园里有井。月夜里回去,你总习惯性地摸去井沿边看看。你想从井里边找到一轮完整清晰的月亮。但是,没有。你揉揉眼睛:这不是幻境。月亮真实地挂在天际。而井里确乎没有月亮。你想:或许是沉到井底里去了吧?你想找到辘轳,将那轮月亮摇出来。无奈,辘轳也早已化作了飞烟,遍寻不见。

每次从废园里回来,你都像是进行过一场彻底的清洗。你越来越轻,越来越薄。然而,回去是你的宗教。无论秋风有多老,秋风的额上长出多少的白发,你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去,回到废旧的园子中去。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村庄,是一个人的归宿。”这句话是谁说的?然而,这废园,早已不是村庄了。废园的周遭,也都芳草萋萋,处处荒凉。废园,它只是你早些年停留得较多的一个驿站。你完全可以在穿越千山万水之后,将它忘掉,彻底忘掉——没有哪一轮月亮,不如废园的月亮。你却不能。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尽管那条河流,曾经那么清澈,有鱼有虾,有曼妙的水草,还有美丽的蜻蜓。再踏进去,那些事物已然老去。再次踏进河流的人,也成了一枚秋风。

老 街

立春这日,一个人独自在老街上逛了一圈。从东门一直逛到西门。

是腊月十六。年味确乎是渐浓了。川流不息的大部分是置办年货的人。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这条拥挤的老街,各行各业并存:百货日杂,饮食,玩具,家婆店,鞋店,五金白铁店,煨罐,照相,理发,时装,床上用品,家具,嫁妆用品(新郎新娘佩花,踏地糕,胭脂花粉,雅霜,红头绳,手帕等),寿衣店,花圈店,铁匠店,弹棉花店,木匠店,蔑匠店,布匹店,农具,菜坛子……数不胜数。所有的行业,均为个体或家庭经营,小本生意,却一直撑着。这是真正的百姓行业。门面虽小,生意虽小,却一直为老百姓所喜爱,所需要。既有农村所需,亦有县城所需。我一直想将这条街道走通,但二十多年来从未走通过。我想我是深入不进去的了。东门西门出生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尚在几生几世。何况我也不是老城关的人,祖上与城关好像也不怎么拉扯。我知道我是有些冒傻气的——我总想走通它们。这是个有些年头的老街。具体到底多少年,待查县志。青石板的路,狭窄悠长,但无论晴天雨天,我想是绝对遇不上一个结着丁香愁怨的姑娘。

这条街道,既有非常破败的老房子(大约跟它的历史一样长),亦有在老房子基础上改造的半新半旧的房子,还有拔地而起的彻底废旧布新的新房子。许多的老字号牌子还挂着,在风中一摆一摆,但似乎永远也掉不下来,比如:××照相馆,××供销社,××代销店。有的牌子,是做在了墙上,跟墙融为了一体。那就好像是永生永世也不会消逝一样。虽然看去模糊了些,但是,时光的烙印仍在,仔细辨别是能辨别清晰的。有些老房子的瓦楞上,长着积年的瓦松,使这些老房子,看去又破败,又荒凉,说不出的沧桑。就像一个世纪老人,顽强地挺立着。破旧的木板门,破旧的木板楼,破旧的招牌,诉说着破旧的故事。那些半新半旧的房子,大约终归是主人住习惯了,不愿意搬走,于是依街就势,只好在老房子的基础上作些适度的修改。但看去多少有些不伦不类。像一个容颜尽失的妇人,却要竭力地挤出笑容,穿戴得尽量好看一点,但怎么样也敌不过时光的侵蚀,终于显出些破败的本质来。而在这些老房子与半新半旧的房子中间的那些拔地而起的楼房,那就更不知道怎么样说才好。总之,是不大合时宜吧。虽然穿戴一新,终归是没有了贵族的底气。

有两家公家单位,一是实验小学,一是城关医院。实验小学仍旧是老早以前的破房子,我最初看到的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唯一改变的是学校门楼,比以前要稍稍大气点。实验小学现在已是安庆示范小学了,换门楼自然是应该的。孩子们在这里读学前班,读小学。每天穿梭不息的是孩子与家长,还有学校门前的小摊贩。一到上学与放学时间,这里就挤得水泄不通。至于城关医院,以前也非常破败,阴暗狭窄,现在却焕然一新。而且,每日里人来人往,人气相当旺盛。这样的气象与整个老街相比,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至于以前的被单厂、博雅中学、农业局等单位,已悉数搬迁。

我无法统计每日里穿梭在这条街道的人数。菜农,小贩,市民,公务员,乞丐,小偷,流氓无赖……唯其因为狭窄悠长,更显其混沌潮湿。汽车基本上是通不过的。而一旦到过年的时候,这条街道更是拥挤不堪,混乱不堪,让走在这条街道的人,苦不堪言。

其实,我刚出校门那会儿,这条街道正红火着呢,那时,改革开放的大潮正在淹没这里,个体经营户如雨后春笋崛起。人人都在这大潮里出没,进货的,出货的,进钱的,出钱的。一路的店铺,像是一直铺展到天涯,尤其服装店。那些花花绿绿的大路货,摆满整条街道。你怎么望,也望不到头。我就常常在这条街道买衣服,买零食,剪头发,照相,或者纯粹只是逛,为消磨时间,为满足一种愿望,为挥霍青春的激情。我还常常穿过这条街道,去看望我在师范读书的朋友。

每次行走在这条街道,沿路的店铺主人,总要问我买点什么。而我本来没有打算买点什么,但结果,总会真的买点什么。比如棒槌,舀水的白铁皮勺子,洋铁瓶,小马扎,小刨刀,竹篮子等。我喜欢看着那些东西。有时候看着看着总挪不动眼睛。这样的傻气,当然引来店主的误会,认为我是在寻找什么。我甚至有的时候,在人家锤白铁的店里呆看人家锤白铁,看他们在怎样古旧的阳光下,板着古旧的脸,将粗鄙的白铁锤成耐用的生活用品。我也常常在人家卖鞋样子的店里,看人家怎样将鞋样缝制成一双可爱的鞋子。随便一个什么店,我都可以站在店铺前面,发半天的呆,发无数个疑问。总惹得店主无端猜度。或许,大约,他们认为我是个痴呆吧。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个人独自在这条街道上走过多少次。我是说在经济大潮冲击下,开始凋敝以后的街道。我总是想在这条街道上拣拾点什么,我总是怕在这条街道上丢失什么。所以,一遍遍地走。我有时都怀疑,我不像是走在现在,我可能是走在过去的一个时代。

有一天,这条街终将消失。以这样的“地球是个大工地”的格局,我真的不能保证,这条老街能够存活多久。好多年前,就说这条街道要开发,所有的店主与居民都要拆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到今天还在继续呼吸着,每天吐纳着无数的人流与车流。真有那一天,这些各行各业又将存在乎?又将到何处去寻一个新的存在?我这是杞人忧天了。但是,一想到此,我的心就如这条狭窄悠长的街道,跑着一匹饱经风霜的瘦马。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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