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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那声虎吼

2015-12-16西

四川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被窝噪音祖父

西 丰

想念那声虎吼

西丰

虎声从门缝里透进来,门里纷乱的吵闹立刻就平息了,空气里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我把头深深埋进了被窝,一手握住母亲滚烫的胳膊,一手挽住父亲颤抖的脚。

夜无边无际,虎声不绝。

这声音驰骋在夜色中,扫荡着其它一切多余的声响。世间杂乱的喧闹被它悉数清理,世界清明,新的秩序被建立起来,暗夜中,那些虎吼我无暇旁及,这个时刻,身体不由自主地坠入梦河。

我五岁时候,满面青涩,懵懂无知,父母双双下放,彼此怨恨不休,我被他们带到了偏僻的山乡。山乡坐落在军峰山脚,四周大山连绵,地荒人稀。耕作的劳累使父母常闹矛盾。他们互相指责对方无能。懊悔当初走到一起。骂得火热就摔茶杯、砸镜子,把茶杯镜子当罪魁祸首。

后来,他们又把我推来扔去,我一会是武器在父亲身边哭炸,一会是战果被母亲夺到怀中。有时,整个晚上风雨飘飘,我简直无路可逃,只好瑟缩着幼小的身子,合上眼,感觉自己越来越小越来越无能为力,好像要被那吵闹撕咬、吞没……

门外的虎吼突然降临。这更加强大的吼声,收拾了屋子里的吵闹。这里的乡民畏虎如魔,常以老虎吓孩子,尤其在晚上,如果听着门外虎叫,小孩子们的哭闹旋即停止下来,否则极有可能遭受被老虎叼走的厄运。当时我紧张得不敢喘气。这是一种令我更加惊悸与无力的状态。有一回伴着虎吼,父母的争吵并未停止,这时,虎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似乎就在床前耳边暴响着;门外的栅栏甚至咣叽咣叽震动着。我突然喊:“它来了!”父母顿时静下来,居然和我一样,倒吸了口凉气,全身僵冻地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次日一早出门,发现鸡舍的木栅栏被踩断了一截,地上赫然烙着一行深大的爪印,每一个爪印都有我的小脚六七倍。我们瞪大眼,凑近看,不发一言,仿佛读一行玄奇的文字!屋后山林中鸟雀哗然,似在惊慌地传言—它来了。

邻居家一只母鸡悄然消失,路上的爪印沾着血迹、鸡毛。邻居坐在地上啼哭,说那是她家唯一一只生蛋的鸡,全家就指望着用鸡蛋去三十里外的公社供销站换油换盐,一边哭,一边捶腿捣胸。各家都送去了慰问品。母亲送的是两只半大的母鸡,父亲很支持这样的行动,他和村里的一个铁匠,还自告奋勇地帮忙修整鸡舍,给外面的栅栏包上铁皮。邻居感激涕零,父亲说:“包上铁皮,就再也不用怕了!”

全村人在这件事面前空前地团结一致。送来的鸡蛋、油盐很快就摆满邻居家,成了她家最显眼的摆设。我听见她家的小儿子有点担心地说,家里的油盐鸡蛋实在太多了,多得他害怕这辈子

吃不完,会坏掉!

邻居感恩之余,对我父母的义举格外赞赏,送母鸡、补栅栏总算解决了邻居的根本。我父母面对磕头的邻居,一面摇头谦逊,一面绽出得意的笑容,他俩也因为这一件事因此和解了。

和解的他们,开始互相关心。一个腰扎麻绳,带上镰刀,对另一个说,我要上山了。另一个弯腰帮忙缠绑腿,再三叮咛山上滑,走路小心。全村的精壮男人都要上山。他们个个扎麻绳、拎刀棍,在晒谷场上集合。全村的女人都来送行,依依不舍,如同当年送郎上战场。

我也想跟着他们上山,话刚出口,父母同声喝止,表情夸张地说,哇呜,好吓人。我一哆嗦,就不再言语。满场嗡嗡,刀棍不断地磕碰,发出此起彼伏的鸣叫。我知道它们已经迫不及待,要随主人上山大显身手。

他们结伴上山打老虎,不说我也知道。面对军峰山深处的密林,他们的眼里,闪耀出某种光芒。

三天后的傍晚,他们凯旋而归,个个拖着疲惫的身子,衣衫脏破,头发乱如杂草,眼睛噙满了血丝,俨然经历过一场恶战。他们在大山深处,连熬了两天两夜,终于把那只扰人的老虎打死了。但我没有看见完整的死虎。父亲说,虎一躺下,大家就涌上去,七手八脚卸骨拆肉,人太多了,各人只分到了一小块。父亲分得的是一副血淋淋的腿骨。父亲说,腿骨也好,可以泡虎骨酒,治风湿病。母亲却大为不满,说她想要的是虎皮,一张大虎皮能卖好几百块,抵得上三年的工分。她大声叱骂父亲无能,只会捡别人不要的,边骂边哭,边跺脚、捶胸。

我在一旁想着一出关于虎须的童话,忍不住说:“我要……虎须……虎须有魔力!”话一出口,脸上就挨了一记耳光。“住嘴!”父亲厉声喝道,眼里映耀明灭跳跃的灶火,疲惫的面部不断地抽搐,拧出痛苦的皱折。

从此,山村虎声不再。我再次陷入了争吵的风雨中,伸手去挽母亲的臂膀,那臂膀沾着泪,滑湿滑湿的,仿佛一双失去把握的桨,令我飘摇不安;去握父亲的脚,那脚烦躁地翻个个,如一朵五指浪花甩疼了我的脸。他们在被窝里彼此挖苦,手脚不时翻越我的幼小身体,互相踢蹬抓挠,将被窝掀起又抖落。小被窝俨然成了孵化窝,孵化出满耳细碎的噪声。

有一刻,我极力探出脑袋,凝神屏气,谛听屋后山林的响动,内心渴望虎声的来临,是的,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来吧,快来,这里的噪音太多了,快来吞食它们,扫净它们,你这黑夜的声音之王!可是,除了和屋内噪音相唱和的山风,我什么也没有听见。那威严的虎声似乎被黑夜吞没了,被周围蓬勃繁衍的噪音围剿撕碎,散作窗外遥远的星光……

从我家到邻家,从村头到村尾,各种细碎的杂音整夜的奔逐,一点一点蚁食着宁静的世界。我们的梦变得千疮百孔。很多夜晚,我心绪烦闷,很晚都合不上眼,乃至在父母的混战中悄悄拧捏他们的臂和腿,以此表达莫名的怨愤。这无疑给他们火上浇油。但这一回,我于惊恐中竟品尝到一丝快感,仿佛我的拧捏为他们的争吵踢蹬上了发条,他们接近了某种玩具,在我想象的操控下可笑地运转。

但是,他们的争吵很快超出我的操控,破被而出,演化为摔锅砸盆。冰冷的金属与搪瓷从血肉中诞生,代替血肉,夸大血肉,击碎一个又一个本已残破的梦境,令我无处可逃。终于,我爬出被窝,瞪圆眼睛,大声吼叫起来。我想象自己此刻是一只老虎,正爬出山林,威风凛凛地面对他们的喧闹发出警告。但我模仿得很不像,声音细弱无力,如同猫吟。我拼命运足气力,仰脖嘶鸣,

一出口却成了哭号,潮湿而粘软地洒在冰凉的泥地上。父母的吵闹在我周身奔踏,越过头顶,旺盛地飞扬。在这个没有真正虎吼的夜晚,它们是无所畏惧的鸡鸣,拨弄尘屑,爬墙上屋。

几天后,我被烦躁的父母送到城里祖父家寄养。父亲说,我简直是个只会哭闹的累赘。城里噪音更多更响,且日夜不息,听起来如同硕大无边的鸡鸭大场。哗啷哗啷哗啷,大地被噪音拥挤推搡,发出微微的震颤……

不久,父亲回城,向祖父报告他们离婚的消息。走了六七十里山路的父亲衣衫破旧,浑身尘垢,踏进家门时,我听见他驮来一路灰蒙蒙的喧闹。他这副模样很让祖父心酸,尤其裤腿破孔里的模糊血痕,令祖父惊疑不已,一遍遍地追问:“怎么搞的?摔跤了?棘藤划破了?不会是遇到老虎吧?”

“没有老虎,”我忍不住说,“老虎死了!”祖父压根没听我说话,父亲也没听,他们忙于俯身伺弄伤痕。

父亲始终不言语。祖父最后无师自通地说,“哦,我明白了,是她搞的,—真是只恶毒的母老虎啊!”他转过身,很生气地看我一眼,拉长语调:“听着,你母亲是只母—老—虎!”

我大声反驳:“她不是!”我还想说她要是老虎倒好了,但还没出口,祖父就扭转身,不再理我。母亲也回到城里外婆家。外婆手指母亲臂膀上的青痕,告诉我那是我父亲搞的,我父亲“他是只毒—老—虎!”

“老虎老虎老虎!”他们的怨怒之火通过“老虎”互相对射,老虎成了还击的枪弹,在嘈杂的天空呜呜飞鸣,火光四迸,或者成了他们仇恨的替代品,在嘴里供牙齿反复咬啮,碎作翻涌的白沫和无形的气泡。老虎离开了具象的形体,脱离了威严的吼声,变成符号,“老—虎”,两个字加上“恶”、“毒”、“母”等咬牙切齿的修饰词,回响在喧嚣的人间。是的,不仅祖父和外婆,还有邻居、同学、行人,还有课本、报纸、杂志,都在这样那样地说“老虎”,人的口沫飞溅,人的牙舌翻卷,人的纸墨奔涌,人的气息蒸腾,“老虎”的符号在人的噪音丛林里闪烁。这声音国度的王者现在分明跻身芸芸噪音之中,成了普通的一分子,和鸡鸭的鸣叫、人类的哭笑,和机器的轰鸣没有了区别!

不由地想念那声真正的虎吼。想念时而强烈,时而冲淡,时而沉甸,时而悠长,在记忆里不断盘旋。可是,那想念中的虎吼怎么也冲不出记忆的牢笼,在嘈杂的世界真实地响起。

是的,仅仅三十年后,这曾经离我咫尺之遥的虎声,分明已成了这个喧闹世界可望而不可即的希声;曾经徘徊我家门口的老虎一个闪身就躲进了世界最濒危物种的行列,怎样千呼万唤也不肯现身。一个陕西农民拿出一叠老虎的照片,声称老虎还活在山林里,引来无数怀疑和否定,人们觉得照片上的虎眼失真,姿态也不是老虎的姿态。持照者与质疑者争辩着,但始终没有提到虎声。他们的争吵大得足以淹没虎声,嗡嗡嗡,把一叠虎照挑得千疮百孔。没有虎声,虎就不是虎,只是疑点重重的画片,是可以复制的符号、没有血肉和威慑的存在。

多么想念那声虎吼。如果它此时此刻在我们的门外响起,那些怀疑和否定的嘴一定会马上闭拢,那些无聊的争吵、琐屑的攻讦一定会敛息逃遁,是的,只要它响起,这世界过度繁衍、生态失衡的喧闹就一定能稍稍平息,我们的心灵深处也一定会受到某种震撼,停下打闹,互相靠近,在莫名的敬畏中和谐一些?

有谁知道,什么时候那威严的虎吼会重新响起?在这充斥着各种噪音与符号的世界,我们烦躁的心灵需要的也许并不是家奴般喑哑僵冷的石狮,而是鲜活威猛的长长虎吼!

【诗歌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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