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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姜女:中国悲剧的诞生

2016-01-25艾华

书屋 2016年1期
关键词:孟姜女秦始皇长城

艾华

从“春秋”到冬夏,一个弱女子的眼泪四季长流,流了两千多年。强权的土石方治不了这样的水患。像神话中的息壤挡不住自然的洪水一样,国家的城墙也挡不住民众的眼泪。孟姜女,一个以泪洗面的美人,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民众推举出来,在破碎的竹帛上,在断续的口耳中,终于哭倒了长城。

长城再长,长城再高,也是挡不住人的视线和脚步的。墙的垂直是对人体直立的模拟,墙的延伸则是跟人学步,这种仿生建筑注定了它在路途上和人心中的短暂。在孟姜女传说的最佳版本中,孟姜女的出生就是对墙的逾越。

孟姜女孕育于葫芦——象形的子宫。民间传说,天上掉下一粒葫芦籽,在孟家生根发芽,在姜家开花结瓜;从春天到秋天,瓜藤翻过了两家之间的院墙。瓜熟蒂落,一个女婴出世了。谁来当女婴的父母呢?两家争起来,把女婴在院墙两边抢过来抢过去。争抢中,女婴哭得惊天动地,终于风雨大作,院墙垮了——废墟上,是那根脐带似的瓜藤仍旧横跨两家。风雨停息,女婴也不哭了,两家只好商定共同抚养,把女婴唤作孟姜女;又把院落收拾干净,两家就变成了一家。

孟姜女因孟、姜二姓而得名,这一传说强调了姓氏和名分的重要,其中的悲剧色彩和自由意识却往往被中国人忽视。阻隔两家的院墙被一个诞生于葫芦的女婴哭倒,这不仅给了两家必须沟通的天启,也为她以后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哭倒埋葬她丈夫的国家城墙埋下了天生的伏笔。

孟姜女得名的另一种方式,是翻字典似的翻阅典籍。《诗经·郑风》中有一首《有女同车》:“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这首诗采自民间,是赞美姜家的大(孟)女儿的。这位孟姜女有木瑾花般的美貌,身上佩着丁丁当当的美玉,她又美丽又文静还有好名声。从她身上的丁当声听来,她并非民间女子。但是在民间,给哭倒长城的弱女子起一个流传在诗中的美丽名字,同样也是因为“德音不忘”——她有千里寻夫的好名声。民间孟姜女当然无玉可佩,但贵族的丁当本来只是民间的幻听,玉不玉也就顾不得了。在苦熬的日子里,人们要听的不是玉的丁当,而是孟姜女的哭声和长城倒下的声音。

这是对诗中“彼美孟姜”的成功挪用。平民百姓没有与她“将翱将翔”的荣幸,就把她从贵族的车上抢下来,让她穿过春秋战国的动乱,去往秦长城脚下。

在秦统一之前的列国,遍地战火成为国内国外的残酷风景。就在“彼美孟姜”流落民间浴火重生,在后人的想象中去往秦长城的路上,一名战争遗孀早已在齐国的历史上真正闹出了一些动静。《左传》记载,鲁襄公二十三年(前550),齐国攻打莒国,大将杞梁战死。出征的齐王归来,在郊外遇到杞梁之妻,齐王想就地吊唁,被杞梁之妻拒绝:“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结果齐王不得不登门吊唁。战死的杞梁后来传为杞良、范杞良、范喜郎、万喜良,等等,而在《左传》中没有名字的杞梁之妻,只因齐国国姓为姜,后来被民间最终称呼为孟(大)姜女。其实,《左传》中的杞梁之妻是知礼的贵妇人,她的民间化跟《诗经》中的“孟姜”的民间化一样,都是一种代偿式的想象——咂咂嘴,有酸葡萄的甜。如果《左传》中的“杞梁”和《诗经》中的“孟姜”,两者真是“哭长城”男女主人公的姓名出处,那也只能视为知识考古——出土的是“必也正名乎”的文字,永不出土的是早已化为尘土的口耳。

口耳相传的真相已被两千多年的风吹得零落。杞梁之妻的哭声也只能通过文字看见了。《礼记》里说杞梁之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孟子》里说她“善哭其夫,而变国俗”。至西汉《说苑》,杞梁之妻乃“向城而哭,城為之崩”,其人其事同时载入《列女传》:“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遂赴淄水而死。”在她进入烈女行列的时候,一种必要的夸张出现了:眼泪攻垮了城墙。这种夸张当然只是想象:城墙在想象中的倒塌,是一种愿望的达成,留在头脑里的,是强权的废墟。哭城的情节应该是先传于民间的口耳,后现于文人的笔端。作为民间的控诉对象,齐国之城后来演变为秦长城,这是从分裂到统一的历史背景催生出的更大胆的想象。

的确够大胆的。一个弱女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拍打着统一后的国家城墙,这无异于挖国家的墙脚。也许是由于强权的压制,在很长时间内,这一大胆想象一直是一种民间耳语,到了开放和自由的唐朝才见于白纸黑字。《琱玉集》所引《同贤记》这样记载:杞良,秦始皇时北筑长城,避苦逃走。因入孟超后园树上,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见杞良而唤之。问曰:君是何人?因何在此?对曰:吾姓杞,名良,是燕人也。但以从役而筑长城,不堪辛苦,遂逃于此。

某户人家的后园逃来一名苦役,接下来的事不需要大胆的想象了。以身相许的中国故事,往往是变贞操情结为情节,文本内外,均属中国男人的意淫。具体到杞良,意淫已发展为窥私,偶然的,在树上。后来的民间传说,窥私已是必然,在葡萄架后面,或者在丝瓜架后面——在你能搭起的任何瓜架后面,只要你的想象没有超出后园和夏天的范围。如果是在葫芦架后面,那就有了与孟姜女诞生传说的呼应,如果是在月光下,那就更有意淫的“诗意”,故事也就真正编圆了。民间传说比书本编得圆的地方是:杞良不是从工地避苦逃走,而是一开始就深知其苦,从家中逃壮丁逃到了孟家或姜家的后园。

与前面的版本相比,《同贤记》中的杞良由齐人变成了燕人,身份由战将换作了苦役,所处时代由“春秋”移到了“秦始皇”,唯一不变的是他的非正常死亡。《同贤记》中,他的妻子有姓有名了:孟仲姿——意思是数一数二的容貌。这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女子因被杞良在后花园识破天体,她不得不泄露天机:女人之体不得再见男人。于是孟仲姿把情况跟父亲孟超说了,孟超只得准许他们成婚。夫妇礼毕,杞良回到长城工地,管事的怒其逃走,乃打煞之,把尸体筑入城墙。孟超不知变故,本想派遣奴仆去代劳役,最终得知杞良死讯。孟仲姿知道后悲痛不已,来到长城脚下大哭,哭得长城当场崩倒,露出许多白骨。因为不知哪一具是丈夫杞良,孟仲姿就刺破手指,以鲜血滴白骨,说:若是杞良的骨骸,血可流入。于是一滴一滴,滴到了一具可流入血的骨骸……

长城崩倒,白骨交横,烈女刺指,以血验夫。这一幕中国悲剧真是触目惊心,何况还伴着北风吹来的哭声:一个女人和众多男人的哭声——在口耳相传的民间版本中,孟姜女的哭声引发了民夫的号啕,泪水因此泛滥,不然长城也不会垮掉八百里。同样是民间版本,敦煌曲子中有一首《捣练子》,其内容与《同贤记》所记有区别:孟姜女,杞良妻,一去烟(燕)山更不归。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这已经没有了《同贤记》中派遣奴仆去代劳役的贵族行为,而完全归结为民女亲自送征衣了。这首《捣练子》也是迄今所见古籍中首次将“孟姜女”作为“杞良妻”推上前台的文本;又,敦煌变文中有《孟姜女变文》,所存后段之情节大致与《同贤记》所记相同。由此推测,至迟在唐末五代之际,孟姜女因其哭长城的事迹,在民间已经有了广泛的口碑。

经过宋元明清,孟姜女故事中的夫妻分离已演变为新婚三日,杞良被抓了壮丁;故事的结尾也添加了秦始皇与孟姜女相遇的戏剧性情节。在这部中国悲剧的最后一幕,秦始皇视察长城工地,看到了八百里废墟,看到了白骨和鲜血,也看到了孟姜女以泪洗过的脸。废墟中的白和红他似乎视而不见,继续板着一张皇帝的脸,但当他看到孟姜女的脸时,他的两眼放出了攫取的光。一个好色的皇帝,一个丧夫的民女,两人的相遇是面对面的对抗;对抗的结局是:孟姜女以答应秦始皇作妃子的条件,换来了丈夫的国葬,又以与秦始皇同游大海为借口,找到了自己投海而死的机会;秦始皇最后面对大海,只有等大海和自己一起平静下来。孟姜女以大海为归宿,这应该是这部悲剧最好的结尾了,她接受了泪水的启示——能够冲垮长城的眼泪所蕴涵的力量,实际上就是大海的力量:泪水与海水同样咸涩,同样永不枯竭。

相传,孟姜女跳海的地方在万里长城第一关——山海关。这里在宋以前就建有孟姜女庙——它的本名“贞女祠”彰显的是女人的贞节,而遮蔽了对强权的反抗。该庙明万历年间重修,留存至今,庙门上有一副著名的对联,它的不同读法倒像是暗示了孟姜女故事可以有不同的阐释: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除了山海关一地,孟姜女的庙、坟、碑在中国各地多有所见,这与孟姜女故事的地方版本众多有关。姑苏(苏州)、松江(上海)、津市,临淄、安肃(徐水)、同官(铜川)、潼关,有关孟姜女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遍布中国南北。夸张一点说,孟姜女的诞生传说已经提示,她生命的脐带——葫芦藤,完全可以穿越那些阻隔人心的肚皮和墙壁,延伸到中国的任意一家。不要打听孟姜女的身世,她就是你的邻家女孩,或者就是“吾家有女初长成”。

孟姜女的诞生就是中国悲剧的诞生。她的脸是中国最会哭的一张脸。这个泪人儿永远引发中国人心中哭的冲动——为爱,为恨;为家,为国。当强权使国家进入冬天,中国人就会想起孟姜女亲手缝制的寒衣,还有苦役,壮丁,北风中颤抖的身体;头脑和人心被剥夺以后,身体成为唯一的剩余。白的骨,红的血,亲人的温暖和爱的滋润最终成为权力的祭品。

也许是因为两千多年的哭声太让人沉重吧,孟姜女的美貌已經被今天的中国人忽视。在一个千金买笑的时代,人们不会喜欢孟姜女哭丧着的一张脸。即便江山美人,人们也会更多地谈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以博褒姒一笑,而不大援引秦始皇为纳孟姜女为妃,反遭孟姜女戏弄。其中的奥妙在于,褒姒是在正史中一笑,孟姜女是在传说中大哭,前者是有文字记载的喜剧,后者是产生于想象力的悲剧。中国人对虚构的悲剧的欣赏,是不如对纪实喜剧那么热衷的。只有秦始皇,到底是千古一帝,在民间传说中,他收起了指向孟姜女的剑,盯上了她刚刚哭过的脸。不过这种盯,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更多的是以权力审美,一个皇帝的征服欲。孟姜女哭倒长城,这一定引起了秦始皇的恐惧与颤栗,他只有征服这个善哭的美人才能修补长城,稳固他的江山。

这就是秦始皇的悲剧心理。他不只是个好色动物。在泪水制造的废墟上,他已经看出,这个女人的泪水才是真正的祸水,为制止这股祸水,他要占有她的红颜。他也许敏感到了,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宿命。面对一个哭垮他的城墙的美人,他试图用宫墙来囚禁她,然而他同时知道,泛滥的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国土。

有关城墙宫墙的一体,江山美人的两难,西汉的一位宫廷乐师曾经如此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乐师演唱此曲,私心是想把自己的妹妹引荐入宫,所以他以“难再得”为由,为皇帝选择了“佳人”。“善!”汉武帝说,“世岂有此人乎?”乐师成功了。结果呢,历史上又多了一位薄命的红颜。

这首描写美人的“新声变曲”是在宫廷里唱响的,它的民间渊源可能因此被史书遗忘了。一种猜测是:乐师的创作灵感固然来自他的妹妹,但他也许只是改编了民间秘传的歌谣。这首歌谣原本在“风”中公开流传,只因没有“哲夫成城,哲妇倾城”那样“雅”,早已被《诗经》刊落:“北方佳人,绝世独立;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后来,民间开始秘密流传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这首歌谣的内容因事而变,形式也因时而变,最终成为孟姜女哭长城的地下诗歌版,五言四句的千古谶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哭倾人城,再哭倾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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