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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溪云外“琴”何在?

2015-12-02李成琳

四川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儋州东坡苏东坡

○ 李成琳

离开海南的前一天,突然下起瓢泼般的大雨,雨幕弥漫,雨声响亮,转瞬之间仿佛淹没了世间所有,只有雨,成为此时此刻的主宰。在雨中,莫名地想起九百多年前的苏东坡,当他再次被贬从广东惠州赴海南儋州在六十余日的长途跋涉里,是否遭遇过如此的滂沱大雨?已近暮年的他在大雨中还能吟出“雨已倾盆若,诗乃翻水成”,“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等诗句吗?

起意与澄迈

决定于炎炎夏日去海南,其实是因为苏东坡。两年前的夏日,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里那张刻有“绍圣二年东坡居士”的馆藏宋琴,终于有幸得以抚弹,心生牵挂的同时也有了追寻东坡足迹的起意。查阅苏东坡的年表,“绍圣二年”乃公元1095年,正是花甲之年的东坡谪居广东惠州之时。但查询他在惠州的生活,其最著名的诗句乃“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琴的“身影”遍寻不着。两三年后他离开惠州再贬海南岛的儋州,我在王国宪于清康熙年间所写的《重修儋县志叙》中读到其评述东坡的文字:“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听书声之琅琅,弦歌四起,不独‘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辟南荒之诗境也。”诗书礼乐,弦歌四起,让人心生向往,海南儋州就这样成为暑期携女儿出行之目标地。

而“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诗句出自苏东坡赴儋州途中所作的一首诗,诗题为《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风急雨,戏作此数句》(见《苏东坡海外集》),少见的叙述性长题,梦中所得之“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成为千古名句,但我更喜欢其中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不知抗战时期重庆琴人杨少五与浙派琴家徐元白一起创办的“天风琴社”的得名与之有关系乎?

追寻苏东坡在海南的行踪,一个与苏东坡澄澈豪迈的气质很匹配的地名——“澄迈”跃入眼中。宋绍圣四年,即公元1097年的6月,毗邻琼州海峡的澄迈老城成为苏东坡登临海南的第一站,也是他3年后离开海南的最后一站。在这里,有一个名叫赵梦得的儋州人曾在家里款待过苏东坡,赵家花园的两个亭子上曾留有苏东坡所题写的“清斯”、“舞琴”二匾,他们二人是否在园子里抚琴弦歌,已不得而知,但东坡一上岛便“歇宿澄迈通潮阁,游永庆寺”,却是有文迹可寻的东坡行踪之一。

澄迈正好在海口和儋州之间,匆匆停驻间,已很难找寻915年前的东坡遗迹。“倦客愁闻归路遥,眼明飞阁俯长桥。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澄迈通潮阁》)苏东坡笔下的通潮飞阁早已不复存在,后来被贬来琼任资政学士的李光书写苏东坡咏通潮阁的诗碑及《通潮飞阁碑记》亦不知其踪迹,而始建于宋代的禅林圣地永庆寺,也在历次战乱中频遭损毁并最终于“文革”损毁殆尽。数年前重修扩建的永庆寺规模宏大,庄严瑰丽,但千年古刹的旧痕老韵不再,只有站在菩提树下,文殊花前,体味那婆娑婀娜的禅意和清凉……因为苏东坡,这座有太多“现世”记号的永庆寺,还是给了我一种别样的感觉。

儋州与书院

继续前行,在火辣辣的阳光里奔儋州去。一路的蓝天白云,一路的浮想联翩,还没到儋州,就先自激动起来,就像那年到汨罗江畔的屈子祠,一路的江水流逝,却一路的《离骚》《天问》与《九歌》,感觉时光如江水流逝了两千多年,屈原却仍然活在人间。苏东坡也如此,九百多年过去了,依然让我们千里迢迢而来,依然让我们有怦然心动的急切。

进入儋州城区,很快就发现有“东坡书院”的路牌,以为就在近处,便想立马赶去。海南的朋友说,还远着呢,得先入住,午餐之后休息一下再去。正午的太阳也无法消解我们的急切,午餐后我们就出发前往东坡书院所在的中和镇。

在乡间公路上走了很长一段路,耀眼的阳光下,农舍,牛群,庄稼地,茂盛的植物,汽车掀起的尘土……正有些倦意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清清爽爽的开阔地,树木葱茏间,一道朱砂红的围墙,一座纯白色的门楼,在小河、稻田和草地的映衬下,格外醒目。这就是东坡书院了,虽然院门正在维修,“东坡书院”的木匾尚未挂还原处,但蓝天下这座一尘不染的门楼,其简洁和端正,让人恍然瞥见苏东坡的背影!

从旁侧的一道小门进去,院落比我想象的大,青石小路,绿荫蔓草,花树芬芳。一座小小的竹亭立于一棵大榕树下,竹亭的旁边置有大大的木桌。坐下来,喝一杯“东坡茶”吧,淡淡的,涩涩的,有一点回甘。儋州的朋友告诉我,这“东坡茶”相传是当年苏东坡针对海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的气候配制的,由野菊花、五色花和福建茶冲泡而成,有祛湿、清凉、解毒之功效。而竹亭上有副对联:“南岛文章儋耳笔,东坡居士孟婆茶”——记得在某本书里看到过“孟婆茶”的典故,说的是江浙一带的传说,人死后的阴魂走在黄泉路上都会去喝一碗“孟婆茶”。此茶喝后,就把一生经历的人和事统统都忘记了。这副对联把“孟婆茶”写进去,是想说“东坡茶”还有“忘忧”的功效吧?

“东坡茶”让我们忘掉暑热,加之游人甚少,可以清静自在地徜徉并怀想。这个浓荫下的莲花池,池面莲叶田田,几近铺满,东坡当年与好友黎子云在此垂钓,“坡公尝于池畔举酒洒栗呼引五色雀”,那是多么活泼的场景,仿佛能听到他们爽朗朗的笑声!莲花池上的载酒亭,翘角重檐,匾额对联,古色书香弥漫。亭中悬挂一红底横匾题为“鱼鸟亲人”——垂暮之年的苏东坡再贬儋州,除了幼子苏过相伴,举目无亲,鱼鸟花草皆为亲人。东坡诗云“此心安处是吾乡”,尽管初来乍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所,出无友”,他仍将海南的一花一木一鱼一鸟视为亲人,这个载酒亭承载了苏东坡多少旷达超然的思绪和感怀!

载酒亭后就是载酒堂,这是东坡所留遗存最重要的部分,是他在儋州居住和讲学的地方,始建于绍圣四年,即公元1097年冬。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云:“绍圣四年,先生安置昌化,初僦官屋以庇风雨,有司犹谓不可。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这“为屋三间”指的便是“载酒堂”。苏东坡初到儋州,官职是“琼州别驾”,再加上他的鼎盛文名,州官自然不敢怠慢,安置于官舍,礼遇有加。但好景不长,赫赫贬官居官舍,总有人看不下去。一代文豪的苏东坡被逐出官舍,无地可居,还在桄榔林中搭盖茅屋住过,且自命为“桄榔庵”,写过《桄榔庵铭》。这时候,当地有个名叫黎子云的逸士,将其旧宅重建,并取《汉书·杨雄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命名为“载酒堂”,请“大学士”苏东坡在此为海南学子讲学。东坡欣然应允,而且一讲便是3年,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便出自这里。清代的戴肇辰在《琼台纪事录》里的一段话代表着史家和海南人的评价:“宋苏文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载酒堂里的对联让人流连,印象最深的是:“灵秀毓峨眉纵观历代缙绅韩富以来如公有几,文明开儋耳遥想三年笠屐符黎而后名士滋多。”是啊,如公有几?上下五千年,如公有几?!

遗憾与追寻

在赞叹和流连之间,还是有一种遗憾如影随形。我走遍了整个东坡书院,不管是在古意氤氲的载酒亭、载酒堂,还是在后人缅怀的钦帅堂、迎宾堂,我寻遍了所有的碑刻、木刻、书画、图片和文字,连苏东坡离岛前在澄迈写给好友赵梦得的手札都还在,就是不曾寻到“弦歌四起”的影子。在遗憾中逛至后院,一片丰润竹林映入眼帘,想起苏东坡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有风拂过,感觉那竹林里有琴声飘荡,神思恍惚间,东坡一边讲学一边抚琴的场景历历如在眼前……

一丛丛青竹,是东坡的最爱。琴,又何尝不是?我们读他的琴诗,游山玩水时在听琴,会客访友时要听琴,写诗作文时在听琴,甚至睡梦中也在听琴,琴成为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知微妙声,究竟从何出。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听僧昭素琴》)写出了琴给予他的宁和美妙的感受。“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和陶贫士七首》)写出了琴给予他的自在自得的真趣。“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减字木兰花》)写出了琴给予他的清净意境和高古逸韵。我们从他的诗文里,随处可以读到琴在他生命中的分量,儋州三年,怎么可能没有琴呢?

据张右衮《琴经·大雅嗣音》记:“古人多以琴世其家,最著者——眉山三苏(苏洵、苏轼、苏辙),斯皆清风颉颃”。东坡早年的琴诗《舟中听大人弹琴》,写的便是听父亲弹琴的感受,诗云:“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琴音把他带进清幽的仙境,如玉佩般纯净的琴音使他陶醉。据唐中六先生《巴蜀琴艺考略》书中记载,苏东坡“一生写琴诗四十余首”,琴论《杂书琴事》,备述那时的琴界琴人轶事,且多次为琴曲填词,说“苏东坡是一个能琴的人,是一个深知琴理的人,是一个生活中离不开琴的人”。其所言极是。

绍圣三年,即苏东坡赴儋州之前一年,随东坡贬居惠州的侍妾王朝云因病去世。东坡在悼念她的“六如亭”上曾题有这样一副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这副对联,让我们触摸到苏东坡的深情,也看到琴在他深情里的存在。而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里的那张刻有“绍圣二年东坡居士”的宋琴,是否“独弹古调”之琴?这张琴的背后还有着怎样深情的故事?

在苏东坡的《杂书琴事》里所记载的《书王进叔所蓄琴》,有说当时他仍在儋州,有说是他离岛途经广州时所记:“知琴者以谓前一指后一指为妙,以蛇蚹文为古,进叔所蓄琴,前几不容指,而后劣容指,然终无杂声,可谓妙矣……”该文写于“元符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即公元1099年,东坡元符三年六月,即公元1100 年才获赦北归,据此推断,此文当写于流放儋州期间。记得前几年有台湾学者考辩研究湖南省博物馆馆藏古琴,其中有张刻有“进叔”二字的宋琴,其论文里推测此琴乃东坡此文所记之琴。

《书王进叔所蓄琴》的写作时间,离东坡去世不足2年。琴,在苏东坡一生里,可谓贯穿始终。

在挥之不去的遗憾里,惟有于莲池上、榕树下、竹林前,遥想他当年在这里会客垂钓,谈诗论画,种花侍竹,独弹古调,对酒当歌。“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是我最喜欢的东坡琴诗《行香子》,其所憧憬的图景何其澄澈,何其美好,何其旷达!儋州的东坡,“一壶酒,一溪云”都有了,独独缺“一张琴”!

缺席与追问

是什么原因让琴在东坡遗存里“缺席”?儋州如此,惠州如此,多年前去过的杭州苏东坡纪念馆似乎也如此,写下过“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作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记游定惠院》)等琴诗文的黄州,其苏东坡纪念馆里也没有琴的踪影,就连东坡故里四川眉山,也只是在2007年开馆的“三苏纪念馆”里有一处“舟中听琴”的“仿真塑像”,有赫赫声名的“三苏祠”里,琴好像也是“缺席”的。在大名鼎鼎的林语堂所著的号称“二十世纪四大传记”之一的《苏东坡传》里,近400页的皇皇巨著里,将他的诗文书画甚至瑜伽炼丹都写到了,就是没有琴!是苏东坡诗文书画之名太盛而淹没了他的琴名吗?琴的“缺席”带给我们的仅仅只是遗憾吗?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里写到东坡写信给朋友说:“我一生之至乐在执笔为文之时,心中错综复杂之情思,我笔皆可畅达之。我自谓人生之乐,未有过于此者也。”苏东坡爱诗文胜于爱琴,历朝历代的后人更多从他的诗文里得到快乐和共鸣,“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辛稼轩词序》)“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自觉气索。”(《东坡之诗文》)但这似乎也不该成为让琴“缺席”于苏东坡生命历程的理由呀?

东坡曾有诗云:“千年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舟中听大人弹琴》)琴者,情也。“凡音者,生人心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乐记》)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南宋·刘籍《琴议篇》)琴者,净也。净情性,静人心也。琴在东坡的艺术生命里是“不死”的。从某种意义上讲,琴,既是东坡精神内蕴及价值核心的源头,又是其过程和结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东坡澄澈旷达之风神与其如精金美玉的诗文书画,无疑都有琴的烙印,这是如此“不约而同”的“缺席”可以掩去的吗?

从东坡书院出来,已近黄昏,儋州的朋友说,不远的海边还有一处值得一看的“古盐田”,距今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我脑子里闪出的第一个问号竟然是:苏东坡去过吗?当夕阳映照下的千年古盐田神奇而壮观地呈现在眼前时,心里荡漾着惊叹和震撼,也莫名地推想这里一定有东坡的足迹。寻寻觅觅,“东坡盐槽”在一个美丽村姑的指点下奇迹般地现身,据传当年东坡来到这里,被仙人掌刺伤,便用此盐槽的盐水敷治腿伤……站在古旧的“东坡盐槽”边,想到我们日日不可或缺的盐竟然以如此本朴而诗意的方式存在并延续千年,在日日吹拂的海风中“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而琴并非我们日日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尽管古人说“君子之座,必左琴右书”,且“无故不撤琴瑟”,但没有琴,似乎并不影响日常的生活。在社会的流变中,琴逐渐被边缘化,甚至被人们忽略和遗忘。这种忽略和遗忘,是否折射着我们对内心世界的一种轻慢?对东坡琴的忽略,是否折射着今人缺失对内心世界更深层次的探究?“东坡盐槽”的盐水依然可以疗治伤口,东坡琴还能重新“浮出水面”吗?

“琴上遗声久不弹,琴中古意本长存。”(《次韵子由以诗见报编礼公借雷琴,记旧曲》)回到重庆,看到一则有关东坡书院的消息,题为《海南儋州将投资20亿苏轼谪居地修建东坡文化园》,从今年开始,“儋州将用5年时间,打造以东坡文化为品牌的东坡文化园”。在这个用“重金”打造的“东坡文化园”里,对“东坡文化”的研究、考释和观照是否会更多角度、更少遗憾?在古琴回归与复兴的大背景下,我们是否在欣赏东坡诗文书画的同时,也能品味“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三两弦”(《醉翁操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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