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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言死亡

2015-12-23孛·额勒斯

骏马 2015年5期
关键词:拉夫木桥呼伦贝尔

孛·额勒斯(蒙古族)

如果善良的意志或邪恶的意志能改变世界的话,它只能改变世界的界限,而不能改变事实:不能改变用语言表现出来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的《逻辑哲学论》6.43

这几个日本人死的时候,天色蒙蒙亮,草原上大雾弥漫,四周静悄悄。

没有目击者。查干布拉克桥消失了。

我们只知道,这座木桥是在清朝光绪年间重新维修过的,几十年来,它已习惯于牛车、马队、羊群和间或出现的汽车。多少个晨昏日月滴入桥下的伊敏河,大浪淘沙间,英雄和美人的故事飘入风烟里,似芦花飞扬的季节,飘渺而朦胧了起来。

出事的那一瞬间,木桥终于明白,多少次季节轮回,它等待的,就是这一个暗夜将去的黎明。会有这一天的。多年以前,来自齐齐哈尔的木匠们把一块块结实的木板铺在桥梁上时,它就有这种预感。

遥远的天边,残留几颗星星,亮得耀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什么。风很柔和,或者说几乎没有风,即将结束的黑夜似乎让全部世界都睡熟了。雾霭飘来荡去,把地平线外的山峦,坦荡如砥的草原,岸边的柳树弄得斑驳陆离,极似隔玻璃观看游动在水族馆里的鱼类。大野上飘来若有若无的马达声,断断续续,混合在大雾摇来晃去的旋律中。蓦地,差不多是一个老年人憋了半天,终于畅快地咳嗽出来,木桥感觉到岸边的沙地抖动着,作出摇篮里的孩子的模样;越是抖动,越有尘土飞扬起,与大雾飘在一道,漫向河面。木桥也卷入尘土的脚下时,一辆日本关东军军用小轿车艰难地开上木桥。

军用小轿车越开越近,甚至能够看清车中坐有几个日本人了。看来小轿车正好行至木桥中央,几十年前便注定的那个结局一下变成了现实。是一种沉闷的“咔吧”声,很短促,木桥塌了。先是半空中扬起灰蒙蒙的尘土,而后一声响亮的“扑通”,伊敏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眼前的草野无际无涯地向地平线外延伸,芳草青青,像在水里浸泡了一夜,晨曦中闪烁着亮晶晶的波纹。大雾的深处,遥远地传来几声犬吠,似乎木桥的终结惊醒了它们的沉睡。东方,已有些微红的霞光了。

这么写着,我那自初中时便不安分的大脑一下想起古罗马的哲人西塞罗,他最后因为反对当时“三头联盟”的执政官安东尼而为其部下所杀。对于死亡,他说过必须放弃这样一个老妇人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是让人们确信,当一个人的死期未到时,死亡是个悲剧,那么死期到底是什么?他觉得,大自然赋予人们生命的贷款,没有确定偿还日期,假如大自然在它愿意的时候收回贷款,人们还有什么抱怨的呢?总之我自己觉得死亡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儿。写到那几个日本人沉入河底,死了,我差一点走入自己的笔下,成为这篇小说里的某个人,想一想许多年前在军营中对比着阅读《新旧约全书》、奥古斯丁和马尔库·奥勒留的夜晚,最后决定与这篇小说保持一段距离呢!塞涅卡在给一个名叫吕西里阿的朋友的信中曾说过,生活就如同一场戏,不在于表演持续多长时间,而在于它多么出色;你停在哪一个点上无所谓,你愿意到哪里,就停留在哪里,只要确信,你使它有个完满的结束。于是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这篇小说上。可能你们不相信,小说里的人物几十年前就出发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名叫孛·额勒斯的男人走进这个书库,在落满尘土的故纸堆里试图完善他的某篇论文时,他们一下走到我面前,脸色苍白,很疲惫地告诉我:

“是的,那几个日本人都死了”。

满洲国兴安北省警务厅警务科二股股长赞布拉受命侦破此案。

走出省警务厅那幢灰色的大楼,他仰头看天。妈的,全都淹死了,清一色的关东军第三方面军第四军参谋部的军官,怎么回事呢?他脑子里飞快地把俄国人、蒙古人、国民党、共产党和内蒙古人民革命党排列起来,又觉得一时弄不清哪一方的可能性更大。

长出一口气,他向大门口的岗楼那里走去。限期破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四个字。

马群想要看到什么

关东军独立混成七十三旅团的几辆大小军车消失在开往海拉尔卷起的尘土中。警官赞布拉捏了捏鼻子,这是他沉思什么问题时的习惯性动作,不料他一下发现洁白的手套上印出一小团污渍,本来便不甚畅快的心境愈加地坏起来。这叫什么环境,尘土飞扬的。赞布拉大步走向他的三轮摩托车。就在几分钟之前,海拉尔特务机关长中田一助阴沉着脸说:“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尽管说。”“那是当然。”赞布拉警官只能这么回答。他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笔直地站在那里的七十三旅团参谋长渡边宗佑。这位亲临出事现场的将军表情漠然,目光冷峻,看不出内心里想些什么。赞布拉警官明白,日军保卫塞班岛的马里亚纳大海战,于数天前结束,看来,战火愈来愈靠近日本本土,这一点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赞布拉警官希望能从这位将军的目光中发现一点什么,例如日本人保卫呼伦贝尔的决心有多大,以及是否存在愈往后愈加充满火药味的俄国人的压力。作为这片草原上第一批与日本军方合作的人,他有很多理由关心日本人在这里的前景,很可惜,那位关东军的高级军官没能满足他的愿望。

验尸完毕,打捞出的军用小轿车被装上大卡车,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列队登车的时候,渡边宗佑参谋长留下一句话:

“抓到人以后,尽快送交海拉尔宪兵队。”

“是。”望着这位关东军将军瘦小的背影,赞布拉警官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过去一直认为日本关东军将长久地驻扎在这里,年复一年地轮换驻地防区,起码会长久到他可以想象的未来年代,这种想法是不是很不成熟呢?支持他产生如此怀疑的证据,眼前就有一个。以往,发生这么大的案件,一定责成宪兵队出面侦破,协办者都是关东军情报部驻海拉尔特务机关;现在呢,竟轮到他们兴安北省警务厅大出风头,协助办案的人改为索伦旗警务科长道尔吉。

现在,他就站在赞布拉警官面前。

这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精瘦汉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两眼炯炯有神,脸色黧黑。

赞布拉警官问:“附近住有什么人吗?”

“前面不远,河对岸,就是图布新贝子的敖特尔。”道尔吉显然很熟悉这一带。

赞布拉警官眼睛一亮,脸上流露出很诡秘的一笑,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他笑容背后的含义。

坐在图布新贝子爷那宽敞的蒙古包里,赞布拉警官发现他的身体还是那么结实,嗓音洪亮,满面红光,不仔细看,还真不像六十岁出头的人。

提起图布新贝子爷,别说在索伦旗,就是在整个呼伦贝尔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其祖辈曾有三人出任呼伦贝尔副都统,父亲又是新巴尔虎左翼总管,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二十三岁的图布新被任命为额鲁特旗副总管,很快便卷入了宣统三年(1912年)的呼伦贝尔事变当中。这一经历极大地改变了他的人生。

日俄战争以后,俄国人的势力退往北满、东蒙一带,其咄咄逼人的气势大不如前,这为黑龙江巡抚周树模遏止俄国人影响的打算提供了机会。与无数次重大历史事变相似,成为导火索的偶然事件是呼伦贝尔直隶厅垦务局的一项决定。深秋的一天,垦务局的首脑们一致同意,明春拟将海拉尔河沿岸的广大牧场划为开垦地段,如无意外,现在就报请黑龙江巡抚衙门。你们将发现,一些左右历史进程的泄密行为,在当年的呼伦贝尔,毫无例外地又一次发生了。消息传得相当快,转眼之间全呼伦贝尔上下都已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会议内容。由于海拉尔河沿岸是呼伦贝尔水草丰美的天然牧场,是牧民们赖以生存的一方天地,所以马上引起极大震动和强烈反对。五翼总管两次派代表与呼伦贝尔兵备道交涉,都像牧民们预料的那样,遭到了拒绝。于是,由新巴尔虎左、右翼,索伦左、右翼,额鲁特等五总管,原副都统左、右厅官吏以及牧民推举的代表参加的大会召开了,大会批准了包括撤出官吏和军队,停业移民,将关税及税捐交由地方,恢复副都统衙门等五项要求。仿佛就是为了酿成灾变,兵备道当局又一次拒绝接受这些条件。

于是,图布新贝子爷也明白了,牧民们其实已没有其它选择。

宣统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1912年1月14日)傍晚,额鲁特旗总管胜福派图布新贝子通知呼伦贝尔兵备道尹黄仕福及属下巡防营,大清帝国义军决定明日晨8时攻城。

站在兵备道衙门外的木栅边,图布新贝子留下一句话:

“商民各挂白旗,否则全行攻杀。”

翻身上马,他轻轻接过衙署卫队长交还的手枪,提醒这个来自辽河边的小伙子,“明天别上街,没有辫子,太危险了。”

待占领呼伦城之后,呼伦贝尔宣告独立,图布新贝子又随陈巴尔虎总管车和札攻克胪膑府(今满洲里)、吉拉林。进入二月份之后,他沿着莫里勒克河与边界上的巡防营溃兵作战时,胜福总管自呼伦城派人传话,让他马上返回恢复工作的副都统衙门,与朝廷派来的劝谕委员们谈判呼伦贝尔独立事宜。他把军队留驻奇雅河,星夜驰归呼伦城,会晤俄国驻库伦副领事乌萨缔,协调双方立场,在以后的谈判中,成功地让中央政府接受了呼伦贝尔五翼十七旗方面提出的条件。

正是由于这些经历和声望,满洲国建立后,图布新贝子出任索伦旗旗长,干得很顺手,心情也不坏。康德三年(1936年)三月,日本宪兵队在海拉尔等地逮捕了兴安北省省长凌升等许多人,以通苏的罪名解往新京(今长春),经军法会审判,一个月后,在新京南岭刑场枪决凌升等四人。由此,一大批官吏被免职,图布新贝子也是其中之一。这几年他很少在海拉尔露面,躲进草原深处,乐得清闲。

放下奶茶碗,赞布拉警官表示歉意,“没办法,公事公办,是省警务厅长官的意思,一下死了这么多日本人,省警务厅的压力相当大。”

道尔吉警务科长补充说:“既然您的敖特尔距出事地点不远……”

后面的话,是赞布拉警官说的,也许他真的认为,由他来说比较合适:“你可能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吧?”

图布新贝子爷笑了,说:“自从回到草原上,已经不关心旗里的事了,整天饮酒自娱,能发现什么有利于你们破案的情况呢?”

赞布拉警官很谦虚地接过他的话题,“怎么说贝子爷也是开国元勋,为保卫、稳定呼伦贝尔盟做了大量的工作,远的不说,就是在处理凌升通苏事件时,没有贝子爷的合作,省里会那么顺利地完成搜索与逮捕任务吗?”

“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对此,道尔吉非常同意,说完他又补充道,“这几年,有关索伦旗的大政决策,哪一件不是先征得贝子爷的首肯呀。”

“看你们说的,怎么看,死了人都是大事,我能不希望早一点捉到元凶吗。”咳嗽了几声,图布新贝子讲了起来。

“出事的头一天中午,查干布拉克苏木的协和分会长赛吉拉夫,竟自己赶着马群饮水。饮水的地方嘛,就在木桥下,你想想,挺大一个协和分会会长,家里好几个马倌儿,什么时候自己放马来着。”

不知是不是为了加重语气,贝子爷以“关键的一点那天偏偏出了事”这句话结束他的陈述。

他扭过头,看道尔吉警务科长手里的笔记本,赞布拉警官忽然发现,他耳后有一道伤口,几缕白发垂下来,勉强遮掩过去。也许赞布拉警官的目光使贝子爷有所觉察,他不自然地抬起右手,抚理头发,赞布拉看到贝子爷的袖口处隐约露出另一块伤痕。赞布拉喝着奶茶,心里不禁升起越来越大的疑团,养尊处优的图布新贝子爷,怎么就受伤了呢。

幽会的吻

坐进三轮摩托车里,赞布拉警官对道尔吉说:“走吧。”

也许是看出他心绪不佳,道尔吉一声不吱地启动摩托车,向草原深处开去。

太阳已升得很高,田野把人的目光延伸到极限,数不清的百灵鸟在蓝天深处鸣叫,遥远的地平线上草浪泛着湿漉漉的水汽。这时候行进在草原里,真像是某种鱼,游动在无形而巨大的玻璃缸内。

随着摩托车的前行,草尖不停地击打在挡泥板上,发出不绝于耳的雨滴落地的声音。

赞布拉警官暂且将图布新贝子耳后与手臂上的伤口放到一边,专心地思索即将见面的查干布拉克苏木协和分会长赛吉拉夫,他怎么能自己去放马呢,家里雇用的几个马倌难道是摆设吗?

“你还记得呼伦贝尔青年党暴动和中东路事件时的赛吉拉夫吧?”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道尔吉警务科长扭头看了看他说:“当然,哪能忘了呢。”

的确,赛吉拉夫在那几年的行为,是很不容易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的。

对每一个中国人来说,1928年都不是一个好年头。

皇姑屯炸弹事件过去半个月之后,也就是6月19日,奉天方面才向世人公布张作霖的死讯,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消息传到蒙疆边陲小城海拉尔之后,立即引发出举世瞩目的呼伦贝尔青年党暴动,以后的历史书上亦称此次事变为“呼伦贝尔第三次独立运动”。

自辛亥革命以来,呼伦贝尔一直处于半自治状态,五翼十七旗的官僚富户喇嘛们,不仅缺乏政治常识和对世界上各种力量的了解,而且不思进取,什么维新旧制振兴社会广开教育推行实业,对这些前清遗老来说都是天方夜谭,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满清皇帝还会卷土重来,这种因循守旧顽固僵化的思维与行为方式,导致呼伦贝尔仍徘徊在时代发展之外。加之呼伦贝尔特殊的地理环境,北方沙皇俄国虎视眈眈,东面日本步步进逼,呼伦贝尔已到了俎上之肉,釜中之鱼的地步,能不让每一个呼伦贝尔人触目惊心吗?随着俄国十月革命和蒙古国革命党人的相继胜利,内蒙古的有志青年纷纷组织起来,建立了内蒙古人民革命党。郭道甫是该党早期领导人之一,籍贯呼伦贝尔盟索伦左翼正白旗人,在他的影响与组织下,1928年夏,该党分支——呼伦贝尔青年党在中蒙边界附近的绰哥托松布尔召开秘密会议,决定组织暴动,武力夺取呼伦贝尔。当时拟定了电告全国的政治纲领,即:我们深知呼伦贝尔是不够组成一个独立国家的条件,所以我们对外主张自治,对内主张民治;我们运动的目标,是要蒙古人民来治理蒙古,我们不要腐败的王公制度,我们不愿再受贵族阶级的宰割,我们要近代的民治主义;呼伦贝尔自治必须由蒙古人民革命党来领导。

写到这里,我又回忆起那年春天,在一间落满尘土的书库里,第一次读到以上宣言的感觉,今天,在人民共和国里,上述主张已基本实现,但是近七十年前说出这些话,确实需要一番沉思。每一种改造社会的主张都是一场变革行为的内在方式,再激烈的革命都可以还原回心灵深处,也就是说,个人或群体的行为都具备一个纯精神的存在方式。独坐在阴暗的书库里,白炽灯发出很疲惫的光,我明白,近七十年前,那些参加呼伦贝尔青年党暴动的人们,他们预见到了我生活的这个时代。这一现象再次证明邓斯·司各脱是正确的,他活动于十三世纪,是个爱尔兰僧侣,在那本《牛津论著》里,他说,在人的认识面前,一个主题必然包含着另一个主题,理智了解了这些主题,并把它们联结在一个命题里,使命题和主题之间出现一致性关系;正像如果有两个白的东西,它们之间就会有相似的关系出现一样。正是命题与其主题的这种一致性,构成了判断的真理性,从而达到认识的完成。也就是说,人凭着理智可以认识确定的原理。这么想着,我离开了那间终日弥漫霉烂气息的书库,第一道阳光照射过来,我头晕目眩,仿佛飘在半空里,呼伦贝尔青年党暴动的参加者进入这篇小说,不是又一次证明了邓斯·司各脱的理论么?

现在让你们回到近七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吧。

在我这篇小说里很重要的人物赛吉拉夫当时二十三岁,刚从黑龙江省立第一中学毕业归来,满脑子救国救民的思想。在卜奎(今齐齐哈尔)的几载春秋促使他像每一个年轻人那样几乎相信自己是某一特殊历史必不可少的英雄人物,当他得知呼伦贝尔青年党的绰哥托松布尔会议的决定时,认为自己久已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赛吉拉夫连夜奔往新巴尔虎左翼正蓝旗的杭达盖,那里的原正蓝旗保卫团正改编为呼伦贝尔平民军第一路第一团,他被委任为第六连连长,第二天就投入了攻克阿尔山温泉的战斗。

第一发炮弹就在他的左侧爆炸,说不清因为什么,赛吉拉夫与他的战马未伤一根毫毛,硝烟散尽,他的马腾空而起,跃向奉天军的阵地,那一瞬间赛吉拉夫见到自己的两名部下的尸体,残缺不全的躯干混合在血染的尘土里,轻轻一晃,倏地不见。后来他也奇怪,当时自己竟丝毫没有恐惧感,他只是高举起马刀,在他的战马跨过一排木栅时,迅速地一挥,一名着灰衣的奉天军士兵的头、左肩与剩下的身体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缝,鲜红的血喷上半空,被早晨的阳光照耀着,极像一朵艳丽的花。很多年以后,他仍能感觉到,那朵花悬在距他的眼睛很近的半空中。

以后的一个多月中,赛吉拉夫参加了攻克乌奴尔站、察干站的战斗。三路合击海拉尔失败时,他正在参与收抚新巴尔虎左翼正白旗的工作,当时青年党的总部已迁往将军庙。最值得一说的是,八月初,赛吉拉夫跟随青年党领袖福明泰抵达汗博格达山,与新巴尔虎右翼四旗起义军会师,在随后爆发的争夺满洲里之战中,重创马占山军一部,一时名声大震。

万福麟主持呼伦贝尔前线军务后,陆续得到吉林省富双英旅等部的支援,同时奉天军决定迁移索伦八旗、额鲁特旗游牧蒙民于江省境内,实行坚壁清野,固守海拉尔及满洲里,弄得青年党起义军一时难以发起进攻。加之苏联卡姆基亚兹卡阻击师与蒙古国红军第二骑兵师约好的联合夹击迟迟未能进行,于是青年党人在甘珠尔庙举行高层会议,商议何去何从。结果郭道甫决定接受张学良的议和条件,而福明泰仍要以军事手段解决呼伦贝尔问题。我们已经很熟悉的赛吉拉夫在这次会议上站在福明泰一边。

战斗持续到九月底。那时关于东北易帜的谈判已在北京香山碧云寺行营举行,张作霖的葬礼也已经结束,张学良宣布解散直鲁联军并让张宗昌下野,他现在可以专心解决呼伦贝尔青年党的暴动了。

赛吉拉夫在诺门罕布日德附近,参加了与奉天军的最后一战,左肩中弹。三天后,近千名起义者与福明泰渡过哈拉哈河,退入蒙古国。

郭道甫与张学良的议和刊登在新创刊的《新民晚报》(该报是奉天第一家晚报)上:

奉方承认蒙旗自主,在副都统衙门内增设参议厅,由呼伦贝尔青年党内任选;行政、教育经费增加到二十万,兴办蒙旗教育,增编蒙旗守备队;参加此次蒙旗运动之人不予追究。是日青年党首领郭道甫通电下野,由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张汉卿委任郭氏专办东北蒙旗师范学校事宜。

“那么赛吉拉夫为什么又卷入中东路事件呢?”道尔吉警务科长与所有人一样弄不清楚当年赛吉拉夫是怎么想的。

赞布拉警官笑了笑,说:“有些人最不甘心的就是无所事事。”

的确,在中东路事件中,赛吉拉夫的表现令人费解。

1929年7月10日,东北当局出动武装人员强行接收中东路沿线电信机构,查封苏联国营商业机关,解散该路各职工联合会,完全接管中东路,派华方副局长范其光兼代铁路局局长,并将苏方局长叶木沙诺夫等高级职员五十九人遣送出境。进入八月,苏联轰炸绥芬河,并于十一月相继攻入满洲里、海拉尔。十二月,在苏军支持下,呼伦贝尔青年党人成立“海拉尔蒙古政府”。赛吉拉夫最初也在此政府要员之列。不知为什么,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只身一人回到故乡查干布拉克苏木,声称不再过问政治,专心研究喇嘛教。他归来后没过两个月,驻扎海拉尔的苏、蒙军队陆续撤出,那些组织“海拉尔蒙古政府”的青年党人再度出走蒙古。

出人意料,赛吉拉夫真的留下来了。有好几个人声称,的确见他在专心著书立说。至于他最终写完此书没有,那就无人知晓了。经过两年游历西藏、青海之后,“九一八事变”前夕,他又出现在故乡的草原上,出任协和分会长一职。

与赞布拉警官想象的一致,对于他俩的到来,赛吉拉夫相当热情。

他是这样解释那天为什么自己去放马的:

“大家都知道,我有三个马倌儿。木桥上出事那天,乃登病了;仁钦老婆生了个女儿;宝音呢,前几天去旗里买些煤油竟在一个亲戚家醉了三天。实在出于无奈,只好自己跃上马背,重温一下放马的日子了。说实话,经常放一放马,对身体还是很有好处的。建国前,我萌生过好几次办一个骑术学校的念头。噢,看我说的,已经与警官您办的案子没有多大关系了。当然,还有什么要问的您尽管说,怎么说我也是个协和分会长,协助警方捉拿反满抗日的暴徒是每个国民的义务,更何况自己还是帝国的官员呢。”

“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非常感谢您的合作。”赞布拉盯着赛吉拉夫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对道尔吉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眼看两人快走到那辆三轮摩托车边了,赛吉拉夫靠在蒙古包的木门上,不紧不慢地说:“等一等,还有一个可疑现象,说出来,我想对你们的破案会有所帮助的。还记得风流娘们儿帕格玛吧?就是第十军管区七团的阿迪亚上尉的妻子。全苏木的人都知道她与斯仁达喜关系暧昧。出事那天夜里,我看见他俩一前一后地牵马钻入木桥下的柳树丛里,平日很少见他俩在外面幽会。人们只是嘴上说两人如何如何,还真没见他俩在公众场合一起出现。”

赛吉拉夫渐渐收起脸上那堆一直挤在鼻子周围的笑容,补充了一句:“您自己分析,如果觉得这事儿没啥意思,只当听了个桃色新闻。”

赞布拉挥挥手:“查着看吧。”

三轮摩托车很快驶入草原上的自然路,赛吉拉夫的蒙古包渐渐隐在草浪深处。这时已是中午时分,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空气闷热异常。

赞布拉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在他的包门口,放着一双靴子,靴子上沾满河边常见的那种沙子。”道尔吉边说边观察着赞布拉的表情。

听完,赞布拉咧嘴笑了:“干得不赖,就是那一双靴子。”他又捏了捏鼻子,是在沉思。

深夜悄然离去的贝子爷

正午,两位警官推开了帕格玛的蒙古包门。

尽管外面的犬吠早已泄露了他们的到来,但帕格玛一直坐在羊皮褥上,丝毫没有关心来者是谁的模样。

不再多看一眼,赞布拉便已知道包里的那个男人是谁了。很好,免得另外找了,原来伟大的情人斯仁达喜也在这里。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

“你是帕格玛?”

“有什么事吗?”帕格玛乜斜着,仿佛一位女王。也许她那在草原上有口皆碑的美貌让她如此的倨傲。

“是她。”道尔吉替她做了回答。

赞布拉慢慢地坐到帕格玛的对面,久久地望着她那双红润而结实的手,一点一点地陈述了发生在木桥上的惨案,以及他肩负的使命。说完,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坐在不远处的斯仁达喜,吐出这么一句:

“你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可疑现象吗?”

帕格玛笑了,用手抚了抚她那粉红袍子的下摆:

“当然可以。”

这一回答令赞布拉大吃一惊,他没料到会这么容易取得这位远近闻名的美人的合作,他与道尔吉对视一下,将信将疑地说:

“请讲。”

“出事那天夜里,我看见图布新贝子爷从木桥那边骑马急匆匆地离去。”

在以后的谈话中,帕格玛强调那时已是夜深人静,而图布新贝子爷又是独自一人行色慌张地出没,平日他哪怕是到外面散散心身边都前呼后拥着几个下人,谁见过贝子爷深夜一个人穿行于荒野当中。

赞布拉警官连连点头:

“你能肯定贝子爷是从木桥下出现的吗?”

帕格玛一摆手,“没,警官先生,我没这么说,”她极快地瞟了一眼身边的斯仁达喜,说,“我只是说,当我发现他时,他正从木桥那边匆匆而来。”

表示了谢意之后,赞布拉与道尔吉来到蒙古包外。忽然一转身,像是想起了什么,赞布拉又拉开包门,俯下身,他对里面仍坐在羊皮褥上的帕格玛说:

“你能告诉我,出事那天夜里,你是因为什么去了木桥那一带吗?”

帕格玛慢慢站起来,走到包门口,说:“取药去了!”

“取药?向谁?谁用?”赞布拉警官眯缝着眼睛,似乎想在帕格玛的脸上发现一点什么。

帕格玛把额头上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说:“向他,斯仁达喜那儿取药,我婆婆用。还有什么疑问么?”

道尔吉警务科长插了一句:“你婆婆不是住在塔日根诺尔苏木吗?”

“想念两个孙子,大老远骑马来看一看,不知怎么的,坏了肚子,上吐下泻的。”帕格玛用手扶住门框,逼视着赞布拉,“怎么样,要不再去塔日根诺尔苏木一趟,问一问那老太太为什么不选个好日子看望两个孙子,偏巧赶个出了人命的时候?”

赞布拉这才发现帕格玛有个红艳艳的又大又厚的嘴唇,不是离得这样近,还真不容易觉察出来,这么性感,连同那微黄的双眸里水汪汪的目光,使他有一种眩晕感,眼前尽是帕格玛白里透红的脸庞。

“还有什么问的,尽管说。”帕格玛的话语似乎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赞布拉猛地站直身子,僵硬地答道:“暂时没什么问的了。”

他回头向道尔吉说:“是吧?”

“对!”道尔吉久久地望着坐在包里的斯仁达喜。

“那么,不远送了。”

帕格玛伸出手,把包门轻轻关上了。

赞布拉盯着那包门,忽然有一种似曾经历的感觉。他捏了捏鼻子。

哦,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他在奉天城读书,一个学生,暑期回到故乡。也是夏天的一个中午,天气异常的炎热。草原上静悄悄。天空中一只鸟都不见,白云零落地悬在高天上。他来到暗恋的姑娘罕达的包门外。

也许罕达的父亲更看重未来女婿家的财富的多寡,这影响了赞布拉在罕达心目中的位置,问过他的确没什么太重要的事,罕达告诉他:明天要去海拉尔。赞布拉发现她目光中已失去往日的那种热情,他听到了一句“不远送了”。而后罕达便消失在包门后……

赞布拉听到道尔吉发动了摩托车,便将脑海中叠加的罕达与帕格玛的目光收起,一转身,蓦地发现一块陈旧的木牌。一排蒙古文赫然在目:查干布拉克桥。

查干布拉克桥就是出事的那座木桥。

写有桥名的木牌丢在帕格玛的蒙古包边。

道尔吉把三轮摩托车停在一个小湖边,摘下警帽挂在车把上,说:“想知道斯仁达喜是何许人也吗?”

“想。”赞布拉一动不动地坐在摩托车斗里。

下面就是道尔吉在当年的陈述,多年以后我把它抄录于这里,只做了一点叙述角度的整理,以便它更适合这篇小说的叙述风格:

1939年5月12日晨,诺门罕战争进入白热化。

一次战斗胜利之后,斯仁达喜由满洲国军兴安北警备军副官处派往驻防于蒙满边界的第七团团部,见到了七团二营长丹巴,他俩都是正黄旗巴彦布拉克苏木人,自幼一起长大,还是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感情甚笃。自边界争端爆发以来,两人还没有见过面,所以重逢在炮火连天的战场,斯仁达喜和丹巴都是喜出望外。找了个掩体的尽头,丹巴抓过去一个钢盔,两人吸着烟,谈论这次边界武装冲突。正是从丹巴的嘴里,斯仁达喜才明白“边界武装冲突”这一说法已概括不了眼前的局势了。苏联已在西伯利亚军区和乌拉尔军区实施动员,向战场集中了五个阻击师以及大批坦克、大炮和飞机,目前已在诺门罕一带占领了阵地,修筑了各种火器掩体和散兵壕,并在哈拉哈河上架设两座水下军用桥梁。丹巴告诉他,苏军前线总指挥官为朱可夫中将。听到这里,斯仁达喜上尉眼前闪现出最近的日本《朝日新闻》、满洲国《日日新闻》上刊登的有关战斗情况,什么“苏蒙军不法越境,被我军击退驱出境”,什么“我军地上精锐部队,经常以寡克众,创造了辉煌战绩”。他看了看掩体里随处可见的破碎枪支,问:“伤亡大么?”

“大得令你难以置信。”丹巴吐了一口唾沫。

“那些报纸……”

“让那些报纸见鬼去吧。”丹巴非常疲惫地靠在潮湿的掩体壁上。

望着他那张蜡黄的脸,斯仁达喜站起身,探头看一看掩体外的战场。

这里分布着无数大小沙丘,沙丘上是起伏不平的灌木丛,大量的坦克、汽车、火炮被摧毁在这一片寂寞荒凉的土地上,尸体散发出的恶臭与硝烟、汽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飘荡在潮湿的半空里,令人窒息。对面,即哈拉哈河左岸,苏蒙联军以哈穆尔达巴高地为中心构筑阵地,再往西,一直到苏、蒙军根据地塔木斯克布拉克,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大草原。在斯仁达喜的身后,沿着巴尔夏嘎尔草原,是日、满军的阵地,再向东则是将军庙、阿木古郎,那里是日、满军的供应基地。

小雨落下来,丹巴丢下烟头,立在掩体里。他俩望着远处的富伊高地、诺若高地和胡尔斯台河两岸,当时也许都意识到,这几个日后名闻天下的战场里,即将上演决定他们命运的激烈厮杀。

6月19日,苏蒙军出动飞机轰炸了阿尔山温泉、甘珠尔庙等地,并将日满军驱逐回哈拉哈河右岸,充分显示了苏联远东五十七特别军的战斗力。

8月20日,空中升起了红色信号弹。

这时斯仁达喜目睹了好友丹巴的阵亡。

雨点般的炮弹落在霍金冈嘎高地上。丹巴上尉对他说,咱们霍金冈嘎是日军井置联队死守的谢尔陶拉盖高地的战略支撑点,看来今天要战至最后的一兵一卒了。

斯仁达喜也知道,兴安北警备军司令官乌尔金中将已下达了死守霍金冈嘎高地的命令,他回答道:“苏军的大炮太厉害了。”

一架日机被击伤,沿低空飞落在草原上,轰地一声爆炸,燃起冲天大火。

丹巴说出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我去看看三连。”顺着战壕走过去。

又一阵坦克炮、野炮的炮弹落下来,霍金冈嘎高地顿时变成火海,掩体震坍,战壕炸平,官兵们只能来回匍匐前进后退。半空中炮弹仍在呼啸而来。

斯仁达喜看到丹巴在硝烟中身形一晃,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了,火光一闪,震耳欲聋的巨响飘荡开来,天空中顿时飞扬起断肢残臂和破碎的军服。

后来斯仁达喜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如何把残存的七团二营士兵带领着脱离了炮火连天的霍金冈嘎高地,只知道冷静下来时,他已经来到巴新冈嘎附近,周围是一百多名满脸沮丧的士兵。第二天,他与乌尔金中将率领的其他兴安北警备军部队会合,留驻在阿木古郎西南16公里处。

诺门罕战争以后,斯仁达喜上尉以“擅离职守,导致井置中佐丢失阵地”的罪名被免职,在海拉尔关押一个月后,遣送回草原,这几年牧马为生。

道尔吉警务科长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摊开双手:“查了半天,出现在木桥周围的人,都有疑点,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是这些人串通起来联合作案吧。”

坐在三轮摩托车斗里,赞布拉冷冷地笑了:“都有疑点,有什么不好。”

“你认为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道尔吉启动摩托。

赞布拉很诡秘地一笑,随着摩托车的颠簸,说了一句:“谁的可能性大一些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动机与时间。”

一片白云飘过来,巨大的阴影遮住大片的草原,阴影移动着,与摩托行驶的方向一致,道尔吉觉得这阴影几乎就是某个神秘力量的手,正要捉住、捏碎什么。几天后,他在临死的那一瞬间,才明白自己其实已预感到这一天了。

牢房的灯火

关东军宪兵部队的海拉尔宪兵队,在东山上设有一个秘密监狱,平日关押苏蒙方面的谍报人员以及各种类型的反满抗日分子。

某天黄昏,你们已经相当熟悉的贝子爷图布新、查干布拉克苏木协和分会长赛吉拉夫、前兴安北警备军副官处上尉副官斯仁达喜,以及他的情妇帕格玛被一辆囚车送入这所戒备森严的监狱,开始了命运为他们安排的极富戏剧冲突的那段日子。

铁门“咣”的一声,把自由之类的概念永远地留在外面的阳光下。

斯仁达喜明白,从现在起,他已经转归关东军的海拉尔宪兵队了,从此与满洲国的警察系统脱离关系,看来,兴安北省警务厅的那位赞布拉警官已完成了破案任务,真的按照关东军七十三旅团参谋长渡边宗佑少将的指示,把他抓到的人尽可能快地送给了关东军方面的海拉尔宪兵队了。

被抓进监狱,斯仁达喜多少还是有些预感的。就凭着自己在诺门罕战争中的表现,警务厅的那位警官足可以逮捕他,更何况出事的那天夜里,自己还曾在木桥附近出没。

他走到窄小的窗户下,遥望被钢筋分割的夕照,想起在日本东京与丹巴一道留学的岁月。两人热烈地谈论十七世纪的英国诗歌,完全是受了当年日本文化界流行风气的影响,那几年只要是英国造的怀表、烟斗、礼帽,一直到萧伯纳的剧本,无不是如此。那年春天,他在上野的樱花边,写下一篇关于爱德门·瓦勒的论文。如此变化却与斯仁达喜有相似之处,想当年他是那样热衷于与日本人结盟,差不多算作坚信日本人允诺的那些话,什么蒙古民族自决之类。一场诺门罕战争彻底改变了他对日本人的看法:倘若过去他对遍及兴安总省的日系官员还能视而不见的话,那么日本人在诺门罕战争中驱使蒙古士兵当炮灰的事实,则使他无法忽视苏蒙军飞机散下的传单中所说的“蒙古人不打蒙古人”这一点了。也许这才是斯仁达喜在诺门罕战争中率兵脱离战场的真正原因。想着东京早稻田大学校园里的晨雾、御堀护城河边的松林、日比谷公园的青草地,脑海里闪现当年背诵的爱德门·瓦勒的一首诗:“然后你死去!她由此 / 会知道一切稀罕的东西 / 都有共同的遭际; / 那些可爱的、美丽的珍奇 / 只能活一个短促的瞬息”。

夕阳落下去,牢房里的灯亮了起来。

“想什么呢?”帕格玛问。

望着这双吸引着自己全部生命的眼睛,斯仁达喜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与心爱的女人一道面对死亡,遭遇如此境地的人不会有很多吧。他告诉帕格玛:“我已经永远地离开巴彦布拉克苏木了。”

帕格玛不理解他的悲观情绪:“别这样说,也许是那个小白脸儿警官搞错了。”

“当年东渡日本时,正黄旗只有我和丹巴两个人去,两个人归,如今丹巴死去快五年了,我有一种预感……”斯仁达喜说不下去了。

帕格玛用手碰了碰他的袍子:“事情会弄出个水落石出的。”她看了看坐在东面那张床上的图布新和赛吉拉夫。“反正又不是只冤枉了咱们俩。”

“话可不能这么说,说不定谁就真的被冤枉了。”赛吉拉夫的声音不太大。

图布新贝子故作惊讶地问:“照你这么一说,杀害关东军参谋们的凶手就隐藏在咱们几个中间?”

赛吉拉夫笑了,仍是慢条斯理地说:“旗长都被人家免去,你看,这里会不会有个仇恨在心的问题呀。”

图布新的脸一下红了,憋了半天,鼻子也红艳艳起来,他抬高了声音:“是吗,那么参加过赤党的暴动并流亡过蒙古的人又该怎么看待呢?”

“都到这时候了,还在考虑一己之私,真无聊。”帕格玛望着他俩,一字一顿地说。

赛吉拉夫却只管对着图布新说:“你还提醒那个诺门罕战场的逃兵么?”

“不必了,你还不知道吗,做任何事,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强得多。”图布新贝子欠了欠身子,以便在床上坐得更舒服一些。

帕格玛有些气愤:“你以为日本人也像你俩这样分析问题吗?”

斯仁达喜拉住她的手:“算了,如果日本人也长着他俩这样的脑袋,他俩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你……”图布新贝子想站起来。

赛吉拉夫一摆手:“斯仁达喜说的对,关键的问题仍然是——”他依次看了牢房内的每个人一眼,继续说道,“日本人怎么看这一案件。”

斯仁达喜让帕格玛坐在西面的床上,回头对图布新和赛吉拉夫说:“既然大家现在都已身陷囹圄,那就该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其实,斯仁达喜仅仅强调了危险的共同性,他忽略了人们面对同一个灾变时那种急于把自己划于群体之外的本能举动。写到这个牢房里,我才感悟到这一点。一般地说,个体背叛群体的情况,总是发生在一种绝望来临的时候。克尔凯郭尔在他的《致死的疾病》里说过,绝望是致死的疾病,死于绝望能像一个人死于疾病那样时,他身上永恒的东西——自我,就会像肉体死于疾病那样去死。但事实却是,这是一种不可能,死于绝望使其本身不断转换成为一种生。也就是说,由绝望的境遇里人们发现了可以导致生存下去的通路或理由。

所以你们看到了,我们这个监牢里的几个人物,虽然面临着同一个绝望,却都在寻求可以抵达生存的通路或理由。从他们刚才的谈话中,我想到笛卡尔所说的一句话:

“与其征服世界,不如征服你自己。”

补充

下面是我哥苏和的故事。

相信你们读完以后,也就理解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和图布新、赛吉拉夫、斯仁达喜、帕格玛为什么坐在监牢里了。

我的祖先在清代立过战功,所以皇上通过理蕃院赐给我家一个世袭佐领的爵位,虽然比不上王公台吉显赫,但在呼伦贝尔五翼十七旗里也算小有名气。

传到我父亲这辈儿,家境明显不如前几代了。义和团运动的时候,我父亲正在呼和道布卡伦戍边。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夏天,大批俄军渡过额尔古纳河,猛攻东清铁路沿线各站,开始入侵满洲全境。作为戍守边界卡伦的军人,我父亲当然恪尽职守,与呼和道布卡伦共存亡。与大多数人预料的一样,保卫呼和道布卡伦的战斗仅仅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十七名官兵全部殉国,无一生还。那一年我哥哥四岁,我两岁。后来我哥哥说隐约记得父亲的模样,似乎与之后供奉在家里的那张画像上的父亲有些不同。至于我,对他老人家则无半点记忆,只是从很小时候起,便觉得父亲一定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差不多能够“力拔山兮气盖世”;有一回见母亲整理旧衣物,忽然流了很多眼泪,然后把我叫到身边,手指一件灰色的袍子说,这就是当年你父亲穿过的;我看了半天,才明白我父亲长得并不高大伟岸,顶多算是中等个儿;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总算知道这样一个道理:要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不一定必须有一个虎背熊腰的身躯。

我十六岁那年,也就是民国三年(1914年)七月,跟随哥哥去黑龙江省府齐齐哈尔。我哥哥会同几位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的官员,是准备接回在齐齐哈尔养病的统辖大臣胜福贝子,顺便为我联系一所日本人开办的中学。当时我哥哥已是副都统衙门左厅的官员了,平日负责财务银款支出等事宜,深受胜福贝子的赏识。我哥哥思考问题很有远见,有一回从衙门里办公归来,进屋后便向母亲言明必须让我上一所日本人办的中学读书,母亲弄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这样做,我哥哥解释道,自己是从俄国人的中学毕业的,以后就算俄国人势力总是这么大,咱们家也因为有我哥哥,足可以应付俄国人决定一切的局面。说到这里,他忧心忡忡地强调,最近,日本政府接连发表声明,他国如于南满、东蒙地区经营铁路,应事先通知日本;看来,俄国人不大容易恢复到日俄战争前的那种强大地位了,而日本人的力量却一天大过一天,所以咱们家应该有一个了解日本的人,一旦日本人越过了大兴安岭,咱们家也好有一个能与他们周旋的人物。

你们看,我哥哥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有这样的见解,你们想想如果他活到现在,该做出多少惊人的事情呀。今天看来,我哥哥在政治上的早熟,除了他的天赋之外,多少是因为当时呼伦贝尔的政治局势。

民国三年,正是呼伦贝尔第一次独立运动进入第三个年头的时候。袁世凯大总统和中央政府已在事实上承认了呼伦贝尔的特殊地位,副都统衙门的人们应该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局势的发展又把新的隐患摆在呼伦贝尔的大门口。由于国内赤党的活动,俄国人在中东路沿线的势力江河日下,而日本人与它支持下的宗社党却日益逼近北满,加之这两年冬天雪灾频繁,牧民损失惨重,民心不稳,迫使副都统衙门上下人人自危,大家都在思索呼伦贝尔的出路。

把我安顿到大岛私立学校后,我哥哥会晤了黑龙江省巡防营旅长许兰洲,谈妥从他那里购买一批步枪。返回胜福贝子私宅时,在大同旅店外遇上了同学伊德木。

伊德木这个人极富理想主义,从俄文专科学校毕业后,他没能留在海拉尔谋求什么职位,而是卖了几匹马,凑了一些钱,一头扑向北京去了。所以能在齐齐哈尔见到伊德木,是我哥哥万万没有料到的。

伊德木很神秘地把我哥哥请进大同旅店,为他介绍了两个日本人,略瘦、个子高一些的叫石田雄介,胖而矮的那位是长野周作。我哥没想到这两个人能说一口南方味儿的北京官话。谈到后来,伊德木竟想让我哥哥参加孙中山的革命党,说是全国性的讨袁战争正在准备阶段。伊德木觉得一个有志青年错过这样的机会太可惜,至此,我哥哥才了解到,伊德木是革命党在哈尔滨的机关人员,那两个日本人也是革命同志,其实他们用的是化名,两个人都是中国籍,石田雄介的真名为蒋介石,长野周作呢应该叫丁仁杰,他俩奉孙中山之命由东京出发,已先后抵达安东、哈尔滨,主要目的是策反黑龙江巡防营官兵南下讨袁,见我哥哥也出入巡防营,才想到应该让我哥哥也在呼伦贝尔掀起讨袁旗号。据说是伊德木向蒋介石他俩保证我哥哥的革命热情的。

事已至此,我哥哥佯作答应,脱身出来,马上去了许兰洲旅长那里,把这一切和盘托出。巡防营的士兵很快出现在大同旅店,经过枪战冲进去,发现伊德木倒在血泊中,蒋介石与丁仁杰已突围而去。

多年以后,呼伦贝尔取消独立了,又传来北伐军节节胜利的消息,我哥哥有一次饮了几杯酒之后对我说,那年在齐齐哈尔,也许真不该去找许兰洲。

我哥哥死的时候,我正在奉天城读书。他只活到三十六岁。我母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他是这样死去的——

1932年冬天,东北边防军哈满护路军总司令苏炳文中将进行的海拉尔满洲里抗战终于接近尾声,日本关东军第14师团长松木中将的部队已占领牙克石,即将以四个旅团的兵力向海拉尔发起总攻击,大批护路军官兵与逃避战火的商民眷属、铁路职工撤往满洲里,经与苏联驻满洲里领事斯米尔诺夫交涉后,退入苏联。

蒙旗副都统衙门首脑凌升早在年初便被委任为满洲国兴安北分省省长,只是由于苏炳文军队长期采取与日本人不合作的态度,所以一直未能履行职权;如今整个哈满护路部队已经撤入苏联,于是凌升命令蒙旗保安部队迅速接管海拉尔防务,准备迎接日本关东军第14师团长松木直亮中将的到来。由于我哥哥办事干练,凌升省长特意派他和图布新贝子前往牙克石同日军骑兵先遣队接洽日军入城的有关事宜。

于是我哥哥骑上马,沿着已被战火破坏得满目疮痍的中东铁路,奔向他生命的终点。我母亲说,那天下了一场好大的雪,天地间白茫茫,真像是死神准备的绝好的背景。

据我母亲坚信的一种说法,我哥哥和图布新贝子是在哈克诺尔台附近落入赛吉拉夫的包围圈。惊心动魄的枪战过后,我哥哥领来的几个卫兵与赛吉拉夫的手下人都横尸雪野。我哥哥也受了伤。面对仍躲在松树林里的赛吉拉夫,我哥哥与图布新贝子明白抵抗下去毫无意义,他俩置身于一条穿行在平坦雪原的大道上,路边,不太远的地方是一个斜斜的山坡,山坡上长满兴安落叶松,赛吉拉夫与他那黑洞洞的枪口便隐藏在松林间。按照赛吉拉夫的命令,我哥哥与图布新贝子丢下枪,并被迫交出了凌升省长写给松木直亮师团长的亲笔信。

多年以后,据说,赛吉拉夫在一个婚礼上向人们承认,当时他只是想成为与日本人联络的使者,谁都知道,这会带来亨通的官运、巨大的财富,以及许多人们只可心领神会的好处。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赛吉拉夫当年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为了中断那次联络行动呢?考虑到早年他与呼伦贝尔青年党人的关系,赛吉拉夫完全有可能是个左翼分子,共产党或内蒙古人民革命党潜伏下来的谍报人员,毕竟他们是接受不了凌升等蒙旗要员们和日本人过于亲密的关系。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怎样,恐怕永远是个谜了。

收缴了我哥哥和图布新贝子的枪,赛吉拉夫冷笑一下,正欲上马离去,松林里飞出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坐骑,赛吉拉夫连人带马跌在雪地里,那把俄国造的步枪飞出老远,这时我哥哥忍着左臂的伤痛,飞身抢上去,把步枪端起来,这一举动为他的一生划上了句号。直到今天,我也不理解他当时是怎么想的,难道想夺回凌升省长的亲笔信?

结束我哥哥生命的那发子弹这时由松林里飞出,准确地击中他的头部,我哥哥像是被风刮倒的枯木那般地摔在雪地里,殷红的血很醒目地浸向四周。

这时图布新贝子翻身上马,飞也似的逃向远方。

松林里慢慢走出斯仁达喜。

结局是很明显的,赛吉拉夫被打了几枪托,无奈地交出凌升省长的亲笔信,而后斯仁达喜把他丢在一边,独自一个人前往牙克石。正像人们后来所看到的,是斯仁达喜带领着日本人进入海拉尔城。

我到现在都相信,那时的斯仁达喜确实发自内心地欢迎日本人的到来。作为一个在日本读过几年书的人,他太希望能在日本人占据主导地位的环境中实现自己的追求与抱负了。日本人一旦进入海拉尔,必定起用大批忠实于他们的人,为数不多的留日学生毫无疑问会得到第一批录用;他如果能抢先出现在牙克石,在日军入城之前便理顺与他们的关系,这不是锦上添花之举吗?这样判断斯仁达喜截击我哥哥的动机当然符合他最初几年在兴安北警备军的表现,但是联系到他从诺门罕战场上率兵脱离战场的行为,又多少让人们怀疑他如此急切地挤入日本人的决策圈子里是不是另有企图。真要说斯仁达喜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潜伏下来了也未尝不可。对于你们这些现在阅读这篇小说的人来说,赛吉拉夫和斯仁达喜截击我哥哥的行动中,有很多疑点,事实也的确如此。

现在再来看一看我哥哥的死给我带来了哪些变化。

首先我放弃了南下北平的打算,凭借熟练精通的日语,很快在兴安北分省警务厅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职位(现在一些细心的读者已猜出我是谁了吧)。之后我在日、满、苏、蒙“满洲里边界会议”上负责警卫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受到关东军海拉尔宪兵队首脑的赏识,从此官运亨通,一直干到出任相当重要的警务厅警务科二股股长的职位,这个股专门负责一些涉及国家防务案件的侦破。此外,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忘记我哥哥苏和是怎么死的,平时便留心着赛吉拉夫、斯仁达喜和图布新贝子的行踪。

真是冤家路窄,木桥一案死了这么多日本关东军参谋人员,一下使赛吉拉夫等人成为嫌疑犯,我能不高兴吗?

我不想用“复仇”之类的词汇,我只是坚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们肯定都已知道我的真实面目了,对,我就是负责侦破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的赞布拉警官。

我哥哥死去的那年冬天,我正在奉天读书,收到我母亲写来的书信后,我就知道我的一生被某一只巨大的手无情地改变了方向。

注释

导致多名日本人死去的查干布拉克木桥案,发展到这里,似乎已接近尾声。只是由于索伦旗警务科长道尔吉又发现了几条线索,整个案件便有了远远不同于往日的面貌。

那是一个下午,在赞布拉警官的办公室里,道尔吉与赞布拉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望着坐在对面的道尔吉,赞布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逮捕那几个人的证据不足?”

道尔吉显得自信心有点不足:

“我想,起码对图布新贝子来说,是这样的。”

“何以见得?”

“我又新发现了一个线索,”道尔吉摘下警帽,把它拿在手里,“从这个线索推断,逮捕图布新贝子的证据不成立。”

赞布拉的脸色很难看,他没好气儿地问:

“什么新线索?”

道尔吉咳嗽了两声,说:

“今天上午,图布新贝子的太太领着女仆斯普勒玛来到旗里找我,斯普勒玛承认被图布新贝子强奸的事实……”

赞布拉打断他的话:

“强奸一个女仆与本案有何关系?”

“有关系。”道尔吉说得比刚才连贯多了,“图布新的太太和女仆斯普勒玛都承认,图布新耳后、手背等处的伤就是在强奸过程中被斯普勒玛抓伤的。”

赞布拉冷笑着:

“那又怎么解释他深夜独自一个人骑马经过出事地呢?”

“斯普勒玛事后哭闹不止,惊动了图布新的太太,谁都知道这老太太可是个厉害角色,马上就要给图布新一点颜色瞧瞧,吓得图布新贝子不顾月黑风高,一个人落荒而逃,所以才经过了出事现场,并被斯仁达喜和帕格玛看到眼里。”道尔吉说完,长出了一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赞布拉用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脸上的表情渐渐恢复常态,他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说:

“好吧,我负责把这些新情况反映给厅长大人,让他最后定夺。”

两天后,赞布拉警官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阅读道尔吉派人送来的一份报告。无疑,道尔吉的这份报告又改变了我们对本案的一些最初看法。由于它如此重要,现在我就把全文抄录在这里,供大家重新认识查干布拉克木桥案。

关于赛吉拉夫不构成谋杀罪的报告

警务厅长官暨警官赞:

赛吉拉夫系查干布拉克苏木协和分会长。据查建国以来未有异常或不轨行为。日前以查干布拉克木桥案之嫌疑逮捕在押,即涉嫌谋杀罪。捕前警方依据为:一、有证人证明该员于案发前出没于出事现场附近;二、于该员家中发现一沾满泥土沙粒的马靴,推测后,马靴上之泥土沙粒来自发案现场。本官近日调查后得知以下情况:

其一,该员之所以出没于案发地,概由看护马群之三马倌儿或病或其妻生子或外出未归,无奈间只好自己去放马(本文后附马倌儿乃登、仁钦、宝音三人证词)。

其二,既出没于现场,马靴上沾有一些来自发案地的沙土是情理之事。若每一个出没于案发现场的人都是凶手,这恐怕与情理事实不符。

其三,有证人证实该员于出事当夜在远离现场60里地的巴彦罕诺尔附近一牧户家中过夜。

综上各点,本官认为该员涉嫌谋杀罪不成立,拟转警务厅拘留,期间再查本案各疑点。

妥否望批复。

索伦旗警务科道

康德十一年七月五日

赞布拉警官放下报告,手抚额头,半伏在桌子上,心情很不愉快。久久地盯着报告中的“巴彦罕诺尔”,他觉得道尔吉警务科长差一点儿就接触到赛吉拉夫为什么出入案发地的原因了。是的,的确,赛吉拉夫的马倌儿们真的或病或其妻生子或外出未归,但这决不是赛吉拉夫自己去放马的缘由,真正把赛吉拉夫带到案发地的原因,是赛吉拉夫在巴彦罕诺尔附近养了一群马,注意,是偷偷养了一群马。大家都知道,根据满洲国《主要特产物专管法》,牛、马、羊等是战略物资,实行强制购销,即所谓牲畜和畜产品的出荷政策,也就是日本人所说的“战争搜荷方策”;尤其是军用马匹,强行低价出卖或无偿征用;各旗均设有军马验收站,将牧民的马匹登记造册,需要时随时出荷,根本不允许私养军马验收站掌握之外的马匹。

赛吉拉夫熟悉索伦旗的地形,巴彦罕诺尔附近湖泊众多,河流密布,沼泽绵延,正是隐藏马群的好去处,赞布拉也只是在调查查干布拉克木桥案时才知道,熟悉这一带的人可以蜿蜒穿行于沼泽间直达那一片天然草场,据说那草场极平坦辽阔,周围林木也会在那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也就是道尔吉在报告中为什么会提到赛吉拉夫在出事的夜里会出现于巴彦罕诺尔的真正原因。他偷养的那群马就在巴彦罕诺尔附近的沼泽里,他能不去那儿吗?

据此当然可以说赛吉拉夫具备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明,他不是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的制造者,谋杀罪对他也不成立,但是赞布拉坚信,逮捕他没有错。不说他在呼伦贝尔青年党暴动和中东路事件中的表现了,单就他触犯《主要特产物专管法》私养马匹这一点,便足以逮捕他并移交海拉尔宪兵队。再说,巴彦罕诺尔地形那么复杂,现在只查清他私养马匹这一条罪行,谁知道他在巴彦罕诺尔藏了别的什么呢?以他是苏蒙间谍这一假设出发,巴彦罕诺尔也许隐蔽有地下电台也未可知。

他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慢慢踱着步,心里不去想“复仇”之类的字眼。没办法,赛吉拉夫自己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这个案子都与多年前死去的副都统衙门左厅官员苏和无关。

赞布拉相信这一点。

他把道尔吉的报告放入写有“缓件”字样的夹子内,轻轻地点燃了一支烟。

岗楼的关东军士兵把证件交还给道尔吉。

他启动三轮摩托车驶向海拉尔。这里是城外的最后一座岗楼,驶过一片大约三四里地的松林与沙丘地带,前面便是他的目的地了。

道尔吉要赶在天黑前见到赞布拉。

他已经证实,出事那天晚上,帕格玛的婆婆确实从塔日根诺尔苏木来看望两个孙子,并住在帕格玛的包里。换句话说,如果帕格玛要想与斯仁达喜幽会的话,除了选择野外僻静之处别无它法。最有价值的一个线索却是查干布拉克苏木一位著名的酒鬼提供的,他说那天亲眼目睹了斯仁达喜和帕格玛的身后存在着一个跟踪者;当时他刚刚从醉酒后的昏睡中醒来,躺在草丛中,先是帕格玛和斯仁达喜走过去,他正要探头窥望他俩有没有亲昵举动时,听到不远处又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他乖乖躺在那里,只见一个幽灵似的身影飘过去,对后面这个跟踪者丝毫没有察觉。道尔吉马上从这个跟踪者身上嗅出了一点什么。他要见到赞布拉,告诉他,图布新、赛吉拉夫、帕格玛和斯仁达喜都不应该蹲在宪兵队的监狱,真正应该去那里的另有人在。

道尔吉不愿意本案中出现蒙冤者,其实也有他的目的。

从最近的时局看,日本人能在呼伦贝尔呆多久,真成了应该仔细考虑的问题。怎么看,怎么觉得日本人前景不太明朗。作为土生土长的呼伦贝尔人,道尔吉不能不设计一个用于日本人失败之后的步骤,日本人可以一走了之,可他除了这片故土之外还能去哪里呢?正是基于这些考虑,他觉得不能太苛待自己的父老乡亲,能应付一下日本人的地方就应付一下,最好别给人留下一个忠心耿耿服务于日本人的印象。

摩托车拐过一个沙丘,大片的松林在车灯下闪烁着诡谲多变的影子。道尔吉想起在查干布拉克木桥边,刚开始破案那天早晨,自己告诉赞布拉附近住有图布新贝子时,赞布拉脸上露出的诡秘的笑容。是啊,在整个破案工作中,赞布拉的表现越来越让人费解。

道尔吉已不可能最终理解赞布拉了,他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死神像以往一样,忽然来到他的身后。

摩托车颠了一下,道尔吉的思绪中断了,这仿佛是个先兆,那颗守候已久的子弹呼啸而来。道尔吉先是看到松林里火光一闪,而后是刺耳的枪声,他感觉到脑门一热,一片巨大的黑暗袭来,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疲惫淹没了他。道尔吉似乎飘起来,沿着那黑暗滑下去,很轻盈地。

手下人通知完道尔吉的死讯,悄然退出。

赞布拉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脸上毫无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从梦里醒来,吃力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他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举动。窗外夏天的阳光柔和地洒进来,照在他手里的那张相片上。他流泪了。相片上是他的哥哥苏和,那么年青地笑着。

人的感觉是有趣的,有时,会在痛苦里揉和着快乐,有时,绝望深处闪烁出些许的希望,世无绝对,这句话体现在除了死亡之外的一切境况中,不,甚至死亡也会遗留下一些东西,永恒的意义在于:保留下来的不一定是事物的形式或全部,转换一下亦或少许的部分,可能会存留在漫漫长夜中,时光流逝,并不改变。照片上的哥哥,为赞布拉留下什么呢?

密谋

会议已经开完了。

决定组织一次爆炸案,除掉关东军独立混成七十三旅团长永野信雄少将,这肯定会在呼伦贝尔地区引起震动,使人们相信地下组织并没有被消灭,斗争仍在继续,同时破坏日军企图在海拉尔筑垒地带抵抗苏蒙军的长期计划,据说永野信雄少将是关东军里数一数二的筑垒地带防御专家。

我们已经提及的帕格玛的丈夫阿迪亚接受了分配给他的任务,侦知永野信雄少将乘坐哪辆车,通知爆炸行动组。

大家是单独离开这间位于海拉尔河东一条僻巷深处的房屋的。

多年以后,研究呼伦贝尔地区地下抗日运动的人们发现,这一天是康德十一年(1944年)七月十日,星期一。

刚才,大家用短波收音机收听了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广播,得知日军处境越来越不妙了。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美军轰炸机随时可以轰炸日本本土。

与爆炸行动小组约好上午9时36分在草市街的老边饺子馆门前碰头。

拐过十字路口,阿迪亚不紧不慢地走着。

由于妻子帕格玛的被捕,虽然第十军管区已不让阿迪亚带兵了,但是弄清旅长永野信雄少将的行踪,对阿迪亚来说却并不是太难的事。他只是随便翻了翻军管区司令部的值日表,便推测出永野信雄少将今天要来国军第十军管区司令部,时间是上午11时。他又去司令部参谋处,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儿,得知永野信雄少将一行乘坐三辆车:少将本人坐在第一辆车里,第二辆车中押有几名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的嫌犯,最后一辆是卫兵们的车。

想到妻子帕格玛,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

应该说,美丽的帕格玛能够嫁给他,还多亏了那场暴风雪。如果她家的羊群不是在春天的暴风雪中冲入湖中全部冻死的话,如果帕格玛的父亲不是急于重新拥有一个羊群的话,他的求婚肯定会被拒绝;在那场罕见的暴风雪里,全旗只有阿迪亚一家丝毫没有损失,这部分地要归功于他父亲选择的冬营地的位置。于是大灾后的人们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过去便以富裕著称的阿迪亚家。那一年夏天帕格玛嫁给了阿迪亚,虽然有传闻说帕格玛有个情人,但阿迪亚丝毫不在乎,他沉浸在终于拥有了帕格玛的巨大幸福中。后来,相继有了两个孩子,他期待中的帕格玛的转变一直没有到来,帕格玛对他还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如此,有无数个夜晚,望着身边的帕格玛,阿迪亚都有一种同床异梦的感觉。面对帕格玛的冷漠,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当年的求婚是不是对呢。到如今他也不愿意想那年送去500只羊给帕格玛父亲的举动是不是太像某种交易了。

结果已经很明显,那就是他的婚姻并不美满。他不知道自己怎样赢得那一颗心。

阿迪亚远远地看到老边饺子馆。

那个头戴藏蓝色礼帽的中年男子就立在饺子馆门左边的电线杆下,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他走过去,似乎是无意地回头张望了一下,确信后面没有跟踪者之后,阿迪亚才来到那中年男人身边,随便地问了问:

“你这是《满洲日报》?”

“是。”那中年人问道,“你想看?”

“不,是今天的?”

“不,是三天前的。”

暗号相符,阿迪亚知道对方是爆炸行动组的人。他在与那中年人交错而过的时候,留下这样一句话:

“上午11时,第二辆车。”

三辆车相继开出宪兵队的监狱。

赛吉拉夫尽量把身上的脚镣弄得舒服一些,脚镣的碰撞声让赞布拉越来越高兴,他经手的案子总算有结果了。赞布拉警官笑了。

我看是要审一审了。赛吉拉夫又去抓脚镣。

图布新贝子求他:“拜托,别把那东西弄得这样响好不好?”

“行啊,怎么不行。”赛吉拉夫认真地瞅着图布新的眼睛,小声说,“是紧张吗?”

“紧张?看你说的。”图布新贝子没好气儿地说,“我出生入死那会儿……”

“是啊,呼伦贝尔谁不知您和胜福、车和札的那段故事呀。”赛吉拉夫的脸上挤出一些笑容。

“过奖了,还是英雄出少年,怎么说咱还没把事儿闹到国外呢。”图布新也盯着对方说。

“唉,贝子爷。”赛吉拉夫叹了口气,“我只是遗憾自己没有完成那本《佛教传入蒙古考》,总是没时间写作。现在可好,蹲在牢房里,自由都失去了。”说着,他看了看身后的斯仁达喜和帕格玛。

这两个人紧挨着坐在那里,斯仁达喜平静地看着赛吉拉夫,待他扭过头之后,斯仁达喜对帕格玛说:“还记得当年你出嫁的头一天,我给你念过的那首布朗宁的诗吗?”

“记得,当然记得。”帕格玛说,“你还能背诵给我听吗?”

“可以,为什么不呢。”想了一会儿,斯仁达喜轻轻念道:

“我究竟怎样爱你?让我细数端详 / 我爱你直到我灵魂所及的深度 / 广度和高度,我在视力不及之处 / 摸索着存在的极致和美的理想 / 我爱你像最朴素的日常需要一样 / 就像不自觉地需要阳光和蜡烛 / 我自由地爱你,像人们选择正义之路 / 我纯洁地爱你,像人们躲避称赞颂扬 / 我爱你用的是我在昔日的悲痛里 / 用过的那种激情,以及童年的忠诚 / 我爱你用的爱,我本以为早已失去 / (与我失去的圣徒一同);我爱你用笑容 / 眼泪,呼吸和生命!只要上帝允许 / 在死后我爱你将只会更加深情。”

帕格玛的眼泪早已流下,她握住斯仁达喜的手说:“你说我们还能够得到自由么?”

“最普遍的丧失自由的方式,就是那种为了自由而丧失掉自由的做法。”斯仁达喜问她,“你说咱俩也属于这一现象吗?”

帕格玛刚要回答,地下抵抗组织的炸弹被引爆了。与此同时,赞布拉警官惊叫一声。

冲天的火光一闪,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载有查干布拉克木桥案几名嫌疑犯的小汽车被掀翻在路旁,燃起熊熊大火,硝烟顿时弥漫四周;半条街的窗户玻璃都被这一爆炸震碎,行人死伤惨重,哀号声像是有人指挥一样突然爆发;邻近几个街道的人涌向这里,警笛由远及近地响起。也许细心的观察者可能发现了,载有永野信雄少将的第一辆车,不但没有停下看一看爆炸现场,反而加速疾驶,竟自奔向满洲国第十军管区司令部。

这一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也是写到这里,才发现热闹了好一阵子的“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竟有一个如此血腥的尾声。去押解图布新等人时,赞布拉警官的反常举动,现在看来,已经预示了即将发生的灾变。当时,赞布拉警官完全没必要去位于东山上的宪兵队监狱,小汽车开出警务厅大院时,赞布拉正与卫兵们立在岗楼边吸烟,那司机停下车,向赞布拉借个烟头点火,顺便谈到去东山宪兵队监狱押犯人。赞布拉一听今天要在军管区司令部审讯“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的嫌疑犯,两眼马上闪烁出兴奋的光芒,他立刻钻入小汽车,踏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小汽车上的大火越燃越旺。

我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呆呆地望着。那辆在烈火中不断扭曲着的小汽车就像是命运之手,正把我生命里一段最珍贵的岁月抹去。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耳边似乎有一个人在低语:

那天夜里,我并没有跟踪帕格玛和斯仁达喜,那是我的幻觉,真的,我发誓,那是我的幻觉。

汽车在火光中飘起来,像一块红色的绸子,迎风招展,甚至可以听到呼啦啦的声音;是帕格玛的笑,在空气中久久地回荡,仍是那么动听,差不多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骑在马背上,她那充满无限憧憬的笑声。

我在我的幻觉里消失……

让我出场吧

写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办法呆在幕后了,我只能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告诉你们“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的真相。

其实,我就是帕格玛的丈夫——阿迪亚,从开始写小说的标题《断言死亡》,我就在犹豫,我是在序篇中出场呢,还是结尾时忽然显身给大家一个惊喜,严格地说,在写作这个小说的整个过程中,我都没有解决好这一问题,于是弄得你们每隔一段文字便可以感受到我若隐若现地存在(但愿这一存在方式只是有助于你们了解案情的发展)。

事已至此,现在就让我揭开谜底吧。

那座桥是我破坏的。根据地下抵抗组织的情报,关东军为了展开对苏防御作战的最新布置,特派第三方面军参谋部的一批参谋人员前往苏蒙边界一带,重新研究那一片国土上的山川河流,准备制订新的防务计划。鉴于此,地下抵抗组织特派我伏击这些关东军参谋人员,破坏关东军的防御布置。我熟悉边界一带的地形,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在查干布拉克木桥下手最合适,那里距我家不太远,木桥的状况与构造我是了如指掌,所以我深夜前往执行此项任务。

木桥被我弄得绝对经受不了一辆汽车的重量以后,我正欲离开那里,却非常意外地听到一串再熟悉不过的笑声。

没错,正像你们猜到的那样,我看到了正在幽会的帕格玛与斯仁达喜。你们大概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与绝大多数看见妻子不忠行为的丈夫一样,怒不可遏,差点儿跳出来,扑上去教训一顿斯仁达喜。

但是帕格玛那不可抑止的欢乐语调促使我改变了主意,安静了下来。直到他们亲热完了,偎依在一起离去后,我才茫然地沿着伊敏河跟了过去。完全是偶然,路过桥头时我看见写有桥名的木牌,灵机一动,顺手拔下,夹在腋下跟踪他俩。待两人分手,斯仁达喜走了,帕格玛进入包里之后,我就把那木牌丢在自己家蒙古包的外面。

也许我是这么想的,明天日本人跌入河里淹死,警察与宪兵追查起来,凭这么一块写有木桥名的木牌,帕格玛可能会陷入某种不太妙的境地。

后来帕格玛果真被捉到海拉尔宪兵队的监狱里。我以为这种惩罚对她已经足够了,没想到命运竟把她推向死亡。

地下抵抗组织又策划了一个爆炸案,欲炸死关东军独立混成七十三旅团长永野信雄少将,我在打探这位将军日程安排的过程中,无意间得知,永野信雄少将前往第十军管区司令部时,顺便带上“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的几名嫌疑犯,大约是想会同第十军管区的司令长官一道审讯他们。我在向负责爆炸案的小组传递情报时,把押有帕格玛他们的第二辆车说成是永野信雄旅团长的专车,于是地下抵抗组织准备的炸弹,成为我的复仇女神。

你们不必为我担心,地下抵抗组织不会疑心我故意传错了情报,一则日军高级官员随时改变行车顺序是个经常性的保护措施;二则谁能想到我会加害自己的妻子呢?这从他们继续委派给我重要使命上可以看出。

解放以后,我由于是地下工作者,受到人们极大的尊敬,分别负责过好几个部门的工作。我以为我早已忘记“查干布拉克木桥案”了。

经历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很快忘记了蹲牛棚的岁月,参加了一段深化改革开放的工作,由于身体状况不佳,便离休回家。

今年是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报社的人来采访我,让我谈一谈当年的斗争,于是当年的人们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孛·额勒斯,这样写行不行?

行倒是行,只是你说是你为了复仇而故意传递错误的情报,加害自己的妻子,这与革命者的形象不符。

我这是为了突出悲剧性,才这样安排的情节。你难道认为当年那样险恶的环境中,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我觉得,当年日本人能够侵略中国,起码有一条是因为咱们中国人不团结,像汪精卫、满洲国什么的。所以在这篇小说中,我想表现一个危险来临时人们都做了什么的过程。

你真的跟踪过帕格玛?你是故意传错情报么?

你想想,英雄也有不被人接受的一面;懦夫呢,仔细分析,可能也不是一无是处。

也许是我的一种幻觉吧!放在小说中,可以吗?

坐在久没有人来的书库中,孛·额勒斯的面前放着一个写有“查干布拉克木桥案”的档案袋。他拿不定主意,到底看不看这本陈旧的档案呢?他想起塞涅卡的一句话:

什么是死亡?既是一种转移,又是一种结束。我不害怕结束,这就与没有开端一样;我也不害怕转移,因为我决没有固定的区域,在哪里都一样。

真的吗,有那么一种幻觉……

责任编辑 高颖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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