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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故事的小伙伴

2015-12-16江剑鸣

四川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生娃油坊娃子

◎ 江剑鸣

六一儿童节前后,磨刀河的热头就已经很猛烈了,晒得地里的麦子一片金黄,油菜黄里泛白,晒得白石包上冒着热烟。从早到晚,从老垭山一直晒到白梁垭,树叶都晒得蔫瘩瘩的,知了被晒得在树阴里懒洋洋地抱怨,河水都晒得温嘟嘟的了。

我们在学校里,先是学雷锋做好事,背诵领袖语录,后来是“破四旧”“立四新”,开“活学活用”讲用会,再后来天天参加辩论会和批斗会。今天批判张三,明天斗争李四,弄个高板凳站起,糊个高帽子戴起,找块小黑板挂在那人的颈脖上,把那人的名字倒着写,还打上一个红叉叉。高年级的学生到外公社外县串联去了,走州吃县,叫人羡慕嫉妒恨。有个老师写标语,神天鬼戳在“谁反对文化大革命,我们就砸烂谁的狗头”这句话中的“反对”前边多写了个“不”字,立刻被民兵捆起来,说是现行反革命。有个老师喝醉了酒,跟人打架,打碎了领袖石膏塑像,也被立刻捆起来,关进戏楼地下的黑屋子。公社的高音喇叭天天在吼,我们听不懂吼的是啥,幺娃子老汉说吼的是南斯在拉夫,挨了一铁托,恩维儿不去救,还在喝茶。广播喇叭里还唱歌“沈格仇成立了,张梁刘张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那时候把地富反坏右和当权派通称牛鬼蛇神,常常一起批斗游街。至于沈格仇,我以为是一个人的名字。后来才晓得,是省革命委员会筹备组的简称,张梁刘张分别是四个大领导,张国华、梁兴初、刘结挺、张西挺。公社坝子里偶尔也放电影,新闻简报,帝修反在打越南,飞机大炮,枪声不断。在我眼里,这世界很不安静,太热闹,太不平凡啊!

老师们写大字报搞阶级斗争,忙得不亦乐乎,谁也不说上课的事情。春上,学校干脆放假了。我们几乎是欢呼着冲出校门的啊!

这个季节,只要天晴,每天都是我们这伙娃儿的节日。油坊塘便是我们的乐园。秋波娃、猫儿娃、木康娃、幺娃子、润生娃、讨口子、冬娃子、八寿娃,我们这伙晒得黝黑的精勾子娃儿,便如脱缰野马,相约在油坊塘,跳进水里,洗洗垢痂,再扎猛子,撂把子,打密尔跟头,顺便再撵桃花板,捉红尾子,摸麻鱼子。磨刀河的人说的精勾子,就是光屁股的意思。

“看,看,冬娃子来了。”顺着讨口子的手指,冬娃子从麦地边冒了出来。

“木康娃还在塞饿子,皮梭梭的。”秋波娃刚跑拢,边脱裤子边说,表明他行动迅速,一点都不皮。我们骂人吃饭叫塞饿子,骂人行动慢叫皮梭梭。

“幺娃子说拿雷管来,尽谝嘴,肯定拿不来。”猫儿娃显出非常不屑的神情,顺手抹一把鼻涕,往石包上一甩。

我和讨口子每次去得最早,走得最晚,还觉得没有玩够。

一伙精勾子娃儿,在水里尽情疯耍,狗刨瘙,扯撂把,翻跟斗。有时还爬上水牛背骑牛玩。玩累了,出水来,在石头包上晒热头。一年到头没见过油荤的肚皮,紧紧贴在脊梁上,黄皮寡瘦,晒得漆麻光黑,活像一群小猴子,在石包间跳来窜去。躺在大石包上,仰板八叉,脸朝天空,小雀雀也指着苍天。天上飘过白云,时而也飞过一群乌鸦,“嘎嘎嘎——”或者一群吃麦子的麻雀,“叽叽叽叽——”。遇着打白雨后突然晴朗,常常看到彩虹,一头扎在老垭山后,一头扎在白梁后,五颜六色,鲜艳极了。我们有时候也在水里吐彩虹,背对热头喷水雾,水雾里就出现一条小彩虹。尽管缺吃少穿的日子,但每到这些时候,我心里都还是快活极了。

水里疯耍够了,石包上晒够了,又在沙洲上疯一阵。有时候,沙洲上起了烟雾,朦朦胧胧,庄稼和石包都笼罩在一片神秘中。我们玩打仗,躲猫猫,或者在石缝里掏鸟蛋。有时候,秋波娃爬上大石包学杨子荣,扯起破喉咙吼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我气冲霄汉……”那一高腔,吓得沙洲上的斑鸠扑棱棱飞起来。那时样板戏才在开始流行。我们在石包下应和:“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秋波娃冷不防撒一泡尿下来,惹得大家向石包上扔土疙瘩,打得他跳颗颗。有时候,热头阴了,我们也躲在大石包后面,听八寿娃唱骚歌。我那时只会唱语录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八寿娃唱道:“龙安山河包对包,女娃子比婆娘家还骚,婆娘家还在讲价钱,女娃子已经捋裤腰。”“龙安山河沟连沟,我和妹儿比斑鸠,我的斑鸠不点头,妹的斑鸠不拶口。”我们听得似懂非懂,晓得肯定不是好歌。有人说:“木康娃,莫告老师哈!”木康娃委屈地说:“哪个龟儿子喜欢告状!”突然,不知道谁吆喝一声,大人来了,我们便顿作鸟兽散。这样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街上的戴高帽子斗人游街一类,已经毫不吸引我们了。

有时候,大家不免也来点更荤的,逆疯一阵。

“八寿娃都长毛了哦!”木康娃一声喊。

“都翘起了,是不是想媳妇了哦?”猫儿娃应和。

“看哈!看哈!”大家起哄。

八寿娃立刻骂人:“看你妈!”

大家撵上八寿娃,七脚八手,把他按翻在沙滩上。

“给他筑个沙屁眼儿!”不知道谁乱喊一句。

八寿娃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捂住下体,边骂边跑:“我弄你妈!我弄你妈!”一群娃儿在后边追赶,朝他身上撒泥沙。一个个跑起来,小雀雀在裆下铃铛般甩动——多么生动的场景啊!

互相喊小名是磨刀河的传统。小名就是书上说的乳名。即使是三四十岁的人,猛不丁哪天还有可能被直呼一声小名呢。乳名,相对于后来的学名。学名,又叫大名。山乡里,有些农民一辈子也没有大名。他们认为,读书人才配有书名学名,大人物才配有大名。一介草民,只要有个小号,牛娃子狗娃子猪儿子,都行。

小伙伴这个词语,也是近年才流行的书面词语。我们那伙人被街上的大爷大妈称做烂杆子,半截子幺爸儿,说我们成天莫日丢叉子,扯把子。秋波娃的爷爷甚至把我们这群娃儿喊作砍脑壳的些。冬娃子老汉把我们叫做碎崽崽些——他是遂宁迁移户,会做木匠活,操浓重的南边县口音,“菜籽发发飞飞房”那种。现在想来,称烂杆子,真的比较形象。我们这伙,夏天全打光脚板。没钱买鞋子穿啊!那时候地上没有现在这么多玻璃渣,最多不过踩上一坨牛屎粑粑罢了。我们穿着大洞连小洞的破衣衫,脏得不能再脏了,纽扣都没有,常常扯一截葛麻藤拴在腰上,跟逃难的差不多。我们喜欢过热天,热天可以少穿衣裳啊。没钱扯布缝呀!至于下了河坝,周身剐个溜光,一个个精勾子乱窜,反倒自由自在。猫儿娃残疾,没法做事情,只有成天莫日地耍。秋波娃从小死了父母,是孤儿,跟着七八十岁的婆婆爷爷过,婆婆爷爷管不住,可以放心大胆地耍。木康娃总是偷着跑出来耍。我和讨口子,稍一有空,把猪草背篼藏在石包后,就往油坊塘钻。纯粹就是一伙野孩子啊!

磨刀河的人给孩子取小名,讲究越卑贱越好。似乎草民的身份低贱,就不该配有好听的名字。他们说,名字莫取大了,大了受不住,要逗惹波杂,就是要生病或者短命的意思。他们常常以动物取,牛娃子狗娃子猪儿子毛娃子猫儿娃,或者以植物取,芝麻娃木康娃核桃娃林娃子,或者以季节取,春林娃冬娃子秋波娃腊娃子。至于取名讨口子,名字贱到无法再贱,其实是希望娃儿身体健康,不逗波折,大人好带,并且取其反义,希望孩子将来有出息——据说朱元璋就是当过讨口子的呢。也有期盼娃儿长寿的,如八寿娃长娃子。在我的精勾子小伙伴中,润生娃是一个特例,这名,洋气,不像小名,娃字是大家习惯性加上的。后来在前边加上姓氏,就成了他的大名。

即使是取大名,不过是姓氏加上字辈,再胡乱地取一个字了事。多是女孩子选芳芬秀莲蕙兰碧珍,男孩子选文武斌林贵富友军,或者紧跟时代,学东、学工、学农、卫红、卫东、卫彪。还有取卫国、卫民、卫党,但后来遭批判,说是反动极了,想保卫国民党——这是后话。甚至有直接改名某文革某敢闯的呢。若干年后,才得知,取名跟风的,在中国,大有人在,把政策、计划、方针、路线这些词儿都能取进名字。那时候,娃儿上学时才取大名。哪像如今,时兴数笔画,讲究天格地格,从娃儿怀进肚皮就开始谋划给孩子取名字,取到孩子要上幼儿园了,还没有取好。

油坊塘是我们这伙喊小名的精勾子娃儿的乐园。水塘面积足有两个足球场大,但没有波涛和急浪,水面平静得像一面大镜子。水浅,只淹没过小娃儿肚皮,中间最深处也只淹过矮娃儿的头顶,相对安全些。左岸有一座供全公社榨菜籽油的磨坊和榨坊,水塘以此得名。塘边是磨坊的水堰,堰盖上生长一排麻柳树,三层楼那么高,枝桠斜横到水塘上边,有几根枝桠斜掠水面,随流水荡漾。几头水牛,在树阴下卧水,也常常成了我们的玩具。油坊旁边是梯田,种着油菜小麦水稻一类庄稼。大人们批斗了张三李四王麻子,还得在田坝里做活路挣工分。他们在田坝里朝着油坊塘喊:“猫儿娃,你妈来了,还不跑!”“木康娃,你老汉喊你回去引娃儿!”右岸是一滩沙洲,生产队种着些花生玉米之类的庄稼。沙滩地里密布着大石包,房子那么大,或者几块石头垒起楼房那么高,威武,苍黑,上边还长着些毛绒或者野蒿。石缝里常常藏有鸟窝。我们有时候到石头包后面去躲猫猫,掏鸟蛋,或者玩打仗。上年的玉米杆疙瘩,像扔手榴弹,还能炸起一股烟尘,有点电影里的战争镜头效果呢。

沙洲的东边是磨刀河的主流,有个大塘,叫马家黑瓮潭,很大,很深。据说黑瓮潭隔两年就会淹死一个人,有洗澡淹死的,也有两口子吵架女人来投河的。秋波娃爷爷说那是龙王爷招了驸马或者娶了儿媳。我们娃儿家不敢下去。我们只远远地看。那潭长,有两百米长,岸窄,很高,岸壁石岩有两层楼房那么高。石岩上还矗立着比楼房还高大的黑石包。水黑黢黢的,看不见底,吓人。但常有会水的大人在里边游泳,他们不怕水深,更不怕淹死鬼。有一年,讨口子的老汉捡了背篼干柴去街上,卖了几角钱,买盐巴,晚上,生产队当做资本主义弄去批斗,他从会场里跳起来就跑,边跑边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一群人打着火把在后边追。那场景,外人会误认为是少数民族在搞什么宗教祭祀呢。他一口气跑到马家黑瓮潭,“噗通”,一跟头栽下去。追的人看见当事人投了河,报告给县上下来驻队的干部,那干部是个部队转业的参谋,一听要出人命,直接就瘫软倒地。人们举着火把循着河道边呼喊边寻找,讨口子的老汉却悄悄地从对岸钻出水,躲在石包后面看闹热,等到人们寻到下游,他又游过来,跑回家睡觉去了。我那晚没有追赶上打火把的人群。人跑了,自然就散会了,没有了闹热,我就从漆黑的小路摸回了家。第二天听讨口子摆起,我惊诧不已:“昨晚黑那可是黑莫冬冬的啊!你老汉不怕水鬼扯脚脚?”

下街子尽头是铁索桥。我们不叫东街西街,而叫上街子下街子。桥下有一个大水潭。磨刀河从水潭下分了叉,油坊塘这边是小支流。桥下水潭与马家黑瓮潭和油坊塘形成三角。潭水比油坊塘深些,水流急,波浪大,但又比马家黑瓮潭浅些,因为看得见水底。遇着出热头的天气,生产队在附近做活路,歇气时候,有许多大人也跳进去洗澡。一些人在桥下游,一些人在桥上看,或者在桥头亭子里歇凉。上面的吆喝水里的人,水里的人招呼桥上的人,热闹啊!我们那时候都不说游泳,都说洗澡。但我们这伙精勾子娃儿,一般不选择铁索桥潭。离家太近,大人们容易发现,要喊回去做事,或者做作业。十个大人有九个都反对娃儿下河洗澡。离街太近,过桥的人多,男女老少,瞧着精勾子光屁股,要起哄嘲笑。那时候,我们连正经衣裳都不全乎,哪来钱扯布缝窑裤儿?十七八岁打精勾子下河洗澡,在我们眼里,正常事呀!

小娃儿一般不选择铁索桥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里多次摔死过人。

那座铁索桥桥索是老式铁链,上面铺上木板。桥索晃荡,木板常常断裂掉落。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一天,小学老师带着学生去桥那头坪上割麦子,回来时,见桥下许多人洗澡,桥上桥下呼应着看闹热,人多,桥旧,晃荡中,铁索突然断裂,桥上的人像飘木叶子一样,连同桥板跌落下去。有的掉进水里,很快有人救起来,有惊无险。有的掉在干河坝石包上面,脑浆迸裂,当即毙命。猫儿娃才三四岁,挤在桥上看闹热,跌落了下去,摔在沙坝里,没摔死,手脚却摔成了终生残疾。街上的大人都叫他猫儿爪手,或者猫儿Bai子。没有Bai字,后来的生产队记分员不写人家大名,偏偏写一个足字旁,一个拜,生造一个字出来。我们娃儿家反倒只喊他猫儿娃,不提及人家的不幸。

那桥座,东边连着白梁垭,西边连着老垭山,或者说东边连通利州青川广元,西边连着龙安府和松洲松潘,是交通要津呢。据说有几百年历史了,桥也断过N次,但每次断后就会立刻修复。就在猫儿娃不满十岁的时候,一个阴冷的下午,刚放学,我背诵着领袖语录往回走,突然看见街上的人慌乱喧哗,往铁索桥跑。我跟着跑去,看闹热是我们的本能。原来是桥又断了。几根老式的那种环环相扣的铁链子,悬挂在桥头石壁上,在寒风中一甩一甩的。铺桥的木板散乱地掉在河坝里,有几块还正朝下游漂流而去。几匹牲口在对岸桥头堡上嘶鸣,那声音在寒风中,像刀子划过冻冰,格外刺耳,格外悲切。一打听,原来是几个吆牲口去松潘的文县人,摔下去了。这一带常有文县人或者松潘人吆牲口路过这座桥。据说,当天,牲口整死舅子不上桥面,吆牲口的人气不过,自己先上了桥,走到中间,桥断了。有人说动物有灵异感,不知道是真是假呢!大人们正在水里头和沙坝里抬死人和伤员。那正是刚刚开展轰轰烈烈的学习雷锋活动时候,我觉得那些去抬伤员抬死尸的人,就是在学雷锋做好人好事。当时我非常感动,也要跑桥下去帮忙,被几个老年人大声断喝,甚至臭骂:“碎龟儿子些,搞快滚远些!”有个表婶说:“娃儿家火气小,看了死人不吉利,早些回去。”我跟讨口子悻悻返回。猫儿娃还在桥头亭子里蹲着看稀奇呢。

我十二三岁时,有一次,差点淹死在潭里呢。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死水鬼作祟。那时候,我已经在生产队正儿八经做活路,挣3分或者4分工分。我觉得在油坊塘里耍浅水,已经不过瘾了,就跟着大人去铁索桥潭里洗澡。有一天,刚涨了洪水后,雨过天晴,地上像下了火,热头闷得人周身湿漉漉的,难受极了,很想清洗一番。歇气时,我跟一群人下到铁索桥潭里。之前我已经游过对岸几回了。我估摸着距离,把头泌进水里,扯几个撂把子,脚就能够踩到底了。哪知道,那天的河岸宽了许多,几个撂把子后,估摸该踩到底了,一踩,空的,顿时慌神,哇哇大叫,身体便被水流裹挟着往下游晃荡而去。说时迟那时快,队里一个姓何的知识青年,三两把水游到跟前,救我起来。这事情,我专门写过一篇小文,收进了《遥远的酒香》。

那桥,很快恢复了。从七八岁起到十六七岁,我跟秋波娃木康娃讨口子冬娃子幺娃子们,从桥上往返,去对岸的白梁垭龙池坪李家山捡干柴。我们从桥上经过时,故意站在桥中间,叉开八字脚,使劲晃桥,比赛看谁胆子大,看谁不被晃荡倒。索桥在脚下悠悠晃荡,像荡秋千,又像坐船,感觉特别好耍。遇着大人路过,给我们一顿臭骂:“你们一个个龟儿子些,吃饱了撑的!把桥摇断了,绊死你们狗日的!”我们便落荒而逃。

上世纪七十年代,桥索由老式铁链换成了油索。本世纪初,改建成了水泥拱桥。现在,从铁索桥到油坊塘下边的岩嘴子,筑了一道长长的河堤,堵截了磨刀河的分叉,水流都归了马家黑瓮潭那边。油坊早已经废弃,沙洲与左岸连为一体,田坝辟作了新街。油坊塘不在了,大石包不在了,鸟窝不在了,斑鸠飞远了,麻雀飞远了,新街生长出一片高高低低的水泥小洋楼来。

唉!铁索桥,油坊塘,都成了磨刀河的历史。那伙精勾子娃儿,有的还在,有的也成了历史。

之后若干年,那伙精勾子娃儿早已经不再打精勾子了,都穿戴得人五人六了,但相互喊小名的习俗一直未变。从乡亲们口里,我断断续续知道他们一些情况。

“八寿娃?当兵去了。”“八寿娃?复员了。”“八寿娃?结婚了。结了个二婚嫂,到青川县去了。”之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猫儿娃?还那样吧。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猫儿娃的妈老汉跟猫儿娃的妹子过。”“结婚?脑壳昏哦!哪家女子肯嫁给他?”“生活?政府救济啊!”

“秋波娃?他本来从小就没了妈老汉,跟着婆婆爷爷过。婆婆爷爷死了,他把两间破街房卖了,光杆一人。后来土地下户,他就入赘到绵阳青义镇去了。听说现在在沙场筛沙,挣钱哦!”说话的人显出几分羡慕的神情。

“讨口子?如今儿大女成人了。他们那里扩建成新街,他们成了正宗的街上人了。生活?幸福着呢。”

“冬娃子?还在街背后坐。没有学他老汉的木匠手艺。其余情况,跟讨口子差不多吧。”

听到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热乎乎的感觉。

岁月是把刀,留着些人,也杀了些人啊!当我问起另外几个人时,心中就不再有那丝儿温暖了。

“润生娃?不在了哦。可惜啊!”回答的人停下脚步,叹一声气,摇一阵头。

润生娃的妈老汉本来是县城里的名门望族之后。他老汉祖上是外省派来管白马人的土司。他妈祖上是本县著名文人世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因为家庭成分,按当时的政策,被迁到我们这磨刀河乡旮旯当了农民。四兄妹中,润生行三,比我略大几岁。大约读到二三年级,他就回生产队做活路挣工分了。只有做活路之余,偷闲跟我们耍哈。润字是他们的字辈。他们家没有给娃儿取小名。大冬天,润生娃弟兄姊妹都只穿着破烂的单衣,边耳子草鞋,手和脚像冰水里刚洗出来的红萝卜,红噜噜的,透着亮呢。生产队大人娃儿都敢直呼他们一家人的姓名,虽然她妈老汉都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他们一家人见谁都低头哈腰,唯唯诺诺,低眉下气,好像他们一家人真的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若干年后,我似乎明白,他们那是在为祖上造就的特殊身分赎罪啊。但是,他们真有罪吗?什么罪呢?能赎得了吗?

那时娃儿们兴玩木头手枪,我不会做。冬娃子的老汉是木匠,给他做了把木头手枪,粗糙得很,他别在裤腰上,洋盘昏了。我求他老汉做,他不肯。听大人说,润生娃的老汉玩过真枪,便找了块破木板,去求润生。我毕恭毕敬地叫一声润生哥,叫他老汉一声表叔。求人家蛮,客气是天经地义,何况我从来不对大人当面直呼其名。第二天到油坊塘耍的时候,润生就已经把做好了的木头手枪拿来给我了。那是全街娃儿中最好的木头手枪,比冬娃子那把好出许多倍。我弄根红布筋筋缀在枪把子上,别在腰杆上,在街上洋盘了许久呢。听说幺娃子也去叫润生老汉做木头抢,他老汉推说没有木料,没有时间,搪塞过去了。

那时候农村的男孩子,十七八岁没有订婚结婚,便会被邻里乡亲耻笑。由于特殊的家庭原因,润生娃二十好几了,没定到婚。直到土地下户,政策上取消了他家的特殊身份,他才入赘在中街子一户独女家。政策开放了,润生娃如鱼得水,先是种庄稼,后是包揽工程,组织人进山伐木。几年倒腾,居然成了街上的第一富户。养了一个女儿,渐渐长大。起了一座洋楼,豪华,气派,独立于老街,如独立鸡群的孤鹤。有年春节时我回街上,见到他,招呼一声润生哥,他立即掏出好烟,递过来,“嗯,嗯,回来了?哦,哦,我走了。”旋即,披着一件名牌大衣,风一般闪人。他老婆说他很忙,忙工程,更忙喝酒,忙打牌。我的工资还在每月六七百元水平时,他打一百元起的麻将,常常通宵达旦。街上人说,润生娃走过,衣裳角角卷起的风能够铲倒人了。正值政府评选冒尖户夸富的气候啊!我理解,这是过去受压迫太严重,一旦解脱,必然释放。过去受苦太多,逮着机会要享受生活。中国农民一夜暴富,小农意识膨胀,必然故意炫耀。是社会环境使然,更是没有文化没有远见小富即安小人得志的劣根性使然啊!

再后来不久,听说润生离婚了。在铁索桥那头裹了个有家室的女人,据说还没有原配长得好。女儿大了,跟母亲。润生的过错,净身出户,楼房归了女方。打牌输光了本钱,银行催还贷款,别人追还烂账。讨债的人常常追着屁股撵。不得已,润生逃离了磨刀河。桥那头那个女人也离了婚。他带着那女人去县城,卖小菜,打炊饼,但没安生多久,又离开了县城。一是收入太少,糊不了口,二是讨债人容易找到。听说他又生了病,无钱医治。于是,他又带着那女人跑青川县去打工。四五十岁的人,在建筑工地扛力气挣生活。N年之后,我向他一个亲戚问起,说他去年都已经死了,死在青川县那边,骨灰都没有运回磨刀河呢。唉,世事无常啊!

润生娃的妈老汉早已作古,埋在磨刀河畔,骨头化作了泥土。润生娃也作古了,骨灰丢在了异乡。那把木头手枪,不知道是润生娃亲手做的还是他老汉亲手做的,也不知所踪,恐怕早化作了灶灰或泥土,混迹尘埃了。后来我去看过润生娃的楼房,还在,只是满布尘灰和蛛网,显得陈旧与肮脏,孤零零地戳在中街子,曝晾在冬日的夕阳里。他的女儿已经招婿,生子,居住在里边。那天,寒风从巷子里刮过,卷起许多枯叶,从楼下刮过,一直刮向下街子。寒风过后,我的眼角滚落些东西,划过脸腮,冰凉冰凉的。

物是人非啊!

我曾经羡慕润生娃家会取名字。我们大家都有小名,他家直接取了大名,而且是非常文雅的名字。后来得知某伟人曾取名润之时,更佩服润生娃的老汉会取名。可惜啊,他的生命,并没有得到多少雨露的滋润,死的时候,应该不满花甲啊!他不幸的根源,应该是他没有珍惜生活,咎由自取。我曾设想,倘若润生娃当年暴富后,能够稍微地夹着尾巴生活,传承他父母家族祖上的书香遗风,坚持走正道,他现在不正在家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吗?

当然,生活没有假设。

“幺娃子?别说他哦!”

人们说,幺娃子的离奇经历,是个谜。

上街子有个公社驮运队,队里有个老把式,年龄很大了,老婆却没有生孩子。老把式就在街背后生产队一个亲戚家领养了一个娃儿,就是幺娃子。幺娃子在街背后家里兄妹中最小,叫老幺,小名就叫幺娃子,简单明白。他老家是农民。驮运队是吃供应粮的。供应粮就是商品粮,能吃上的叫做“居民”,农民与之有天壤之别。那时候,人们都羡慕啊!可是,幺娃子的农民身份转不过来。说是要亲生的才能够上到供应粮户口。幺娃子出生农民,虽然被领养,上头也不认定为居民。这就为他后来的人生埋下了不幸的伏笔。

幺娃子比我们岁数小些,常常跟在我们这伙精勾子娃儿后面当尾巴。他在油坊塘光着屁股学洗澡,跟我们在石包后躲猫猫,一起扯猪草,一起捡干柴。我们捉鱼,他帮我们抱衣裳,帮我们背书包。我们偷摘油坊背后生产队的苹果吃,他摘不到,就向我们讨要。有时候,他养父叫他做事情,抱怨我们带坏了他孩子。我们不愿带他,他就讨好我们,答应给我们拿水果糖来吃,甚至答应给我们弄来雷管,让我们炸鱼。现在想来,他那时候从哪里弄得来雷管呀!明明是谎言骗我们,可我们当时深信不疑,指望着他真能弄来雷管,在磨刀河里炸鱼呢。那时候还没有用鱼糖精毒过,磨刀河的鱼多,讨口子老汉做活路歇气一袋烟工夫,就可以捉两三斤鱼,卖几角钱呢。

后来,老把式老婆生了个女孩。幺娃子生性调皮捣蛋,喜欢逃学,奈奈何何读完小学,就在家里带妹妹。他们是居民家庭,不需要在生产队去做活路挣工分。出门学手艺,没文化,出门寻事情做,身材矮小,没力气,加之他又贪玩好耍,好吃懒做,家里人便有些不满。那时候还不时兴出门打工一说。邻里好事的人戏谑:“幺娃子,莫求给他们扯猪草了。”“幺娃子,莫求给他们背柴了。”“莫求背娃儿了,把稀屎粑粑给你娃屙在衣服上,不漂亮了!”

因为是亲戚,两家大人关系好,都没有听信外人撺掇。但幺娃子执意跑回了一公里外的街背后娘家。娘家人不得已只好接纳。他放弃了在驮运队取的大名,自行改了个本家的名字。可我们还是只记得他的小名,幺娃子。

有一年,遇着熟人,问起幺娃子,别人说:“他呀,失踪多年了!”

据说他回娘家后,仍然好吃懒做,哥哥姐姐不愿与之生活,把他分开另过。他偷鸡摸狗,连自家哥哥姐姐家都不放过。因为他,院子里经常吵闹不断。父母年龄大了,关照不到他。哥哥姐姐又恨他不成器。土地分到户后,他不愿种。没吃没穿,品行又差,口碑不好,二十好几了,也没有说上媳妇。

终于,有一天,他不见了。人们猜测他出门打工去了。之后,几十年不见了踪影。就算是出门打工,省内还是省外?南方还是北方?偌大中国呀!人们猜测多多。说可能是去山西挖煤塌死了,因为村上有人就是在山西挖煤塌死了的。又说可能是去云南偷渡出国了。还说是可能被人掏内脏了。他当教师的二哥考虑到毕竟同胞骨肉,便出去漫无目标地寻过,都是杳无音讯,无功而返。

一个大活人,蒸发了,消失了,这幺娃子啊,不得不说是个谜。谜面如此,谜底是什么,谁愿意去猜?谁猜得透呢?

有一年春节,我们正在中街子耍,下街子突然响起了火炮子声,响了很久,浓烟滚滚,不像正常的团年吃饭放鞭炮。街上的人慌乱奔跑,大声吆喝着:“木康娃家着火了!”那阵仗,与腊月的喜庆很不协调。娃儿些跑去看闹热,回来说,一个卖炮仗的人把背篼摆在木康娃家阶檐上,木康娃不小心把烟屁股掉进去,引燃了炮仗,烧着了阶檐上的杂物。

那时候木康娃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可还是那么醒豁豁。他娶了个农民女子,开了个小餐馆。生意不错,虽然卫生状况我不敢恭维。他生活不差,我每次回乡见着,都夸他几句。他算我们那伙油坊塘的精勾子娃儿中条件较好的一个。他妈老汉当初是供销社的职工,他们兄妹自然是吃供应粮的居民。供销社后来分出他们,叫做社会商业。他在家行二,有个姐姐,当时已经嫁到外地去了。还有俩妹妹一弟弟。据说他还有娘舅亲戚在公社当官。这也曾是他在我们那伙娃儿中最具优越感最值得骄傲的本钱。但他这种骄傲,往往被我和讨口子冬娃子捉住手脚,淹几口水,就陡然消失了,甚至跪地求饶。讨口子骂他:“没有我们农民种庄稼,你们‘猪民’吃个球啊!”他不敢还嘴,因为其余的娃儿都是农民,他懂得寡不敌众。

木康娃和我小学同级同班,大约读到四年级,就去外地姐姐家了。后来他没有读初中。听说他在姐夫那里做事挣钱。两三年后,他回来了,穿得很洋气。新衣服,上海小翻领。新鞋子,白色网球鞋,好几双,他常常洗了,晾晒在阶檐边,晒到半干,还涂抹些牙膏在鞋帮上。那时候,他算我们那伙娃儿中见过世面的人,令我们羡慕呢。我记得,木康娃喜欢唱歌,那身材形象,与刘欢有几分像。我听说,他喜欢打牌,牌桌上,也常常跟人家争吵得红眉毛绿眼睛。他喜欢抽烟,但我见他时,他抽的也不是什么好烟。他喜欢喝酒,好酒劣酒不论,数量多少不论,每天喝两三顿。他说话大句大句的,有点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我理解,他财大气粗,从小优越惯了。

火炮子事件后许多年,我都没有见到木康娃了。一次,大约地震后吧,遇着他妹妹,问起,说他患癌症,死好几年了。他的孩子,一儿一女,都在外地城市里工作,他老婆跟着儿女去带孙孙了。

儿大女成人,该他享福了,他却撒手人寰!

木康娃比润生娃比幺娃子都幸运,他家庭没有散,儿女成人了,他自己该吃该喝享受了,还全须全尾地埋在了磨刀河畔,虽然不满花甲,算作早逝,但也算不得什么英年。比起农民娃儿的低贱,木康娃算生得高贵吧?但一样被岁月之刀割裂成零碎,腐烂成尘埃了啊!只是,木康娃进棺材的时候,绝对不是精勾子光屁股了。

我离开磨刀河几十年了。

在大讲中国故事的今天,许多人讲乡情,讲乡恋,讲乡愁,讲儿时的趣事。我的朋友圈里,有人讲他当年在山坡上放驴子时,如何思念女同学,思念女老师,思念到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讲得绘声绘色。有人讲自己几岁时,看了娃娃书上画的梁红玉,漂亮极了,便暗暗去追同学中叫某红玉的,日思夜想,到意淫的程度,讲得津津乐道。可我们磨刀河当年那伙喊小名的精勾子娃儿,似乎没有这样的故事呀!人说,饭饱思淫欲,那时候,大家衣不蔽体,饭不果腹,身体都没有正常成熟,心理成熟得更晚,哪里懂得什么风花雪月呢?哪里还有什么逸闻趣事呢?并且,那时大人们不让女娃儿读书。女娃儿从小就只在家里扯猪草或者带弟妹。小学时一个班就一两个女生。更何况,女娃儿从来不下河洗澡,不会走到油坊塘来。

我不能忘记那伙精勾子光屁股娃儿的小名,不能忘记一起光屁股洗澡的情景。几十年的世事变迁,很难见到他们了——这恐怕就叫做乡愁吧。路遥写了平凡世界里一群不平凡的人。我叙述的这伙喊小名的精勾子娃儿,却是生活在那个不平凡世界里的平凡人啊!尽管我们都没有动人的故事。现在,我们那伙从不平凡日子走过来的娃儿,在世的越来越少了,比如,本来不是农民的农民娃儿润生娃,不在了,不是农民出身的居民娃儿木康娃,不在了,本来是农民又想当居民结果没有当成的幺娃子,也可能不在了。他们没有故事了,或喜的,或悲的,都没有了。猫儿娃还活着,秋波娃还活着,八寿娃还活着,冬娃子还活着,估计都应该幸福或比较幸福地生活着。我也还苟活着,在小城里讨生活。

人一旦上了岁数,常常想起儿时的小伙伴。这不,昨晚,我又梦见,跟他们一起在油坊塘里耍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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