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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精神——2005年4月在瑞士拜访韩素音的札记

2015-12-16

四川文学 2015年12期

○ 赵 川

I 缘起

等高线

如果一个人所见所处是其人生成就的一种标高,那么我拜访韩素音并与之共处的短暂时光是因为我的学术而触及的。这如同等高线,那么什么是可比拟的?那似乎是看不见的线。因为我在进行的科研具有极强的跨学科性:泛逻辑、人工智能、智能科学等。正是这样的学术,在评价什么是一个优秀的物理学家,一个伟大的文学家,一个杰出的画家,其中可以比拟的是什么东西?比如房龙在用山峰比喻的音乐家的图谱中,为什么贝多芬居于最高之峰?这是现实的课题,未来的科学。我认为那个标高就是严肃性。这亦正如尼采说的:“要是我们能够预见产生最高价值的人的最有利的环境,那该多好!这是件异常复杂的工作,而且失败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是他给出对策和一种期待:“我们具有提高勇气、增长见识、提高严肃性、加强独立性和责任感的能力;我们也有能力改进天平的精密度,并且期待有利的偶然事件会助我们一臂之力。”尼尔斯·波尔说“即使自然科学像我们每天都在经历着的那样已经对技术做出这么多的贡献,但是我们却不曾料到同时地达到了新的可能性和新的洞察,这都涉及我们作为自然界之观察者的一些出人意外的条件,而我们自己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瞧“期待有利的偶然事件会助我们一臂之力”和“我们作为自然界之观察者的一些出人意外的条件”,哪里像隔时隔空隔行的两个人各自宣说,简直就像坐在一个聚会上凑近交换的耳语。

2005年1月31日,我得到第一届国际泛逻辑学大会邀请,我提交的论文摘要是《东方逻辑的方法》。这个宝贵和美好的消息,被我珍惜地传送着。滤过学术的严肃和重压,那传播的情形像毛姆的《彩色的面纱》中说的“凯蒂怀孕的消息传播开去,犹如青烟穿过苹果树”。这句话是我的一位知交写在1990年我们相遇时她的汉语词典扉页上的珍抄,还有一幅她画的小画,不期地悄悄绽放在我的文字里。

在这过程中,有一天我在后校门桥头遇到刘兴诗教授,告诉他我要去瑞士开会。他很高兴,告诉我他在瑞士的一段生活经历。他熟悉瑞士,熟悉那里的每条小街,告诉我精美的点心,喜欢在卢梭岛上读书。关于行程我回答说将经过荷兰阿姆斯特丹转机到日内瓦,再乘火车到蒙特勒开会,会议结束即返回。了解行程之后,他责我们一行安排得太糟糕,会后应该多留一些时间。在我竭力解释我的注意力在会议和论文上时,他率性地挡开说:“我对你的会议不关心,瑞士和荷兰美得伤心。你们安排得太差劲。”说有一个人你应该去拜访。国内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说不定你是国内最后一个去见她的人。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也不知道身体如何?还能不能写字说话?

于是在专注于原创思想表达的大事情之外,我得到一个任务,就是去拜访韩素音女士,请她为中国科幻小说届说或者写几句话。

II 第一次拜访

我参加的国际泛逻辑学会议日程是4月1日到2日,会议安排的旅游安排是3日游日内瓦湖,在洛桑和法国的一个港口各停半个小时。我用会议的设计得很简略而艺术的袋子背我的笔记本和着给韩素音的礼物,一竹篮儿装的豆瓣和红色缎面钱包。笔记本和豆瓣篮子撞形,看上去鼓囊囊的。

会议的发起者Bizau知道韩素音。他带我径直走进一个宾馆一样的地方,在前台先要了一张洛桑的地图。把要找的街道指出来。但是在洛桑只待半小时,我只好放弃。但是这初通道路,成为第二次更便捷地找到韩先生的基础。后来找路就快了。

4月4日,会议结束了。我们共四位中国学者参加,其中一位4日回国。我和另外两位与会中国同仁一起去日内瓦送别她,再去洛桑拜访韩素音。那天是我们的日内瓦假日,吃了中饭大家告别后,按图索骥,先坐火车到洛桑,再坐公交车,找到哪一栋楼,找到她的门号。我对着对讲机说:“韩老师,我是从中国来的赵川。”到达她的家。

我们先做了自我介绍,告知我们为何而来,参加的会议是国际泛逻辑会议。她快然一应:“美国也有这种研究。那需要能力!”这是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一个断言。

我说了她的朋友刘兴诗老师和刘老师的托付。给她看了带在电脑中刘老师让出示的他在野外骑马的照片,刘兴诗是地质学家。

她说先生刚过世,不愿意写任何东西。

大家坐定,她开始认真指点我:“你不必说那么大声。”“我是……”,你只要轻轻地说:“我是……,就可以,我能听见。你还要提前打电话给我,才能来访。这是欧洲的习惯”。是的,我按开门铃后对着对讲器是大声地说:“韩老师,我是赵川,从中国来。刘兴诗老师让我来看您。”“不要喊,我听得到。”她还学我。矫正我修养不够。我忱然应着,点头同意她的指正并说以后会小声通报。

我们随后开始谈论正题。我们向她介绍参加的国际泛逻辑会议,泛逻辑研究的主旨和我们的工作。我说自己认为东方是有逻辑的,而且是极为高级和精深的逻辑,给她播放了我的讲稿《从东方逻辑到相位理论》。她说好!结束的一张片子是“Thanks!”,她指出把感叹号去掉。我还播放了光驱中电视剧《红楼梦》的音乐,可惜她没有听。

临别约好我6日再来拜访她,要记下她的正确的电话号码,她找来一张纸,要裁下一小块写下电话号码。这我也觉得那么好,有趣,我们俩一阵忙活,我裁她写。另外两位老师有名片递上。我是要再来的。也是因为她说先生才过世,这次没有照相。

把我们送出门到指看电梯的一段里,我说我现在有正确的电话号码了,来之前打电话给她。她接过品味一般地说:“对了,正确的电话号码。”清晰有趣,她用重音升调强调那个“正确的”。就这一处能体会到她那么敏感谙熟于文字,这里是中文,而中文的音意她一并调度得这般活灵,哪怕一个小词她都用得飞花摘叶。再确认约我下一次6日再来访。“你可以随时打电话,12点都可以。”很欢喜这补充,这是一种充沛的应允。因为熟悉子夜前后的思维活跃和心境虔澄,非心友嘉人断是不允的,故这时的允可是清澈,愉快极了。这一允已经和别人不一样了,可珍,可赏。心滴一般滋养到心田的。颇为相得。

我的礼物

关于给韩素音先生带什么礼物,我和刘老师商量过。他相信我能买得很好没有什么特别提醒;出发去瑞士开会之前我母亲来蓉帮助我。听说还要去拜访韩先生,母亲是热切的:“她是进步作家。毛主席和周总理都接见过她。我们以前在纪录片上看到她。”她是母亲那个时代的亮点,是一扇窗户,一丝和平人性的天光射进来。对于革命化的年代她是遥不可及的,但是又告诉人们一种难于言传的可能性。

母亲是带着隐隐激动和我一起去买礼物的。有种难言的愉快和惬意,因为一种未曾希求的续接?历史变迁得不可思议的轻盈和畅?是我们母女的契合点。我们先去盐市口卖中式服装和工艺品的店“家春秋”,买了一个大红锦缎的钱包,又买了绿、蓝色两个钱包,想送给会议上任,眼睛正好是绿色、蓝色的两位女士,后来果然是这样送的;再在王府井商场的超市中买一篮郫县豆瓣。封好的豆瓣放在还清香着的新篾竹篮的肚中,口上编系着红色的细缎带。因为刘老师告诉我她父亲是郫县人。告知刘老师我准备的礼物时,他让我做好豆瓣过海关安检被没收的准备。好在没有。事实证明是一份很好的礼物哩!她说每周,记得是周二要吃一次辣椒。

那坛豆瓣我背着走了两趟,和笔记本一起。

“不能这样看”

她的客厅中一个显著的位置上有一个相框,是她与周恩来总理的合影,无疑谈到总理。“周恩来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周恩来。他了解外国人。”“他是中国人中最了解外国人的吧。”他的确是这样的。

自然要谈到中国的国情。我带着机器中准备给她看的有一幅照片是一个农村孩子和他的寝室,也就是一个角落一个布堆;谈到一本书《往事并不如烟》,那是我那段时间看的书。对中国现状多有感触,不是苦水,也是酸水。说到教育落后,她开始全然谈起自己的观点。

“解放前更可怕。我父亲他们修铁路,你知道吧,经常发不起工资。”“我每年回去一次。中国变化很大。”

她强调的是中国的进步,很宏观。说得比较胶着时,她一言蔽之:“我一直认为共产党不错。何以现在情况比起来好多了。”我说来瑞士开的这个会议,我说国外学者很尊敬我们。她立即应道:“不要说尊敬我们,这样好像我们是要振救谁一样。”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整体的中国历史,风云变幻……

她的断言让我少了很多逸耗,少形成一些悲厌酸疑。看大局,与所处的社会更为和解,断了很多旁须侧枝,断除嗔怨。

谈及往事,她说,二战战争爆发时,她要去中国,她比利时的亲人和朋友说你去那么落后和危险的地方干什么?我父亲在那里,那里是我的祖国。你们不关心她,即使不去,你们也会有战争的。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我应该和他们在一起。事实上战火的确烧到了欧洲,人类的邪恶也连成一体开始在地球上肆虐时,那些朋友对她说:“you are right”。她非常看重这个断言,重复了一遍。

“我哭了”

广岛原子弹爆炸,我是同情的。我哭了。“有人问我:‘他们不就是日本人吗?’”什么意思呢?日本人就该这样被毁灭。那种毁灭像对待狗一样,不是对人。“我对日本人说,我恨你们。但是战争中留在日本的是妈妈和孩子。”一个国家男人都出去打仗,留下的是妇女和孩子,说好不炸建筑的,受害的总是妇女和孩子。我说现在没有打伊拉克也存在这个问题。911是民主融化的温度。她认为“你的感情和我的感情是一样的”。她的神情引起的是天然本能的严肃交互意见。

这让我想起当代哲学家汉斯·约纳斯的故事。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他是十几岁的少年。拉丁语教师开始上课时总是问:“战场上有什么新闻?”如果说一艘英国运兵船被击沉,老师说真是一个好消息,希望有许多英国船被击沉。约纳斯想也没有想就要求发言。他问老师:“真应该如此希望吗?”老师不知所措地看了他好一会,然后说:“你的意思是这不是基督徒所应为?”约纳斯的回答是:“我的意思是这不是人所应为。”

她的流泪可能比仇恨指责更能打动顽石。为敌人的妇孺流泪是真心人。这心何其强韧率真?日本人可听到她的哭声?

她受邀做日本的友好大使,是静静地震撼人的。她是为了抗日离开比利时,一定要前往父亲的国度救亡。她知道一切。一切中国的苦难和屈辱和英勇,她自己的身心灵肉参加过其全部的撕扯乃至生离死别,但是她保持这样的人道和中道!

无·红楼梦·心经

她的客厅中显著的一处是,正面墙挂了一幅很大的“无”字。意味深长。未有暇看是谁的墨宝。见我对这个“无”字感兴趣,她说:要是给外国人讲,要解释几个小时。有时解释很久也未必能成功。是的,“无”字是东方思想的精魂,难为她孜孜善意,诲西人不倦。思来不禁一叹。这个“无”字挂在这里是她东方学脉的根,也是带给西方的最大礼物,也是她每每劳作的最大的作业和难题吧!“0”出现于东方。有了零数学才活起来了。我教授《组合数学》,概括“1”是组合数学的灵魂,那么她在“0”与“1”天堑之间。我感到她是阳中之阴,太极图中。相应地,我惊觉自己应该是阴中之阳呀!向来是这样的。她难于给他们讲什么是无,我难于数学。

“无”出现这里,在一个家的客厅里,是那么恰切。我有一种感动。我想拍下来。但考虑到她说先生才走放弃了。

出发前,我给自己备音乐,带了一张《红楼梦》光碟,也不带壳子,就放在光驱中。当时就惦着或许韩素音好久没有听过了,可播放《红楼梦》给她听。很遗憾,没有达成。

这次讲稿中我谈到《心经》。在美国的好友发来万佛寺的英译稿。我说:“我为您诵一遍《心经》好吗?”遗憾她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或当以为是一种什么不重要的善意,没有答应。我也为《心经》感动,我知道那就是真理。真理是有的,而还有很多阻隔。

这3个散点集放在这里也很有意味,无•红楼梦•心经,分别对应:无·有·有无之法。

为你的在而欢呼

回到阳光映照的妆镜前,我想到韩素音,心中一喜,为她的如此健康和仍然在工作状态感到高兴,我轻轻合掌欢呼了!人的欢呼是对好的欢呼吧,如同对佛陀,如同法喜,那是因为它有着我欣然而且尚且不知道的,是未曾亲证的好呢!对了亲证(计算机敲出来是亲证,勤政,亲征,亲政,瞧,还没有亲证,亲证是向内求持呀,啊我提出的人的因素是,就是亲证呢。我已经很不觉其实已经是善巧地给出亲证这个佛学上的术语了。没有干戈真好。我想到一个学者的核心思想是: call for,想来是可怜的,大大的人,要求助的是,这样的数学概念,那么是一种求助,一种向古典和过去的成果和现有的体系求助,不过没有什么在精细的思维中,也要用到这样的描述,这时是数学帮助佛学。我真遗憾自己没有在最后的大会研讨上发言。那将是真正地爆发和出示,诗人是法律的制定者。我将去亲证她的好。她也一同亲证了我的好。

运用工具也是一种代数呀!

是天然地我们都是闺秀武尔夫,或者说实现了她的简单愿望。“要管好你的钱”。这让我感到是这个意义上的关爱了。

两个严肃的人的交谈是很轻松的吧。是的,我终生难忘。两个严肃的人,才可能容易地相爱。她健在,她健且在。她健于思,健于爱,健于良知,健于清透的独立。

上面这一段文字是4月5日两次拜访韩素音之间的一天我写下的,即第一次拜访的次日。我当时就为她的健在而欢呼,有一个原因是出发去瑞士之前刘老师对她的健康的强调:“隔一段时间就有消息说韩素音走了,所以不知道她是否还健在;你要看她在医院还是在家,如果在医院,要是她还能说话,都要请她为科幻说点什么。”她全然的健康和出乎我意料的清朗,我不由得欢呼起来。第二个原因就是她本身的好也令人欢呼。我想起联系拜访时,对方介绍韩素音总是说:“她的思维好,很清晰!我没有遇到过比她思维更好更讲求推导的人。年轻人都比不上。当然不是年轻不年轻的问题。”

III 第二次拜访

我定的是6日回国机票。 4月5日是我的时间,是难得的浮生一日闲。再过一天再去拜访韩素音,是令人期待的安排。体会到她的精细。这是我特别的在瑞士完全独处的一天。黄昏就像住在这里的人去日内瓦湖边散步,那时节正无一丝懈怠。我在攀登另外一座高峰。我在缔造相位理论的高峰。不只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为先贤续绝学,这时科学的精神和古老的东方思想在深刻地化合,隆起形成山峰。

三位女性的环境。想起卡米尔·克洛代尔的“窃窃私语”,三个女人的确是最好的话篓。她们之间的自在,舒畅如同一种物理学上说的场域,以太般的背景,成像一切。我遗憾没有拍下那位瑞士妇女的照片。一中,一欧,一中欧混血。天意总是以那最容易被忽略的,来完成一种对称,只是当时已经茫然。

这次交流充分展开。

“小姐,你摸一下我的手!”

独立寒秋惯了,有些方面就像一个铁蛋。她激烈的反应和批评恰是两个人相处时的叮当作响,不时有火花儿迸溅。

我问她是否写毛笔字。

她打断我:“小姐,我86岁了!小姐你看我的手。我14岁就开始打字。”“我的手受过伤,不过没关系。你摸一下。”见我迟疑,她拾起我的手,“小姐,你摸一下我的手!”让我摸她的手。她拿着我的手顺着掌骨上下理探,那严肃劲儿活像是一位医学教授在教实习生,而标本就是她自己的一只手,的确是有骨头错位愈合后的节。除了这生理的科学的结论,还有一项温柔的记忆,就是她手型精致,纤然又明朗,皮肤上有斑点和青色小血管影子但细润,抚摸掌骨间感觉得到柔软和劲节,好一番慈凉。手似乎有一个人全部的信息,那只骨肉分明的手有全部的敏慧和倔强。她的确是医学博士呢。世界上第一位医生叫伊丽莎白,她也叫伊丽莎白。那位伊丽莎白认为女性做医生更合适,可她不能到医学院读书,因为医学院不收女生。她跟随一位老师在周末学习,当她说解剖了腕关节,赞叹那八块精巧的骨头的结构“它们的连接真美呀!”时,医生老师沉吟道,“你得到的比我医学院的学生四年得到的还多。”是呀,这位伊丽莎白,一样有医学精神,她自豪于在医学院学习的优异,即使此时经由交谈你依然能体会到当年那位英姿勃发的求学者,还有她虽然没有说但是对其意义和价值的热忱肯定。真是高兴极了,有人对医学是这样朴素简单的理解。他们的清透可以和希波克拉底直接对视,或者说通过她我看到了他们,阅读中的史实在这里得到印证。她之从医直抵诗意,直抵科学精神医学精神的源头。时间被刺破,一时恍惚。总觉得她的行医不同于普通医生,如同禅者之跳脱于庸常。

恍惚之间不知道她是老还是年轻?腰真是清风柔曼的腰?她抽烟,很优雅。

恍惚之间不知道她是哪一国的人。一些习惯是欧洲的,一些习惯和思维甚至于一些很隐性的思维却又是一脉的中国味道,而且很深,让人感到熟悉亲近。

“你丑,你去工作。”

从她14岁开始打字说起,她说她母亲对她说:“你的妹妹很美,能够很好地结婚;你丑,你去工作。”她一直学习成绩优异。她也喜欢读书。

说到女人的类别时,她又提到母亲的话。手急切地在眼前抓摸,表示女性化妆。她说不,她不化妆,她要读书。我说我也不化妆。她的两个妹妹都没有学中文。可见她这样贯通东西,战争时挺身而出,奔赴自己的另一个祖国,并不是天然和容易的。

她很多次重复这个“你丑,你去工作”,这几乎是她的女性观。真心觉得她是对的。她是真正没有浪费自己的身体。透彻地劳作,尤其是思想和情感的劳绩,带给她这样清透的果实一般的晚年。

“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历史,不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所以我喜欢你。”关于形而上学,她写下了英文的:Metaphysical。这是一次伟大的指引。不仅是对我,也是对她言中的年轻人,对这个世界。

一辈子以良知生活的人。

汩汩龙井

4月5日的拜访,她到厨房去了,出来时说:“你是一个哲学家。”我负责泡龙井茶,大而饱满的一个壶。我泡了一大壶,好不酣畅。我和友人们交谈小聚有劝茶之习,这会儿我们推杯换盏。“我是半个哲学家。”我回答她说。

愉快的厨房时光。她说冰箱很大,什么都能放下,很方便。把洗好的盘子在一个架子上竖起来了,思忖这个方法好。回蓉后我也去宜家买了一个沥水的架子。不经意间会想到她。对于热衷普通家务的女性,的确厨房是一个或许比客厅更自在的地方。她告诉我瑞士政府派人照顾她,很好。还定期给她打电话。她这样说着就仿佛我是她的中国娘家人。素朴时光怎能不令人怀念感动。毕竟是两位热衷于文字和符号的闺秀呀!

她的成功观很别致简单,坚持自己正确的想法,是会成功的。成功不是别的,你做的事有意义,你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他黑吗?”

她向我说她的丈夫陆文星是印度人,是一位将军。也谈到他在一些问题上总有自己的立场。她用小说家的手法,给我讲一个个细节。说欧洲人向她嘀咕陆文星是印度人,黑人等,她常常不在意地掠过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径直问:“他黑吗?”“他黑吗?”我们都笑了。

谈到他丈夫的家,她是泾渭分明的。说那些亲戚以为他有很多钱留下,但是她说没有。“给他20瑞士法郎?”她对我说和问。听着这些,你能感到她对一切有清晰的分别,未必是去为了什么,要紧的是传达出明晰的立场。

她让我要管好自己的钱。这点是说准了,平常总有人让我管好钱,要节约。我总是反感,给出的理由。这次听着,我听进去了。是她对钱和一切的态度说服了我,不能对钱这么不待见。她是管理好自己的钱,文字,家和生活的。包括一张纸片,几种餐垫,一句话,一句话中强调的某一个词。

韩素音的家

潘天寿的画,两幅,挂在过廊。我到杭州曾经十分敬仰地去看潘天寿的画展。熟悉而喜欢。荷花,是他特有的干爽有力有内在韵致的荷花。应该用干净来概括。和她是呼应的,就像看到我熟悉和临摹过的那幅荷花的一位姐妹。还有一幅石榴,来不及辨识落款,但我相信是潘天寿给韩先生画的。

她的桌子上有一本王蒙的英文版的《蝴蝶》,一本不熟悉的作者的论唐诗宋词的英文版著作,一尊卧佛。

各种物件精美,赏心悦目。都有什么故事?须得细究玩味。似乎那些不是一个个具体的物件,而是一个个钮键,拉出来是一根长长的丝,摁下去会引发一系列的反应。的确是博物馆。我感到那是一个浓缩的历史。

她的家是具有清澈的繁复美的地方。关于家想到张爱玲的家,胡兰成初见感到各种物什都成了兵器;我思忖自己的家,各种东西都是法器。我自己的小屋,朋友们说到处都是艺术,韩先生的家到处都是历史,亦到处都是艺术。日本谚语说:家,就是你一手建立的地方。是的,她本身就和国家,家国,家联系着。敏感深谙其中的层层的意义,方才有种种精彩和作为。能摊展开来,又能收束回去。

一个完整的有家园感的人。她在美国的家,她已经捐赠为她的纪念馆。

韩素音自传体小说《瑰宝》的结尾是:“我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里有生、有爱、有死、有笑、有泪、有善、有恶。这一起在苍天之下都是平等的。天道无亲。神奇的梦,我的瑰宝。”我想说,那梦是您的瑰宝,而您可知,您已经是一座瑰宝,真实不虚的瑰宝,其珍贵举世可鉴,就像一种玉精神,芬芳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