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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回响

2015-12-16陈洪金

雨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鬼子吉吉松山

◎ 陈洪金

战地回响

◎ 陈洪金

1

“那场战役,我们先是集中火力打腾冲县城,但是,在打腾冲的时候,我们老是被背后的松山上的小鬼子骚扰着。于是,我们又转过身来打松山上的鬼子。在松山,我们打了十多天。第一天,我们攻打小鬼子的3号高地。你不要以为3号高地的说法不准确,以为这是后来才这样叫的,其实,那时候,我们当国军的时候早就这样叫了。在战场上,每一个山包包都标了号的。长官们的地图上,全都是红红绿绿的记号。你不信?我告诉你,我见到过我们陈永思团长的地图,真的!哦,你也姓陈啊?作家?书生怎么能跟将军相比,来,坐下来,我给你摆故事。”

在一个小小的院落里,薄暮的晚风吹着墙头上的缅桂花,我和我的学生吉吉,坐在抗战老兵杨进才面前,听他讲七十年前滇西抗战中的那场松山战役。杨进才老人提了一只破旧的热水壶,放到泥地上,还没有往两只玻璃杯里放茶叶,便开始讲起往事来。吉吉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热水壶,往玻璃杯里放茶叶,冲水。杨进才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西边怒江的方向,微眯着眼睛,用枯瘦的右手抹了抹干瘪的嘴,继续讲述。顺着他的手势,我发现,杨进才老人的牙齿都已经掉光了,嘴唇艰难地包着牙龈,他必须时时用舌头往两边舔一下,以免口水从嘴角流出来。

“几年前,小鬼子就在松山修筑了牢固的防御工事,很多都是易守难攻的硬骨头,地上一层,中间一层,地下一层,全是钢筋混凝土浇灌的,就像现在建楼房一样。我们投入战斗的时间是晚饭后的七点一十五分。战斗一打响,兄弟们就虎狼一样一群一群地冲了上去。但是,我们受到了小鬼子顽强的火力抵抗。我们的第一次冲锋,一个排的兄弟刚到半路上就被小鬼子机枪扫翻在山坡上,再一个排的兄弟冲上去,又被扫翻在山坡上。我们排是第四批冲上去的。兄弟们的尸体一堆一堆地倒在前面,我们没有哪个是怕死的,一个个都打红了眼,从兄弟们的尸体上爬过去,一尺一寸地向前冲。在冲锋的时候,猛打一阵,把鬼子压在工事里抬不起头来,向前跑几步,赶快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喘一口气,再向前冲锋几步,然后再隐蔽起来。”

讲得激动起来的时候,杨进才老人两眼在暮色里闪闪发光,他的双手在我们面前有力地挥动着,仿佛回到了那场战役里,仿佛面前就是当年他浴血奋战的那个山坡,仿佛他面前正呼啸着敌人的子弹。他那落光了牙齿的嘴里,唾沫星子不断飞溅过来,落到我的脸上,落到我的眼镜上。我发现,我的学生吉吉,乘着老人讲得眉飞色舞的时候,悄悄地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顺势把她脸上的唾沫星子抹去了。

但是,讲着讲着,老人慢慢地变得凝重起来,语速也显得非常缓慢。

“打了将近两顿饭的时间,我们牺牲了七十多个兄弟,才推进了一百六十多米。到了后面,越是往前推进,越艰难,牺牲的兄弟们就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血从弹孔里淌出来,刚刚被阳光晒干,又来一阵雨,把那些血块淋湿了,淌到泥土里。滇西的泥土本来就是红色的,兄弟们的血再染一遍,更加红了,红得刺眼。有时候,小鬼子的炮弹落下来,把他们的尸体炸得飞到半空中,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一个个都是几小时以前还在一起行军、睡觉、吃饭、唱歌的兄弟们,就那样被炸成粉末,落到地上不见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兄弟当中,有两个江西人、一个安徽人、一个广西人、四个云南人、二个湖南人、一个广东人、一个山东人、六个贵州人。我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从武汉转到云南,从祥云开拔过来参战。然而,战斗刚刚打响,他们就牺牲了,在滇西怒江边那片山坡上,他们的身体,连同他们的魂魄,再也回不到老家他们父亲的身边去了。”

暮色越来越浓,我只能看见面前的杨进才老人模糊的轮廓,但是,我分明看到了他枯瘦的脸上,泪水不停地淌下来。我身边,吉吉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松枝,在地上有意无意地划来划去,她的呼吸沉重,鼻子里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咕噜咕噜地响着。

“战斗刚刚开始,鬼子还在前方扫射,我们接着向前冲锋。你们没有上过战场,根本不知道打仗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知道,我们从自己的阵地上冲出来,刚开始的时候,身上挂满了弹药,每走一步都觉得沉重得很。但是,到后面,身上的子弹打到只剩下一半的时候,我们浑身轻松,冲锋起来也就很快了。也许是看到兄弟们一个个都牺牲了,满腔怒火让我们浑身是劲。我们在阵地上冲锋,都是一边流汗,一边流泪,一路发疯一样喊叫着,血水、汗水、泪水和尘土混在一起,一个个都成了花脸,嗓子也喊哑了。小鬼子没有见过我们这样不要命的,他们被我们吓呆了,慌乱中向我们胡乱地扫射,很多人都是被我们带着怒火的子弹打死的。我们在前面冲锋,后面抢救伤员和运送弹药的兄弟们都快跟不上了。我三次打光了子弹,赶紧从牺牲的兄弟们身上抓了几个子弹带,挎在肩膀上,继续向前冲锋。就这样,我的枪口射出去的子弹带着兄弟们的血,几次打哑了小鬼子在工事里的机枪。一个炸药包塞进小鬼子工事的射击口,我们剩余的四个兄弟刚刚退到一个大石头后面,还没来得及蹲下来,小鬼子的工事被炸飞了。3号高地终于被我们占领!”

不知什么时候,杨进才老人手里拿了一根木棒,拐杖一样握在手里,每次讲到要紧处,他就用它使劲地往脚下的泥地跺一跺。空气里开始弥漫着尘土的气息。高地终于被他们占领了,手里的木棒却始终没有放开,还是紧紧地握在手里。泥院里一片沉寂,谁也没有出声。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水一样流淌着。

突然,杨进才老人低声哭了起来。吉吉紧张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这么多年了,每次想起那次战役来,我只有一个印象……那就是……我们309团的战士们……用他们的血……把松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浇了一遍……”

老人泣不成声,呼吸急促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我赶紧跨到他身边,跟他坐在一起,搂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这时候,吉吉也已经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安慰这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的老人,只能把他紧紧地搂着,让他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我的手臂,我的脸。过了一阵,老人稍微平息了一下情绪,坐直了身子,擤了一把鼻涕,揩在身下那把小木椅脚上,继续他的讲述。

“中国远征军把小鬼子赶出滇西,是踩着兄弟们的尸骨堆起来的血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还会经常做梦,梦见鬼子的炮弹……把我们的……兄弟们炸得……飞到半空中……的样子。有时候,半夜……睡不着,我就……坐在院子里,想着兄弟们战死时的惨状,一宿……一宿地哭,哭完了,哭……累了,我才……回到……屋子里……睡一阵。但是……闭上眼睛,我……还会看见鬼子……喷着火的枪口,在怒江边……向着……我们发射子弹,弟兄们……一堆……一堆地……倒下……去……”

讲着,老人又哭起来,我觉得势头不对,如果我的采访继续下去,老人说不定会出什么问题。我赶紧结束采访,又搂住老人,轻声地对他说:“杨大爹,我们不说了,不难过了,好吗?过去了的事,让它慢慢地过去。战友们牺牲了,我们国家没有忘记他们。我这次来,就是要给他写一篇文章,纪念他们呢。”老人也似乎发觉他失态了,虽然浑身不停地颤抖着,但是,我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垂暮老兵,正在用他全身的劲头,一次一次地试图忍住悲伤,让自己尽快平息下来。我把他扶起来,架着他枯瘦但不失强劲的身子,往屋子里走。吉吉快步跑到我们前面,打开老人屋子里的电灯,让我们在屋子里老人简陋的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她趁着我和杨进才老人抽烟的机会,把院子里的茶杯、热水壶都收了进来。抽完一支烟,我和吉吉起身向老人告辞。我们离开的时候,杨进才老人送我们出门,恢复了正常神情的老人最后还不忘记介绍他的长官。

“309团是国军当中打仗最厉害的部队,团长陈永思,贵州绥阳人。这个人也是穷苦出身,打起仗来不要命。在那场战役中,我们国军当然也不是狗熊,我们的炮火,同样也把小鬼子打得抬不起头来。那时候,在另外一个阵地上,我们的炮兵向着小鬼子的阵地雨点一样发射炮弹,硬是把小鬼子的守备队长金光惠次郎给活活炸死了。”

2

告别了杨进才老人,我和吉吉沿着村道向着县城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因为杨进才老人两次放声大哭的情形,我们很长时间没有从那种悲恸情绪的笼罩下脱离出来,都没有做声。两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地在村道上响着。走到大道上的时候,路边的田野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蛙声,不时有蚊子从盛夏的夜气里扑到脸上来。

3

再次走进杨进才老人家的时候,老人刚刚起床。在他家大门外面,我听到他缓慢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打开门,看到我和吉吉,杨进才顿时露出了满脸的羞愧。他不断地重复:“那天在你们面前哭成个泪人,害羞死了,害羞死了!”

看到我手里提着两瓶雪山清荞酒,他一个劲地推辞,我说:“我也喜欢喝酒,我们一起喝,边喝酒边聊。”他才接过酒,带着我们慢慢地走进他那简陋的厨房。跨进厨房,我发觉这间低矮的房子光线很暗,适应了一阵,才发现房间里的土灶、橱柜、碗筷,一个土陶罐里,正沸腾着茶水。我们围着土灶在小木椅上坐下来,杨进才老人把土陶罐从火塘里提出来,往我们脚下的瓷碗里打了一个鸡蛋进去,再用茶水冲开,然后往每一个茶碗里撒上一把核桃仁。吉吉告诉我说,这是漾濞县寻常人家居家过日子最普遍的喝茶方式。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醇香。

“我们占领的高地,其实没有守住。”杨进才老人又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们牺牲了很多兄弟,好不容易才把高地占领下来,大家心里都很高兴,团长也亲自到了阵地上,准备犒劳我们,他说,猪肉、鸡肉、白酒都已经在永平县城里准备好了,马上就运上来。我们也都非常高兴,准备着一鼓作气打下松山,回下关或者昆明休整几天。就这样,兄弟们一直等待着后面的部队尽快上来接收阵地。但是,刚刚轻松下来没有几个时辰,情况就变了。你说怎么变了?我们把阵地丢了!

“松山那个地方,最高的山顶叫子高地,它还在小鬼子手里,在那个最高点上,小鬼子随时都可以用他们在那里的火力打到我们这里来。那天晚上,我们团的兄弟们吃了晚饭,看着天色慢慢暗下去,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亮起来,兄弟们都说松山上的星星比平时都要亮。有几个兄弟看着星星,轻声地唱起了老家的歌,有几个兄弟抱着枪开始出瞌睡。”讲到这里,杨进才老人手里端着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整个人显得很惬意。他那苍老而枯瘦的脸上,淡淡地浮起一丝笑容。

“就在这个大家都开始放松警惕的时候,放哨的兄弟看到前面山坡上的草丛晃动了几下,他正要去向排长报告,这时候,我们也看到了那个草丛里的动静,一个兄弟眼尖,看到了月光照到小鬼子枪管的闪光。于是兄弟们大喊起来:鬼子摸上来了!鬼子摸上来了!排长高喊了一声:打!我们就对着下面的树林、草丛扫射过去。两边交上火,整个高地突然间就变成了杀声震天的战场。”这时候,我看见杨进才老人眼里突然间闪烁着炯炯亮光,那种果决,仿佛让他又回到了当时的战场。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刚才还摆在脚下的拐杖,仿佛重新握枪在手,不停地比划着。

“这天晚上的仗,我们跟小鬼子虽然是双方互相换了阵地,白天是我们进攻,他们防守,现是在我们防守他们进攻。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占到便宜。为什么?他们武器比我们先进!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全部配上美式装备,相当一部分兄弟的枪射程没有小鬼子的远。小鬼子在远处就可以开枪,我们要等他们进入我们的有效射程之内才可以开枪。但是,我们打得狠啊,虽然鬼子也狠,我们比他们更狠,不要命。

“我们排长聪明,他叫我们的投弹手把汽油弹投到山坡下,把鬼子的阵地点燃了,山脚下被照得亮堂堂的,鬼子一出来就集中火力打。打了一阵,小鬼子现学现卖,他们也把我们的高地点着了,整个高地成为一只燃烧起来的火把,好就好在,我们的高地上长满了树,我们也可以躲在林子里,不断转变位置,打一阵换一个地方。就这样,我们这场仗打成了胶着战,双方都有伤亡,谁也没有占着多大的便宜。

“但是,打到后面,我们的劣势就露出来了。什么劣势?我们人少!你不知道,攻占高地的时候,我们团就牺牲了不少兄弟,小鬼子却是整整一个团的兵力。我们的伤亡跟鬼子的差不多,打到最后,他们有足够的兵力攻下我们的高地。即使是这样,我们团长说了,我们必须得坚持着打,即使拼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把这个好不容易才攻下来的阵地守好了。团长告诉我们,如果阵地丢了,先前兄弟们的命,就白白丢掉了。于是,我们也拼命坚守阵地。

“守住阵地可不是玩笑啊。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敌人是猛攻猛打,我们是严防死守,双方都在拼火力。两边都是打了很多仗的兵油子,打着打着,打到后面,主意就生出来了。我们是两个人一组,死死地盯着敌人的阵地,他们只要一开枪,子弹就会从枪口发着亮光射出来,这时候我们就赶紧瞄准那个地方,一梭子打出去,只要迅速及时,敌人就被放倒了。但是,同样,我们一开枪,敌人马上就会瞄准我们打过来。一来一往,如果躲得不及时,就遭了。就这样打了一阵,新的主意又出来的,我们几个兄弟悄悄地把战壕挖了一个小洞,把枪管伸出去,打上一梭子,敌人马上回射过来,这时候,我们没事,敌人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我们的人马上回射过去,就把敌人摞翻了。”这时候,杨进才老人脸上露出一种狡黠,笑容里掺杂着孩子一样的天真与无邪。

“小鬼子也不笨啊。后来,我们还是吃了亏的。还是吃亏在武器上。敌人似乎发现我们挖洞引诱他们的情况。他们很快就调来了钢炮,看到我们这边一发射,过不了几分钟,他们的炮弹就过来了。几发炮弹过来,只要一发命中,我们的人就被炸飞了。我就是被炮弹炸飞的。

“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从被抓兵的时候算起,扛枪打仗四年多,从徐州到武汉再到云南,大大小小的仗打了十几场,竟然一次都没有负过伤。这次,我被炮弹炸飞,也没有伤着。我告诉你为什么没伤着。炮弹在我旁边的土包上落下,炸起来的黄土和气流,把我推了两米多高,斜飞了出去。你不知道,我在半空中的时候,就被炮弹震得昏死过去了。

“你不知道我落到了什么地方。差不多过了两个时辰,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痛的。稍微动一下,更是痛得不行。我的天哪,你不知道,我落下来的地方,根本不是我们的阵地,而是阵地侧面山坡下面一个刺窝泡林子里。啥叫刺窝泡?覆盆子这种小树,你知道吧?浑身长满了尖刺,紫色的小果子可以吃。我被炮弹炸得斜飞出了阵地,直接落到了刺窝泡林子里。我真是命大啊,那个山坡上都是些狼牙一样尖利的岩石,如果我落到那片石头堆里,不死也是重伤。你不知道,我落到林子里,身上的衣服都被刺窝泡的刺划破了,浑身都是轻伤。这些轻伤可让我受够了活罪。”说完,杨进才老人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在我们的注视下,他一直坐在那里,仿佛进入了被炮弹炸飞后昏迷的状态里。过了半晌,他才又开始他缓慢的叙述。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兄弟们不在阵地上了,小鬼子呜里哇拉地叫着。我们的阵地被小鬼子夺回去了。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小鬼子在高地上说话的声音,我在刺窝泡林子里听得一清二楚。虽然我不知道他们说些啥,但我可以感觉得到,阵地重新被他们夺回去了,他们一个个都很高兴。我吓得不敢出声,动也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看着头上密密麻麻的窝泡枝头和叶子,把我紧紧地包裹着,根本看不见一丝天空。正是因为这些枝条太茂密了,我才没有被鬼子发现。小鬼子也根本想不到,这里竟然躲着一个人!”一边讲,杨进才老人一边往屋外小心地窥视,仿佛我们现在就正好坐在那个刺蓬里,而外面就是敌人的阵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动敌人,暴露了自己。

“在刺蓬里躺了几个时辰,我身上的伤痛慢慢麻木了,我才逐渐轻轻地活动活动。但是,毕竟靠近敌人,我不敢过分地弄出动静来,只能一丝一丝地活动。整整一个白天,我就躺在刺蓬中间,肚子饿了,就伸手摘一些窝泡充饥。直到黄昏时分,我突然到想在战场上受伤的兄弟们,我更觉得我这点皮肉伤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开始轻轻地往地面上摸下去,两三米的距离,我花了两个时辰,才踩到地面上,等我从刺蓬里终于摸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完黑尽了。

“悄悄地从鬼子眼皮底下一丝一丝地摸出来,我花了两个时辰。好不容易摸出阵地,我才敢站起来,向着怒江边惠通桥的方向走去。但是,一路上都是松林,一人高的茅草丛,山路高高低低,都是石头,我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浑身伤口,浑身酸痛,饥肠辘辘。就是这样,我走了三五里路,快要走到出松山的时候,我一脚踩空,跌进了一片茅草丛里,几个翻滚之后,我又落到一个山谷里,被一股洪水一路挟裹着,冲下山去。”杨进才老人十分夸张地双手乱挥,向我们模拟他在洪水里被冲得惊慌失措,几次沉浮的情形。

4

“我一个人,满身疲倦,满身伤,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怒江边。我的衣服被刺蓬挂烂了,在洪水里又被洪水冲走了右边的半只裤腿,剩余的半只裤腿只能遮到膝盖上面,一双皮鞋倒是没坏,但是也裹满了泥浆。就这样,我到达惠通桥边的时候,看到了正往松山腾冲开过去的国军。

“远远地看到自己的部队,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我赶到桥边,跟坐在桥边休息的几个国军兄弟打招呼。他们看到我身上的军装,便给我传烟,我不抽烟,又给我罐头和饼干吃。一天没有吃饭了,吃到美国人制造的罐头,那真是香到后脑壳去了。一边吃东西,兄弟们就问我前方的战况。我刚张口说我是309团陈永思团长的部队,我旁边的那个贵州老乡就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到了江边。他悄悄地对我说:老乡,你现在还敢说你是309团的人啊!你知道吗,你们阵地失守,蒋委员长亲自下令,把你们团长陈永思给枪毙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不小心就被当成逃兵,军法审判都不需要,你直接就没命了。我一听,脑袋里马上就成了一个马蜂窝,嗡嗡地响了起来。老乡见我呆在那里,悄悄地从身上摸出两块银元,塞到我手里,骂我:还不赶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在讲述这个场景的时候,杨进才把吉吉当成了他自己,把他当成了那个老乡,不时指着吉吉,高声吼叫,唾沫星子不停地飞出来,落到吉吉脸上。

“听了老乡的话,我总算清醒过来了。这时候还管什么国军啊,阵地啊,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紧的。我拔腿就走,过了惠通桥,我闪身往路边的树林里钻了进去,不要命地跑。跑了一阵,我又停了下来。为什么?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我冷静下来想了一下,告诉自己,既不能往腾冲松山龙陵的战场上跑,也不能往边境国外跑,一旦走出去,我就回不来了,真成了逃兵了。我必须往国内跑,对,沿着国军开过来的相反方向跑,总是安全的。于是,我在山林里,远远地望着国军开过来的方向,大致向着东面跑。一路上,我都是在山腰上顺着河谷走。饿了就打些野果吃,渴了就喝些山泉水,有时候,偶尔碰到山里人家的包谷、花生、桃李、芭蕉,就顺手偷一些。

“当然,我也有吃着饭的时候。走了三天,我过了澜沧江,到了永平那个叫做杉阳的坝子里,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偷偷地摸到杉阳街上买了几个饼子吃了。在曲硐街上,我还在一家回族馆子里吃了一碗黄焖鸡肉。最后,我是混进一支马帮里,沿着博南古道上到漾濞的。但是,马帮没有停留多久,他们就向着大理方向去了。为什么我没有跟着去?我听说大理的下关驻满了国军,正准备开往腾冲打仗。我再去大理,肯定会碰上国军,我一个游兵散勇,被他们抓到,不是送上门去找死吗?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就在平坡镇这个地方停了下来。

“你们可能觉得我一个人这样生活,都老成这样了,很孤独。其实不然,我很充实呢。十年前,一个作家来这里看我,我又跟他谈起松山战役的事情,听说,那个作家想专门写一本松山战役的书,来找我。我提起我们309团的事情,那个作家才告诉我,我们的陈永思团长并没有被蒋委员长枪毙,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是那个作家告诉我,他曾经去陈团长的老家贵州绥阳采访过,说是他一直活到了解放后,还当过什么政协委员的官,政协委员到底是个什么级别的官,我不知道,但是,听到陈团长还活着,我就很高兴了。至少,他可以告诉我们的后辈,我们为了打赢那场仗,确实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整整一个团的兄弟,最后只活下来35个人,当然了,这35个人当中不包括我这个逃兵。早晓得这个消息,我就跑出来了,我直接去找陈团长,说不定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唉!

“得知陈团长没有被枪毙的消息后,我又去了一回松山,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牺牲在那里的兄弟们。说起来也真奇怪,我去松山的那天,天气很好的,天上的太阳照得我浑身冒汗。但是,当我点燃香烛,烧了纸钱,把陈团长的消息告诉兄弟们的时候,松山上突然下起了雨来。我认为,那是兄弟们在流泪。那天,我也哭了,我发誓,一定要让牺牲的兄弟们有一个好归宿,不让他们在这荒山野岭再当孤魂野鬼。回到漾濞以后,我在把我记得的兄弟的名字请人写在一张纸上,记不下来的,就统一写成309团全体将士,在云龙桥边的文殊院里把纸烧了,请兄弟们在那里住下来,他们再也不会被风吹雨淋了。以后,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去那里,给兄弟们上炷香,烧一篮纸,跟他们说说话。五年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一部电视《我的团长我的团》,说的就是我们当年打松山的故事,我赶紧跑去,把这事情也告诉他们了。我要告诉他们,国家一直没有忘记我们的。呵呵呵,在文殊院里,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一座佛像,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个中午,笑了哭,哭了笑,硬是把文殊院里守庙的几个人看呆了。他们以为我是一个疯子,但是,吃斋念佛的人慈悲为怀,他们不好意思撵我走,看着我哭完了,笑完了,一步一步走了云龙桥,才放心地做他们的法事。”说到这里,杨进才老人点燃了一支烟,似乎是为了避开吉吉,不让她吸到二手烟,便把椅子移向窗口,让从门口吹进来的风把烟雾从窗口带出去。我也把一直夹在手指间的那支烟伸向火塘里,点燃了,吸起来。杨进才老人继续他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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