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罗秉雪

“华丽正直王子音”

看见张杰时，他正在给一部电视剧配音，武打、民国、家族恩仇，一部典型的国产电视剧。网友评价张杰是“华丽正直王子音”，从声音上听，录音棚的他跟屏幕上二十出头的帅气男二号完全契合。

电视剧配音比想象中难，每个口型都要跟演员对上，一句话长了，容易后半截合不上，短了，单独一句“呦呵？！”——什么腔调要反复试验重录，基本每句话都要录三四遍。录音师把画面快进到张杰的部分，屏幕上演员正在哭，张杰就要立刻开始啜泣，完全无缝衔接，实际上也是种口技。

出了录音棚，1978年出生的张杰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这好像是二次元从业者的共同特点，娃娃脸，人长得精神，比同龄人显小。

张杰带我们钻进了另一个录音棚，他光合积木配音组的同事们正在为《Q版三国》和《蜀山传》两部游戏配音。从台词上就能听出来，游戏是针对年轻人的，对话全是各种吐槽和段子，录音棚里的演员配得眉飞色舞，而录音师面前没有任何图像，只有打开的Word文档。

“你说中不中？！”张杰是这部游戏的配音导演，一进门就遇到配音演员在念唐山话的台词，语调总是说不对，他打断了演员，刚刚还是20多岁武林才俊的漂亮男中音，立刻转换成了愤愤的唐山高音大爷：“中不中？中不中？”几次纠正下来后，终于录了一句大家都满意的配音。

看起来，游戏配音的环节跟电视剧完全是反的：电视剧已经剪辑好，只差CG效果和配音，张杰要顺着情节来演绎，每个字都要落到口型里；游戏此刻还只是一个毛坯，演员们就着几张漫画设定图，领会人物的形象特点，直接对着文档里的句子自己发挥。遇到配动画片时，有时是对着剪好的片子配音，有时反过来，拿到手里的分镜头都是火柴头小人，只有一个人物站位，表情神态压根儿就不用想了。

“给游戏和动漫配音就是没有参照物，我拿着本子，上面有所有人的词，自己对着话筒配音，要先脑补出来对话另一方会怎么说话，然后再想自己如何接这句话。”看上去配音先行是给了配音演员最大的发挥空间，不过空间越大，越考验演员的表演功力。

“屏幕上的画面是一个‘支点，有些配音演员需要有这个刺激，告诉他怎么配。”张杰说他更喜欢没有画面的工作：“因为我知道如何去表演。”

听动画片长大的童年

张杰从小就发现自己对配音敏感。在张杰成长的80年代，全中国的孩子都在看相同的动画片，国产的是《大闹天宫》、《小蝌蚪找妈妈》、《雪孩子》，引进片就是《铁臂阿童木》、《花仙子》、《蓝精灵》，张杰能听出两部动画片里相同的声音，也格外记得住这些片子哪些来自上译（上海电影译制片厂），哪些来自辽艺（辽宁人民艺术剧院）。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二次元”这个词还没有出现，人们还在纠结“漫画”到底指《北京晚报》上讽刺时事的小简笔画，还是来自日本高度拟人化的卡通连载。男孩张杰能买到的漫画书，其实就是一张张动画片的剧照，还有《变形金刚大战孙悟空》这样的国产同人文，画风简单得惊人。到了读中学时，北京的书摊上出现了海南摄影出版社的《圣斗士》、《七龙珠》，男生买了全班一起传阅。“质量、画色都特别好，当然长大了才听说，那批书其实都是盗版。”

张杰高中时，是国内引进日本动漫的黄金时间，整整一代人记忆中的《圣斗士》每天准时出现在电视上。“那时候我们很幸福，审核还不是很严，现在这种暴力的片子基本不可能在国内电视台播放。”张杰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学，第二天到班级再给大家表演。辽宁人民艺术剧院那时也译制了大批日本动画片，“《聪明的一休》、《美少女战士》、《七龙珠》、《阿拉蕾》、《铁胆火车侠》，一直到2000年《新世纪福音战士》才不行了”。张杰“高三”时《玩具总动员》上映，主角胡迪警长是著名配音演员童自荣配的，他发现自己最擅长的还是模仿童自荣华丽高贵的嗓音：“我的靴子里有条蛇！”

游戏机是另一个二次元的来源。“你去过北京动物园吗？一进去正对熊猫馆，往右拐禽类—狐狸—猴，再是熊—大象—长颈鹿—鹰—河马—犀牛，再到水族馆，还有小游乐园，最后，到出口走的时候有一排，进去是一个游戏房。”张杰至今对动物园游戏厅的位置熟记于心，那里是他游戏的启蒙，每个游戏币只要两毛五，玩的是远比红白机原始的《大金刚》、《小蜜蜂》、《坦克大战》。后来当红白机兴起时，张杰因为一次考试成绩好，被奖励了一台机器：“1991年那会儿，这台机子要275元，还买了一张游戏卡，也要150元呢。”少年张杰在这张四合一的游戏卡上倾注了大量心血，《魂斗罗二代》、《赤影战士》、《双截龙二代》、《人间兵器》四个游戏全部要吃透，通关已经不是目标了，“要一滴血不掉通过这才是终极目标”。次世代的游戏机进来，继而又出现五六块钱一张的盗版光盘，那就是之后的故事了。

到了高考，张杰报了北京广播学院的播音专业，结果落选了，只能郁郁不乐去学习旅游英语——这看起来太像个典型的玩物丧志“坏孩子”的故事了。

从业余到专业

2003年，张杰辞掉了旅行社的工作，此时他完全没想好未来自己要做什么。

此时网络已经开始普及了，张杰在家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某天偶然间在百度搜了下“配音”，跳出来的“中国配音网”让张杰发现了一个新次元，很快他就结识了一帮同好，拉起了“声创联盟”的大旗。最早就是做日漫的翻配，从网上扒下《棋魂》、《圣斗士》的资源来，截个片段，自己边玩边配。印象最深的是一整集柯南的剧场版《瞳孔中的暗杀者》，张杰配的是毛利小五郎：“那时候能出大叔音的不多，所以也觉得自己很牛。”

声创联盟在配音圈里开始渐渐有了影响力，很多职业配音演员也开始来转转，终于有一天，张杰在这里遇到了知名配音演员姜广涛，一句“这个小伙子要不要来录音棚玩玩”，终于成了张杰入行的契机。

拿到的第一个角色是群演，配店小二的一句“爷——您来了！”或者胡同里买卖吆喝的背景音。这时候张杰才发现，用毛利小五郎的声线侃侃而谈，跟实际的配音工作截然相反——张不开嘴，也不知道从何入手，没有支点。

“小时候模仿《一休》里面的将军，我觉得我模仿‘辽艺的陈大千老师真的很像，还有童自荣老师的胡迪、佐罗，都是信手拈来。但模仿跟自己演绎完全不一样。”张杰发现，配音如果心里没有“支点”就完全配不出来，每个人说一句话，不是单纯念词儿，是脑子里有一个目的的，这就是这句话的“支点”。

找支点的过程很漫长，张杰泡在一堆录像带里一点点倒带子，一点点揣摩人家的表演，该站在什么角度、规定情境应该如何、感情怎么出来，这都得靠自己摸索。他终于明白了业余爱好者到职业演员的差距，当时的“华丽正直王子音”常被批评“太漂亮”，现在才知道是“太拿着腔调”。再等找到支点，至少花了三年时间。

2008年，张杰终于配了第一个动漫角色，是泰国的院线电影《小战象》，此时距他入行已经过了两三年时间，“这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但没有前面电视剧的积累，也很难到这一步”。此后，张杰陆续配了《仙剑奇侠传5》、《仙剑奇侠传4》、《魁拔》等一系列知名游戏及动漫，在圈内混出“杰大”的名声，成为中国最早给游戏配音的一批人。同时他也在接三次元的工作，不是“动漫宅”对他也不会陌生：无数人看过的《甄嬛传》里，温实初温太医的声音来自张杰。

那就是声优

张杰每年要配20多部影视剧，其中动漫或游戏每年只有一两部，过去卡通片主要是动画公司制作，配完后卖到电视台播放。现在爱奇艺、腾讯动漫等平台也开始引进自己的内容，因为播出平台丰富了，从去年到现在，游戏、动画的量在增加。但如果只靠给二次元配音，工作量还是远远不够。

另一个问题是，多年浸淫在日漫的氛围里，观众对于日文配音的依赖感明显更高，游戏制作方有时直接从日本请声优，给游戏配日文配音。张杰有时候也会被要求，照着某个日本游戏的声音发声，“宅男就认这一套”。

张杰推荐我们看看今年夏天，畑健二郎联手声优浅野真澄推出的新番《那就是声优》。动画片以日本最大的声优事务所青二为原型来揭开这个行业的面纱，漫画版中有个独特的角色，是中国籍声优KK。KK是二次元圈内的名人，这个女孩为了二次元爱好在北外攻读日语，毕业之后到日本进修了声优培训，凭着多变的声线，分饰御姐、正太两角，最终在日本声优界出道。

但哪怕是让中国“动漫宅”顶礼膜拜的KK，在日本也依旧过着辛苦且孤独的生活。在日本，声优已经发展成一条非常成熟的产业链，想迈进这个行业的人会选择专业的声优学校进修，毕业之后进入声优事务所，几年新人期结束之后成为事务所里的前辈。听起来极为顺畅的阶梯，实则每一步都险境重重。“这个产业像一个大饼，在日本数以万计的人去学，然而能学出来的并不算多，再加上事务所优胜劣汰的残酷机制，留下成名的寥寥无几。出名的声优能参演广播剧、录电台节目、拥有自己的CD和演唱会，但小声优要靠打工、接其他项目来赚钱生存。”

究竟哪种配音演员的生活更好？这恐怕是现在无法回答的问题。目前张杰在追《白箱》，这部反映日本二次元产业现状的动漫也让他偶尔停下来看看周围的环境。随着培训机构的增多和门槛的降低，国内配音新人的机会日益增多，未来也许不需要再走张杰这样曲折的路径了。

但是2006年入行的张杰，2010年才觉得自己“会了一些”。短平快的网络途径，也许只是暂时的。“如果是因为喜欢动漫入行，现在想完全养活自己还是挺难的。我还是建议年轻人去读专业院校，走表演专业，就会少走很多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