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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运动中吴宓对弥尔顿的接受

2016-02-03郝田虎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弥尔顿吴宓诗集

郝田虎

新文化运动中吴宓对弥尔顿的接受

郝田虎*

英国诗人弥尔顿是吴宓建造文化人文主义大厦的一块基石。其具体表现包括吴宓对弥尔顿的阅读、感怀、引用、翻译、摹仿、改写、比较、评价、教授和传播等。弥尔顿是吴宓批判新文化运动的利器之一。吴宓奠基了我国的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他代表了文化人文主义的一个时代。

吴宓 弥尔顿 接受史 新文化运动

吴宓与弥尔顿结缘,可以追溯到他1911—1916年清华学堂(1912年末改名清华学校)求学时期。1915年新年时,吴宓在日记中写道:“新年感慨最多,忽忽年华,已达廿二,学与德之无成,乐共愁而竞扰。年愈长,则深知前时之非,而义务责任心,律我亦愈严。昔尝喜读Milton行年二十三时短歌Sonnet,回环讽诵,虽年时稍差,然正中我此日之感怀也。”①吴学昭编:《吴宓日记》,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I,1910—1915:377。以下简称《日记》。此前,弥尔顿的这首十四行诗撩拨了辜鸿铭的心,现在它又拨动了青年吴宓的心弦。诗之入人也深矣!吴宓发表于1915年9月至1916年4月的《余生随笔》中有一则认为,“夫诗之公私广狭,应视作者之怀抱如何,而不可以题目字面定之者也。凡为真诗人,必皆有悲天悯人之心,利世济物之志,忧国恤民之意”,他的这一观点,涵括了中西正反两方面的例子,因为他不仅举“因公忘私”的杜甫、陆游为例,而且强调,西洋大诗人弥尔顿和华兹华斯“其集中十之八九,皆不系于国计民生”,然仍不失为好诗。②吴学昭整理:《吴宓诗话》,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34页。以下在文中夹注,简称《诗话》。从吴宓的语气判断,他在此时已经通读了弥尔顿等英国大家的诗集。难怪他成为大学教师后着意强调,《失乐园》须读英文原本,须读全篇。③《日记》IX,1943—1945:1945-6-9;《西洋文学入门必读书目》,《学衡》第22期。1916年,时局晦暗不明,在寄给老同学石书元的诗中,吴宓借弥尔顿和陆游表达了炽热的爱国之情:“目盲尚异弥儿顿,肠热终怜陆放翁。”吴宓患有目疾,尚不至于盲,所以异于弥尔顿;另一方面,诗人看不清变幻莫测的形势(“云雨波澜翻覆手,杯弓疑似有无中。燃犀烛照观时变”云云),①《寄示仲麟》,吴学昭整理:《吴宓诗集·清华集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89页。以下在文中夹注,简称《诗集》。心眼不明,也异于目盲心亮的弥尔顿,但诗人忧国忧民的心肠则与弥尔顿、陆游无异。

自清华毕业后,无论留美学习期间,还是归国任教后,吴宓仍然时时与弥尔顿为伴。弥尔顿成为吴宓批判新文化运动的利器之一。1921年《留美学生季报》载吴宓《论新文化运动》一文,对白话诗全盘推翻“前人之诗”不以为然,批评新体白话诗并不是诗,而美国学校所读者,仍不外乎荷马、维吉尔、弥尔顿、丁尼生等经典作家(《诗话》:56-57)。在吴宓看来,文学革命不啻为“撒旦式的反叛”;②吴宓:《中国之旧与新》(英文),《中国留美学生月报》第16卷第3期(1921年),转引自孙媛:《叩问现代性的另一种声音:王国维、吴宓、钱钟书诗学现代性建构理路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46页,出处有修正。但不同于青年鲁迅,吴宓没有僭用撒旦的革命精神,③鲁迅对撒旦的僭用见Tianhu Hao, Milton in Late-Qing China (1837—1911), pp.97-98。而是突出他背叛上帝的大逆不道,这透露出吴宓对《失乐园》更加切合原诗实际的解读。学衡派与新文化派论战的主要阵地《学衡》杂志由吴宓主编,其中吴宓发表的文章有许多次涉及弥尔顿。第3期的卷首插画即为莎士比亚像与弥尔顿像。吴宓在《西洋文学精要书目》(第6期)和《西洋文学入门必读书目》(第22期)中,列举了两本英国文学史以及两卷本《弥尔顿英诗集》。在《诗学总论》这一重要文章中(第9期),吴宓不仅援引了华兹华斯致弥尔顿诗(《诗话》:66),而且将弥尔顿与屈原、杜甫、但丁并列为“璀璨深厚,光焰万丈”的大诗人(《诗话》:64),又专业性很强地详论诗歌音律,指出弥尔顿姊妹诗篇《快乐的人》和《幽思的人》虽亦用韵,然诗不必有韵,弥尔顿为“古文派巨子”,其《失乐园》“犹效拉丁古诗而用长短音律”,弃韵而用素体诗(《诗话》:75、73)。在今天看来,吴宓近百年前就如此精通英诗,着实令人钦佩。在《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第15期,1923年3月)中,吴宓再一次提倡“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友人请他出题以践行此原则。吴宓出了三个题目,其中即有弥尔顿:“予曰:然则作七言长古一首,叙诗人弥儿顿之生平,而传其精神。友曰,此题须先俟我读过Masson之Life of John Milton及弥儿顿诗文全集后,然后下笔”(《诗话》:99)。由此推论,当时的知识阶层对弥尔顿持之重而知之深。《学衡》第45期④关于《学衡》各期出版时间,本文参照沈卫威:《吴宓与〈学衡〉》,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刊有顾谦吉译爱伦坡《鹏鸟吟》(即《乌鸦》)一诗),吴宓在按语中以拜伦拟李白,以弥尔顿拟杜甫,以华兹华斯拟陶渊明、白居易,并把爱伦坡称为“西方之李长吉”(《诗话》:53)。如果我们知道吴宓对杜甫的推许无以复加(“……伟大崇高……为古来中国第一大诗人”,见《诗话》:206),那么弥尔顿在吴宓心中的“伟大崇高”地位也不难想见。⑤吴宓常常把弥尔顿与杜甫并举。除上述二例外,亦可参见《西安围城诗录序》(《学衡》第59期,1927年11月;《诗话》:102)。以弥尔顿拟杜甫并非始自吴宓,苏曼殊早在1910年就这么做了。在吴宓的译作《白璧德论今后诗之趋势》(第72期)中,白璧德在书评中认为,“末篇《弥儿顿与现今之诗》为全书精华”,作者之意“具在于是”,近世诗的发展业已“绝壁当前,非幡然回首改辙不可矣。为今之计,当复返而以弥儿顿为宗师及规范”,因为弥尔顿不同于华兹华斯之自然主义泛神论,而通晓“人性二元”之观念。尽管其神学主张已经过时,但弥尔顿匡正时弊,使近世诗“上企于宗教及人文道德之境界”,复返正途(《诗话》:113-14)。T. S. 艾略特和吴宓都是白璧德的学生,①吴宓欧游期间,1931年1月20日在伦敦与艾略特会面(《日记》,V,1930—1933:1931-1-20),27日致信浦江清称“曾与T. S. Eliot谈宴”(吴学昭整理:《吴宓书信集》,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第178页)。艾略特早年抑弥尔顿而扬玄学派诗人,尽人皆知,而吴宓痴迷弥尔顿,对玄学派诗人评价不高(《诗集·故都集下》:275),其立场更接近他的哈佛导师白璧德。吴宓可谓白璧德的忠实弟子,他对弥尔顿的态度,免不了有白璧德的影响。吴宓在哈佛求学期间,曾读遍白璧德的著作,又修过“莎士比亚时代之英国戏剧”和“1500—1660年之英国文学”两门课程。②王泉根:《吴宓先生年表》,收入王泉根主编:《多维视野中的吴宓》,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年,第476-479页。③对吴宓诗学思想的这一概括是由孙媛做出的,参见孙媛:《叩问现代性的另一种声音》第3章。由清华到哈佛到从教以后,吴宓对弥尔顿的阅读、欣赏和思考一以贯之。作为英国乃至西方最宏大、最优秀的“声音”之一,弥尔顿对吴宓新古典主义和新人文主义诗学思想③的形成有相当贡献,吴宓之扬弥尔顿和抑白话诗其实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除《学衡》外,《吴宓诗集》也以弥尔顿为典范,把弥尔顿作为“新材料”入诗(或诗注)。上文提到了《寄示仲麟》和以弥尔顿为题作诗的讨论。1930年10月25日,吴宓游览了斯特拉特福,作《游莎士比亚故乡》三首,在自注中直接引用了弥尔顿1630年《莎士比亚赞》一诗的两行原文,与本·琼森(Ben Jonson)1623年的颂诗相并列(《诗集·欧游杂诗》:228)。1932年5月,吴宓惊闻挚友吴芳吉逝世,作《碧柳挽诗》两首,未完。其计划是摹仿英国悼亡诗名篇,如弥尔顿《黎西达斯》、雪莱《阿多尼》、丁尼生《悼念》和阿诺德《色希斯》等,“作挽碧柳诗多首,终未能成”(《诗集·故都集下》:264)。1935年11月28日,日寇进逼,清华准备南迁,吴宓作《清华大学移运图书仪器有感》,有“乐土埃田竟化灰”句,自注曰:“埃田Eden乐园,用弥儿顿《失乐园》Paradise Lost诗意”(《诗集·故都集下》:307)。1945年7月末,吴宓作《赋呈陈寅恪兄留别》,有句云“三女承欢秀,一妻举案贤”,诗人解释说,古今文人多有三女而无子者,如英国的弥尔顿、萨克雷、阿诺德(此三者皆为吴宓所钟爱),中国的林语堂、方令孺女士、陈寅恪和吴宓自己(《诗集·入蜀集》:416)。以上“新材料”虽属零星,但涉及面较广,包括弥尔顿的长诗、短诗和生平。这说明吴宓对弥尔顿的了解是系统全面的,而且有意识地在诗歌创作中借用弥尔顿。

吴宓不仅熟知弥尔顿,推崇弥尔顿,借用弥尔顿,而且也是弥尔顿作品在中国的早期重要译者之一。这是吴宓与辜鸿铭不同的地方,也是他超过辜鸿铭的显著标志。除了译有弥尔顿散文片段外,在吴宓的几十首译诗中,20世纪20年代有两篇译作是源自弥尔顿的。这就是《译绝俗》和《咏失明》。前者吴宓1924年节译自弥尔顿诗剧《力士参孙》第674-677行合唱队的一段话:“庸凡何足数,漂泊无定程。蟪蛄倏生灭,谁复识姓名?”(《诗集·辽东集》:126)可惜吴宓仅仅译了弥尔顿整部诗剧的不足千分之三(4/1758)。

在另外一个地方,吴宓译了弥尔顿的一整首诗,著名的十四行诗《咏失明》。1927年5月初,33岁的吴宓害了眼疾,不能读书,焦虑中想起中年目盲的英国大诗人弥尔顿及其名作《咏失明》,因作《病目》(《诗集·京国集下》:165)。其一云:

百病无不可,病目难为情。……佳作难展读,诸务待经营。……人寿今益短,中岁瞿然惊。奔驰犹不及,蹉跎竟何成。

在交代了缘起后,同题第二首夹叙夹议,既译且作,借弥尔顿诗篇浇自己胸中之块垒:

念昔弥儿顿,目盲成短歌。呵空问上帝,遇我无乃苛。

汲汲惟行善,吾志常淬磨。奈何夺吾明,幽暗此修罗。

…………

对照原文(Hughes,John Milton:168)可知,吴宓的翻译实为译写(trans-writing)。这并不是纯粹的翻译,突出表现在原诗被置于译写者的叙事框架中:“念昔弥儿顿,目盲成短歌。……闻兹悚然惧,脱体忽如瘥。”译诗因而成为译写者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时,译诗中的言说者(我、吾)既是弥尔顿,又是吴宓,上帝既是在严责弥尔顿,也是在严责吴宓:由于病目的类似境遇,吴宓和弥尔顿融为一体了,在译写中神秘地相会了。译写者与其说是在翻译,不如说是在再创作。翻译不是目的,而是作为发酵剂,催生了译写者的新作。译写者又联想到弥尔顿的杰构《失乐园》和诗人凄苦的晚年,在崇仰和同情中,作者郁闷的心灵得到纾解,怨恨消失了,代之以“奋勉”。在这场跨越近三百载的心灵对话中,吴宓不仅大致翻译了弥尔顿的十四行诗《咏失明》,而且高度赞扬了弥尔顿其人(“大哉弥儿顿”云云),恰如其分地评价了《失乐园》的庄严风格和道德价值(“诗篇特庄严”云云),对“白发盲目叟”的晚年际遇表示深切同情。因此,《病目》蕴含着丰富的内容,此前学者对它的忽视是不应该的。①就笔者所见,葛桂录《中英文学关系编年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和吴格非《1848—1949中英文学关系史》(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2010年)及几篇相关的期刊论文,如陈建中:《吴宓的译诗(上、下)》,《外语教学与研究》1993年第2-3期;张旭:《译诗创格与诗学重诂:吴宓早年英诗汉译活动寻踪》,《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等,都没有提及本译诗。黄嘉音注意到了吴宓《病目》对弥尔顿的重写,可惜未加详论。见其博士论文《把“异域”的明见告“乡亲”:弥尔顿与〈失乐园〉在20世纪初中国的翻译/重写》(台湾大学,2006年)。作为翻译,吴宓的归化有时过了头,如以佛教术语“幽暗此修罗”改写基督教的in this dark world and wide,未免令人瞠目结舌,且不论吴宓将古印度神话中的恶神、位列天龙八部第五的阿修罗(梵文音译,“非天”)曲解为类似“地狱”的概念。作为创作,吴宓的《病目》和弥尔顿的《咏失明》达到了同样的美学目的:弥尔顿借“忍耐之心”(patience)归于心灵的平复,而弥尔顿的《咏失明》本身扮演了吴宓“忍耐之心”的角色,吴宓借此走出困顿,重新发奋。在《病目》中,翻译和创作密切联结,难解难分,简直可以说是水乳交融。弥尔顿的作品作为外来触媒,推进了吴宓的诗歌创作,使其诗作在不失普遍性的同时,呈现出富有时代特色的新面目。从翻译策略的角度讲,吴宓重意译,重归化,重改写。①吴宓早年改译朗费罗Evangeline为《沧桑艳传奇》(未完成,见《诗话》第3-15页),可为明证。

以上分析,足以反映吴宓译诗和对文学态度的一般情况。从《吴宓诗集》来看,吴宓译诗有如下几个特征:其一,多翻译片段;其二,多用佛教术语;其三,翻译(或阅读)与创作相结合。这些特点究其原因,是由吴宓的文学理念和文化理念所致。吴宓深受阿诺德影响,至为珍视“中外古今各时代文明之精华珍宝”,②吴学昭编:《吴宓日记续编》III,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1958-6-27。以下在文中夹注,简称《日记续编》。能够代表人文主义精粹的“精华珍宝”自然多片段(当然,吴宓的主要精力也不在译诗上)。吴宓认为“东西无二道,此义服膺久”(《诗集·清华集下》:70),“东圣西圣,此理此心。师表万祀,一体同尊”(1922年《苏格拉底像赞》,载《诗集》:93),终身以孔子、苏格拉底、耶稣、释迦牟尼为师(《诗集·渝碚集上》:512),认为他们是息息相通的,又曾明确表示“耶教亦与佛家同”(《诗集·故都集下》:283)、“世师孔柏先,教宗佛耶正”(《诗集·昆明集》:387),所以以佛教归化基督教,就不难理解了。另外,吴宓蹈袭清末黄遵宪之路,认为中国新诗发展的正途是“熔铸新材料以入旧格律”(散见《诗话》各处),故时时将阅读、翻译西洋文学与创作结合起来。而且,吴宓认为文学是为人生的,在此观照下,作为宣泄、抒写的创作是要以作为汲取、积累的阅读(有时是翻译)为基础。

像辜鸿铭一样,吴宓还是弥尔顿在中国的早期教授者和传播者。李赋宁先生认为,吴宓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是“我国比较文学和外国文学教学和研究事业的一位先驱者和奠基人”。笔者赞同李先生的这一看法。吴宓在为清华大学外文系制定培养方案时,参照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的课程设置,把“欧洲文学史”作为核心的基础课程,并开设分期文学史课程如“中世纪欧洲文学”、“文艺复兴时期欧洲文学”等,又按重要作家开设“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等课程。③李赋宁:《吴宓先生与我国比较文学和外国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四川外语学院学报》1998年第4期,第1-2页。杨周翰先生的评价更为谨慎,但仍然称吴宓为“中国比较文学的拓荒者”。见杨周翰:《吴宓——中国比较文学的拓荒者》,李继凯、刘瑞春选编:《解析吴宓》,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97-301页。在吴宓等教授的努力下,清华外文系培养出了中国第一位研究弥尔顿的硕士:田德望,他的学位论文1935年6月13日通过考试,题目是《关于弥尔顿和但丁比喻的比较研究》。④《清华大学史料选编》(第2卷下),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2009年,第659-661页。据刘明华编制的《吴宓教学年谱》⑤王泉根主编:《多维视野中的吴宓》,第511-526页。(另有注明者除外),1921—1924年,吴宓任教于东南大学,教授英国文学史、英诗选读、欧洲文学史等课程,教学相长,“声誉鹊起”;此后在清华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女子大学、西南联大及新中国成立后在西南师范大学,吴宓在十几所大学、四十余载的教学生涯中,所开设的课程虽非弥尔顿专题课,但都涉及弥尔顿。据《吴宓日记续编》,迟至1962年秋,吴宓为外语系青年教师江家骏讲授《英国文学名著》课,读本为Century Readings in English Literature,其中特别讲到弥尔顿的诗,包括《咏失明》。①《日记续编》V,1961—1962:1962-8-4,9-10,9-28,10-8;另见江家骏:《恩师吴宓先生在重庆》,王泉根主编:《多维视野中的吴宓》,第93-97页。同一时期,吴宓也曾为青年学生蓝仁哲讲授弥尔顿《咏失明》一诗。②《日记续编》V,1961—1962:1962-10-25;另见蓝仁哲:《怀念我的外国文学启蒙导师吴宓先生》,王泉根主编:《多维视野中的吴宓》,第76-82页。从青春飞扬到耄耋老年,弥尔顿的诗一直陪伴着吴宓,给予他安慰和力量。饱受目疾困扰的吴宓尤其对弥尔顿《咏失明》情有独钟。他77岁时右眼失明,左眼白内障,83岁时双目失明,84岁时与世长辞,享寿与弥尔顿的父亲相同。可以想像,暮年凄苦的吴宓教授有时会心里默念弥尔顿《咏失明》吧,还有他自己的《病目》。

在英诗教学方面,吴宓和辜鸿铭有两个相似点。其一,二人皆以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评论家、诗人弗朗西斯·特纳·帕尔格雷夫(Francis Turner Palgrave)选编的《英诗金库》为教材。③吴学昭整理:《吴宓自编年谱》,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第221、238页。以下在文中夹注,简称《年谱》。该选本包括弥尔顿的十一首短篇佳作,有《咏失明》、《黎西达斯》、《快乐的人》、《幽思的人》等。其二,两者都提倡背诵名篇,以此为学习英诗的途径。④《日记》IX,1943—1945:1944-6-26记载,19世纪英国诗人课考试“专重默写诗篇”;吴宓《论今日文学创造之正法》称“宜背诵名篇”(《诗话》:97)。吴宓以身作则,讲课时仅书大纲于黑板,不用任何参考资料,却滔滔不绝,井井有条(梁实秋当年在东南大学听课的报告可为见证,见《年谱》:242-43),而且要求学生背诵的,自己也背出来。⑤《日记》IX,1943—1945:1945-3-3记载,文学与人生课上“背英诗不成,甚惭不安”;吴宓晚年亦是如此。例如,他对江家骏说:“下周见面时,你要能背得,我们一道来背。”见江家骏:《恩师吴宓先生在重庆》,第94页。另一方面,吴宓一贯的勤谨敬业又迥异于辜鸿铭教书时经常不入正题的“跑偏”和惫懒状态。吴宓自称,“1921—1924三年中,为宓一生最精勤之时期”,不仅每月编出一期《学衡》,而且不断开新课,积极备课,“多读书,充实内容,使所讲恒有精彩”(《年谱》:224)。李赋宁先生是吴宓当年在清华(后来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把吴宓的授课特点归纳为:“内容充实、全面、系统,历史事实准确,引证翔实,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心得体会,而且洋溢着对古典名著的热爱和共鸣,因此他的讲课对青年学子极富感染力和教化作用。”(《吴宓先生》:2)吴宓先生的敬业精神值得我们效仿。

最后简要谈一下吴宓在现代文化史上的定位的问题。一般的“文化保守主义”的标签具有合理的一面,尤其是放在中国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之下。另一方面,从当时世界的语境来看,西方人经历了一战,普遍对西方文明产生了幻灭感,辜鸿铭、泰戈尔等“东方圣人”恰恰代表着先进的文化方向,是“先锋派”而非“保守派”。吴宓在致庄士敦的英文信中声称:“我们不仅仅是保守,我们热爱孔子、佛陀、基督、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甚至像埃德蒙·伯克这样的人的教谕中一切善和真的内容”(1925年12月30日,《书信集》:149,译文有修正)。刘禾和吴盛青等人都认为,“文化保守主义”的称号有其局限性。①Shengqing Wu, Modern Archaics: Continuity and Innovation in the Chinese Lyric Tradition, 1900—1937,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2013, pp.365-366.Chunmei Du“文化两栖人”的概念表面描述多于对实质内容的揭示,而且掩盖了“两栖”中何者为重点;所谓“全球化”则有年代误植和混淆经济文化之嫌。笔者认为,用“文化人文主义”描述吴宓更为恰当一些,可以摆脱当时的中国和世界语境,突出他们跨越东西方二元对立的特点。吴宓深受阿诺德的影响,相信博采精粹、无论东西的立场,相信东西方最好的东西是相通的;他们都对中国文化抱有真切的信念,相信它可以弥补西方文化的种种缺点(吴宓见《日记续编》I,1949—1953:10)。

弥尔顿是吴宓建造文化人文主义大厦的一块基石。其具体表现包括吴宓对弥尔顿的阅读、感怀、引用、翻译、摹仿、改写、比较、评价、教授和传播,吴宓奠基了我国的比较文学和世界文学研究。②最近,比较文学发展成为世界文学,新近兴起的这一学科,除远溯歌德的欧美传统外,在中国亦其来有自。吴宓在世界文学领域的拓荒工作有待总结。“文化人文主义”的议题超出了本文的范围,也有待展开。在跨越东西方的跨文化实践中,吴宓代表了文化人文主义的一个时代、一个层次和一种样态。吴宓以及他所代表的文化人文主义,还有他背后的弥尔顿,在当代有着重要相关性,需要做进一步研讨。

责任编辑:李艳丽

*郝田虎,男,1974年生,山东枣庄人。哥伦比亚大学英文系博士,浙江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学、比较文学、古文书学、手稿研究、书籍史等。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弥尔顿在中国的跨文化之旅研究”(12BWW034)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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