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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知道

2016-01-05洪晨昕

少年文艺(1953) 2015年12期
关键词:舅母糕点舅妈

洪晨昕

“听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在朗朗夜空里探望他牵挂的人。”

许由的生日在六月,五岁生日那天早上父亲从赵岩家借来一辆大摩托停在门前坝子里,张姨婆从山前的平子河洗完一木盆子衣服回来从坝子前经过看见,笑意融声地问正在摩托车前收拾行装的父亲,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是要进城给许由买生日蛋糕。我蹲在厨房灶前烧着火煮水,母亲说要给许由下碗长寿面,她的身体在暗深的光影里忙碌,小小空间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忽明忽暗中我的影子在黑暗中消失,又在光明中出现。

水沸,母亲手里抓着一大把面条,往锅里丢,蒸汽腾腾向上像一道屏障阻隔了我投向母亲的视线。再顺着门口方向看过去,许由绞着两条腿撅着屁股趴在门槛乐呵呵地看着赵岩家的摩托车,薄薄的刘海乖顺地贴在额头,两只手托着红润的脸蛋在那自言自语。她总是用黏黏糯糯的语调喊我——许城阳。

我叫许城阳,许由是比我小十岁的妹妹,我们和父母一起住在平子河畔。

后来,许由总是问我,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自己家来舅舅家住。我也总回答,因为爸妈走了。

父亲在许由生日那天进城,出车祸当场死亡。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一下子病倒后就混混沌沌了一年多,心力交瘁,最后也随着父亲走了。村里人给母亲下葬的那天,我坐在厨房灶前烧着水煮面,眼泡红肿,血丝满布眼球。许由,趴在大堂的门槛上。

“许城阳,为什么是你在煮面条。”

“那你来煮。”

我把视线移开她脏兮兮的脸,扭头看着自己睡在地面上分明的影子,我想起父亲出事那天,这个昏暗的空间里,在隐隐约约晃动的光线下,我看见我和母亲的影子重合了多次,重合部分的黑色没有加深,于是,分辨不出是谁。我站起身,走到铁锅前拨开右手边的袋子,翻起锅盖,抓起一小把面条,抬手丢下。升起的水蒸气扑在我脸上,整张脸变湿。

母亲离开的第一天,许由很乖,不哭不闹,每天认认真真吃完清汤寡水的开水面条,除了睡觉,其他时间她都只趴在大堂的门槛上,赵岩坐她旁边陪着她。

母亲离开的第二天,许由突然跑到我身边,小声地问:“姐姐,妈妈也走了吗?”

她极少这样称呼我,我竟然也耷拉下眼皮发呆地盯着她,她泪水盈眶的眼里透露出来的疑惑和悲伤让我鼻头一酸掉下一串眼泪,我弯腰捏住她的手,蹲下,看着她的眼睛说:“以后姐姐陪着你好不好。”

她呆呆地看了我几秒,在她的瞳孔中我看见自己渐渐被她的眼泪模糊。她突然闭上眼大声哭,声音尖锐音调高,慢慢从我的手中抽出她的手,然后双手搂住了我的脖子,交缠上,越来越紧。我抱着许由进了屋,避开旁人投射过来的悲悯眼神。她哭睡着了,我却再也睡不好。

母亲下葬两天之后,舅舅来接走了我和许由。

走的那天早上,我和许由去坟地跪拜烧香后,提着行李跟着舅舅上了车,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站在自家坝子里的赵岩以及他的爷爷奶奶挥手向我们道别。

舅舅家在一个小城镇里,从村上坐车十个小时之后到的,中间还转了趟车。房子颇大,是舅舅辛苦大半辈子攒钱修建的,样子像许由小时候堆的积木房,朱红的瓦顶,白色的墙面瓷砖,几个大大的落地窗搭上蓝灰色的窗帘,房屋前方是个大坝子,两旁的土地栽种了果树,房屋后围的地用来种菜,然后,所有的一切都被原木色栅栏围起来。

舅舅温和话不多,总是在清晨推着卖小糕点的推车出去吆喝,半夜三更才回来。舅母性格活跃,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她那一头又黑又年轻的及腰直发,让许多人想伸手去感受这是怎样充满生命力的顺滑美丽。舅母平日里除了要做糕点,也揽点其他零碎活。我和许由踏入他们家门槛的那天,舅母低着头坐在一个比自己小腿还短的树墩上,脚边放着一个装着大把细线的大簸箕,一只手稳稳地抓着一块大白布,上面有些密密麻麻的线和多种颜色的图案,大白布就像一块毯子盖在膝盖处,挡住了弯起来的腿,另一只手,拿着针在白布上飞快地穿梭,好高超的技术。听见有人踏脚迈进门槛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舅舅,接着黑漆漆的圆眼就在我和许由身上流转,然后眯眼成线,嘴角上翘,露出一排整洁的牙,紧接着把手中的东西放进簸箕中垂手站着。我抓着许由的手蹭了蹭她,快叫舅妈。许由看着她乖乖软软地叫了一声舅妈。她“哎”地应了一声,随即笑出了声,爽朗的笑声让空气活跃出一种融洽的味道,呼吸着这样的空气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充满暖意的家庭。我歪着头看向许由,她甜甜地笑着,我想许由一定也这样地喜欢。舅妈小步快走了过来,抓着我和许由的手说了几句热情亲昵的话就牵着我俩进屋。

许由和我住在一起,房间不大,布置也很简单,书桌、床、衣柜。许由很喜欢。舅妈说房子建好之后,这间屋子本来是装置好给自己的孩子的,但是肚子一直不见动静,现在我和许由的入住,刚好就填满了整个家。

那晚许由躺在我身边。

“许城阳,我好困啊。”

“那就睡。”

“可是我睡不着。”

“闭上眼睛睡。”

“我闭着的,不信你看。”

“别说话。”

......

许由睡着了,我做了个梦。

山前的平子河水淙淙流,阳光打铺在水面银光闪闪,哗啦啦的水流声为迎风招展的山花做了一场长伴奏。迷醉于这样的晴空之下,我从脚边摘下一片叶子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纹面揉捏,指面被染上薄绿色。忽远忽近的砰砰声入耳里来,我抬眼看见远处花白头发的张姨婆弯腰折腿地在河岸边的平坦大石块上捶着衣物,随着衣棒的起落,溅起一些银亮亮的水珠,旁边还有那个久经风霜的安静大木盆。

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了窗外挂坠在紫夜的星星,满天繁星像一只只执着明亮的眼睛。我想,它们一定看见了我的心事,于是寄梦给我再看一眼平子河。

许由和我被送到镇上上学,她幼儿园,我高一。许由长得很乖巧,圆润的脸,大黑眼珠滴溜溜地在眼眶打转,睫毛长又卷,细细软软又慢吞吞的声音总是从那张上唇微翘的嘴巴里吐出来,这样的孩子总是会博得众人的喜爱。放学后她总是背着小书包,一只手蜷着被我捏在手心里,一只手随着走路的节奏一甩一摆,嘴里哼哼唧唧,有时候会模仿我走路的动作和脚步,左右左,左右左,然后被我拖着跨大步。许由就是很乖,乖到让我认为这孩子早熟过度。来到这个城镇很久她都没有哭过闹过说要爸爸妈妈,她只是偶尔在早晨醒来迷迷糊糊时会问我,爸爸妈妈呢。我也只会回答,他们走了。

不管许由乖不乖,明不明白事理,我都得让她学会接受身边每个现实。

天微微亮,我在舅舅推着小推车出门时发出的轻微轰轰隆隆的声音中醒来,叫醒许由,一起刷牙洗脸吃早饭。早饭一直是舅母自己做的饼和糕点,偶尔会有豆浆和牛奶。糕点的样式很多,味道也极可口。舅母常常利用吃早饭的时间夸自己的好手艺和勤劳的舅舅。糕点生意一直很好,夜半回家的舅舅从来没有说还有没卖完的糕点。白天我和许由去学校上课,舅母在家忙活自己的事情,放学回家之后我帮着舅母一起做晚饭,许由在一边做功课。饭做好后舅母拿着一个大盘子从饭菜里匀出一部分留给舅舅,然后将大盘子放在盛着开水的锅里温着,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院子里吃饭。偶尔许由和舅母说几句当天的趣事,然后安静,时间就在静谧中悄悄流逝,在饭菜香中感受一种温情。舅舅和舅母的关系是很好的,懂得互相关心彼此,两人待人待事都谦和有礼,和邻里的关系也处得极好。有次我和许由放学回来还没绕到门前的时候,听见舅母和一群邻里的妇女们坐在院子里干针线活,还一边念叨:

“那两闺女特别乖,招人喜欢,大的懂事小的可爱,一定是老天起了怜悯心不舍得见我和老周无儿无女地孤苦下去啊。”

“你还真拿别人家的孩子当自个儿的养啊?”

“你还别说,我养了还就是我家的。”

“可那毕竟是女儿啊,以后都得嫁出去是别人家的,那你和老周又该咋办啊?”

“说的啥话呢,嫁出去了难道就不是我女儿了啊,走到天南地北那都是咱闺女,不过说真的,要真的是嫁远了的话,我也挺舍不得的。”

……

许由蜷在我手掌的手渐紧,我俩站在栅栏外边被树木挡住了身影,她站定脚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平躺在地的石头,兴许是和我一样仔细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女人们的谈话声和笑声,脸上露出和她这个年纪不相符合的专注神情。我透过树叶间的空隙向院里看去,舅母脸上满溢着笑容,整洁的牙齿露出来配合着爽朗的笑声,一荡一荡的笑声触动了我的心弦,简单的几句话轻易地就冲破了我内心的防线。我没忍住哭了,眼泪溢出眼眶的那刻我立即抬手擦掉,没让许由看见。

从那个下午之后,我的沉默渐渐隐没在身后,将笑容挂在面上。许由,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孩子。

高中毕业后没多久迎来了许由的生日,那天晚上吃完生日蛋糕后,我一个人走出房屋将四把四脚板凳搬到院坝里拼凑起来,然后躺上去看夜晚的星星,屋檐的瓦片,院中摇摆的树,还有,像一张深蓝色丝绒毯顺滑的天空。眼珠缓缓转动了好几圈后将一切收录在心中闭上眼,呼吸凉丝丝的潮湿夏日空气,听着屋里传来许由和舅妈的嬉笑声,我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孤独感忽地崩开。

我想起了山隙流淌的平子河,想起了张姨婆的老态木盆,想起了那天我和母亲重叠起来的黑影,我没有想过生活会有这样的一个转变,心中向着天空的星星道:“如果你们能听见我在说话,那么遇见了同是星星的母亲,就请捎个口信给她,告诉她,许由现在过得很开心,城阳会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夏夜里的星星总会多得叫人产生幻觉,最亮的那颗是北极星吧。我又听说,每日黄昏时最先出现的那颗最亮的星星叫金星,天色渐黑它就渐亮。宇宙无限,拥有庞大数据的星系,这撒满星星的夜晚是多么神奇啊!要在这么一个奇妙的星空里,不管时间走了多久,人们行路多远,都能叫出这颗星的名字,认出那颗星的样子,是得有多么高的辨识能力呢。这样的认知,或许也只是因为两者之间的熟悉和感知,而和距离无关系吧。

图·魏 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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