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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的屋檐下(外一题)

2015-12-02陈洪金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流浪歌表弟吉他

○ 陈洪金

那是在我一直向往着的城市里,当我和表弟满脸风尘地出现在车站的出口处,对着那一片陌生的土地和土地上高高的房子,怀着一种崇敬与惊奇的目光扫视这个城市的时候,那里的黎明正在到来,空气里有一种冷冷的意味,在昏黄的路灯的照耀下,就像是一个秘语,让人对它们又是好奇又是恐惧。

陌生的城市,它的清晨里,没有鸡声和犬吠,没有水声和露珠,没有鼾声和树林。当我们走在那些宽阔的人行道上,看着前面几个正在晨跑的影子一耸一耸地来到我们面前,然后再一耸一耸地离开,喘息声沉重地表达着一种生活的姿态。我们的身体上,也布满了汗水,可那是一种微微的紧张所引起的汗水。细密的汗水,表明我们对于一个刚刚闯进来的城市,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地方,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不知所措的脚印。

表弟的肩膀不时地与我的肩膀磨擦着,一些车子,在街上飞快地驶过,它们每过去一辆,都会带起一些灰尘,让我们的鼻孔明显感觉到那空气里的很多的刺激鼻粘膜的颗粒。经过了一个夜晚的宁静的城市的街道,收集了所有在天空中飞扬的纸片和人们在夜色里随意地丢在路上的纸片。当汽车旋起的气流波浪一样飘荡过去,那些纸片也就在空中低低地扬起,飘了几米远,又落下来。紧靠着高楼底层的店铺紧闭的卷帘门,着了地,向着我们漫不经心的目光展示着减价、展销、招工、出租的字样。僻静的角落里,我们还看到那些密密麻麻地张贴着专治性病的广告、代办文凭证件的电话号码、房屋出租的价格。偶尔有一些人,睡眼朦胧地路过我们的身旁,浓烈的香水味,裸露的臂膀,向我们展示着一条陌生的路途。城市的早晨,在我们的眼里,就像一个尚未洗过脸的老妇人。

在我们居住着的乡村里,更多的文字就是“要想富,水电路”、“十分珍惜每一寸土地”、“一胎安环、二胎结扎”、“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在刚刚进入我们的视线里的城市,我们看到的文字,在还没有来得及关闭的霓虹灯的闪烁中,是某某某夜总会、某某商城、某某有限责任公司、某某电脑、某某西服、某某大酒店。是的,我们在那些被玻璃包裹着的高楼里看到了钱,它在电流发出的光芒中,用尽了各种色彩,诱惑着我们远道而来,想要挣上小小的一把破旧的钞票,带回家去,补贴村子里年复一年地生长着的庄稼。在乡村,在稻田里,我们梦想着一个城市能够给我们以温暖和希望。

车子无动于衷地经过我们的身边,我们的鼻孔里充满了汽车尾气那浓烈的汽油味。城市里的灯光渐渐熄灭,街道上是越来越多的人群。一家又一家取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的餐馆,开始对着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敞开了门厅和窗口,广场边上的小摊点,冒着腾腾热气,牌子上写着:“包子!豆浆!牛奶!米线!”门口:面孔。背影。面孔。背影。面孔。背影。皮鞋。西装。背心。短裙。红发。眼镜。屋内:餐桌。纸巾。嘴巴。手提袋。卫生筷。找钱。书包。吸管。汤匙。一碗面条,少加辣椒。三根油条,一杯牛奶。一碗米线,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一碗米线,大碗,盐多放些,快点上来。

我和表弟绕过了广场上的小吃摊。虽然有老妇人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去“请”点什么,但是我们听说吃了那里的东西会拉肚子,就没有停下迟缓的脚步,继续往前走。我们没有停下来,看那老妇人很不高兴的样子,自己也在心里觉得好像是拂了她的面子,甚至是得罪了她。怀着一种内疚的心情,我们迈进一家吃客不多也不是很少的普普通通的餐馆,认真地看了看贴在墙上的价目单,打算每人吃一碗面条。我对窗口里面的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不知道具体岁数的女人说了两遍:请您给我们两碗面条!女人用普通话对我们说:“到门口买餐票”。我们在门口买了餐票,递进去。站在窗口等。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两个人。不知道他们要吃什么,他们讲本地口音。我们等着。等着。那两个人端着碗,吃得满头大汗。我们终于等来了我们的面。进来吃早点的人渐渐多起来,餐馆里人声嘈杂,我装作一本正经很轻松地吃着一碗不知道是什么口味的面条,表弟也跟着我,装出笨拙的一本正经,吃一碗不知是什么口味的面条。

阳光艰难地从楼群之间照到地上,我们从天桥上走下来,经过一条窄窄的小街。街道两边是低矮的百货店、音像店、服装店、雕刻店、中药店、理发店,然后是一家小学。我们路过小学的时候,刚到学校门口,从后面冲过一辆自行车,擦着了表弟的肩膀,却使那骑车的孩子把握不住方向,撞到门边花台侧面的一棵小小的梧桐树上。孩子连同车子一起滑倒在地上,他把车子扶起来,转过头来,让我们看到了他脖子上系着的红领巾。他看看我们的样子,冲着二十一岁的表弟骂道:“小杂种,眼睛瞎啦?”我们没做声,继续走路。

行人如潮。在到处都是水泥地的城市里,我们走得疲惫不堪。眼前不断变换着的陌生的面孔,抬着头不停地往前走着。商店里传来各种各样的音乐,与路上的车声混在一起,仿佛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不知道走过了几条大街小巷,我们来到一个宽大的广场。那里坐满了人,他们望着广场中心那些手里挥舞着装饰了长长的绸穗的钢剑的老人,缓慢地,一招一式地比划着。在广场边上,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的地方。实在累极了,我们在一家酒店的第一级台阶上坐下来,望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呆。正当我们兴趣浓厚地观望着路中央那不停地比划着手势、嘴里含着一只哨子“唧唧”地吹着的交警的时候,从台阶上下来一个穿了黑色制服的人,用不是那么标准的普通话对我们吼:“滚到别处去,再在这里死挺着,老子踢死你们!”我们赶快站起来,脚底又酸痛起来。

楼群高高地站在我们的目光难于抵达的地方,遮住了天空中飞鸟的影子,也遮住了泥土向着窗子旁边的树丛弥漫的欲望。我和表弟,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像两只蚂蚁,被向往了很久的城市惊得目瞪口呆。中午很快就来了,在城里很偏僻的一个地方,我们走进了那街道背后被高楼遮住了的低矮的房子。城市里窄窄的巷道是用砖头砌起来的,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淋,砖头都变成了黑色,一种落满了灰尘的很肮脏的黑色。我跟在表弟的身后,左一拐右一拐地走得快晕头转向的时候,才走进了一个小得让人窒息的院落。院子里晾晒满了男人和女人的各种衣服。一个胖妇人,穿着一件跟我嫂嫂那样旧的白得发黄了的短袖衫,腰间的肉一浪一浪的,远远地就可以看见她胡乱地打了结的奶罩。

妇人背对着我们坐在那里洗菜,在我们走近她的时候,表弟一脸的笑,讨好地对她打招呼,妇人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艰难地转过身来,狠狠地骂表弟:“你们这些乡下人,就是没有教养,连打招呼都没学会。在乡下跟猪狗呆长了,人也和猪狗差不多了。”她看到表弟带回来一个陌生人,脸色更加阴沉得厉害了,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棵没有洗净的青菜,指着表弟的额头骂道:“早就跟你说过不知多少遍了,不要是人不是人都带进来,丢了东西,你就是打一辈子工也赔不起了。咱们城里前几年从来都是安定团结的,现在到处都是偷盗抢劫,还不都是你们这些乡下来的打工仔干的。”

流浪歌手在广场上唱歌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我发现广场上有一群人围成一片在听音乐。

人们不断地向着那响亮地唱着的歌声走去,广场显得人影纷乱。那歌声在广场边上向着一片楼群弥漫着,仿佛一阵忧伤的召唤,让种种好奇像荒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起来。我知道,那里肯定是一些流浪歌手,肩上扛着生活和四处奔波的命运,用歌声在别人散步的时光里寻找食物和水。随着不断涌过去的脚步,我在晚饭后和住在一起的同行们不经意地走向广场,无意中听到了流浪歌手的歌声,这也许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缘分。在那酷似容宗尔甲的歌声里,我们看到两个外地来的流浪歌手,被人们围绕着,唱着流行歌曲。一个戴着旧迷彩军帽的三十多岁的人,抱着一把电吉他,腰间挎着一只草绿色的军用水壶,认真地唱着那一首首响遍西南地区的流行歌曲。每唱完一首歌,他都会说:“各位朋友,我们这里选了将近六百首歌,欢迎大家点歌,希望我的歌声能给你们带来快乐。祝大家在马年行好运,羊年发大财!”这时候,早已不再是马年了,但是,也许他们已经说习惯了,依然把马年行好运说得很顺口。

广场上的灯光渐渐地照透了夜色,桔黄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平静地唱着歌的脸庞更加苍老。他们背靠着广场边上车流繁忙的公路,向着广场中央站着。广场上的灯光很充分地照在他的脸上,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迷彩军帽下面,不断地眨动着的是一双失明的眼睛。

那双眼睛,早已看不到他身边的世界,看不到一群人围绕在他们的身边低低地说话,看不到那些听他们唱歌的人,有的随意地挽着情侣,乘着人们不注意,悄悄地吻一下对方的脸庞,有的手里牵着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边听着他们唱歌,一边关注着孩子稚嫩的脚步。流浪歌手每一首歌都会引起人们的赞叹,于是便有人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放进他们敞开着搁在地上的吉他盒里。

夜色中的灯光越来越明亮,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群也越来越多。我不知道广场上的人为什么会在流浪歌手的身边越聚越多。当时光已经流进了二十一世纪门槛的时候,我们随便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电视屏幕的存在。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屏幕上,歌声总会很精致、很动听地传到我们的耳边来,甚至于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广告里,总也不缺少风格各异的音乐,其目的就是要施展出尽可能吸引人的手段,让你在那些音乐中头昏脑胀地跟着屏幕上那些口号无所适从地走。而那些各种场合的晚会,他们也会安排出尽量庞大的阵容,男的声嘶力竭,女的袒胸露臂,在灯光闪烁中舞动着,告诉你一个歌舞升平的世界正在花一样绽开。

然而,在一个小小的广场上,两个流浪歌手,带着简单的乐器,站在广场边沿唱着别人的歌,竟然也吸引了这么多的人,在晚饭后的夜色里,站着听他们唱歌。失明的歌者,每当他要唱下一首歌的时候,他都会轻轻地咳嗽。他轻微的咳嗽声,也通过那个靠近他嘴唇的麦克风传出来。人们从这咳嗽声里,也知道了刚才听到的动听的歌声就是他唱的,并不是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的那些明星们所擅长的所谓“假唱”。失明的歌手一直在唱着,神色平静,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对世界的山高水长的经历,忘记了对花红柳绿的渴望。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时间都是黑暗,他只能通过清瘦的脸庞来感受阳光的冷暖、雨水的吹打、道路的曲折、故乡的遥远和零钱的杂乱。

他平静的歌唱,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失明的人,用自己的歌声,通过麦克风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对生存的祈望。在他们的吉他盒旁边,放了两本残疾证明,那些黑色的隶体字,告诉所有围绕着他们听歌的人们,他们来自某个不知名的村庄。从那里出发,他们走了许多路,肩上扛着风雨里的生活,把歌声送到了一个个异乡,使人们在吃了晚饭后,散步时停顿一下,听他转述容宗尔甲对人间天堂的赞美,从而点缀盛世里的人们饱暖的生活。

人们纷纷从钱包里拿出一块两块的纸币来,表达对他们歌声的肯定。为了不惊动歌声的悠扬,他们都踮起脚跟,轻轻地走到吉他盒旁边,轻轻地把钱放进去,然后悄悄地走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站在那里听他们唱歌。几个带着孩子来听歌的人,拿了钱,让身边的孩子去放钱。孩子们一个个都很兴奋,放好钱回来的时候,脸庞红扑扑的,看上去很新奇,又很幸福。有一个孩子,看到小朋友们一个个手里拿着钱走向那吉他盒,她也忍不住拿了父亲的电话卡,要跑去往吉他盒里放,她母亲赶紧把她拉回来,告诉她电话卡不是钱,不能用。听歌的人们笑声一片。

失明的流浪歌手唱完了一轮,坐在他身边铁椅子上的另一个流浪歌手开始上场。他的个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三四的高度。他拿出另一只麦克风,走向空地中央,向着围绕着他们听歌的人们深深地鞠躬,然后开始在失明歌手的吉他伴奏下唱起来。广场上的灯光照着他矮小的身材,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了他异常突出的光光的前额。那额头让人想起我们在乡村里经常看到的寿星的前额,也许他身体上的问题就出在那里。他上场的时候,听歌的人们继续向吉他盒里放钱。这时候,每一个人放了钱,他都会在唱完一句之后,及时地道谢:“谢谢大哥”、“谢谢大姐”、“谢谢小朋友”……他一身黑色的衣服,在人们奇异的关注里唱着“有钱时朋友实在多,没钱时朋友找不着……”在诙谐的歌声里,人们发现他不如失明歌手唱得好,于是更多的人就去注意他那突起的额头和矮小的身材。

这一切,他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也许在别处唱歌的时候,早就有过这种情形。他们的流浪生活,必须在给人们唱歌的时候,同时接受人们对他们畸形身体好奇的关注。失明的流浪歌手依然不断地眨动着他的双眼,熟练地拨动着那把黑色的电吉他的弦,站在固定的麦克风后面,平静地伴奏。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们的内心世界。歌声一直在唱响,当身材矮小的流浪歌手唱完了,失明的流浪歌手又开始唱他所擅长的容宗尔甲的《神奇的九寨》。人们还在围绕着他们倾听。身材矮小的歌手回到铁椅子上休息了一分钟,就站起来,走到围绕的人群里,向听歌的人们讨钱。有人掏出钱包给他钱,有人在这时候悄悄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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