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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组诗)

2015-12-02

扬子江 2015年6期

1

我理解父亲,一个木匠

从木起伏中推敲呼吸的性格。

我,迷恋着父亲手中的

另一形态:高与低。

眼前,他构筑的格局,

可容纳更多、更深的呼吸,

活着、带不同节奏的气态意识。

2

我拉伸木雕,复活被咽掉的气。

木顺着砖和铁的指示,从消失的

山峰、松树之散魄中,再次向上长。

婉转处嵌入玻璃。闪电折断、摔落。

夜晚,我看见了父亲重新变得清晰的肺。

人将活得比手所能衬托的更多。

3

用光而不是刀进行分割。

轻盈地取出晴朗和雨意的侧面。

居住在建筑里的时间,发亮

像长翅膀的小动物,沿我所确定的线索

推动不被飞行拖累的纯形体。

这是我和时间一起控制的动态浮雕。

4

我沉默,为避免语词在询问中上浮。

呼吸流动而不发声,只忙于

收集果实,填充人可能萎缩的大脑。

在一种限制里,我繁殖出生气。

年老时,我坐在窗台,手臂弯曲

像居于高原的动物,用喙掰开

由隆起的地势推翻、并生出偏见的阳光。

它倾斜,却不会衰落。

5

我的工作由树木而来。

叶落时,我也将回到树下。

身体里日子下沉,我借用时间的波动

为树浇水。叶片在阳光下震颤,

好似盛年的目光,在锋利的边缘

变得确定、可信。

园艺师

建筑师父亲,渴望征服更大的空

作自己的领土。木的生命变强韧,

被蜂拥而来的形式概括。它的根基

却像雪,复杂、可融。龙卷风

跌进深渊时,将怯生生的。

这生根,类似于消失。

在人的居所外面,我的园林将更深地

推动父亲的渴望,让生命出现

帝国式的侵略:植物们

于尘土之上直接复活,

在任何人都来不及抵抗的时候。

我设计的喷泉是恰当的提示,在窗上

因反射而旋转,像透明饱满的种子压着细浪。

它向上,构架起悬空的喷射。

窗帘在黄昏时降下,丰收之夜来临;

清晨,它升上去时已采走了花纹。

我的妻子,就是这样变成织女的。

我们继续在窗台上,用玻璃瓶盛满植物。

祖先们细腻地重生,水里浸出墨绿色、长毛的光。

他们像顺着我们的睫毛滑下的舞蹈家

在眼前躬身,腿如藏进绒毯的茎一般

微弹,擅颤。脚尖的意愿

是成为叶片摇晃。

晚年,我徘徊于郊野。夕光浸染山洞,

寻找石头的根有多深。

透过白发,我感到起风了。

沙土随风散开,从上方可看到放大镜

继续迫使地面显出须状的分裂,却未提示出生长。

而我,也将被吸纳到梦的风格中去。

“万不可为意图的错误生气。

坟墓里只剩下头发和玻璃。”

牙医

我曾想效法父亲,被成串工具携带

像细毛腿拖动蜈蚣,爬遍世界。

他,让内在的礼,在地势的枝节中变深。

通过手绘图,他释放感觉的颤动。

脚步带给我的忐忑,已被声音的遗迹

拖长,如鸟鸣婉转。

我吹起铜哨:口腔的望远镜,探望日暮中

着色的苦心。父亲,穿过控制性出口,

以高度抽象的动作记录下岩体之间的接触。

从山石般沉重的肺腑中发出的叹息,

在节奏的疏密里渐弱。

我愿进一步稳固对自然的敏感。

让声波在人所规定的局部,变得更造作。

我深知,饱满的牙齿不是伸出栅栏的花朵。

我用带风的工具雕琢它们。在我的工作

结束后,我复原一张张没有表情

却覆盖过疼痛的脸。

我常在出诊的路上,日子却过得安稳。

雪后的场地露出微妙边缘。树直立,

进行着一次次莲花之上的默祷。一切物质

都象征性地消融。而积雪之下丰厚的收藏

和我们的骨肉一样,亲密而相间,与群山

起伏的孤寂,满满地堆积在一起。

宝石商

家族精神的楷模,不是被祖先过长的胡须

缠绕的树,是笼罩树的时代。

父亲知道,牙能让它的美

内在于我们,在口腔中引起共鸣。

我也收集每一颗形状优美的牙齿。

它生于却不属于过去。用被时间

抛光的侧面,它清空了日常味觉,

只透露皓月之无声。

我从家族史和童年,同时继承下

这工作:切割、擦润手中的宝石。

祖先的眼力融入又退出,像阵阵潮水,

运动边缘确立起结构均匀的交流。

它硬而轻,用摩擦生出的速写之光

纠正倒泼在河里的月色。

这是让我们眼神晃动的另一种映像,

比脑力更精确的半存在物到场。

儿时的我,喜欢用修长的枝如镊子,

在夜晚的湖边夹住萤火虫喷出的光团。

燃烧从顶端,赋予枝新的光泽与重量。

是它塑造了我的手,像叶由它的经脉所规范。

扩展到成年的手,通过指尖的动作继续分裂。

从深空间里搜寻线索,进行有硬度的纺织。

它像祖先覆在我身上的纱,以逝去的冥思

伴随与我体温相近的呼吸。

我赢得了所有融合,与分道扬镳。

当宝石像真正的家族徽章,盛放在

陌生的商店橱窗里,玻璃有了冬寒的深厚之光。

人们穿过它,就回到了尊贵而脆弱的过去。

夷歌

耳朵长的孩子,是家的守护神,负责照看

屋顶和树木。它们是祖先留下的烟斗,

用夜提示他们举起重力的呼吸:

为人们带来香烟,也托起使人入眠的暗。

透过月亮这锁眼,凉风窜出

清扫夷歌逗留于屋顶的轮廓。

她长年呆在那里,像螳螂用三角下巴

蹭小腿,或在无风的夜晚,用她思考时

垂直的头发召唤避雷针勤奋地集中,

迫使暴躁的雷电到别处去打呼噜。

她要在翅膀般的大耳朵里休息。

她快睡着时,出现一种倾斜的构思

像一根针被风吹走,变成月下的光斑。

这透明芯片将贴上熟睡者额头,

从记忆的灯丝通达一切物种——岩石,小昆虫,

直到从停泊的云中降落、带给她棉织品和家的父亲。

她隐约听到晚归之人的脚步。关门的磁性

来自婴儿期的吮吸力。每一声,都是一次

亲吻:父亲和母亲用嘴唇相吸,

从他们的年轮里唤醒她沉沉的睡梦。

天文学家和妻子

(关于无所事事)

到了晚年,我无所事事。或者

干着最重要的工作:画画,

去捉住丢失的尾巴。

退休后我才明白,前世是一只鸟

眼睛从陨石残末中复明,由身体重推向

高空。这嵌入生命轨道的

小行星,按鸟的意愿继续勘测。

落到睡梦中时,眸子还在匀速转动。

我想念贯穿鸟双目的细微之轴。

飞行时,它优雅而繁复地倾斜。

每绕出一千个8字,就为我挑选出

一个星期日。那天,我会用

人类已丢掉轴心、再无穿插力的眼睛

去迎接这以曝光的方式到来的午后。

我从未真正看见过这只鸟的身体

除了笔留下的聚拢和分叉。

调色盘长久托在我手中,却不能

用一个偏心圆还原出太阳的运动。

身旁,妻子恰如一颗在春分时发芽的

鹰舌豆,圆而细腻的腮帮子一直鼓着

练习发音:“good,very good”

豆子总会找到叼它的喙。鸟用这枚

肥硕中空的豆吹出庞大而凄惶的高音。

雨落下来,像被导出的精密参数。

我们开始默默地进餐,偶尔望向彼此

好似对方脸上正发生着月食。而缓慢的

咀嚼声,已整理好了观测的记录表。

木匠和奶奶

(烧热的铁和红酒;战争和血)

我爱灌木丛。月亮躲进去后,

用更清晰的脸上演一出流泪剧。

我穿行,听到丛生的枝干向下

握紧从泥土而来的积蓄,又沿光的方向

定做出合唱中越来越细的高音。

看葡萄园的奶奶,提着篮子

走来,递给我红酒。这烧热的铁

有对血色冷静而精密的延迟,正如月光

在死亡的背面对日光的延迟。

“本地葡萄色泽特殊,预示着

重重叠叠的流露。”我望着她家的果园说。

她知道葡萄复杂的性格,能铸就

释放血液的刻刀,或吐出更苦涩的籽。

它们品尝过她儿子肺里的空气。

去年他死在战场上,没过完冬天。

当子弹破开躯壳钻入他肺部,

仿佛一次个体对群体的采摘。

“世界突然集中于胸部,却又像

脱离生长那样轻盈?”我猜想着。

没找到他的尸体,她也不在本城

建他的墓地,她就愿意这样。

或许他像挥发的香料停在某处,

依然吞吐明亮难测的云气。

“这酒味道真好。像我们内部的血

有了情绪低落、聚目凝神的化身。

它是新冲动,但仍然整理着旧理想。”

她在我身边一声不吭,我想起

她曾劝我理理胡子。它们花白得

快让我蒸发了,但我以为

如果想取暖,眼下的状态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