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突然想辞旧迎新。这本是句吉祥话，逢年过节，遭逢大事，说上一句，既是安慰，也是祝福。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说来斩钉截铁，新旧之间宛然界限分明。人生在世，无论贵贱长幼，难免磕磕碰碰，或抱病染恙，或心志不畅。逆境之中，便思脱困。过年时，贴春联，放鞭炮，家人团聚，熬年迎新。种种仪式做完，恶鬼邪气全散，往年不快抛之脑后，憧憬未来心生喜欢。辞旧迎新，除旧布新，如果真能如此简便，口诵佛号，便能吐故纳新，乃至推陈出新，度一切苦厄，那倒真是立地成佛的快捷法门。

但是仔细想来，辞迎吐纳，虽是一口气的功夫，真想轻松完成，又谈何容易！且不说人生百般苦，皆由气上生，即是故旧二字，又何尝能轻易抛开？人之为人，一在于身存，一在于心动。身存而有六欲，心动则生七情。生老病死谓之苦，眼耳鼻舌各有欲。得之则欢然欣然，不得则嗒然戚然。六欲七情，感物而生。目好五色，耳好五声。赤橙黄绿，丝竹管弦，本是外物，如同驰骋畋猎，却可使人心发狂。人生固有忧患，却未必仅从识字开始。总角之年，离经辨志，既是外求，也是内观。外求者外求诸物，内观者内观其心。心随物动，情逐年增，内外勾连，前后贯通，连绵不绝，有始有终。此为人之常道，何可一刀两断，新旧判然？

更何况还有无限心血倾注其间？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奔波劳碌，伏案疾书，殚精竭虑，呼酒买醉，往事历历在目，如山如川，思之更增难堪。得意时固须尽欢，失落处不免彷徨，此身随之悲喜，此心与之浮沉。一念之间，全成故旧，假借顺应之名，皆在扬弃之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惺惺之惜，圣贤难免。

或云：人惟求旧，物惟求新。非新无以进取，非旧无以守成。结识既早，相交日深，推衣分食，患难相恤，可悬榻以待，可抵足而眠，人间多少事，一笑抵万言。这是故交老友的好处。因为熟悉，便如水有源，如树有根，前行自有远近之分，回望却无漂泊之惑。做事却不然。求新求变，乃至喜新厌旧，本是人之常情。人有好奇之心，事有推进之理。一味沉湎于过往旧事，难免心怀缱绻，无意进取。倘若身陷逆境，荼毒备尝，更须痛定思痛，变换路径。如此说来，新旧本自有畛域，或辞或迎，得当处便可心安，便无不同。

进而言之，新旧本自在一身，进取守成凭本心，但能俯仰无愧，花开烂漫，又何须强分人我，贪心恋栈？辅嗣早夭，人间犹闻德音；叔夜临刑，五弦目送归鸿。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寿夭穷通，聚散离合，冥冥中皆有前定，又何须效颦小儿女，呶呶营营，怨天尤人？周道如砥，君子坦荡，信步出柴门，山黛天青。天地何言？四时运行，万物毓生。生长于斯，游心其中，水穷云起，一体贯通。无降心之辱，有豹变之美，斯人斯遇，又何必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