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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兽行

2016-01-31王爱

草原 2016年1期
关键词:房东院子老鼠

王爱

洞穴兽行

王爱

梦隙

黄昏时的无名小镇,在梦隙中像冰山一样浮出来。

砖墙上浸染着苔藓爬过后的绿痕,榕树叶子青碧而沉默地摊开着。牵牛花长在断墙缝里,奋不顾身地牵出一地繁芜的斑斓。那些花朵苍白脆弱,像沦落风尘的乱世女子,小而可怜。嫩黄色的茅草芽儿为贪看外面的风景,在坍塌的瓦砾堆里挤破了头,个个鼻青脸肿。身子臃肥的花母鸡站在水池边低头啄理毛发,偶尔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它的视线掠过我,神色慵懒而茫然。一只瘦狗站在远远的地方警觉地监视着我,可能尚未成年,吠声稚气而胆怯。那个戴着黑色厚檐帽的老头,从我到来时就一直站在他的商铺柜台前,一副沉静深思的样子,很像凡·高自画像里那个叼着烟斗的人,透着一种古怪而莫名的忧伤。

阴霾的天色里,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斥着无可挽回的孤独,处处败落凋零。即使有风从河面上吹来,也翻越不了这层无形的藩篱。反倒像一层轻薄而无色的粉尘,缓慢漂浮着,碰撞在小镇寂静的壁面上,呜咽着掉落。

我做了一夜的梦,梦境的开头,我置身于一个偏远鄙陋的小镇。小镇就像一个被世界完全遗忘掉的人,在这里沉寂着,独自生活,性子乖张而孤僻。

黄昏时,突然下起了雨,天色由铅灰色转深,变为铁青色,小镇就像一块氤氲着水墨气息的画布,因湿气而变得冰凉凝滞,令人格外压抑。一些上了年纪的小镇居民,站在自己的房子前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只有少数几个人在街上低头独行,没有表情,面容模糊。他们看起来跟我一样,是贸然闯入小镇的异乡人。此时,我呆呆地站在小镇那条唯一的主干街道上,双手抱臂,赤裸着双足,裤管空空晃晃的,十分寒冷。突然觉得小镇就是《百年孤独》里的马贡多,我担心它会在这种极度寂静的空气中消失掉。我想得太入神,甚至忘记撑开那把大而旧的黑布伞,它一直被我夹在左胳膊下。

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始终在一个晦暗不明的地方,神情阴郁地看着我,我感到很害怕,决心逃离小镇。我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双破旧的鞋子穿在脚上,在小镇里匆匆忙忙地走着。鞋子底下有细小的破洞,正不停往外鼓着气泡,每走一步路都因饱含水分而吱呀吱呀地呻吟。一路上,我心烦意乱,使劲踢着路面上每一颗经过的小石子。我在想一个问题,却不知道在想什么问题。但无论如何,都必须想出来。不然,我将永远走不出孤独,走不出小镇,找不到回家的出口。

我独自一人住在一个僻远而简陋的地方,整个房子下面虚空。一共两层,靠几根粗大滚动的原木支撑着。一进门就是厨房,右手边一竖排水龙头,开关全部坏掉了。水从里面不停往外流淌,水槽没有底。从水槽往下看,透过地板粗大的缝隙,可以看见浮着白色雾气的深沟,像一切神秘而不可预知的命运,就那样逼视着我。

我从小镇上跑回家换湿掉的衣服,猛然发现那个在小镇上一直看着我的人一路跟着我,此时正趴在窗户上偷窥。他的眼神卑鄙龌龊,表情冰冷阴鸷,可还是跟所有人一样,我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容。窗户玻璃残缺了一部分,豁口处灌进来的风把那块肮脏的窗帘粗暴地掀到一边,根本遮不住那个人污浊的视线。我惊恐羞耻地浑身发抖,利声尖叫着。这时候,门突然推开了,进来了一群人。他们大声喧哗,像人类历史上的异族入侵,冷酷、高傲和优越。窗户上的眼睛就此藏匿了。我神色激动,向着来人喋喋不休地陈述我刚才的遭遇,控诉那个邪恶偷窥的人。任凭我疯狂痛哭,声音嘶哑,精疲力竭。他们仍然神情淡漠,无动于衷。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耐心和同情,并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我的心沉到了地狱里,绝望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在身体里蔓延。

这群人带来很多新鲜的蔬菜和肉食,我拿着几颗西红柿去漂洗。西红柿润滑的红色皮肤闪烁着透明的光泽,在我手指近乎痉挛地掐压下,突然爆裂。我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朝水槽的方向移动着,深怕脚下腐朽的横木会突然断掉,我就此坠入深渊。西红柿散发出来的那种植物特有的孤独气味浸满了我的十指,在那一瞬间,我恍若找到了同伴。

当那群人围着我的餐桌吃饭时,天色已晚,黑暗中,我独自上楼,决心回到我睡觉的地方去。楼梯差不多都烂掉了,我顺着半悬着的踏板心惊胆战地朝上爬着。花了两个小时,终于爬完了这段两米多长凶险无比的路程。我坐在镜子前发呆,镜子里一无所现。我被排斥在人群以外,长时间悲伤地看着楼下的动静。他们虽然在我的房子里,但是跟我毫无相干。我的双脚很小心地放在腐朽的楼板上,甚至连动都不敢动一下。我的心安放在这栋腐朽残败的房子里,始终悬浮于半空里,同样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后来,他们在楼下惊慌失措,突然喊了起来,说天黑的时候小镇不见了,而我的房子也要坍塌了。有一个刚跑出来的人亲眼看见,小镇在他面前像渐变渐无的视图效果一样,慢慢隐没在浓稠的夜色中,最后变成了虚空。牵牛花不见了,刚生出来的嫩茅草也消失了,没有鸡没有狗也没有街道商铺。戴帽子的老头,始终惊恐不安的小镇居民,身份不明的异乡人,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剩下风在。风在这块空旷的大地上,一无阻拦,像失节的妇人,放肆而浪荡地轻笑着。

这个消息印证了我在小镇时的预感,我又重新想起了我的问题。我放下手中的书,反复揩拭着那面内容空洞的镜子,终于映照出了我。镜子里面的我,整整做了一夜的梦,我的房子恰巧也藏匿到梦里去了。但我知道,镜子正面所显现出来的一切,不过是虚幻的镜像。只有把镜子反过来,才能看见梦本身。跟我忧虑的小镇不同,透过梦的缝隙,我能看见自己那无比清晰的面目,也能看见真实。

藏匿

很多年过去,没有人一成不变,很多人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那天傍晚,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跟我打招呼。我感到非常吃惊,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直到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时,我才仓促应答。但是妈妈对我的冷漠十分不满,她只见过他一次,她却还记得他。我从妈妈口中想起了这位小学同学,他的名字,还有一些与他有关的往事。这种事后来连续发生。在超市里,有女孩从后面拍肩,熟络地喊我,建议我买另一个牌子的洗发水。在上班路上,一位中年女人提着几只鸡蛋,自称是某某的妹妹。她一提醒,我才想起,在她姐姐家,我们见过几次面。在车站里,遇到类似的情况更多,总有人跟我说话,谈论天气,询问我的家人。

人群中,所有的面孔都似曾相识。我疑心里面总有一两张属于故人,他们隐在里面,浮浮沉沉,远远近近,可我不敢把他们从人群中认出来。我不敢喊出别人的名字,总觉得自己一定会犯错。那种眩晕感突如其来,从心里往上直蹿。像一阵烟雾,迅速在脑中漫漶,遮盖了我。他们好像戴错了面具,都有一张陌生面孔,却不是陌生人。那一瞬间,我变得空白、空洞和混沌,记忆里徒劳搜索关于这张脸的任何图谱。

记不住别人的脸,有人解释这是一种脸盲症。这种说法不能让我心安理得。如同永远也记不住别人的长相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夜晚时,镜子中的那个人苍白凌乱,我真怀疑这就是自己。是不是陌生的灵魂住进了身体里,世界上为什么有一个我存在呢?如果没有我,就没有那么多痛苦和欢愉。这是不可能的,总会有一个我存在。这个我不见了,会有另外一个我。有千千万万个我,每一个人都是我。有时候,我长时间看地上的黑影,一遍遍用想象模拟。这具躯体在世人眼中是怎样一种存在,带给别人怎样的困惑。要是我能跟自己的影子对话多好。或者,我做影子,影子做我。

离家远去的那条路上,坐在汽车上,我无数次陷入冥思,不知道身在何处。车子每转一道山弯,就迫使我恍惚一下,需要努力回想,才能记起自己是谁。山色从万千林壑中奔徙而来,穿过无数脂粉流香,抹到车窗上,玻璃变成彩色画布。在最好的春光里,一朵野花在风中荡漾,它的样子并不轻佻。林木掩映中,车窗上那张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离我很近,又显得远。她忧郁、孤独、眉眼凝重,我甚至不敢对视那双眼睛。像旅途中无数陌生面孔,我无法确定那就是自己。

我利用一切时机寻找自己,可是无法找到。我脑子里总会出现一个画面,一个无法停止哭泣的人,她丢失了灵魂,她无法看清楚自己的脸。去寻找一个迷路的灵魂,时间总会给我们答案。一直以来,我相信时间。再艰难的时刻,时间也会帮人度过,它一分一秒消逝,有治愈一切灾难的能力。但时间在这件事上成了最可恶的罪犯,它抹去了一切痕迹,轻而易举就模糊了灵魂上的版图,使我失去了辨识能力。我羡慕山里那朵野花那棵树,那只兔子那只山鸡。它们藏身山林,把脸埋于阴影中。但它们依然存在,它们有自己的面孔。不需要用目光打量这个世界,也不会因人记不住自己而苦恼。

舅舅带着女友来家里做客,趁着大人寒暄之际,我从后门悄悄跑出去,一口气爬到屋后山顶。我坐在一棵大枞树下,看着苔藓上来来去去的蚂蚁,满腹忧伤。直到太阳下山,晚霞映照山林,我肯定他们已经吃过饭并离开后,才落寞地回家。对于我这种怯弱行径,我的姐姐和弟弟并不能理解,他们挑选着客人送的玩具,满足快乐,认为我是一个傻瓜。随后不久,他们分手,女孩又回到了远方。别人都说,她是个年轻善良的人。她的目光绝不会在一张陌生的脸上停留过久,完全是我多虑了。

看是一件富有技巧的事情,我和那个女孩永远失去了互相看清的最后机会。陌生人海中,无数眼光交织成网络,不可避免会碰撞在一起。碰撞会带来善意和温情,也有会心一笑。但有时候也不全是友好的,碰撞会点燃火花,打量、窥视、探究和恶意揣测,形成紧张的敌对关系。我记不住别人,是因为我不敢看别人。我不看别人,是因为害怕别人看我。我的眼神是新生的麦苗,瘦弱苍白。被风一压,就向下倒伏。眼皮上落下巨石,不管我怎么使劲,我都打不开它。这扇门如此沉重,它关闭目光,也关闭心灵。这个灵魂是如此敏感、羞怯、脆弱,如此天真愚蠢,不懂掩饰和伪装,以至于它会把一切隐藏心底的秘密都彰显在脸上。这风,是来自陌生灵魂的注视。在人群中穿行而过,风不可避免要卷袭而来,粘附一种裸体于世的耻辱感。

小时候的一场遭遇,预示了我此生行走于世的动机。作为一种陈列在目光里的商品,我要寻找一处洞穴,把自己藏匿起来,才能消除这种厄运。

奔走

我一直不喜欢奔走。它如小兽一般,始终盘踞在出行的路口。生活极像一张平静无波的湖面,如果从中出现一条裂纹,时间就被分割成了碎片,奔走就开始了。离校后,我在不同城市停留,有时是半个月,有时是两个月,有时是三个月。换了好几份工作,那些工作,我说不出是好是坏,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一旦跟某种隐秘的愿望达不成协议,就得开始下一段奔走。旅程中,我无法找到一路同行的人,进站、出站,拖着那只才花了几十元买来的廉价箱子,不管是心灵还是身体,独自一人奔走。总觉得时间裂成了碎片,于是感到孤独。从这个路口到那个路口,无数次在异乡里遭遇这种感觉。我把这种感觉称之为命运,因为需要独自面对,我害怕它的降临。

出于这种不确定感,我在到达每一个路口时,都保持着半融入状态,把自己当成时间里随时奔走的过客,当成一只野外小兽潜伏在别人的生活边缘。住所里不添置家具,不装饰墙面,尽量素净和简陋,而不是美丽和温馨。购物时高度戒备,不买那些有长久使用价值和多余的物件,只买必需、急用和速效的东西。随着停留时间的长短,我小心翼翼地计算,碗筷只需要一副,水杯只要一个,抽纸也不能买多,床单够换洗就行。在床上使用的电脑桌是必需的,但也要权衡再三后再买。这种笨重家什,不便于迁徙,我已经丢弃了三个。最长的一次停留是在温州,我在一家小塑料厂里做办公室工作,安静、自由、随性,情绪饱满。这给我一个错觉,或许,异乡也是可以介入的。于是慢慢放松警惕,买来大量食物,为储存它们,我又买了小冰箱。后来,陆续买回吃饭用的桌子,铺上了桌布。新换了窗帘,贴了墙纸,整理了地板。还为偶尔才来的客人多放了几幅碗筷,准备了几把椅子。小床上如愿以偿多了一个水墨画的电脑桌。直到有一天,我再一次打破幻想,扔下那间苦心经营的洞穴,抛弃里面的东西,包括时间。

现在,我到了另一个路口。一栋三层半的小楼房,我租居在顶楼上,拥有一间卧室和一间厨房。厨房里有两层白瓷台面,很适合做饭,可使用它的机会不多。外面的半个院子里,除了洗漱池和卫生间外,还有几个长方形的大笼子,房东在里面养着一些鸡。鸡的数量不详,这么久时间里,我没有一次有兴趣,把眼睛从那些喂食的窟窿里探进去,数一下。在逢年过节时候,我猜想它们的数量一定又发生了变化,不过,没必要理会。这是一群生活在囚笼里的小兽,比起它们的命运,院子里让人更加忽视的,是三盆青葱,四桶大蒜。写这篇字的时候,我特意去数了一下。它们长势极好,油绿肥壮,让我羡慕不已。还有一盆山茶花,瘦骨嶙峋,枝叶稀疏,灰头土脸。偶尔一瞥,也在竭力开花,粉灿灿的样子,一点也不讨喜。还有老鼠,至少两只。我听见过轻微的响动,误以为是风。对风,我是喜欢的。在一个光阴笼罩的下午,跟一只老鼠陡然相遇,双方都显得吃惊,老鼠的反应要快过我,它很快钻进笼子的缝隙,并迅速撤退。鸡群掩护它,没有发出惊慌的鸣叫。此外,为了晾晒需要,院子里还牵了两三根绳索,横七竖八、毫无条理,彰显了生活的细节部分。除了洗涮,我在院子里从不多待一分钟。我跟院子的关系,就像那些绳索,虽然交错,却绝不俯就和重叠。

卧室和厨房很空泛,显得过大,好在它们临窗。在紧闭房门的时间里,我习惯站在窗前朝大街窥探。各种声音鼓冲耳膜,使人觉得满足。如果有月亮,我会更加高兴。我长时间看它,如同看自己。暗夜里,我变成了那枚月亮,奔走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在这个小城里,我的生活悄无声息。几乎不同陌生人接触,跟许多人中断了联系,甚至拒绝朋友们的探访。下班后,我总是小心翼翼上楼,尽量消弭皮鞋发出的声音,避免惊动房东一家人。每次安然到达房间时,都要长松一口气。生活乏味极了,让人丧失勇气关注和介入。客套、寒暄,这些简单的礼节,我实施起来却笨拙而困难。每一个路口偶然的相遇,都会让我紧张。我就像卡夫卡《地洞》里的那只小动物,寡言慎行,随时警惕着外界任何细微的变动和入侵。

洞穴

房东奶奶大概七十来岁,她每天爬楼两次,从二楼她的居所到四楼的院子。山茶花记性不差,一到季节就拼命开花。虽然那花开得惨白,好像营养不良。我心中仍然可惜得要命。这么使劲开,我却偏偏不是看花人。面对我的愚蠢,房东奶奶满面惊奇。她说,它开自己的花,看不看是别人的事情。我感到心虚,房东奶奶一定认为有人白白看了她的花朵和风景。她说的当然是我,但我也很不服气,这楼顶上还有葱、蒜、鸡和老鼠呢。如果上帝赐予它们审美的眼睛和灵魂,它们才是最适合看花的居民。

房东奶奶并不在意我的感受,她一天有五分精力,都要平摊给院子。山茶树上耗去一分,葱蒜上耗去两分,鸡上耗去一分,说不定也会给藏匿在暗处的老鼠耗去一分。她用矿泉水瓶从水池里接满水,给鸡倒一点,给葱、蒜、花倒一点。倒完后,她给鸡喂食,守着它们吃完,以便驱赶伺机而动的老鼠。在葱蒜盆边也待上一段时间,理理葱苗蒜苗,用木块撬松土壤。如果发现它们就要撑破盆子了,她马上慢慢腾腾下楼,翻找一只旧盆子,分几苗到新地方去。房东奶奶天生是个饲养员,擅长养育。鸡粪一盖上去,葱蒜就发疯,唯恐长在别人后面。在那狭窄的土壤里,它们肥硕壮丽,绿得有几分油腻和浮夸。房东奶奶每次见到我,都拼命向我推销它们。她说,扯几根做菜,香死人。我很乐意尝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的厨房是个摆设。做饭很浪费时间,我对琐碎的事情有种天生的厌憎情绪。我不愿在厨房停留一下,也不愿在院子里停留一下。院子里的时光总比别处的浓稠、缓慢、迟钝。要是多待一分钟,时光就像蛛网一般粘住我,使我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房东奶奶的时间很充裕。她每天早晚上顶楼喂鸡、有时还兼带扯葱蒜,给它们浇点水,松松土,摸摸山茶树上的叶子,数数花苞,预计会开多少花出来;还捉捉南瓜藤上绿颜色的懒虫子。通常,她将脑袋磕在鸡笼上,两只眼睛朝里眯着,长时间一动不动。目光温柔的照拂,并不能减去鸡的恐惧感。她的偷窥让它们缩在阴影中噤若寒蝉。房东奶奶主要是留心老鼠,这群可恶的盗贼,总是寻找一切机会从鸡嘴边抢食吃。自从我提醒房东奶奶后,大概它们就再也没有得逞了。这之前,老鼠们以此生存繁殖,在这个孤岛上逍遥自在。从最初的不期而遇,到后来的怒目而视,它们从容自若,极不情愿地给我让开路。倒是我每次都在原地呆立半晌,心脏狂跳。老鼠我是不喜的,哪怕是这个院子里唯一活泼自由的邻居,我也丝毫不愿掩饰我的厌恶之情。房东奶奶同样不喜,有时候会撞见她拿着一柄缺毛的破扫帚,在院子的各个角落追赶着。她的动作太慢了,有点像遛狗。一眼看去,狗早跑丢了,只有扫帚擦地发出的呜咽,每次都让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不知道房东奶奶养鸡做什么。公鸡从没在晨晓时叫醒过我,两只母鸡也异常矜持,大约觉得生蛋是一件有失体面的事情。在小小的笼子里,竭力保持着尊严,一年半载,我都觉得自己老了,它们还是老样子。我也曾大胆向房东奶奶进言,建议她将几只鸡杀了吃肉,这可比市场上那些吃饲料长大的鸡要美味营养。房东奶奶对此不以为然。她养它们,不是为了吃,养的花也不是为了看。究竟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她也不知道。鸡长得慢,花开得少,就连老鼠也比别处的笨拙,阳光总是迟迟不退。

房东奶奶一走,老鼠就从暗处溜出来,跟鸡群和平相处,同食一隅,相亲相爱。那天,我偶然看到这幅情景,简直要被它们气疯了。我总在院子里不同地方碰见老鼠,它们并不怕我。在这个楼顶上,我的身份也是外来客,我没有力量伤害它们,它们没有理由惧怕我。这么说,我真有点恼羞成怒,如果说一只老鼠不惧怕人,显然它并没将对方当回事。老鼠不怕我,而我却需处处防备它们。我养成了随手关门的好习惯,因为害怕老鼠会闯进我那个小天地里去。它们在院子里,我们互不伤害,我能够容忍它们。但如果它们入侵了我的洞穴,搅扰了我的安宁,那就不能共处了。我无法效仿米老鼠的创始人,于孤独之际对老鼠激发出热爱之情。这神经兮兮总是容易紧张的小动物,多么肮脏多么妨碍我的生活。

六月即将逝去,烈火如荼,我的心里像有把茅草在熊熊燃烧。烦躁、焦虑、疑惧,这些词语随着天气鼓荡,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我感到骨头剧痛。这把火驱使着我,非要在早已满溢的情绪中灼烧一个出口。看到老鼠在鸡笼里大摇大摆心安理得,我不由得勃然大怒。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嫉妒,嫉妒它们的自由生活。我很快向房东奶奶告了老鼠一状,控诉她太粗心大意,对食物太过慷慨。其实这些东西养了鸡,还养了一群硕鼠。硕鼠食人而肥,多么可恶。于是,房东奶奶撒下食物后,总要站在笼子边,等鸡吃完后才离开。她的监视令老鼠没有了可乘之机,我暗自揣测,不知道老鼠有多仇视我。有一天晚上做梦,我甚至梦见一群老鼠撞开了紧闭的房门,爬满我的身子,啃噬我的脚趾,对我发起了猛烈的报复。我从大汗淋漓中醒来,心脏怦怦直跳,很畏惧半夜里起身去院子里上厕所。

为了消灭老鼠,房东奶奶总是热衷买来不同的灭鼠药。有的药不见一点成效,老鼠依然在院子里猖狂。但有些新出的鼠药却让人悚然而惊,我经常看见鸡笼外边老鼠尸体横陈。偶有一两只如醉酒般,遇见来人时,慌不择路,从暗处偏偏往院子中间爬。它们摇摇晃晃,又急又怕,动作十分缓慢。我遵循君子之风,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很少趁其之危落井下石。一直以来,我都不赞成房东奶奶使用药饵这招来对付老鼠。有天深夜,一只吃了药的老鼠在厕所顶棚散步,跌进大水桶里,第二天早起我发现时,尸身浸泡得发白鼓胀。物伤其类,兔死狐悲,我居然黯然神伤,起了一阵不该有的怜悯之心。

但房东奶奶面对老鼠时,从来没有多余的想法,她抓住一切机会消灭它们。人鼠是天生仇敌,房东奶奶没有错。我只是暗自发笑她身体肥胖,行动不迅捷。眼见着老鼠在院子里爬行,她嘴里大呼小叫,脚下动作却跟老鼠一样慢,每脚踩下去都会踏空,老鼠从脚印缝隙中勉强逃生。有时候,她拿着一只破扫帚,挥舞双臂,对着老鼠冲去,衣裙朝后散开,像一个捕捉蝴蝶的少女。这样做多半事与愿违,她的动作反而激发了老鼠的求生本能,老鼠最终成功逃命。只要老鼠一藏进屋檐下堆放的杂物中,那就无法将其抓捕归案了。这时,房东奶奶就跺脚捶胸,悔恨交加。因为老鼠已吃了鼠药,虽然暂时逃脱,但最终会毒发身亡。它死在暗处,无法及时处理,等尸体腐烂后,就会发出比鸡屎臭一万倍的气味出来。这也是我最害怕的事情。

其实,我跟房东奶奶碰面的机会极少。我早出晚归,一回家,就将房门紧锁,像老鼠一样隐居在洞穴里。我虽然常常自喻为《地洞》里那只神经质的小兽,其实还是很心虚的。这个地方实在无法与之相媲美,它太过简陋。一张大床,两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只箱子,一个简易衣柜。但它给了我足够的自由,关起门来,这是一个完整的天地,我是一个完整的我。这让我很满意,一年多来,从未抱怨过它的寒酸。它还有另外一个好处,我在拒绝朋友们的探访时,总是轻而易举。地方太小了,何况院子那么杂乱,笼里鸡的排泄物又是那么臭。我这么说,让那些漂亮干净的女友们直皱眉头,她们找不出理由来反驳,自然也没有办法登堂入室。

除此之外,唯一要防备的就是房东奶奶,其实,如果不是因为洗手池和卫生间在外面,我完全不用到院子里去。在院子里,总避免不了要相见。她上楼的时间太不固定了,如有规律可循,我一定会极力避开这个命中注定的相遇。

我们的话题围绕这个院子进行,通常由谈论天气开始。抱怨天气给这个院子带来的影响。这段时间,雨水实在太多,一个月内,除了偶尔出现的阴天,雨水不断。雨水虽然给院子里的植物以葱茏蓬勃的力量,可坏处也显而易见。到处湿漉漉,泥土满地,风把附近楼层的垃圾也迁徙了过来。白色和黑色的塑料袋在院子里呼呼作响,捡走一个又会来一个。另外,雨水大的时候,还要时刻注意下水通道,以防堵塞。房东奶奶对天气具有坚韧不拔的对抗意志,她常在雨中看护那几只鸡,它们在笼子里被雷声吓得发抖,闷声不响。连鸡蛋的产量也明显降低。关于天气变化对鸡蛋产量的影响,我感到十分怀疑。对房东奶奶的气愤也觉莫名其妙。她养的那几只鸡应该跟我一个性格,内向、拘谨,甚至有些自闭。实际上,不管天气好坏,我很少听到它们发声,就像很少听到我自己说话一样,它们跟我,是楼顶上沉默的居民,我们习惯沉默的生活,哪怕是在下蛋这种人生的关键时刻,我也从没听到那只清瘦的母鸡哼过一两声。它们的沉默常常让我忽略它们的存在,就像有时我会忘记自己的存在。除了粪便的臭味给我的提醒。它们长年累月蜗居在那个小小的笼子里,好光影沐浴不到,雨水也浇不到,天气好坏实在无关紧要。

硬要说到意见,我倒是也有一点,就是地上水积得太多了,会逐渐浸润到笼子里去。鸡粪经水一泡,会散发出浓郁的味道,这个味道一阵一阵冲刷我的鼻孔,令我异常难受。除此之外,我没有不满意的。哪怕下雨,我无法照常洗漱,就连上厕所,短短十几步路,也要打上雨伞。哪怕我时常忘记打雨伞,穿着凉拖鞋在雨水中飞奔,心里闪过凄凉的念头,我仍然对这个地方很满意。它提供给我的庇护和安全感,让我无法对它抱怨。

我们谈完天气后,接着把院子里每件事物都描述或议论一番。我称赞她的葱蒜长得用心,请教她是如何将它们养得如此肥大鲜嫩。我跟她站在山茶树面前,一遍又一遍数上面的花苞。我们还讨论笼子里的鸡,它们的性格为何如此古怪。说到鸡的老实,我们的话题就在老鼠身上铺开了。鸡的懦弱是老鼠造成的。这些鸡从没出过笼子,对自由缺乏想象,身上毫无野性。它们完全忽略了内心的意愿,只遵循身体的需求规律,饿了吃点菜叶苞谷,渴了喝点水槽里的水。从来没有受过食欲的折磨,房东奶奶在食物上向来出手大方,她有的是苞米和菜叶。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恍然大悟,她不光喂养了一群鸡,还喂养了一群老鼠。这些老鼠除了有一个十分灵敏的鼻子外,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存力量。只要有食物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老鼠。我怀疑它们是这群鸡呼唤来的,鸡并不像它外表那么沉默,它也是害怕寂寞的动物。

这种千篇一律的聊天程序让我害怕极了。可是楼顶这么狭小,我们都没办法找到别的事物来保持话题的新鲜度。一般聊完老鼠后,我就会暗自松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已经聊完了院子里所有事物,很难再重复下去。房东奶奶称自己是个话痨,就是遇见一个石头,也能说上半天话。她经常如此宣扬,很满意自己跟人有话可说。对于这一点,我无言以对。虽然在网络上,我也经常聒噪,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几乎无话可说,又宅又自闭。即使话题再好,遇见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房东奶奶也是无可奈何的。

(责任编辑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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