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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力主南迁护国宝

2016-01-25肖伊绯

书屋 2016年1期
关键词:南迁古物蔡元培

肖伊绯

1933年2月16日,北平《世界日报》第五版头条,刊载了一封吴敬恒致蔡元培的公开信。报社记者给这封公开信加了一个醒目的标题《吴敬恒妙论,古物是臭东西》,这吴、蔡二人是要谈论什么呢?且酌加整理,照录该信全文如下:

孑民先生执事:

弟近顷已在南京半个月,前天曾一度上无锡证婚,回来身体不佳,郎当得狠,预备将息将息。顷由溥泉先生转来赐书,说起故物,弟都当他是虞舜进瞽叟的钵头,周公挞伯禽的杖,孔夫子设教书坛的席,年来虽也跟着人称说故物,骨子里还是对牛操琴。半月前,我从家中到市上去,经过马霍路,在洋车里看报,刚看见政治会议决议,派我为古物保管会员委员之一,对面梅白格路口,刚有两个石人,我便联想到吴县江弢叔的诗调,冲口而出,吟曰:“行向仲翁成一笑,吾身今与尔同看”(翁仲原来是仲翁,不是我杜撰的,凑韵聊一用)。于是想到我这老而不死,自己已成故物,需人保管,安能保管别的故物?讲起故宫故物来,最初只是北平的一班人,如江(瀚)、马(衡)、易(培基)诸先生,主张不迁,我说对啦,只种臭东西,迁他做什么呢?现在日本小鬼,没有情理讲的来欺侮我们,我们跪在地上迎接他,终不是事,所以应该抵抗,应该积极抵抗,应该死守很久如常山、睢阳一样,只叫做维持人格。说起打胜仗,可怜自甲午以来,四十年被故物讲坏了,恐无把握罢,北平抵抗到三年,全城陷落,故物让他拿去就是了,可是临去的时候对他说,前车之鉴,不要像观象台的天文仪器一样,抢回柏林,再请轮船恭恭敬敬送回来。我们历史上也有所谓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日本小鬼也一定读过的,然弟所怕的,还是我们一班世界公有的学者,居世界,应行世界之道,世界进化,我们也有一分义务,骇得科学工艺先生,低头服小,不敢在中国扬眉吐气,还请老大哥“精神文明”二百五的当家,那就是精神罪孽深重,祸延显考故物府君,一去不回,也未可定。然而兄弟尽人拿去的主张,还是不负妄言的责任。后来可佛先生为别的讨论,说道:宋部长要取点故物在上海陈列,过后送还,你也预一个名去商量罢。我漫应曰:好极好极,我想把几件臭得可以的东西,叫上海洋鬼子开开眼界,也是要的。不料嗣后接到北平的诘问书,说道:你说故物不必搬迁,何以主张搬迁?又是列名第一呢?我知道牛头已不对了马嘴,刚刚故物已经装箱,也就不必分辩。弟本来根本瞧不起只类的臭东西,然弟又相信我的朋友,处置只类的臭东西,个个十分忠实,他们主张搬西安,如何如何安全,如何如何合式,我觉得十分有理,又有人主张搬洛阳开封,弟觉得同样的有理,又有主张迁南京,弟觉得他的理由也充足,又有人说迁上海,弟觉得理由同样的充足,弟根本则不惜愿再出个人之主张,或说迁杭州或迁广州,弟亦不来附议那一位,不是怕麻烦,而是伤心我认识的朋友,都是些号称精神物质兼顾的朋友,其实,……(我也不说了),那一天政治会议,讨论故物,刚刚我在镇江,我不知就里,我既不愿过问,并且也不便问。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还请先生来领导我们,领导一切青年,走上一条干净无味的科学工艺路上去,至少学了苏俄,做一个五年计划,故物府君必康强无恙,否则二百五的再让精神大哥来说痴话,一旦脱神,故物府君寿终正寝,就是追想文献,替他作一篇有声有色的哀启,哀启而已,则亦何益之有哉?先生知其老毛病发作,容纳了一生了。恕其狂诞,复叩道安。

弟敬恒顿首。二月十二日

从这封篇幅不短的公开信来看,国民党元老、与蔡元培同为故宫博物院第一届理事会理事的吴敬恒,对故宫古物南迁实际上是持反对意见的。“九·一八”事变之后,华北危急,故宫古物应迁移别处保存的计划也迅即被提出,故宫博物院秘书长李宗侗等坚主南迁,以免故宫国宝沦落日寇之手。但由于南迁涉及环节众多,运作不易且社会各界阻力极大。一来普通民众对战局的判断不一,有相当一部分民众认为,日寇未必敢于进占北平,或者说不相信中国军队无力抵抗;二来当局高层人物如孙科等也颇重视“民意”,认为此时不保土守民,而大费周章地去迁移古物是舍本逐末,会失去民心。此外,一些著名学者也明确反对古物南迁,如鲁迅、胡适等也都为此发表意见。鲁迅就曾赋讽刺诗一首,诗云:“阔人已乘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胡适也提出,不赞成迁移之举理由有三:第一,因在国际人士监视之下,未必有人敢于破坏文化古物;第二,因故宫古物数量极巨,迁移并非易事,万一发生意外则责任谁负;第三,在南京上海均无适当地方存储,非万不得已时,绝不应轻易迁移……此外,社会上更谣传有当局变卖古物抵偿国债、故宫内部已在倒卖古物等骇人听闻的所谓“内幕”,一时风雨如晦,人人提古物南迁而色变,群情激愤的反对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在这种情势之下,故宫博物院内部意见也极不统一,比方说后来押运古物南迁的吴瀛,起初的意见也是不支持南迁的,他在《故宫尘梦录》(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中忆述称:“我一度与易寅村发生争执,我以为应该观望一下,我说:‘古物一出神武门的圈子,问题非常多,责任既重,闲话也多,内外的敌人都等待着!我们最好不做此事!’”

当然,吴敬恒的反对意见与上述种种还有区别,这种反对意见在当时显得极为特别,也极为与众不同。说直白一点,吴对故宫古物的观点就是听之任之,置之不理;他认为,抗战大局才是关键,打了胜仗自然古物无虞,打了败仗要那些古物何用。古物之所以是“臭东西”,就在于其无用;而在日寇进逼的危局之下,还要去为这些“臭东西”争来争去,更是莫名其妙。在信中,他引用了一个当时在国际文博界非常著名的成例,即所言的那个“前车之鉴”——“不要像观象台的天文仪器一样,抢回柏林,再请轮船恭恭敬敬送回来”。这是指一战后,战败国德国所履行的《凡尔赛和约》第一百三十一条规定,即“所有1900年及1901年德国军队从中国掠去的天文仪器,在本和约实行后十二个月内概行归还中国。所有实行此项归还之举所需费用,包括拆卸包装、运送北京建设之费用在内,亦由德國担任支付。”

原来,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中国,在侵占北京城期间,德军掠得古观象台天体仪、纪限仪、地平经仪、玑衡抚辰仪、浑天仪等五件仪器,并运回德国收藏。1919年一战结束后,中国在巴黎和会上提出德国应归还曾掠走的天文仪器的要求,并最终将这一要求写入《凡尔赛和约》条款。1920年6月10日,德国当局将这批仪器在波茨坦拆卸后,装入日本“南开丸”号轮船运回中国。轮船于1921年4月7日辗转到达北京,由荷兰公使欧登克代表德国将仪器交给北京观象台。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为避免为日寇掠夺,当局又决定将明代制造的浑天仪、简仪、漏壶、圭表和清代制的小地平经纬仪等七件仪器运往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吴敬恒之所以举这样一个成例,用意相当明显,即战争取得胜利,国家权益自然得到保障;战争尚未分出胜负,搬家逃避毫无意义。言下之意是说,全国民众不仅应有如此大局观,你蔡元培等主张古物南迁者更应有此大局观,无须为一堆古物殚精竭虑。

当然,无论吴是出于怎样一种立场去反对古物南迁,从信中的内容来看,古物已然开始南迁。再从这封公开信中所涉及的古物究竟迁移至何处的各方意见来看,这封信也并不是吴自己在古物南迁之前的率先表态,而应当是在收到古物南迁途中蔡元培的某种要求或建议之后,才有感而发遂一发不可收拾的表态。查阅《蔡元培全集》(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可以看一看故宫古物南迁途中究竟出了什么大事,以及蔡向吴求助所为何事。

原来,1933年2月10日和11日,蔡元培曾两次致信吴敬恒,皆因“忽接中央政治会议命令不准过江,并有即运洛阳之说……洛阳既无保险之建筑,尤无充分之军警,恐不妥当”。应当说,这是两位故宫博物院理事之间紧急磋商的公函,吴对此应答与否、怎样应答,都不应当以公开信的方式发表出来。但吴偏偏就这样做了,其态度显而易见,一句话,给蔡送上一碗“闭门羹”。吴本来就不支持古物南迁,至于南迁到哪儿,洛阳还是上海,他都毫不关心。那么,之后的南迁线路如何,蔡又究竟如何应对?

事实上,从目前可以寻获的文献资料来看,蔡元培之后再未就故宫古物南迁事宜致信吴敬恒,蔡、吴两位故宫博物院元老理事的相关工作交流就此中止。当年,仅从北平《世界日报》对古物南迁的跟踪报道来看,自第一批二千一百十八箱古物于1933年2月7日出发,2月9日即抵达南京之后,南迁古物终将迁往何处的相关报道几乎天天见诸报端,迁去洛阳的动议及计划,似乎一步一步将成为现实。但一个月后,1933年3月6日的报道,同时见诸于北平、上海两地,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最终去向——第一批古物中的一千零五十四箱于3月5日中午顺利运抵上海,其余部分则暂存南京行政院内。北平方面的报道原文如下:

古物千零五四箱

昨运抵上海

存储于仁济医院

【本报上海五日下午九时专电】运京故宫古物一千零五十四箱,冬(二日)由江靖轮装运来沪,已于微(五日)抵沪,停泊全利源码头,事先军警戒备,非常严密。法捕房亦派巡捕照料。随江靖轮押运来沪者,为故宫博物院秘书吴瀛,及职员八人外,行政院并派陈锐、朱宗良等帮同照料。首都宪兵司令部亦特派机枪连一连,随轮负责警戒之责。此一千零五十四箱古物中六百零二箱为图书,四百五十二箱为古物,分储于江靖轮之四个货舱内,因防水涨,舱门以外围以橡皮,并满贴故宫封条,关防严密。存储地点,仍为天主堂街之仁济医院旧址。此屋当中因会议决移存汴洛时,本已退租,迨运沪这议仍复决定,乃重由故宫秘书李宗侗,再订租约(期为半年),并于屋之四周围以铁丝网,与外隔绝。

【本报上海五日下午九时专电】古物千零五四箱,歌(五日)故宫秘书长李宗侗,即指挥人员,雇用运货汽车十四辆,及小工数十名,分别运至仁济医院旧址,分储于该处三四楼。直至晚八时,始运毕。随来人员则于即晚夜车返京复命。

【本市消息】故宫博物院职员某君向记者谈:故宫古物第一批已抵京,即转运上海存储。至第二批待运古物,中央以华北局势严重,已令饬从速起运,现已装箱完毕,约七百余箱。将俟专车返平后,即行起运。至中央是否再派监运员来平,则尚未有所闻云。

【按:故宫第一批南运古物,二千一百十八箱,运入南京后,除以一千堆五十四箱,运沪外,余均存南京行政院内。】

报道可称详尽,两则来自上海的专电,一则北平本市消息(第二批故宫古物也将起运),外加一条编者按,将第一批故宫古物运抵上海暂存的讯息及时公布了出来。该篇报道中,还捎带透露了一个细节,即这批古物起初的确有“会议决移汴洛”的动向,在上海的原拟存放地仁济医院旧址的租约都曾退租,后来才又续租半年。而上海《申报》的同日报道,与北平《世界日报》所报道的内容相近,只是更为“花边”一些,提到了该批古物中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四库全书》等国宝珍品,并附有一张押运古物来沪人员的照片。

至于古物为什么没有迁至洛阳,而仍按原计划迁往上海、南京等军政核心地区,则北平、上海两地都没有相关报道予以披露,蔡元培从中做过哪些努力,对古物南迁的策略有过怎样的坚持与调整,至今仍不十分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蔡元培一直全力支持古物南迁,并且凭借自己在国内文教界的号召力与影响力,让蒋介石、宋子文等当局高层人物对此予以高度关注,为古物南迁获得了更多的、来自国家权力顶层的强力支撑与资源保障。正是在当局高层人物的亲自过问之下,古物南迁去向的种种争论得以遏止,最终都以统一暂贮上海法租界及中央银行,再分批转运南京而尘埃落定。事实上,故宫及其古物保护的头绪纷繁,在当时国内军政各种势力交错之下,除了要为古物南迁出谋划策、铺平道路,蔡还要坐镇北平,为整个不可迁移的故宫及其遗存文物之保护而四处奔走、呼吁呐喊。

就在蔡元培等通力协作之下,1933年5月23日,由故宫运抵上海的第五批古物安全送达中央银行暂贮。在这最后一批古物运抵上海之前,北平的故宫及其文物保护工作并未中断,还有所加强。当年5月9日,蔡还向蒋介石致电呼吁,请其“勿在故宫内驻兵”,但同时又要求其为故宫安设防御工事,“免使代表国粹及伟大建设被破坏”(这封电文由《世界日报》摘要刊出,《蔡元培全集》未辑入)。

一年之后,1934年4月4日,故宫博物院理事会首次会议在南京召开,一致推选蔡元培为理事长,并决定存沪古物中的一部分文献档案运至南京保存。5月8日,蔡元培又在南京行政院组织召开了首次故宫博物院常务理事会会议。除了审议人事任免、年度預算等,还特别提到正缜密计划,要彻底清查整理故宫的家底。而故宫文物保存库的建设经费,也增拨了二十万元,即刻可以开工。之后,蔡三届连任理事长,直到“七·七事变”之后,日军占领北平,蔡才离开北平。就这样,他南北交驰,在动荡时局与战火绵延中,为故宫及其古物的守护全力以赴。

在蔡连任三届故宫博物院理事长期间,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中央博物院)正式成立,专为保存古物的库房也相继建成,南迁抵沪的故宫古物又分批转运南京。不久,“淞沪会战”爆发,南迁古物也因之开始了更为崎驱多舛的大迁徙,全力向更为偏僻、相对安全的西南方向分散保,分批多路转运至长沙、贵阳、巴县、宜昌、重庆、乐山、成都等地贮存,直至抗战胜利,方才再次运回南京。而遗憾的是,这些负载着中华文化精魂的国宝还在跋山涉水、辗转四方之际,蔡元培已于1940年3月5日在香港病逝,终未能亲自见证这些国之瑰宝聚散依依的最后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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