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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凶

2015-12-13李宗祥

长江丛刊 2015年20期
关键词:王威刘丽徐克

李宗祥

追凶

李宗祥

清明过后,天空豁然开朗,一览无余。

问题就在于此。这好比一个人通透了事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王威的感觉也是如此。他很疑惑,越发觉得自己不堪一击。仿佛他不是被贺晓明这几天的举止行为所引发的困局击倒的,而是被这头顶上的天空击倒的。他站在天底下,狠狠地骂了句:“贺晓明,你他妈的,像条狗。”

开口骂时,王威将“贺晓明”三个字说得很重很重,像是站在山坡顶上用劲喊他,后来骂他的话音渐次降低,低到盖不住小东南风,以致发泄不出心中的怨恨,最后才不得不加重语气,却又害怕被贺晓明听见了,刹那间将“狗”字骂破了音,听起来像“沟”字。

贺晓明独自坐在山坡脚下,果真听到了开头的三个字,竟然以为王威看到了他,喊他到坡顶上去。

王威是局长,人很正直,在单位很有威信。没有王威一手提携,他岂能顺风顺水坐上副局长的位置?为了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为了将来有一天王威还能顺势向上推他一把,贺晓明恨不得天天把王威当作菩萨供奉起来。即使王威当面骂他两句,他也会嘻笑着洗耳恭听,岂敢回击半句。这一刻,他生怕自己应答慢了半拍,就大声地喊道,“王局长,我在这里”,并站起来,拼命地朝王威挥手。

贺晓明个子高,站在山坡脚下,高出灌木丛半个身子,王威一眼就看见了他。

早些时候,王威给贺晓明打电话,预想他接了电话一定会赶到这里来。但没想到自己提前到了,他竟然比自己来得更早。不管贺晓明有没有听到自己刚才骂他的话音,但终归是自己骂了他,王威不觉有些心虚,尽量本能地抬高视线回避他,心情反而完全不能像眼中的天空那般晴朗了。王威后悔了,觉得自己与贺晓明约错了碰面的地方。或许不到郊外这个鬼地方,在城里随便找个茶吧,更便于敞开胸怀与贺晓明一起探讨徐克敬的死因。

从坡脚到坡顶,大概有三四层楼高。虽然遍布荆棘,但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清晰可见。约莫过了五六分钟,贺晓明顺着这条小路爬上了坡顶。

站在坡顶,站在王威的面前,贺晓明忍耐不住不停地喘着粗气。在阳光的映照下,他的额头像冒水泡般冒出粒粒汗珠,闪闪发光。他忙不迭地擦着汗,紧接着脱外套,脱羊毛背心,并把它们一把扔在身旁的一块石头上。

仿佛一把扔下了肩膀上沉重的包袱,贺晓明把双手抬至胸口,轻松地耸了耸肩,眨了眨眼,才振振有词地对王威说:“王局长,您把我当成了什么?我有那么凶残吗?我是杀死徐克敬的凶手吗?”

这几句话,贺晓明问得轻松,王威听得可不轻松。

虽说同贺晓明情同手足,但他毕竟是自己的下属。在下属的面前,一旦涉及原则性的问题,自己必须讲政治规矩,树立绝对的权威。而此刻贺晓明在局长的面前太放肆了,王威脸色一黑,像要抽打他两耳光似的。

不过,贺晓明终究是一个比较值得信赖的人。可信赖他,他也不能想方设法逃脱责任呀。虽说当下死个把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次不一样,死的不是别人,是徐克敬。徐克敬是贺晓明分管单位的一把手,死前确实与他单独在一起喝酒,难道向警察说明了情况,他们只是偶尔碰到一块才相邀去喝酒的,他俩到小饭店喝酒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朋友相聚,徐克敬的死与他无关,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至少在警察没有定案之前,他应该严守政治纪律,闭嘴少说两句,而不该推脱责任,逢人就说徐克敬活着害他,死了也害他,让他无缘无故蒙受不白之冤。

在真相大白之前,许多事情是解释不清的。贺晓明解释过多,不仅没有洗清自己的冤情,反而时不时把话说过了,牵扯出其它的事情,增添一些新的矛盾,使问题日趋复杂和难解。有一些话传到王威的耳朵,王威实在想不通贺晓明怎么变成这样的一个人,就叫他到办公室,千叮咛万嘱咐,在这敏感时期,在关键的时刻,一定要以整体利益为重,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千万不要火上浇油,给人们造成错觉和误解。贺晓明当面回答得很好,并再三拍胸脯,立即改正错误。可过了一阵子,他仍然无法克制自己,依旧牢骚满腹,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丝毫没有领导干部的肚量与风范。这不,他又犯了性急的毛病,发起牢骚。在他的反问下,王威还真不知如何回答他。

然而,贺晓明不知道,王威一直深信他是清白的,更不至于私下认定他是杀害徐克敬的凶手。出于保护手下的干部,王威也不希望贺晓明陷入徐克敬死亡的案子太深。

从另一个角度考虑,保护手下的干部等于保护自己。因为在这节骨眼上,倘若贺晓明陷得太深,对他们,甚至对整个单位,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说不定,到头来,为了这件事而闹出其它的纰漏,惹得贺晓明狗急跳墙,趁机背叛他和整个单位,把他和其他的同事都拖进去,那就得不偿失,到那时谁也说不清那把火最终会烧向哪儿,烧到何种程度。

仿佛看到那把火在眼前熊熊燃烧,王威顿时忐忑不安,从额头一排排地冒出汗珠。为了稳住贺晓明,防止火势漫延,王威不得不转变态度,脸上有了笑颜,才试探着问:“徐克敬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

这句话既掏心掏肺,又显得轻描淡写,有别于王威一贯强势的作风和咄咄逼人的语言风格。落入贺晓明的心中,自然是不轻不重,不痛不痒。贺晓明一时难以适应他的这种改变,心想,王威终于怀疑自己了……

像被突然吹过来的冷风撞击了一下,挂在额头上的汗珠迅速结冰,心跟着也凉了半截,贺晓明旋即产生了逆向思维,认定王威的心里一定藏着一股无名怒火,只不过碍于情面,不便发作罢了。如同闯下大祸,贺晓明显得异常紧张,嘴巴不停地抽搐,一时半刻不知用什么样的言语回答王威,让王威消除顾虑,彻头彻尾相信他,徐克敬的死真的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他不会因为徐克敬的死乱了阵脚,做出一些让大家失望的事情来。

回过头来,且不说平日徐克敬特别尊重他,单就他所知的王威与徐克敬交情甚笃,假如他事先察觉到徐克敬想死,那他一定倾尽所能去阻止他。如果实在不行,他一定会邀请好多好多的朋友和同事去规劝他,打消他那罪恶的念头。而今,人死了,不能复生,当下假设得再多,只能当作自我安慰罢了。可他实在是闹不懂,单凭与徐克敬在一起喝一次酒,人们就把舆论的焦点放在他的身上,使他背负不少的压力,受到不少的指责。人们这样谴责他,难道没有考虑他的处境吗?同被人栽赃陷害一样,他觉得自己是好心得不到好报,那他为什么要背负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往泥坑里跳呢?他心中的痛楚又有谁知晓,又能向谁倾诉呢?在整日这样怨恨之时,他的那颗好奇心无形中被触动了,贺晓明认为他很有必要暗中把这件事情追查一下,看一看谁是真正把徐克敬推向深渊的凶手。

看到贺晓明神情低落,愣在一旁不搭话,王威从鼻孔里冒出一股气,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准备开口骂他,忽又感知到他正在开小差,对周边的一切视而不见,不由一怔,终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骂出口。最后,王威耐不住性子,猛地咳了一声,算是提醒他,叫他赶快回话。贺晓明一惊,倏地抖动身子吸了一口气,像是呼应王威,又像稍作停顿,没有回话的念头,反而像往日,习惯于等待王威发号施令。

“遇事要冷静,要学会保持沉默,是白的终究是白的,是黑的终究是黑的,有几人能将白的说成黑的,将黑的说成白的?”王威观察到贺晓明慢慢地集中精力,开始认真听他讲话,语气立马变得更加坚定,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徐克敬选择走这条不归路,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徐克敬用这种方式离开我们,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开怀大笑,虽然造成一时的动荡,但带来的将是许久的安宁,我们除了在心里感谢他,又能怎么样呢?”

发出内心的感叹,王威像卸下肩上的重任,相对平静了不少。贺晓明从中获得了不少的信心,少了些许忧虑,释怀地说:“经过这几天的折腾,我对什么都坦然视之。”

对于这样的事,人们躲都来不及,可一开口就自己把事情扯到自己的身上来,难道今日吃错药了?贺晓明趁王威还没有意会过来时,赶紧抽身,一边埋怨自己糊涂,一边改口:“对徐克敬的一家老小,我们必须拿出一些安抚的对策,否则,她们揪住不放,一层层地追查下去,假以时日,许多事情都会浮出水面,那事情将变得无比复杂,掌控的难度将更大。”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早就想补偿她们一笔钱,只不过这笔钱通过哪个渠道拨付较为合理,在什么样的时机拨付较为合适,需要我们仔细斟酌。”话说到这种程度,王威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忧心忡忡,又变得严肃起来,“说实话,事情到了这一步,人们对徐克敬跳楼死亡的关注,远远超越了一个正常死亡案件的边界,我们宁可违背良心,违背道义,也要力求平稳,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做出得不偿失、惹祸上身的事情。”

瞅见贺晓明仍然面带忧虑之色,王威开始担心他没有领会到自己讲这番话的真实意图,不由得心存顾虑,拍了一下手,跺了一下脚,像一个匆匆忙忙赶路的人,骤然停下脚步。因为在这一刻,王威发现,他们好似在悬崖上行走,向前每走一步,一旦偏离了方向,无异于直接走向死亡。明白了当前的境况,王威迫不得已,只得慎重地向贺晓明点明:“只要有利于稳定的事,做了不会犯多大的错,而做了不利于稳定的事,绝对是错的。”

王威抓住要害,一语道破,颇为意味深长。

吃官饭,领官饷,首先就应该考虑维稳。贺晓明深知这个。而为了维持稳定,以不变应万变,是他们当前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以说,在当今打老虎拍苍蝇的形势下,一有风吹草动,人们就像惊弓之鸟,谁还愿意摊上这种事呢?但时运不济,既然今日遇上了这种事,他就应该勇敢地站起来,坦然面对。如果实在要怪罪人,那就怪他们自己,谁要他们是徐克敬的领导,谁要他们同徐克敬有扯不清说不明的关系呢?如今,办案的警察隔三岔五地跑来调查,说不准过两天纪委也会派人来调查,他得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才能稳住局面,力挽狂澜,不然徐克敬枉自丢了性命,他的魂魄一定寻找不到归宿……

好像上天窥探出他的心思,贺晓明想到这里时,阳光突然一晃。

像飞来一把细细的银针,针芒狠狠地扎进眼睛,眼睛发麻,眼前一片血色,视野一片模糊。这时,似乎脚下的山头一晃,贺晓明随即一晃,闭上眼苦笑一声,然后强迫自己睁开眼,避开阳光,顺着王威的目光点了点头,算是勉强同意了他的观点,却又不愿意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王威也一样,感到自己还有很多话想对贺晓明交代,可那些话硬是像浓痰,塞在喉咙,吐不出来。不过,权衡之后,他们总算有了默契,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统一了观点,达到了共同的目的。同时,他们也意会到了,他们瞬间产生了隔阂,相互之间有了提防之心,最后连相视一眼都很勉强,更甭谈有继续深谈下去的必要了。

下坡回城时,王威恼着脸走在前面,贺晓明窝着火跟在后面,前后相隔一二十米远。他们形同陌生人,有些不欢而散的架势。

徐克敬跳楼死亡的事件继续发酵。

也不知谁是幕后推手,指使一些网络枪手在各大网站上猛炒一番,质疑徐克敬的死因,并将炮火直指上层,由表入里,把整个事件剖析得层次分明,暗示徐克敬之死是因为官场贪腐而杀人灭口。更有人猜测,之所以在徐克敬死亡的现场没有发现遗书等物件,是有人抢先一步毁灭了证据,大有不在全国引发地震誓不罢休之势。

王威清楚,这些事,莫须有。

王威本想保持沉默,置身事外,但高层迫于舆论的压力,三番五次向他追问真相。他觉得这些事与自己百分之百没有关联,便三缄其口。他以为时间会带走一切。他这种不作为的态度,或者说希望与此事划清界限的态度,彻底惹怒了上级领导,他不但被训斥一顿,而且差一点被撤职。

是啊,终究是自己管辖的下属单位出了事,而且不是一般的事,一位身居显赫位置的总经理跳楼了。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虽说与自己没有关联,但自己不能置之不理,更不能抱着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心态,一笑了之。从某种程度上讲,自己是领导,就要履行领导的职责,对单位负责,对社会负责。不过,自己履职,应当坚守原则,注意分寸,懂得进退。这当中尤为关键的是,在整个案子水落石出之前,包括自己在内,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信口开河,给这个案子随意地定性,更不能让这个案子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以讹传讹,到处掀风作浪,误导人心,造成社会动荡。

这一切宛若办公室的门窗紧闭着,风声却越来越紧。

风,在高楼间呜呜地叫喊着。王威坐在办公室里,听着高楼间惊天动地的风声,不禁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暗中向自己发问,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季节呢?这么阴晴不定?

想起连日来由徐克敬之死引出的烦心事,王威再也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他顶着风,带上贺晓明,一同看望慰问徐克敬的家属,掉头来又敦促贺晓明同公安局联系,争取早日公布案件的调查结果,以便尽快平息事端,阻挡那些不可预测的,且在地底下不断涌动的暗流。

按照王威的嘱咐,这一段时间贺晓明把嘴巴封得严严实实,像个哑巴,只做不说。但是,这丝毫没有减轻他身上的压力。相反,贺晓明感到身上承受的压力明显比以前大多了。甚至有时候,他觉得不是徐克敬死了,而是他死了。然而他还活着。与其活着受折磨,还不如死了的好。死了一了百了,活着就要面对残酷的现实,面对不断出现的困难和问题。

果真像他预测的那样,纪委盯上了这个案子。

当今,哪个部门能做到清清白白?哪个人能做到干干净净?为了防患于未然,贺晓明从自身开始查找问题,像扫地一样不放过一处尘埃。经过连番排查,大致知晓他们与徐克敬的死没有多大牵连。现在,他们不怕纪委派人来查徐克敬跳楼死亡的案子,怕的是纪委掌握了其它的线索,借机来个暗渡陈仓,瓮中捉鳖。经过再三考虑,并请示王威同意之后,贺晓明变被动为主动,从相关部门抽调可靠的人员组建一个专班,配合纪委、公安局调查,一有风吹草动,他们能第一时间掌握情况,迅速采取措施,加以应对。同时,也便于暗地里从中斡旋,将调查的内容定格在个案上,将调查的范围固定在他设定的区间。果然没过多久,贺晓明的努力收到了很大的成效,纪委、公安局相关领导纷纷向他暗示,他们就事论事,不会将事态扩大化。

吃了这颗定心丸,贺哓明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些天了,难得有一件高兴的事,王威得知后一定会开心的。贺晓明想。但没有想到,当他把这则喜讯告诉王威时,王威却在电话里嘟哝:“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查的?就是查清了,能追究死者的问题吗?”

“人患了抑郁症就要去寻死吗?”

“徐克敬到底是为何而死,他的死为何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王威不满的情绪溢于言表,他一连串的追问令贺晓明汗颜。贺晓明深吸一口气,深知自己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没到高兴的时候。

也就是在这天下午,王威郁闷至极时,收到了一封挂号信。信封上的落款,醒目地标明这封信是从千里之外的广州寄过来的。

手握信件,王威的第一反应是单位又出问题了,又有人向他举报了。

这年头,不同过去,通讯发达,有什么事不能通过电话联系呢?除了举报,还有谁提笔写信呢?在这关节眼上,有什么事值得举报呢?莫非徐克敬死亡的事件又开始发酵?

纳闷了许久,王威无奈,拆开信封,看起信来。

写信的人毫无顾忌,开门见山,言明她叫孙秀梅,年轻时曾经是徐克敬的红颜知己。对徐克敬的死,她感到很突然,但不感到意外。两年前,她便隐隐感知徐克敬会死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果不其然,就在两个月前,徐克敬跑她那儿去了两趟。每次去,徐克敬都魂不守舍,闷闷不乐,时不时对她说,如果那个女人再逼他,他就去死。她问他,那个女人是谁?他死守秘密,始终不肯告诉她。他不肯告诉她,那又何必在她的面前提起呢?她为之跟他怄气。怄气之后,她劝他想开一点。他走时,好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再也没有跟她提过那些不高兴的事。没想到他回去没多久,他真的跳楼了。只是时下,她拿不出证据,证明他是为了那个女人而死的。她还在信中说,她是局外人,不想从中搅和,也不想去弄清徐克敬的死因,她之所以给王威写信,是因为徐克敬多次在她的面前提过他,并告诉她,将来如若有什么事可直接去找他。她认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事找他,她之所以现在找他,对他说出这些心里话,就是觉得徐克敬死得很冤,而且死了之后,无处申冤。信的结尾,是她的手机号码。

一口气读完这封信,王威的眼睛变得模糊起来,仿佛眼前飘荡着一层朦胧神秘的氤氲,一部悬疑推理故事片正在展播……

一阵痴呆之后,王威拿起电话,正准备按信上的手机号码拨打时,手却像触电,不停地抖动,几乎握不住话筒。因为在这一转眼间,依照信中的暗示,有一个女人跃进他的脑海,一闪一闪的。王威细细盘算,在徐克敬所有的家庭成员中只有这么一个女人在经商,徐克敬不为她而又能为谁甘愿丢掉性命呢?

这个女人叫刘丽,是徐克敬的儿媳。想到她也是自己的外甥姑娘,是贺晓明保的媒,王威显得双手更加僵硬,不相信她是凶手。

她是那样的柔弱,她是那样的孝敬公公婆婆,怎么可能去谋害家人呢?是不是这个叫孙秀梅的女人心怀叵测,挑拨是非呢?可他低头一揣摩,这个孙秀梅绝对不晓得徐克敬的儿媳是他的外甥姑娘。倘若晓得他们之间有这种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她是不会给他写这封信的。那她在千里之外,中间横着千山万水,她是如何得到徐克敬死亡的消息的呢?难道这里也有与她相熟的人,跟她报信?

百般盘问自己,却问不出原因,王威窝火,骂自己笨蛋。当试想着与贺晓明联系,问他是否认识孙秀梅时,却又摇头,觉得不妥。心想,或许这是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设计的圈套,等着自己去钻。王威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他告诫自己,在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一定要谨慎行事,不然的话,自己以讹传讹,自己将处处受制于人。经过这番慎重而又周密的考虑,王威决定按照既定的思路,一切只看不动,静候其变。

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往往不变并不能应万变。就如突然有了这封信,一下子打断了王威的妄想,他怎能把它放在一旁,无动于衷,不把它当一回事呢。

随着耗掉些时间,王威深刻认识到,一封信也是火药桶。天天把火药桶放在身边,事情绝对不会这样简单。为了解除危险与威胁,会一会刘丽,仍然是王威渴望做的事。

这天出门前,王威忽然生疑,担心有人趁他不在时溜进他的办公室,偷看这封信,并像许多侦探片中描述的那样,故意把信中的内容泄露出去,引发更大的风波,就特意把信放在办公桌底层的抽屉里,用一个厚实的资料袋压住,然后锁上抽屉,把钥匙放进公文包里,随身带着。

考虑再三,王威一改直来直去的作风,没有直接驱车去徐克敬家,而是回到自己的家中,叫爱人给刘丽打电话,说有事找她,要她赶紧过来一趟。

刘丽开了一家酒店,生意做得不错。赚了钱,心里踏实,心也大了,就买了一块地,重新盖了一栋二十多层的写字楼,下面一半留着自己开宾馆用,上面一半租赁给几家公司办公。

自从盖起写字楼,王威就没有与刘丽见过一次面。王威也根本不想与她见面。之所以形成这种互不往来的局面,是因为王威认为她成了一个生意人,沾染了许多生意人那种奸诈的习气,自己的威严在她的面前,或者说是在金钱的面前逐步丧失,稍有不慎自己将颜面扫地。为了维护自尊和权威,他把刘丽排除出自己的生活圈,自己也淡出刘丽的生活圈。可从这天看了孙秀梅寄来的信件之后,王威被迫放下自尊,认为自己应该找刘丽聊一聊,旁敲侧击地试探,以便可以了解一些事关徐克敬之死的真实情况。假如刘丽真是凶手,那他一定会秉公办事,将她绳之以法。

刘丽并没有像王威所想的那样随叫随到。她传过来一句话,如果王威确实有事,就请他到宾馆去找她。王威认为刘丽没有给他面子,气得连心肺都炸开了,却又无可奈何,拿她没办法,唯独对爱人发了一通牢骚,说,没钱天天喊爹,缠着你不放,有钱把你当儿,臭屁不理你。

好在是春夏交替的季节,风清气爽,气候宜人。出门迎来这样的好日子,顷刻间就激发出人生的热情,有了一个美好的期盼。并且,这个美好的期盼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刘丽果然没有骗他,王威一到宾馆就找到了她。

就刚才的事,王威仍然纠结于心,见到刘丽,不觉生起气来。

瞅见王威铁着脸,一脸的怒气,刘丽有些发窘。可今天不同于往日,有了雄厚的资本作支撑,刘丽已从一个柔弱的女人变成了一个钢筋铁骨般的女强人,从骨子里又怕过谁呢?不过,有时候,怕与不怕,是另一码子事。好比此刻,王威是她的姨父,自然有不同于他人之处。在王威注视下,刘丽可不敢造次,忙不迭地给他又叫座又倒茶。得到尊重,有了面子,王威哼了一声,怒气消失大半,脸色随即变得和悦,不禁试探着问:“你公公刚刚去世,婆婆又伤心欲绝,你都不回家照看一下?”

“有他的儿子张罗就够了。”

刘丽脱口而出,立即发现王威又变了脸色,回到刚才进门时的铁青色,她脑袋瓜一转,顿时觉得不妥,赶紧向王威解释:“我经营宾馆酒店也不易,难事也多,想分身却乏术。再说,公公不是正常死亡,在事情未弄清之前不能火化下葬,可查出死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哪里有时间天天呆在家里,我哪里有时间耗得起呢?”

说着说着,刘丽伤感丛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一切被王威看在眼中,心里跟着打鼓,转而想安慰她两句,却倏地想起了那封信,又疑窦重重,便话中有话地问:“以前有你公公照着,生意肯定是好做一点,往后没有你公公照着,生意可能难做,要差一点……”

刘丽哪知王威心里所想呢,一时竟以为王威关心她,特别感动,答道:“有您和公公站在后面作靠山,生意哪能不好呢?”触景生情,刘丽又遗憾,又抱歉,又后悔,继续说道:“以前做小酒店还游刃有余,现在做大了,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精力有限,更甭谈能抽出时间照顾家庭了,如果平日多顾及家庭,多同公公婆婆相聚,也不会出现这么多不幸的事。”

刘丽眼含泪水,黯然神伤。王威望着,心肠一软,觉得自己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草率下结论,把一切责任和罪过强加于她的身上,更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把本来日趋清澈的水再次搅浑。在这微妙的尴尬之后,王威不知不觉消除了对刘丽的怀疑,转而快速地转换话题,开始对刘丽打官腔:“你能从中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语不在于多少,就看话有没有说到关键处。王威这句官腔恰好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不仅击中了刘丽的痛处,而且帮助刘丽从痛处解脱出来。情绪稍微好转,刘丽就想起王威又叫姨妈给她打电话,又这般急急忙忙跑来找她,一定不是为了同她拉几句家常安慰她几句,他肯定有急事找她,便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虽然达到了目的,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岂能告知自己来找她的真实目的呢?如此,王威反而更加尴尬,十分没趣地遮掩:“没什么,就是因为你公公的事,怕你难过,特意过来看看你。”

王威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刘丽却听得糊里糊涂。直到他离开,刘丽都不相信他是为了安慰她,才来找她的。只不过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刘丽没有过多地深究下去。因为她的确有忙不完的事,也无心顾及其他的事。

近来,王威被徐克敬的死搞得晕头转向,变得神经兮兮的。即使在办公室里,他也害怕隔墙有耳,有人偷听他的谈话。即使别人没有害他之心,单凭他的身份与地位,对他来说恐怕都是危险的。最起码他得小心从事,不会令他处于危险的境地。所以,在单位,在办公室,他总是避免与人谈论徐克敬和与徐克敬相关的一些事情。可越是回避,心里越是惦记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下午,趁身边没人时,才想起给贺晓明打电话,把他叫到森林公园,再次就徐克敬死亡的事问他些话语。

森林公园位于城市的边缘,背靠一座三四百米高的青山,山的后面是烈士陵园和公墓。走进公园,向上仰望,一棵棵参天树木仿佛高过了背后的青山,把午后的艳阳挡在山巅之上。越往公园里面走,越冷飕飕的,无处不是风吹树叶和树叶落地的沙沙声。据说,这座森林公园是城里风水最糟糕的一个地方,否则早就被人征用,在上面用钢筋水泥砌成高楼大厦,建高档次小区了。在这里,除了盛夏偶尔有一些老人进来乘凉外,在这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的四月末,是极少有人涉足其间的。相对而言,在这座城里再也没有地方比这里的安全系数高了。这也正是王威选定这个地方,把贺晓明叫来谈事的原因。

自踏入森林公园的那一刻起,贺晓明就心里发冷、发麻,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他总想搬开,却又找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在一阵忐忑不安中,贺晓明不知不觉陪王威走了三四百米远的路程。看到王威长时间沉默不语,一种不祥的念头开始在他的心头盘绕,他忍不住埋怨王威过于严谨,不该为了一个死人,把他叫到这个令人发怵的阴森之地来,无缘无故地沾染些晦气。

王威是一位辩证唯物主义者,没有考虑到贺晓明所想的那些东西,也不在乎那些东西。走着走着,王威敏感地察觉到,贺晓明对他心存敬畏,他对贺晓明还有很强的控制力,为此,他直截了当地问贺晓明:“徐克敬死了都快一个月了,总该有一个了结,倘若再拖下去,还能找出一种新的说法不成?”

贺晓明显得拘谨,像是在跟他汇报工作,反映情况,径直答道:“人刚死时,大家都一个样,不能接受眼前的这个现实,但过了这些天,大家都默认了,接受了这个事实,都认为应该尊重传统,给死者以尊严,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所以,各方都妥协了,达成了一致意见。”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贺晓明观察到王威张开耳朵,不吭哧半声,就私下猜测,是不是王威期待他把所做的工作汇报得更详细一些,便急不可待地朝下说:“经过几个轮回的商谈,家属的工作已经做好了,补偿的金额也谈妥了,目前只等公安局下结论。”

“还要等公安局下结论吗?”

听了半天,王威总算说了一句话。但这句话是反问句,其中多多少少含有一些不满的成分,问得贺晓明一怔。贺晓明不敢怠慢,忙解释:“公安局的结论一日不下,徐克敬的死因一日不明,家属的顾虑就会增多一层,担心徐克敬是被冤死的,那他将死不瞑目。家属不为他申冤,那他更加死不瞑目。”

听了解释,像嗓子被鱼刺卡住,王威使劲地吭了几声,接着又变得闷声不语。在这短短的两三分钟时间,他的魂魄仿佛被森林中的鬼狐给摄走了。贺晓明转而着急,沉不住气,贸然用手拍了拍王威的肩膀,提醒他。

王威生性沉稳,任何风吹浪打他都应付自如,何况这时这个场景。难道贺晓明真的不了解他的心意?心想,眼下,不是他不理睬贺晓明,而是觉得贺晓明是在跟他汇报一些日常工作,这些日常工作贺晓明可以到办公室去汇报,何必让两个人装神弄鬼似的跑到这个阴森森的地方来商谈呢?既然贺晓明向他汇报了半天,说的一句都不是他想要的心里话,王威也只能佯装着,像睡醒了,打了声哈欠,又像他平时碰巧在路上遇到下级,应付差事似的,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又像没有听懂似的,继续反问:“还得等一等,等公安局下结论,是吗?”

王威将这话再反问一次时,贺晓明又是一怔。这一次,王威严肃认真,像是说他应该对徐克敬的死担负一定责任,贺晓明胆怯,不知怎么回答。

贺晓明明显感到王威今天的情绪有些反常,不禁望了望他,从他不屑的神情中可看出他对自己的不满程度在急剧上升。但是,王威一股劲地打哑谜,贺晓明一时半刻又揣测不出,不由得慢了半拍,掉下了半个身位。恰好这时有一枚绿叶被风吹落,掉到他的头顶上。落叶虽轻,却无形中有一股压力自头顶渗透而下,他像患了感冒,打喷嚏似的连声哼哧。王威还真的有些担心他被树林中的阴风吹感冒了,连连摆头,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说:“罢了,罢了,回家休息吧!”

面对王威的冷漠与不快,贺晓明并没有像王威所想的那样格外地着急。恰恰相反,基于这种考虑,他感到自己有了一种意想不到的收获。像这样陪着王威在这茂密的树林中走一走,对相互沟通思想,净化心灵都大有裨益。为此,贺晓明加快了脚步,发现他在任何场合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跟王威跟得紧,王威快他就快,王威慢他就慢,惹得王威哭笑不得,时下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打破这种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与默契。

走了很长一段路。凭感觉,大概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王威身体开始发热,浑身的毛孔骤然张开,汗水急速渗出,把心中所有的不快都排出体外。到了山脚下,看到贺晓明仍然对自己不离不弃,王威便笑着对他说不爬山了,就掉头往回走。为了消汗,王威往回走的速度明显放慢,而贺晓明紧跟着转身,与他并排而行,生怕落伍,又生怕超过他。

太阳像阵风,跑到山的那边去了。一层薄雾冉冉上升,整个树林更朦胧,更阴暗,更恐怖。即将走出树林的一刹那,眼前突然一面白,视野开阔许多,风也轻柔许多,温暖许多,心里也亮堂许多,欣喜许多,王威不禁就此打住脚步,瞧了瞧贺晓明,好像有话要说,却又扭过头,望了望前方,最终没有将话说出口。贺晓明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他的失落感在脸上表露得一览无余,也落入王威的眼中。王威心一紧,想起自己把他叫到这个鬼地方来的目的,猛然改变姿态,觉得自己应该对他坦诚相待,吐露心扉,否则就像猜哑谜,消耗殆尽彼此的精力,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于是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他:“你认识孙秀梅吗?”

贺晓明收紧眉头,想了想,他确实不认识这个人。他没有问王威为何提起这个人,就非常干脆地回答:“不认识!”

显而易见,王威失望之感油然而生。他不是对贺晓明的回答感到失望,而是自己处心积虑,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与贺晓明对视一眼,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你听说过这个人吗?你听徐克敬说过这个人吗?”看到贺晓明接连不断地摇头,他又进一步提示:“这个人,是一个女的,现在在广州。”

涉及徐克敬,还牵扯到一个在广州的女人?难道王威把他单独约到森林公园里来,就是为了弄清这件事?贺晓明在脑子里迅速对王威问话的本意进行评判,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不认识这个人,徐克敬从未跟我提起过这个人!”停顿片刻,又说:“大致在两个月前,徐克敬曾两次向我请假去广州,说是他的一位朋友,在广州做生意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他得过去帮他一把。至于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徐克敬每次向我请假时都神情恍惚,忧心如焚。因为这是个人私事,当时我没在意,也不便多问。”

贺晓明提供的信息,和孙秀梅在信上所讲的,基本上相吻合,这才是王威所需要的。依照判断,尽管这些线索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有了这些,王威认为得到了他想要的,就没有必要再继续问下去。贺晓明问,“您是怎么知道这个人的?您找她,有什么事吗?”王威没有作答,也没有找话搪塞,便昂首阔步走出森林公园,开车走了。

独自站在那儿半晌,贺晓明才感到王威今天下午突然变得捉摸不定,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过,这次不同于他俩在郊外山坡上的那次会面,最起码这次他俩分手时彼此都胸襟坦荡,心情舒畅。

就在贺晓明准备开车回家时,王威开着车折返回来,停在他的身边,脑袋伸出驾驶室,对他喊了一声,“跟我一起去吃饭!”就催动油门,重新起步,加速向前跑去。贺晓明盯着他的车尾巴冒出的一溜黑烟,方才感到又有了追随的方向,就赶紧启动车子紧跟在他的车后。

然而,同王威一道坐上饭桌,令贺晓明惊诧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饭桌上的话题也离不开徐克敬。

在这个世界上,人活着时往往被漠视,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只有等人一命呜呼,人们想起他,似乎他很受欢迎。这就是今天饭桌上的每一个人都关心徐克敬的原因。围绕他的死,人们尽量发挥自己天才般的想象力,翻新出各种各样的花样戏说一番,却没有一个人追思他一生中做了哪些刻骨铭心的事,做了那些值得人们怀念的事。碰到这种场景,连王威都不动声色地坐在当中,听之任之,贺晓明更加自知无力改变话题,也只好顺其自然。

要说,在通常情况下,贺晓明相当自律,开车出去吃饭时是滴酒不沾的。特别是近来警察在全城许多路段设卡查酒驾,他更是不敢碰酒杯。而这一次,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究竟是为什么,竟然破例端起酒杯现人满杯满杯地痛饮。

无须别人多劝了,一仰脖子,咕咚一口喝,让酒进入肺腑,进入血液,进入每一个细胞,方才感到畅快无比。

转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尽管早已醉眼朦胧,但贺晓明还是留意到王威听到事关徐克敬的酒话时,脸上并无多大变化,可分明有种别样的沉重力量击中了他。纵使他连连发出“喝酒”“干杯”等高亢激昂的话语,把酒杯碰得丁当响,在心里却极力抑制,试图回避眼前的一切。不过,一些事随酒一起落入肚子,却不能随酒一起化作一泡尿,转瞬消失。王威带着僵硬的微笑,眼角的余光在每一个人的嘴脸上扫视。那些说好的说坏的嘴脸,在酒精的刺激下都一个样,红彤彤的。王威知道,关于徐克敬那点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没有必要藏着掖着,更没有必要像下午那样过分小心谨慎。这样自我反省检讨一番,除了悲哀与伤痛,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或许,一个人的死很简单,但身后的事却复杂。即使房间的灯光放射出五彩的斑斓,贺晓明觉得自己的心里是那么的空,甚至猜想比王威的心还空。即使时下大口大口地喝酒,大口大口地吃菜,也无法填补他心中的那一片空白。即使让服务员调亮房间所有的灯光,房间变得通亮通亮的,灯光也照射不到他心中那块空白的地方。

其实徐克敬的死并不稀奇古怪,诸如此类的,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网上也炒得很凶,流传很多。而作为一个单位的一把手,王威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没见过。可随着这一向接触许多人和事,他居然发现自己比任何一个人都对徐克敬的死充满了好奇心。尤其是司法部门鉴定出他因患抑郁症而自杀,单位为家属发放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遗体被火化安葬之后,这种好奇心空前地膨胀起来,他恨不得离职做个私人侦探,彻底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回归现实,他想做的这些,只是幻想。

正是由于抱有幻想,他才不死心,也死不了心。恐怕这当中最为关键的是,他仍然无法接受徐克敬已经死亡的事实。他越是往下想,越是对鉴定结论产生怀疑,根本不相信徐克敬患了抑郁症,根本不相信患了抑郁症就会去跳楼寻死。

一连好多天,徐克敬的死日夜折磨着他,仿佛一睁开眼就看到徐克敬站在面前,向他喊冤,令他寝食难安。

这其中必定有蹊跷!他反复推敲甄别,却得不出答案。

一天,在办公室,他与人闲聊最近这座城市发生的几件涉嫌严重违纪的案件,当聊到纪委办案时,有人提起,凡查案首先必须查找线索,选准突破口,是整个案件查办的关键。刹那间似乎有一道光亮穿透心房,触类旁通,他领会到了很多以前没有在意的东西,不觉有一封信展现在脑壳里,他像抵挡不住强光的刺激,眯起眼睛,陷入沉思:那封信就在办公桌底层的抽屉里,是孙秀梅写给他的,这难道不是追查徐克敬死因的一条重要线索吗?

一阵兴奋之后,他便是紧张、迟疑。是信中所讲的情况与事实不符,还是他上次在刘丽那儿被刺痛了神经?他说不清,反正到了最后,他放弃了这条线索。

或者,他不认可那是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他落入矛盾当中。

这到底是为什么?发出疑问后,他骤然发觉自己是一只糊涂虫。

常言说得好,事情往往非常简单,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只是自己过多地考虑问题,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前后对照而言,是不是自己对人对事含有偏见,夹杂有非理性化的情绪,而导致这样的结果?

然而,无论王威如何自我反省,或否定之前的想法,那封信始终躺在那儿,像一块磁石散发出超强的吸引力,吸附他,诱惑他。终于有一天,他经不住诱惑,火急火燎地赶回办公室,从抽屉里翻出那封信,通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按照信中留下的手机号码拨通了电话。

自寄出信件的那一天起,孙秀梅就预知王威会给她打电话,但没有预料到来得这晚,竟然是在徐克敬被烧成一把灰,进入坟墓之后。从接通电话的那一刹那开始,王威明显地感到孙秀梅像触电一样地颤抖,可以推断出她与徐克敬的关系非同一般。不过,王威无法想像自己接收到孙秀梅发出的这种颤抖的信号时,自己传递给她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信号,自己给她带去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天,北方有一股强冷空气东移南下,风力突然加大,天变得很快,阳光还未完全隐去,就飘起了毛毛细雨。

听着窗外雨水沙沙的声音,那么地曼妙,那么地带有一个时代迷离的音色,为已逝的时光唱响挽歌,王威从中得到了灵感和启迪。为了引出话题,他张嘴就言明自己的心情同这雨天是一样的阴晦,以此表明他对徐克敬的怀念之意,拉近他与孙秀梅之间的距离。

但是,天各一方,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一天,广州是晴天,微风荡漾,碧空万里,彩云飘飘,情在燃烧。王威怎能预算到,孙秀梅丝毫不受他的情绪感染,她毫不隐瞒地告诉他,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惬意的好日子!

人在不同的环境中,心情是不一样的。王威深谙这个道理,但他仍然惊讶得几乎握不住手中的电话筒。

从这一两句简短话语的交锋中,王威发现孙秀梅并没有钻进自己设置的圈套,反而是自己落入了她布下的陷阱。然则经验告诉他,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是不可能取得真经,弄清事情的真相的。恍若从孙秀梅的这番偷袭中看到了希望,王威居然提起精神,激动起来,无意间轻声说了句“他妈的”。

话一出口,王威就警觉到自己说了句脏话。

对人说脏话,终归是待人不礼貌。况且他是跟一个陌生人通话。为了弥补自己的错误,实现自我救赎,王威立马来了个脑筋急转弯,补上一句:“他妈的,徐克敬死得太不值了!”再次言明自己对徐克敬死亡的惋惜之意。

尽管明了王威的用意,但听到这些粗俗的话语,孙秀梅还是顿生疑窦,半会儿想象不出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不免有了戒备之心,刚才接通电话时的兴奋也随着锐减。为了应付王威,孙秀梅迅速改变了主意,不急不忙从嘴边掏出她惯用的套话,勉强应答:“万事皆有因果,徐克敬死得其所。”

王威猝不及防,一时难以接受孙秀梅这种应付他的言语,脸色像被从窗外涌进的一阵狂风吹得十分难看,十分不满地嚷道:“你不要阴沟里看翻船,如果你在心里把徐克敬当作是自己的红颜知己,那么你不应该说这种话,而应该为徐克敬鸣不平,替他伸冤。”

“没错,我是替徐克敬鸣不平!”

可能是说这句话时孙秀梅用尽了力气,把王威震得双耳嗡嗡响,他无言以对。不想孙秀梅迅速调低声音,痛快地说,“替他伸冤,这就是我给您写信的原因。”

担心没有把话说清楚,孙秀梅又加重语气,进一步阐述她的理由:“您是他单位的上级领导,我给您写信,至少说明我在某种程度上信任您,但您却置若罔闻,错过了给徐克敬伸冤的良机,您叫我怎样来看待您呢?”

王威哑然,但非常慎重。即使他不认识孙秀梅,与她从未谋面,更无从了解。

在依然不能确认孙秀梅是否说真话的情况下,王威也没有作出过多的辩解。在他迟疑的瞬间,孙秀梅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时间会验证一切的”,便挂断了电话。

像被旁边冲过来的人横蛮不讲理地扇了一耳光,王威脸色急剧变黑,忍不住对着话筒又骂了句“他妈的”,才察觉到自己心底相对平静了一点,不像窗外有风有雨有寒意。

愣了愣,王威不禁对孙秀梅写信给他的动机产生了怀疑。仔细斟酌一番,又觉得自己的怀疑并不十分有理。当他放下电话筒,转身想安静地坐一会儿的时候,孙秀梅却打来电话。这次,她像发牢骚似的:“这些天,我都在想一个问题,徐克敬在我的面前提过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老婆,另一个就是他的儿媳,他的儿媳好像叫刘丽,是个老板,我猜想,徐克敬是不是用权为她敛财才牺牲个人生命的?”

这番猜测令王威十分烦躁。

孙秀梅掉转枪口,把矛头指向刘丽,同他起初看完她写给他的信时产生的想法一模一样。现在看来,这些纯属是捕风捉影、无理胡闹。这次,轮到王威产生疑惑和反感。他没有继续应答孙秀梅,也没有对她的话进行反驳,就嘭地一声挂断了电话。他之所以做出这种漠视她的行为,就是明确告诉她,关于徐克敬的死,请她不要无中生有、造谣惑众。

但是,王威这样做,并不等于他排除了对刘丽的嫌疑,将目光投向别处。

猜想与假设都要以事实为依据,动机与行为都要以法律为准绳,在当前没有证人、证词、证物的前提下,包括孙秀梅在内,王威认定任何一个人对刘丽的怀疑,或单一的片面的推断,都是一种虚幻的臆想,既不能拿来判定责任,也不能拿来断定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恍若曲径通幽,终于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走了出来,王威本想接下来转移注意力,却发现自己日益提高警觉,暗暗地将注意力全都聚集在刘丽的身上。王威甚至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力。虽说孙秀梅提及的那个女人不一定是刘丽,但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从刘丽那儿寻找到突破口,顺藤摸瓜,找到那个让徐克敬丢命的女人,解开所有的疑团。

到了下午,风与雨赛跑,不仅没有一丝停止的迹象,反过来有加速的趋势。在风雨交加中,王威捋了捋沾上雨水的头发,然后昂首挺胸,摆出官架子,摆出长辈的架势,再次踏进刘丽的酒店。

好像一踏入酒店,同刘丽一见面,就风停雨住,一片艳阳天,立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似的。这使刘丽在心中对王威产生了一定的反感和厌恶。

这是王威第二次来酒店。他为何而来?他不说,刘丽岂有不知的。

这一刻,刘丽的内心如同酒店外的天空,风雨大作。不到喝杯茶的工夫,似乎满城雨水横流,一片汪洋。而水下暗流汹涌,遍布陷阱,让人望洋兴叹,不得不公然站出来抗议,表达对上苍不满。在这瞬息万变的过程中,刘丽曾试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劝说王威,当一切尘埃落定,又何必借她公公死亡的名义四处折腾,无端兴起波澜呢?然而,王威是她的长辈,是她的靠山,像这样敏感的话题最终只能停留在嘴边打转,无法说出口。她也不敢说出口。回过神来,瞥见王威神情严峻,刘丽皱起眉头,一丝阴影从眼神中掠过。刘丽害怕王威责备她,一下子变得口齿紧张,说了句蠢话:“为了我死去的公公,您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王威相信这句话是刘丽紧张时随口说说的,不怀有任何恶意,所以没有见外。可他毕竟是见过许多世面的老江湖,立即意识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觉得自己事先设想的一切,愈发像室外的天空,越来越黑云压城,黯淡无光,不觉脸色继续往下沉,扔下一句重话:“不管最终由谁来承担责任,但终归有一个人是杀害徐克敬的凶手,我要找到凶手,将其绳之以法。”话音未落,也不等刘丽吭声,王威就愤然起身,准备离开。

王威这句话,让刘丽愕然,却又十分感动。

徐克敬死了很多天,除了网上的喧嚣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今天王威说了,说得正气凛然、掷地有声,而且是当着她的面说的,她听得清清楚楚,他那锲而不舍的精神让她和她的家人有了盼头。

有了盼头,就好比出了一口恶气,刘丽那刚刚紧张起来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了许多。但是,望着王威即将走出办公室的门口,她兀自发现自己也学会伪装了,而且伪装得太久,太天衣无缝,反而让她的内心难以承受这种城府带来的压力。她坐立不定,内心再也难以恢复当初的平静。终于,她一把撕开掩饰自己内心世界的外衣,对着王威心酸地叫喊起来:“他都死了一个多月,您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非要弄清谁是凶手呢?您知道凶手是谁,对于您,对于死者,对于我们还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几声叫喊,这几声追问,凄婉而又强烈,充满了委屈、怨恨和不平,使得王威驻足在门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朵里还有余音咕噜咕噜地响。

这真是刘丽说的话吗?她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呢?王威回头正视刘丽一眼,从她那布满泪水的脸庞没有找到他想要的结果,不由得掉头在心里质问自己,难道自己这样做,除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另外还有别的企图吗?徐克敬究竟为何而死,死得那么惨烈,那么悲壮,他的死是一个谜,假以时日,自己揭开了这个谜底,那给活在世上的人带来的是福还是祸呢?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情感越来越炙热,在乎的事情越来越多,王威立即确认自己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这些问题,也感到自己站在刘丽刺眼的泪光中身体发麻,脑袋刺痛,太阳穴抽动,意识模糊,宛若徐克敬正站在那里向自己招手,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窒息而死。这种突发的状况压制着王威,使他没有趁机接过刘丽的话语探问下去,而是侧过身宽慰自己,这种尴尬而又无聊的时刻很快就会一晃而过。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时间会替人们寻找到答案的。

当刘丽镇静下来,回归理性之后,她径直走到办公室的门口,一方面同王威作出送别之势,另一方面好似无关紧要地说:“如果您实在是要得知详情,您就该去找胡雪芬!”

刘丽将话说得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量,但话一说出口,就像扔出了一颗炸弹,把王威炸翻在地,脸上、眼中泛出一种说不出的迷茫、凄凉和惊恐,让他张开嘴却无言以对。

找胡雪芬?!胡雪芬是凶手?王威止不住在心里嘀咕。

忽然,有一个十分怪异的念头在他的心间快速地闪现:自己不辞劳苦,追查凶手,查来查去,到头来有嫌疑的人都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威有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他无意中摸了摸心口,那颗心像失控样,在胸腔里漫无目的地上窜下跳,找不到着落,找不到平衡点,他惶惶不安,忍不住反复地质问自己,莫非这是一个陷阱,深不可测,而自己掉入当中,自己最终也会像徐克敬那样去跳楼吗?

胡雪芬,是徐克敬的表妹。

每一个人都有背后的故事,怕见人,见不得人。毋庸赘言,说到胡雪芬,也不例外,她跟王威也有一层隐秘且不为人知的关系,之间也有一些事怕见人,见不得人,不敢拿出来在阳光下晒一晒。

这些都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胡雪芬是一名普通的护士,却是王威日思夜想的人。当今,胡雪芬是这座城市的首富,却是王威最不想见的人。或者变换一种说法,在这座城里,一直到今天,王威最怕与之相见,最怕与之交往,最怕与之打交道的人,便是胡雪芬。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王威认为她在情感上太贪婪了。

在此之前,至少在王威离开胡雪芬之前,把“贪得无厌”这个成语用在胡雪芬的身上,再形象不过了。而贪得无厌的人,是不择手段,容易走向极端的。话虽这么说,但在心底,王威认为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也不认可这条理由。因为他自始至终都说不清,这多年,这多人,这多事,已把他的那颗心塞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缝隙,可他日日夜夜还在心中腾挪位置留给她,而且是把心底最下一层留给她,他把那里清扫得一尘不染,把她放在里面,藏匿着,不敢拨动一下。

只要是人,就有犯错的时候。好比人走路,稍不注意就崴了脚,一辈子落下病根。尤其是人年轻气盛,这样的错误时常会陪伴左右。因此,今天,当刘丽提起胡雪芬的时候,王威不得不低头承认,在那个稍不留神就会犯错的年代认识她,则是他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危险的错误之一。

那一年,王威患病住院,胡雪芬是临床护士。她对待王威,就像对待家人一样,照顾得无微不至。接触多了,两人便来电,卿卿我我,擦出火花,产生了婚外情。当时,要不是王威反应得快,及时处理,恐怕他俩都有了爱情的结晶,那往后演绎的就不是今天的故事。

退一步讲,倘若那时没有这段扯不清说不明的私情,王威怎能接受胡雪芬的举荐,将目光关注到她的表哥徐克敬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工的身上,徐克敬又怎能有后来的飞黄腾达,坐上下属公司总经理的宝座,一坐就是数十年呢?事后,有时候关起门来想,王威甚至怀疑这是徐克敬与胡雪芬表兄妹合谋设下的圈套。

慢慢地,王威才感知胡雪芬的占有欲太强了,竟然把他当作商品,想一个人独自霸占。而他只当那是擦枪走火,从未有过离散家庭的想法,于是她失败了。两人因此而对峙了很长一段时间。当他想摆脱胡雪芬时,没有徐克敬从中巧妙地周旋,他又怎能从胡雪芬柔软的怀抱中逃脱出来,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似乎胡雪芬达到了目的,在他身上所投下的赌注得到了丰硕的回报,依照徐克敬暗示,她顺从了王威的心愿,进一步拉大了与他的距离,渐渐地与他形同路人。

要说这都过去二十年了。

时间能磨灭记忆。二十年的时间,有什么事不能磨灭的呢?可今天恰恰相反,纵然王威是一个控制力很强的人,一旦触动了他那快坏死的神经末梢,他也不能自己。似乎越朝那个方向上想,他越把那份情看得很真很重。宛如找到一部二十年前看过的电影,看了一遍,仍然意犹未尽,决定重新回看一遍。

二十年前,在人们对房地产市场还没有多大认知的时候,徐克敬凭借自己对经济发展形势的正确预判,将他掌管的公司一块闲置的场地廉价出售给胡雪芬。当时胡雪芬还在医院上班,靠微薄的薪水勉强糊口度日,多花钱买件衣服都舍不得,哪里有钱来买地呢?徐克敬怂恿她停薪留职,并暗地里为她出谋划策,只要王威点头,他就办,她打一张欠条就能拿到那块场地。当然徐克敬预先算计到了,只要胡雪芬去找王威,他一定会暗中相助的。当真如徐克敬所料,得到了王威的默许,胡雪芬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那块场地。在徐克敬的相助下,胡雪芬利用那块地的土地证从银行里贷到了一笔资金,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做起了四幢六层楼的房子。卖了房子,不仅还清了欠款和贷款,而且还赚了一笔。后来,胡雪芬再在那块场地上继续开发房产,更是如鱼得水。可以这么说,没有当年徐克敬的谋划,就没有这样巧妙的利益输送,胡雪芬不会有第一桶金,也不会脱下粉红色的护士大褂,摇身一变成了开发商,早早进军房地产开发市场,如今这座城市的首富也就改名换姓,不是她了。

这些事路人皆知。不管红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在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和经济条件下也不算违规违法。即使后来有人四处告状,说徐克敬非法出售国有资产,从中获利不少,纪委、检察院等部门也屡次进驻公司,但都查无实据,最终不了了之。就此事,王威耿耿于怀,再三追问徐克敬,徐克敬对天发誓,如果从胡雪芬那里拿到一分钱,那他被雷打,被电劈,尸横遍野,死无全尸。看他如此发毒誓,王威权且相信他。没过几年,等刘丽嫁给他的儿子时,胡雪芬送给刘丽一幢临街的五层楼房作嫁妆,婚后刘丽就利用这幢五层楼房开了一家酒店,王威得知后,把徐克敬叫过来大骂一次,呵斥他,这是不是变象的利益输送?然而,刘丽终究是他的外甥姑娘,得到好处的是她,又不是外人。他能保证自己不以权谋私,可谁又赋予他特别的权利去阻止她们获取利益呢?王威终归敌不过自己,甚而自我麻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骂过徐克敬之后,此事就算息事宁人,没再提起过。

而今世道轮回,徐克敬之死又关联到胡雪芬。

是因果报应吗?且不说她与徐克敬之间那层特殊的关系,就谈她目前的地位和财富,胡雪芬又有什么理由要置徐克敬于死地呢?难道刘丽说谎了?这当中到底是谁在唱戏?唱的又是哪一曲戏?王威不解,陷入了深思。

按照王威一贯的作法,躲胡雪芬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没事找事,与她套近乎呢?但是,为了释疑解惑,对徐克敬有一个交代,对自己的内心有一个交代,王威决定单独会一会她。

一天,选在日落时分,王威硬着头皮,壮着胆,装着旧情难舍的样子,在一家酒吧里与胡雪芬见了面。

在酒吧里约会,是王威与胡雪芬多年前的惯例。事隔多年之后,以这样独特的方式相见,两人仅仅为之一怔,然后像携手走进神圣的婚姻殿堂,都打心眼里高兴起来。

大概是寻找到了往日那种两情依依的感觉,有了怀旧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两人确实有两三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尽管胡雪芬四十岁了,但在王威的面前,她一如既往的青春亮丽和妖艳。用她自己的话来阐释,唯有在她倾慕的男人的面前,才显现出这种超人的状态和永恒的魔力。

酒吧里灯光柔软似水,音乐如泉水叮当响,两人高高地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碰,呷了一口红酒,周围的空气陡然变得恍惚,一股暖流在他俩之间来回穿梭。像电影里的蒙太奇,红酒的余味停留在嘴唇上,彼此的心里满是对方。往日的那份爱意重新燃起,胡雪芬太兴奋了,像喝醉了酒,脸上红润朵朵,可望到王威一脸的沉静,胡雪芬知道她们如同拆散后相逢的恋人,忆念从前的事,顾忌今后的事。眨眼之间,胡雪芬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随即就将这种顾忌抛在身后,她醉眼朦胧地盯着王威的眼睛,好像又有了某种希望,不禁怀春,窃窃私语,尽是醉话:“你知不知道,我早就离了婚,小孩判给了男方,我现在孤身一人。”

碰到胡雪芬那黏黏糊糊的眼光,王威哪能不理解她的心意,哪能不通晓她的良苦用心,可他终究是一位过了五十岁的人,人世间的沧桑让他心里早就没了当年的风花雪月与柔情蜜意,他讨厌过去的生活,又想开始新的生活,但他已分辨不出哪是过去的生活,哪是新的生活,过去的生活与新的生活区别又在哪儿。尤其是想到新的生活,竟然比过去还害怕胡雪芬当着他的面提起她这些年的事,提起她离婚的事。胡雪芬却毫无顾忌,反复告诉他,她已离婚了。王威听后,不仅不像她那样喜形于色,反而神色紧张,浑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就迅速从她的眼睛里撤出目光,略带敌意和恨意地嗯了一声。

从这漫不经心的一声中涌现出的抵触情绪,压制着胡雪芬,使她有了一丝迷惘、恐慌和失望。她紧盯着王威的眼睛,迫不及待地追问:“你难道不知道我离了婚?你难道不盼望我离婚吗?”

王威很想回避这些问题,但面对胡雪芬,他知道了,这些问题不是他想回避就回避得了的。他绷紧神经,本能地作出反应,轻微地摇了摇头,算是给她一个答复,又像是重申,他从未有过离散家庭的想法,又像是劝慰她,就这样过吧,不需要再结婚,不需要再过那些虚幻的自欺欺人的生活。然则他依旧表现得像个聋哑人,没有笑颜,没有言语,没有将这些心思全部表露出来。最终,这其中暗藏的欺骗性起了作用。僵持了一会儿,胡雪芬知趣地掉转话题,说:“前两天,我听刘丽说,你在调查徐克敬的死因。”

这一句话说中要害。王威抑制着兴奋,呼吸不再平稳,却不知胡雪芬一边揣摩他的心思,观察他的反应,一边索性挑明:“徐克敬是你害死的!”

“你说什么?”王威倏地惊醒,打了一个寒噤,像停止了呼吸,现出一脸的困惑与惊恐,不觉又机械地重复一句,“你说什么?”

“你害死了徐克敬!”胡雪芬加重语气,斩钉截铁地说,“他是为你而死的,你应当对他的死负责!”

王威啊地惊叫一声,百思不得其解,浑然不觉从瞳孔里放出如麦芒般的目光,齐唰唰地刺向胡雪芬,逼迫她千万不要血口喷人,这种事今天两人当面一定要说清,免得天长日久无中生有,造成隔阂,彼此伤害对方。

好比打赢了一场持久的心理战,在内心一阵狂喜之余,胡雪芬竟想把自己化作一潭碧波,让王威荡漾于碧波中,用自己如水的柔情消耗掉他内心的那股锐气与愤怒。果然如她盘算的那样,王威随后软化了语气,尽量压低声音,生怕旁人听见似的,告诫她:“你跟我开玩笑,不要紧,我也不会当真跟你较劲,但你千万不要到处瞎说,也不要瞎猜疑,徐克敬的死与我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会是替我而死的呢?”

瞧着王威一脸紧张和不知情的样子,胡雪芬开始反思与内疚,有了揪心之痛,笑容也开始从她的脸上大把大把地掉落,接着又从她眼中涌出眼泪,从她嘴里喷出低泣声。这低泣声,惊动酒吧里的人,他们扭过头来打量他俩。在他们讶异的目光中,王威胆怯起来。

在当地,王威是一个很有名气很有声望的人,他不认识别人,别人可认识他。在夜里,在灯红酒绿的酒吧里,与一个柔媚撩人的女人在一起,到了伤感处,这个女人哭哭啼啼,与他纠缠不清,如果有人将此事传出去,借机大做文章,不说跳到黄河里,就是跳到长江里,他也难以洗清。尽管他作出了制止的手势,可胡雪芬全然不顾这些,有了不将心中的怨恨发泄出去决不罢休的架势。

在五彩灯光的映衬下,王威看到这架势,脸色发黑,眼神发虚。不用猜疑,他对胡雪芬有感情,但他对她的感情还不足以让他现在为她舍弃一切。他感到无可奈何,索性坐着,一言不发。他的阴沉与冷漠,很快传导给胡雪芬,让她知晓现实的残酷,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男人,是个让她心疼却又无法舍弃的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恐怕她一辈子都很难捉摸透,很难得到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很难从他那儿获得依靠与力量。可在面对孤独与挑战的时候,她毕竟是一个女人,需要男人作依靠,需要男人的力量。这使她变得愤怒起来,她猛地起身,拿起肩包和外套,像两三年前一样朝吧台扔下三百元钱,对服务生说声“不用找!”就噔噔噔地走了。

像稳坐钓鱼台,王威跷着腿,坐在座位上,稍后才垂下脑袋,摇晃了几下,调整一下思绪,若有所思,却想不出胡雪芬这般跟他赌气,到底是为什么?她到底又想做什么?等服务生送过来找的零钱时,他的思绪才被打断。他啊地起身推说,“就当给你小费,不用找零了”,就像两三年前一样夹着尾巴,匆忙走出酒吧。

一脚跨出酒吧的大门,火热的夜风掠过街道昏黄的灯光,迎面吹来,迫使王威停下脚步。双眼环顾四周,不见胡雪芬的身影,王威按捺不住内心的烦躁,反问自己,难道像过去那样,下次与胡雪芬见面,仍需等两三年的时间?可今夜与胡雪芬相见的目的是为了探知徐克敬的死因,居然没有一点收获,却要带一肚子的谜团与怨气回家,王威不禁忧心忡忡,叹气后悔。不过,过了一会儿,他适应了这昏黄的世界,感知到连风都变凉了似的,跟自己保持步调一致。稍后,他又感觉到世界越发变暗了。仿佛街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路人戴着黑面罩,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近他。他心惊胆战,忍不住在心里反问自己,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开这个谜团呢?

“徐克敬是你害死的!”

“你害死了徐克敬,你应当对他的死负责!”

这几天,胡雪芬的指责声,一浪接一浪,在耳边回荡,钻心剜骨般伤人,但王威压根儿不知道胡雪芬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胡雪芬为什么要冤枉他呢?又有什么必要冤枉他呢?

在这件事上,王威非常自信,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他甚至认为,任何人都可能是害死徐克敬的凶手,单单他不是!然而,任凭他如何闪转腾挪,应付自如,到头来矛头偏偏指向了他。

这绝对是事出有因。俗话说,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王威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串联起来,独自一人在心中嘀咕了两三天,仍然没能揣测出胡雪芬的用意。王威再也无法像往日那般镇定自若,坐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他很想就徐克敬的死因再一次把胡雪芬邀约出来,寻一处僻静的地方,两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深谈一次,可胡雪芬硬是以忙于生意,没有时间履约为由,拒绝了他。

很快,王威想到了贺晓明。

贺晓明也认识胡雪芬,虽说他俩谈不上交情甚笃,但也算知根知底,让他出马,说不定能出奇制胜,下一局好棋。

王威正准备给贺晓明打电话,要他设法跟胡雪芬套近乎,从她那儿探知徐克敬的死因,却没想到刘丽在这个时候抢先打进电话。刘丽像知晓他心思似的,在电话里一再地央求他别再追查徐克敬的死因,最后还告诉他,胡雪芬跟她一个样,也是这个想法。

被刘丽这一搅局,王威不由得摇头浅浅一笑。他这一笑,不知是自嘲,笑自己,还是内心苦涩,笑刘丽。随后,他向上苍祈祷,但愿这一笑,是个好兆头,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收获。

与刘丽通话后,王威旋即意识到她们这些人已经结成了攻守同盟,如果自己不迅速改变策略,是很难从她们嘴里掏出自己想要的,却又是自己并不知晓的隐情,更难以从中追查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同时,也让王威从另一个层面意识到,介入这件事的人越多,会把事情搞得越复杂。特别是在前一段时间,纪委、公安局派人调查时,说是命令贺晓明极力予以配合,其实是变相要他百般阻挠,而今有了一个说法,事态也平息了,自己就该接受这个现实,不该暗中追查,如果贺晓明得知自己仍旧追查,又会怎么想呢?倘若刚才不是接到刘丽的电话,万一自己抢先一步打电话给贺晓明,找他来帮忙做这事,那他一定会侦探出自己与她们之间的那层隐蔽关系,说不准他会添乱帮倒忙,说不准哪一天他在什么人面前说漏了嘴,到时候惹出的麻烦或许更大,杀伤力更强,那自己下的这招棋,一定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步臭棋。

站在电话前思虑到这里,王威颤抖起来,不觉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脸庞,他脸庞僵硬,疑似挨了耳光,有些紫,有些浮肿……

就在王威心事重重,束手无策之时,又从北方吹来一股极强的冷空气,在这座城市刮起了六七级寒风,不免让人觉得不管做什么事都遇冷。

这一天,贺晓明举起手正准备敲响王威办公室的房门,门却啪地响了一声,被寒风吹开了。他像是被这股寒风推进门的,脸刷地变黑了。他携带着一种被寒风破坏的心情向王威汇报工作。他极为慎重地说,按照他的旨意和集体讨论的意见,徐克敬留下的空缺已安排人员到任了,对徐克敬的财务审计也结束了,除了帐面上有点芝麻绿豆般大小的问题,一切还算正常。

“有这样的结果是最好不过的了,至少能证明徐克敬的死因与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等违法违纪的行为无关,对那些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是一个有力的回击,对徐克敬本人也有了一个客观公平的评价。”王威欣喜之余,附带称赞一声贺晓明的工作做得好。

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并得到王威的认可,贺晓明认为事情有了一个终结,他也完成了任务。

失去了当初那种探寻徐克敬死因的冲动与渴望,心底即刻获得安宁与满足,贺晓明幡然醒悟,所有的员工都应该从这件事情中吸取教训,珍惜生命,尊重生命,热爱生命,善待生命。有了这种认识和想法,有了这一身的轻松,贺晓明乌云密布的脸上顷刻放晴了,迎来了艳阳天。

当贺晓明高高兴兴地离开时,王威却来了困惑与不安,心想,徐克敬没有贪污受贿,公司在经营上又没有出现大的问题,那徐克敬又为何去跳楼呢?难道在这个世上,有比贪污受贿还可怕的事情吗?

王威的心情糟糕透顶。即使冷空气像坐过山车,跑到更远的天涯去了,阴雨天像过眼云烟,飘到更远的海角去了,他脑海中的风雨却无始无终,无穷无尽,吹打着洗刷着他那逐渐麻木逐渐灰暗的心。

第二天,太阳终于忍耐不住寂寞,爬上天空,天气随即燥热起来,仿佛季节一下子跑步进入火烧火燎的夏天。脱下西服、衬衣,换上T恤,王威仍然感到闷热难当,仍然为探知徐克敬的死因而烦躁不安,放声诅咒这个季节不让人活命,要热死人。而恰恰从这时起,人们开始淡忘徐克敬,好像他的死已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王威从中意识到,他到了该打破这沉闷的鬼天气,重振旗鼓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他认为,持有这种饱满的精神状态,随便找一个借口找一些人打听一些事,谁还以为他是在探知徐克敬的死因呢?

为了做到有的放矢,王威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梳理头绪,发觉自己之前总是在胡雪芬、刘丽等人之间打转转,却疏忽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是徐克敬的妻子。她每天跟徐克敬生活在一起,应该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详情跟内幕消息。倘若自己知道了那些详情跟内幕消息,那还有什么疑难杂症不能解开的。

发现了这条新线索,王威兴奋起来,他迫切希望找徐克敬的妻子面谈一次,了解情况,让一些真相大白于天下。然而,这些日子,徐克敬的妻子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之中。她的悲痛将是永久的,不会像袅袅饮烟那样片刻就被风吹散了。这时贸然去找她,王威总觉得不妥,不是时候。王威知道自己需要耐心地等待,寻找机会。因为机会带着追忆、伤怀和深情,一定会在恰当的时候降临的。

光阴如梭,一晃,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

提起端午节,王威自以为找到了一次难得的,同徐克敬妻子接触的机会。就在这天上午,王威以单位领导的名义,以节日来临,看望慰问困难家属为由,叫司机开车到徐克敬的家中。

徐克敬的妻子憔悴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不少。

自从刘丽与她儿子连姻,中间便夹杂着一层亲戚关系,王威同她岂是老熟人那么简单。不料同她见面时,她却显得格外的生疏,既不把王威当作熟人,也不把王威当作亲戚,而是把他当作领导,恭恭敬敬地接待他。这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意会出来的隔阂,让王威在心中有了一股寒意,他像吃了闭门羹。

寒喧之后,王威感觉徐克敬的妻子对他说话的口气,正在发生渐进式的转变。她的语气更多的不是伤感,而是愤怒。好像她事先就得知王威不是真心来看望她,而是别有用心。

诧异之际,王威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徐克敬的遗像。

遗像挂在墙壁上。徐克敬依旧满脸春风,好像复活过来,回到了人间。乍然,王威的耳朵轻微地振动了一下,他好像听到徐克敬喊他一声,试图向他诉说什么。四周的空气陡然凝固了一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王威如芒在背,脑门子上热汗涔涔,心里不是滋味,切实地感到,这一刻还没有到向徐克敬的妻子重提旧事,了解新情况的时候。

“王局长,您还有事吗?”徐克敏的妻子瞧见王威望着遗像发愣,不再一味隐忍,她语气突变,冷冷地发问,大有送客的意味。

如同一阵强劲的冷风扑面而来,直逼心窝,王威猛然惊醒,喟然一叹,接着装出一副被她勾起对往事的追忆的样子,心疼地说:“看到徐总的遗像,想起了他往日的音容笑貌,感到他死得可惜,我们大家都为他婉惜啊!”

“他是为谁而死的,他是被谁逼死的,难道你一点都不知情?”徐克敬的妻子忍受不了心中的苦痛,满脸怒色渐浓,冷冷地质问王威。

好比事先设计的,沿着这条思路一路问下去,一定能够问出个所以然。有了自信,王威陡然觉得胸前的一股冷风被从房屋门口涌进的热浪吞没,浑身热血翻滚起来,整个人变得格外来劲,他赶忙接过徐克敬妻子的话,带有很重的自责的口气说:“要怪,你就怪我这个人无能,我一直都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可一直都觉得自己四处碰壁,查找不出一丁点线索……”

忽然,王威担心自己把话说得过于谦虚谨慎,反而弄巧成拙,引起她的误解,认为他处理问题优柔寡断,不够果敢,连忙改口说道:“不,请你相信我,我是一个能负责处理问题,能干净利落地解决问题的人!”

“不,您不是活菩萨,您不用慈悲为怀,”徐克敬的妻子冷冷一笑,从她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刻骨仇恨,她指着徐克敬的遗像,仿佛手拿扩音器,瞬时将声音放得无穷的大,甚至说出了无比露骨的诅咒人的话,“你别在他的遗像面前装蒜了,就是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人,就是你这个刽子手,就是你和胡雪芬联手把他谋害死的。”

“是我!是我吗?你不要胡说,你不要冤枉好人!”不论王威如何深沉练达,保持克制,但在徐克敬妻子的指责下,他脸色变得惨白,浑身上下哆嗦着,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根本没想到眼前的场景瞬间变得这么的可怕。到了最后,他忍受不了折磨,径直指着自己的胸口对徐克敬的妻子道“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说清楚,到底是我还是胡雪芬?”

“不是你们这对狗男女,还能是谁?”徐克敬的妻子噙着泪花,差一点蹦了起来,叫骂道,“等到那一天,我搜集到证据,我就把这件事情捅穿,叫你们身败名裂,一个个不得好死!”

平日听惯了官场上那种颐指气使的语气,也看过市井里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情,可眼前这种不可言喻的情景,令王威惊讶得连气都不敢喘一口。徐克敬的妻子在心中埋藏的仇恨是那么的深,那么地令人胆战心惊,要不是她收住势头,叫他滚蛋,他能趁机向她告辞,逃出她的家吗?

从前到后王威都能理解她的心情,没有怪罪她,但王威难免心寒。他暗暗发誓,他一定要追查下去,一定要查出杀害徐克敬的凶手。只有查出凶手,将其绳之以法,才能给自己正名。

如此之狼狈,在王威的一生中都是少有的。

夏日的骄阳似火,满街的行道树枝叶都被晒得萎缩成一团,街面被晒得热气腾腾,而在这样的天气里,王威经历了最狼狈的时候,记录下他最倒霉的一天。在回单位的路上,仿佛酷暑难耐,他艰难地忍受着内心的煎熬,又思虑一番,还是解不开徐克敬的妻子话中隐含的玄机。

自己是凶手?自己绞尽脑汁追查了几个月,到头来徐克敬的死竟然与自己扯上了关系?王威觉得很荒唐,很搞笑,觉得徐克敬的妻子一定是伤心过度,突然发疯了,乱咬人。

由于这一向被徐克敬的死折磨得心神不宁,王威害怕自己开车时走神,发生意外,就叫司机开车。司机是个小胖子,跟王威开了数十年的车。司机怕热,见天热就打开了空调。冷风拂面,王威倒吸一口冷气,但仍然隐约感到心中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烧得心里发闷,闷得慌,不觉用手抓了抓胸脯,下令司机把空调打大些。冷风飕飕,在冷气的刺激下,王威慢慢地清醒过来。头顶灵光一闪,他总算明白了,当今只有找到胡雪芬,才能真正解开这个谜团。他随即改变主意,不回单位,而是叫司机直接把车开到胡雪芬的公司。

当王威气冲冲地出现时,胡雪芬正在与客户谈生意。这一幕,像是胡雪芬预知到了,刻意安排的。

胡雪芬眉头一展,向旁边的一位小伙子暗示了一眼,他立即起身把王威领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接待室,问候、倒茶、递烟、陪笑一样都不少,这让王威的心情平和了不少,忘了室外的炎热,忘了之前的狼狈不堪。没过多久胡雪芬进来了,小伙子便知趣地退出接待室,关上了房门。

每次与王威单独相处一室,胡雪芬开头说话的口气都显得十分暧昧,与他亲热无比,叫他醉在心里。至于往后,她一定会任性,像狼张开长有毒牙的大嘴,狠狠地咬他一口,要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哇哇乱叫,知道她的厉害。因为她深知,不用这一招,她是不可能在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的。而且这一招,她用惯了,百试不爽。

但是,这一次,他不等胡雪芬故伎重演,就竖起眉毛,单刀直入地问:“徐克敬为何要跳楼自杀?”

胡雪芬想到他是为这事而来,但没想到他一反常态,来得这么直接和直白,完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眉毛一挑,眼角一扬,计上心来。王威越心急,她越反其道而行之。好似有一粒沙子掉进眼睛,她揉了揉眼睛,眨了眨眼睛,才睁开眼睛,慢吞吞地说:“你一到我这里来,就问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连你这个当局长的都不知道徐克敬为何跳楼自杀,你说,我又如何知道呢?”

像被掴了一耳光,王威顿时明白了,接下来让胡雪芬就这样说下去,一定是连篇累牍,尽是诳语,便瞪了她一眼,旋即擦去额头上刚刚因心急而渗出的一层汗珠子,赌气似的,又像耍赖似的,说:“你今天不当面把这件事情跟我说清楚,我就坐在这儿不走了。”

“你当真要查清这件事情”胡雪芬沉下脸,较真起来,“如果我说出真相,我怕你也要像徐克敬那样去跳楼。”

“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王威一心想哄骗胡雪芬告诉他徐克敬死亡的真相,便缓和语气,“你放心,我怎会像徐克敬那样去跳楼呢?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超强,我现在向你保证,你告诉我真相,我绝对不会像徐克敬那样做傻事的。”

唯恐胡雪芬不相信他,王威拍了拍胸脯,信心十足地说:“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相信我,我只会做让大家高兴的事,绝对不去做让大家都着急的事。”

听到王威严肃而又坦诚的表态后,胡雪芬一阵沉默,一阵忧伤,一阵叹息。

经过内心一阵剧烈地争斗后,胡雪芬突然眼睛放光,盯了王威一眼,终于明白了,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真相,这件事情才算真正地过去,大家才算真正地正视过去,走向未来,过自己该过的生活。不知不觉中胡雪芬掉下了两滴泪水,然后极为轻蔑一笑,不再隐瞒一切,向王威娓娓道来:“回想起来,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啊,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要不是为了你我,徐克敬真的不会死,他一定还活得好好的。”

胡雪芬打住话头瞅了瞅王威,发现他听了她的话后,只是瞪圆眼睛,但并不像先前那样吃惊和不安,而是平静地沉浸在她的话语中,她也随之平静下来,平缓地述说。不,她想,不只是述说,应该是类似电影那般告白。尽管这终究不是电影,但胜似一部经典的电影。这部电影绝对是她与王威曾经经历过的,描述的是她与王威的爱与恨。

那时,她得到了该得到的,也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但她并不快乐。尽管她有大把大把的钱,她用钱也没有换来快乐。王威知道,徐克敬也知道。她曾经跟王威提过,想他离婚,跟她结婚。他一口回绝了。她没有跟他撕破脸,也没有威逼他,最后跟他摊牌。因为他确实不图回报,为她和徐克敬付出了很多。直到前两年,她的家庭的确维持不下去了。她找徐克敬,徐克敬在其中劝和。但适得其反。她丈夫直截了当地对徐克敬说,就是他一手造成他们这个家庭今天的局面,恨不得拿刀杀死他。徐克敬非常痛苦,三番五次压制她,叫她不要离婚,如果她离婚,他就跳楼。但她丈夫却用她的钱在外面找了个小三,天天搂着小三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她生不如死,怎能不与丈夫离婚呢?刘丽知道后,也劝她离了算了。徐克敬得知这种情形后,骂了刘丽,同时也算明白了,不再像往日那样拼命地阻拦她。她离婚了。

像被电影中的故事情节所打动,胡雪芬情绪低落,神情忧郁,非常伤心。王威难以保持镇定,责备自己自私自利,这几年不该为了个人的声誉、地位与她疏远,并非常抱歉地说:“这些事情都是由于我过去的行为不检点造成的,是我害了你们!我真的对不起你们!”

胡雪芬没有怪罪他,也不忍心责备他,她哽咽着,继续向他申诉心中的委屈:“离婚之后,我委屈、孤单、无助,常常找徐克敬,徐克敬的老婆知道后,跑到我公司来,当着许多员工的面骂我。你评评理,我和徐克敬是表兄妹,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呢?”

向王威吐露出心中埋藏多年的怨言,胡雪芬获得了一阵轻松。王威也体察到了。胡雪芬收起眼泪,又坦率地说:“我只是心里有委屈,找徐克敬吐一吐罢了。”她又后悔地说:“我不该把他老婆跑来骂我的事告诉他,徐克敬回家后大闹一通,和他老婆的关系从此陷入冷战,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找他了,毕竟我的家庭散伙了,我又怎能让他的家庭散伙呢?”

王威大为感动,点了点头,正想称赞她做得对时,胡雪芬赶紧摆摆手,制止他。胡雪芬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在袅袅茶香中,当时的情形像纪录片,在她的脑海中快速地播放了一遍,她又拿出来放映给王威看。

那段日子,他占据她的心,成了她的希望所在。她天天想他,天天想他离婚,与她重新组建一个家庭。但她怎能亲口把自己离婚的消息告诉他。她想找一个可靠的人把这则消息传递给他。想来想去,又想到徐克敬。徐却死命不肯。还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也是他决不允许她做的事。他甚至威胁她,如果她做了,他就跳楼。看他态度坚决,她决定图谋其他的办法。但春节过后,她头脑发热,再次找到徐克敬,对他说,如若再不帮忙,就把当年她与王威的事,以及他踩在王威的肩膀上升官发财的事全部捅出去。徐克敬满头冷汗,胆怯了,屈服了。可她知道,徐克敬是搪塞她,以他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违背良心的事呢?过了一两月,见徐克敬没有一点动静,又去找他,没料到他一口答应了。他要是不答应,她又能拿他如何呢?但没过几天就传来他跳楼而死的消息。他跟她较真,为这事去跳楼,有这个必要吗?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也想不通,她最后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电影放映到这里,泪水又一次从胡雪芬的眼眶跳出,一串串地朝下落。

像纪录片里泪水掉落的配音,一滴一滴特别清脆,滴滴敲击他的心灵,又像到了梅雨季节,天正在下一场暴雨,浇得他昏昏沉沉的。王威的脑袋轰轰轰地炸开了。心想,她的泪水一定来自大海,不然她的泪水为什么这样源源不断呢?

这时,胡雪芬所放映的纪录片背后的故事,不管王威记得,还是不记得,其实回过头来想一想,纪录片中的故事并没有那么的多,它讲述的只是人生路途中那么小小的一段。然则就是那么小小的一段,至少印证了一句话,事出必有因,有因必有果。虽然他没有动刀动枪杀死徐克敬,但事实胜于雄辩,徐克敬确实是为他们而死的,他即便不是凶手,也是帮凶。徐克敬就这样为他们而死,这种死法太残酷了,死得也太不值了。如今不管死得值不值,人死是不能复生的,徐克敬确实一去不复返,他们一辈子都对不起他。而面对这些,又岂能明哲保身、得过且过呢?他们理应站出来,勇于承担责任。陡然间王威失魂落魄,心神大乱,他猛然站起来,丧心病狂般嘶吼:“我是凶手,我要去自首!”

“我是凶手,我要去自首!”

似乎整座城市都弥漫着这样的惨叫声,每个人都听到了这样的惨叫声。这样的惨叫声把胡雪芬吓得面色惨白,差一点瘫软休克。

“你不是凶手!谁也不是凶手!”强行憋了一口气,胡雪芬才缓过神来,一边止住泪水,苦劝王威,“你别这样自责了,”一边双手拉住王威,央求他,“如今你我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我不想告诉你这些,就是怕你一时冲动,闹出种种事端来,假若被有龃龉心态的人,或被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所利用,浑水摸鱼,把事态搞大,在这座城市掀起腥风血雨,那将是地动山摇,那对其他人又何来公平正义可言呢?”

说到关键处,胡雪芬认为,必须让王威明白,他应该时刻保持警惕,应对当前的危机。为此,她掏心掏肺,情真意切地责怪他:“不说其他的,你回头想一想,贺晓明不知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我和刘丽暗中不知做了多大的工作,才平息此事,难道还有必要继续宣扬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继续在社会上造成混乱吗?”

这一问,正问到心坎上。

人到什么年龄,就知晓什么道理。向退休的年龄一天天地靠近,梦想与欲望一天天地渐行渐远,在局长的位置上能呆多久,当不当这个局长,能否晋升一级,对王威而言,倒也没多大的意义。但是,不可否认,人总是向前走的。从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离生渐次远矣,离死渐次近矣,如今徐克敬死了,他活着,胡雪芬活着……周围所有的人都活着……而且必须继续活下去,直到老有所终……这叫他不得不拓展思维,跳出现状考虑问题。

是啊,真相也是一把杀人的刀,弄清了,不仅伤害自己,而且连累别人。打从得知徐克敬跳楼后,王威天天琢磨,如果自己控制不住局势,或者处理此事稍有不慎,都会混淆视听,惹起祸端,那就会像滚雪球,卷入的人越来越多,下一个徐克敬一定会出现。而今事态刚刚平息,自己就违背初衷,再去从中搅和,捅出一个新的马蜂窝,才算是对徐克敬的死有一个交代吗?自己对徐克敬的死负责,难道就不应该对其他人的生负责吗?

原以为自己什么事都想得细,想得周全,这时才发觉自己什么事都想得不那么细,不那么周全。无论是胡雪芬,还是自己,永远都不能把这件事张扬出去。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都是点到为止吗?生活中有很多故事不都是有头无尾,给人以猜想吗?事到如今,也唯有把这件事捂紧,徐克敬才事出有因,大家才豁达超然,活得有价值。想到这里,王威多味杂陈,自感惭愧,觉得自己这个局长是白当的,自己这把年纪是白活的。

看到王威渐渐地沉静下来,他那历经苦难、痛苦而渐露疲惫、布满忧郁之色的眼睛,仿佛被注入了一缕缕温和、平静的光芒,胡雪芬瞬间察觉到自己与王威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远,比天堂与地狱之间的距离还遥远,不由得一语双关地说:“既然徐克敬都入土为安了,那就让过去发生的一切都随他而去吧!”

这一次,王威绷紧着脸,勉强一笑,理屈词穷。

然而,当心头的酸楚再次涌出,随着他说出的再见声一起向上翻滚时,王威更愿做一条漏网之鱼,从胡雪芬的目光中迅速地逃离。仿佛离她越远越好,离她的公司越远越好,他的心才能安静下来,他才能实现自我救赎,涅槃重生。

在诚惶诚恐的逃离过程中,王威再一次体察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与愤怒。自己追凶追了这么多天,最后竟然追到自己的头上。真的是一无所知的自己?还是稀里糊涂的胡雪芬?还是徐克敬自己的不得已,或是追索到历史、体制,其他的什么?然而,弄清了这些,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驻足,极其短暂的呆滞后,王威感到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但也为当今他那自以为是的生活敲响了警钟。

耳边,警钟再次响彻……

一瞬间,良心谴责,道义唾弃,信仰惩罚,王威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维护自己的尊严,保持自己的英雄本色,他隐隐感知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正缓缓地刺向他的心窝。他捂着心口,啊地呻吟一声,又啊地惨叫一声,“别杀我!”

他终于窒息了。朦胧中,一个又一个人闪现在眼前,那些远去,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一些事情重新呈现在眼前,他一门心思一片痴情地惦念那些人那些事,把一切统统想过了,他拱手作揖,像与人求饶:“听我解释,别杀我!”

“听我解释,别杀我!”他又喊叫一声,举起双手,缴械投降。

僵持了许久,发现眼前没有一丝动静,他才睁大眼睛,看见面前没有一个人,却看到较远处有人向他迎面走来。他以为他们是来抓他的,转身拔腿就跑,直到钻进车里,才缓口气,调整一下思绪。当看到庸俗嘈杂的街道上,有似近又似远的模糊热浪浩浩荡荡滚滚而来时,他骤然把两边车窗全部打开,热浪排山倒海般涌进车里。宛若酷暑有声有色地来了,他浑身慢慢地热透,大汗淋漓,把开车的小胖子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愣在座位上,忘了问他到哪里去,忘了开车。

责任编辑:袁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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