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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人录

2015-11-22胡竹峰

文艺论坛 2015年1期
关键词:汪曾祺沈从文作家

○ 胡竹峰

沈从文

说来好笑,阅读沈从文成了近年来很流行的一件事,小资读,小子读,少妇读,少爷读,少女读……“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沈从文说过的情话,吸引了无数青年男女,并被他们转述。

对于当前的阅读热,我觉得有三俗,一俗读张爱玲,二俗读沈从文,剩下一俗我不说,你们自己想去!不是张爱玲、沈从文不好,而是当一个作家的作品成为流行读物的时候,读者是需要警惕的。再说一个人的阅读视野还是应该广泛一些,阅读趣味也要独立,不能紧跟着时尚。《红楼梦》再好,它取代不了《西游记》,《西游记》再好,它也只是一本《西游记》。读书就像吃饭,不能偏食。

谈到沈从文,很多人总是说其在文革受了多大委屈,如何如何不容易,说到沈从文谈到文革时候情不自禁地大哭,说者心生同情,听者感慨唏嘘。

沈从文之所以是沈从文,和他的经历关系不大。文革是炼狱,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下去走了一回,十年浩劫,时间漫长,轮也要轮到你。说倒苦水,谁都有一缸又一缸,讲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说完。田汉、阿英、赵树理、柳青、周立波、何其芳、郑伯奇、郭小川这些人遭迫害致死;老舍、杨朔、李广田、熊十力、邓拓他们实在熬不过,自杀身亡;不少夫妻双双赴难,傅雷和夫人朱梅馥一起自杀,刘绶松和夫人张继芳将一张单人床竖起,在两个床脚上自缢而亡;从这点说来,沈从文算走运的,哀莫大于死,好歹总算挺过来了。

沈从文十四岁高小毕业后入伍,十五岁时随军外出,曾做过上士,后来以书记名义在边境剿匪,又当过城区屠宰税务员,看尽人世黑暗。这些都为他以后的写作带来了极大帮助,经历是财富,但也要看这个经历发生在谁的身上,发生在彼埃尔·莫的身上,只能是悲惨世界,只有被雨果知道了,才能创造出《悲惨世界》。

沈从文小说最大动人处,是他亲手创作出最大的美,又亲手毁灭掉这美。大家都说沈从文的小说是田园牧歌,依我看,应该是田园挽歌才对。《边城》的结尾,夜里下了大雨,夹杂着吓人的雷声。爷爷和翠翠默默地躺在床上听那雨声雷声。第二天起来发现船已被冲走,屋后的白塔也冲塌了,老人已在雷声将息时死去了……翠翠终是以渡船为生,等待着傩送的归来。沈从文更为狠心的是,他写了这样的句子:

傩送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就会回来。

即便是铁石心肠,看到这里也会伤怀的。

我读过好几回《边城》,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初读是看景色,再看品味的是氛围,续读能体会到写作的很多道理。二十一章的小说,一节节打开,仿佛翻阅一帧二十一开瓜果蔬菜册页,一方面是艺术享受,一方面能闻到自然清香。

《边城》这篇小说是沈从文的承前启后之作,也是代表作。沈从文早期行文生涩,下笔缺乏节制,后期又过于晦涩,雕琢精细,不如《边城》恰到好处。汪曾祺说《边城》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这个比喻很有新意,说出了特色。《边城》是一个作家尚未成熟时期突然达到几乎不可超越的孤峰,是神来之笔。

沈从文的作品处处是人间的悲剧。

丈夫满心欢喜来看望妻子,却连句贴心话都来不及说,靠年轻妻子出卖肉体而维持一家生活的丈夫,眼巴巴看着妻子被霸占而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捂着眼睛哭……(《丈夫》)

12岁的萧萧“什么事也不知道”,就被送给人家做童养媳,被花狗诱奸怀孕,自杀不成,差点被卖掉却生了个“团头大眼,声响洪亮”的儿子,儿子10岁时,与小丈夫圆房,小说结尾,萧萧的儿子接亲,娶的也是一个童养媳,同萧萧一样的命运又将在下一代人身上重复。(《萧萧》)

三三对城里少爷萌生出淡淡的情愫,然而苍白的城里少爷的突然死去,让三三刚刚绽放的情怀无处寄托。 (《三三》)

读沈从文的小说,能体会到文字背后的隐忍,他写悲剧,即便是那种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的攸关之事也淡淡地一带而过,将人事的哀乐表现得悄无声息,这是一份功力。

沈从文很会写人,缱绻低语式的叙述,字里行间也让我们迷醉不已,他笔下的少女、少男处处显示人情之美,这一点前无古人。读《湘行散记》,惊讶于沈从文在狭窄的船舱里把湘江沅水写的这般浩浩荡荡,那水手、那吊脚楼里的妇女,多少命运就沉浮在世事风云中。

沈从文笔下有略略克制的忧伤和哀愁,隐忍的情绪与伤悲的絮语,用孩童般的谨慎和害羞的手法表现出来,非常迷人。

如果一个作家的风格能成为一个派系,那是他的悲哀。现代文学史上出现过“山药蛋”“荷花淀”等不同的流派,这是因为别人能模仿。而沈从文的小说影响和打动了几代读者,却不能形成“湘西派”,这是因为谁也模仿不了他。世界上真正的大师级小说家都是这样,有自己的特点,不会形成什么派系,就像鲁迅的作品一样,只有他自己能写。

汪曾祺作为沈从文的弟子,也不能继承“湘西派”,当然,汪曾祺眼界高,想必不屑于继承他的老师。汪曾祺的文章是在沈从文的作品上成长的另外一个东西,是沈从文这棵树上的木耳,是沈从文这片草丛里的蘑菇。

沈从文除了众人皆知的对服饰研究外,对玉器也很有心得,我曾读过一本叫《从文赏玉》的书,以图文并茂的形式介绍了玉器的基本知识,是沈从文五十年代授课的讲稿,虽写得十分浅显,只能作为入门书籍,但见识是好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对沈从文放弃小说创作愤愤不平。在那样恶劣的大环境下,沈从文再从事纯粹的文艺创作,只能给自己的艺术生涯不断减分,实在没必要写了,何况已经有了《边城》 《萧萧》 《长河》这些足以名垂千古的不朽佳作,再多一部少一部,无所谓的。倒是对名物的研究,更有意义。回过头看,那个时代还有几部作品可以媲美《中国服饰研究》和钱钟书的《管锥编》?像沈从文和钱钟书这样的作家,他们都知道外部环境已经不准许无所顾忌地创作了,索性埋头书堆,发掘太多我们皆习以为常的事物之本质,这何尝不是一种借尸还魂的以古论今。

这一点汪曾祺最为懂得沈从文,到底是私淑弟子,有文章写道:

沈先生年轻时就对文物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他对陶瓷的研究甚深,后来又对丝绸、刺绣、木雕、漆器……都有广博的知识。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艺制品。他从这些工艺品看到的是劳动者的创造性。他为这些优美的造型、不可思议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艺发出的惊叹,是对人的惊叹。他热爱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对一件工艺品的孩子气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动。我曾戏称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学”。

沈从文在生活上极不讲究。他在昆明的时候,进城没有正经吃过饭,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谁也不知道,那个悠然而食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沈从文啊。

沈从文的人生调子,远远低于鲁迅,甚至也低于郭沫若、巴金、茅盾以及其他很多作家,他似乎就没有属于自己文学的热血时代。但恰恰是这种低,使沈从文的文学有了孩子般的目光,从人性和生命底部窥探,写出了一篇篇洋溢着风俗画般的小说。仅仅是这样,沈从文还未必能成为民国作家中的小说冠军。

沈从文最杰出之处,是用极富意味的情节,讲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有一系列鲜明的艺术形象。这一下,他就成了那个时代小说家中的异类,成为一个充满自然情怀的作家。《边城》 《萧萧》 《长河》……这些小说,就成了中国小说史,也是世界文学史的佳作。

此后文学界很多有才华的小说家,遇见了沈从文,总会表现出格外的尊敬与重视,心甘情愿低下高傲的头颅。这个现象很奇怪,对于其他民国作家,很多人或不习惯鲁迅的冷,周作人的柔,废名的奇,老舍、郭沫若、巴金等等,更因为思想观念与文笔有异,后人有了太多主观的取舍,但沈从文总是例外。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听到一个人会不喜欢沈从文写的那些故事,没有一个人会不喜欢他与山水民俗融为一体的文化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说,人性高于政治,文学高于哲学。

我把沈从文放到民国小说家第一,可能张爱玲迷、郁达夫迷、萧红迷们会气不过,但只能敬请他们息怒了。理由如下:如果说很多作家用文字干预社会,而沈从文则着迷自然。高低大小,一目了然。在沈从文看来,少谈那么多想法吧,先把文章写好再说。沈从文以自己的独特语言展示了鲜明的文学主张,以无法为大法,抛开所谓有法可依的文学架势,以自己面容出现,呈现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文学系统。色彩祥和平静,却刺激得人睁不开双眼;沈从文创造了一种以“自然”为标帜的人生境界,写出了自己的小说理想。

现代文学里,那一批作家各有怪癖,胡适好写日记,鲁迅好写书信,沈从文热衷写自述。沈从文的一生写过很多自述,这里面说白了,还是有大孤独与大寂寞,他是希望别人藉此来了解他。

读沈从文的文章,能触摸到一颗善良的心,他“如水一般的性格”(钱钟书语),对每一个卑微的生命满怀悲悯与呵护,原宥任何不善之事。他曾自语道:“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为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就像他的人生,这样的坎坷平仄,而他总能坦然平静地对待。沈从文逝世后,傅汉斯、张充和夫妇从美国电传来一幅嵌字格挽辞“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真是一个最贴切的评价了。

晚年的沈从文着布衫,戴一副阔边眼镜,人胖了,圆圆的脸上总存着淡淡的、温和的、澄澈的微笑。那是大师历经风雨波澜不惊的表情。

我喜欢沈从文早年的文字,我更喜欢沈从文晚年的相貌。应该说,那时候他的脸,比他的文字更加打动我。他的脸,黑白的摄影作品,有着木刻的凝重,略显丰腴的面颊,线条柔和,那柔和的线条里,有骄傲,有克制,有大风之后的安静,有从从容容的漫不经心,有淡然处之的无所谓。他坐在那里微笑着,尽管戴了老花镜,透过厚厚的镜片能看到眼神中有着洞悉事物真相的力度。这眼神也不尖锐,但有一股望穿一切的力量。一个老人,历经沧桑,在几十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却呈现那样安详清寂的面容,让人不得不相信文化的分量。

晚年的沈从文,长着一张大师的脸。

我喜欢沈从文的作品,更喜欢沈从文这个人。一个只读过小学的人,成了一个大作家,而且积累了那么多的学问,这是奇迹。生活永远比书本精彩。沈从文逝世后,汪曾祺写文章怀念他的老师:“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很多年之后我读到这样的句子,心里犹自觉得难过。现在,汪曾祺也过世多年,当下很难再见他们那样漂亮的白话文了。

汪曾祺

很多作家身上有动物属性,譬如鲁迅就以猫头鹰自居。很多年前,我看过一段纪念沈从文的专题片,汪先生出来讲话,外穿西服,里面套一件深色的毛衣,七十多岁老人,顾盼之间,双目有神,一眼能把人看穿,厉害得不得了,像只通灵的猴子(看汪曾祺的相片,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摄影与摄像还是有区别的)。

这个看法也并非我的首创,似乎早就有人写文章说汪曾祺“捂着嘴偷笑的时候,很显‘猴相’”。汪曾祺一九二○年生人,恰恰也是属猴的。

汪曾祺的笔下曾多次写过一位善于画猴的画家徐子兼。小说《皮凤三楦房子》有一处写道:“堂屋板壁上有四幅徐子兼画的猴。徐子兼是邻县的一位画家,已故,画花鸟,宗法华新罗,笔致秀润飘逸,尤长画猴。他画猴有定价,两块大洋一只。”另一处写道:“朱雨桥回来,地方上盛大接待。朱雨桥吃了家乡的卡缝鳊、翘嘴白、槟榔芋、雪花藕、炝活虾、野鸭烧咸菜;给双亲大人磕了头,看看他的祖传旧屋,端详了徐子兼的画猴,满意得不得了。”散文《我的父亲》中说:“兴化有一位画家徐子兼,画猴子,也画工笔花卉。我父亲也请他画了一套册页,有一开画的是罂粟花,薄瓣透明,十分绚丽,一开是月季,题了两行字:‘春水蜜波为花写照’”。

这些年,汪曾祺的书铺天盖地,坊间甚至有“男读汪曾祺,女看张爱玲”之说。我曾和一出版人聊天,谈到汪曾祺长销不衰的原因,共同的观点是亲切。汪曾祺的文章写得亲切、家常,有喜气做底子,也不尽对。但汪曾祺作品的底色虚室生白,让人看了不累。

很多人读汪曾祺的文章,心想,这样的东西,我也写得来。我知道,这东西你写不来。汪曾祺是绚烂之后的返璞归真,没有经过绚烂,你就不能返璞也不能归真,尤其在文学艺术上。豪华落尽见真淳,总归是要有豪华的资本。

汪曾祺说过:年轻人写东西不妨华丽一些,把想象力尽量放开,恣肆酣畅一些,淋漓尽致一些,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所谓“标新立异二月花,删繁就简三秋树”,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大,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地平淡下来,简约下来。

作家未必就是艺术家,但我读汪曾祺的文章,能看出他的艺术家特质——容易多愁善感,机智中带有感性,观察力特别敏锐。性格优雅而高尚,具有丰富的感受性,细腻而敏感,审美趣味高雅。给人的感觉虽有点“阳春白雪”又不属“和者寡”之类。

汪曾祺这个人内心非常坚强,外表却平和沉静。对于能够在自己心灵深处唤起共鸣的事物,会不顾一切地为之感动,并热烈地向往。这些都非常具有艺术家的特质。

很多作家的写作是在做加法,但汪曾祺经常用减法。枝枝叶叶少到不能再少,却让文章生出了奇像,干净透明,仿佛紫色的水晶球。

减法的写作有得有失,得是成就了今天的汪曾祺,失是汪曾祺写不了长篇。叶兆言当年在出版社做编辑,去汪曾祺那约稿,长篇短篇散文,什么都要。故人之子,汪曾祺不好责怪他冒冒失失,只是笑着说他写不了长篇,然后就闲扯起来。

汪曾祺写过一篇《颜色的世界》,我读他的文章时猜测,他应该喜欢蓝色。从心理学上说,喜欢蓝色的人,对于那些对形状、颜色、质感等把握不好和谐平衡感觉的人,他们会觉得很愚蠢。同时,他们会尽量避免与不懂得体察别人心情,事事以自我为中心,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接触。听来的一个故事似乎可以印证我的观点:

有个痴迷文学到汪宅拜访,为了能每日聆听教诲,居然住到了汪宅。汪曾祺居所不大,他倒也心甘情愿睡地下室,一住多日,每天一大早就举着把牙刷上楼敲门。可是这个青年没有才华,东西写得实在是不行。汪曾祺终于无法忍受了,有天大早,青年又举着牙刷上楼敲门,汪曾祺打开门,堵在门口说:一、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很忙;二、你不允许在外面说我是你的恩师,我没有你这个学生;三、你今后也不要再寄稿子来给我看。

汪曾祺的文字写得茂盛,肥沃,有春天水草地的气息。一个生活在城市的人,读他的文章,可以接一点地气。

汪曾祺的文章之好,往小处说,有小我,朝大处说,接通了中国文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中国文学经过几十年的集体失语,新时期文学刚刚萌芽,世界文学刚刚介绍进来,中外经典文学的记忆开始艰难地恢复,文坛内外刚刚从漫长的休克期苏醒过来,汪曾祺以《异秉》《受戒》之类的小说出现在文坛上无疑是是个异数。

尽管汪曾祺的小说未曾大红大紫,但那是一种慢热的文学,凭借历久弥新的艺术力量终于吸引住无数人的瞩目。很多年过去,当年那些大红大紫的作家早已花凋枝头一树空,只有汪曾祺兀自行云流水花满楼。

汪曾祺开始写作,是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八九十年代恢复密集写作;他曾出过两本很著名的书,初版于一九八五年的小说《晚饭花集》与初版于一九八九年的散文《蒲桥集》。可是在文字上给我们“五四”的、“老派”的、非常“中国”的感觉。他以写自然而审视人性,写风物观察历史、在田园而回望家国,借文字独抒性灵,在“五四”时期没有人取用这样的角度与写法,沈从文也不这样。再看《果园杂记》《葡萄月令》和《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显得异常的白,仿佛白开水,但读完之后,觉得白开水里似乎加了点什么东西,引得人一遍遍反复阅读。

可以说,很多时候不是我们在读汪曾祺,而是汪曾祺在读我们,他用他的文体训练读者的阅读习惯与趣味。这样的作家并不多,文革后的孙犁做到了,郭风的某些文章也具有此种体质,可惜创作状态不稳定,没有形成气候。

至于汪曾祺那些谈吃的文章,萝卜、豆腐,韭菜花、手把肉,皆是娓娓道来,从容闲适;读的人则津津有味,满嘴噙香。我想,凡是读过的人都会承认,这些食物不曾被人这样写过,更重要的是,我们遭遇了一种异常丰沛而娴熟、但全然陌生的文体,这文体好像早就存在,但又没有谁在四周的写作生态中见过这样的文学物种。“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还留在空气里”(契克夫语)。我们嗅到了汪曾祺菌子的气味,让人迷惑的是,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菌子,也就是说汪曾祺的文章里有神秘性。

汪曾祺做过编剧,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个道理比谁都懂。于是在创作时,运用了很多戏剧技巧,使整个文本散发着神秘的张力。熟悉汪曾祺的人都知道,这是真正触摸到了时代风云的作家,风云过后,他把历史这部大戏看透了,入乎其内,超然于外,终于把自己修炼成陶渊明式的人物。

个人风格而言,汪曾祺不像沈从文那样深情。《受戒》里的小英子和翠翠、三三有些神似,读来却仿佛风俗画中人物,不够亲切。汪曾祺写小说,让生活与艺术,始终隔着一扇屏风,这是他的特色。汪曾祺写散文,又完全让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这又是他的特色。

汪曾祺的语言没有很多人推崇的那么干净,以《葵·薤》一文为例,“这种菜吃到嘴里是滑的”,“南方的年轻人现在也有很多不认识这个薙字的”,“南方人很少知道薙头即是薤的”,“我写这篇随笔,用意是很清楚的”,“其实这是很重要的”,“一个一年到头吃大白菜的人是没有口福的”,通篇“的”字后置句接连不断。另外主语的过度使用,也让人读起来觉得啰嗦。当然喜欢的人,也可以说,这样的句式里透着自信。从另外的角度说,一杯清水里倘或多了两只小虾,多了几丝水藻,本身就是种美。

汪曾祺能做几样拿手的菜,是个美食家,自己也多次在文章中自夸过。陆文夫写文章说,邓友梅几次想吃没有吃到。几次约好请邓友梅吃饭,到时又电话通知,说是不行,今天什么原料没有买到,改日。到时又电话通知,还是某菜或是什么辅料没有买到。邓友梅要求马虎点算了,汪曾棋却说不行,在烹调学中原料第一。有一天,终于约好了时间,邓友梅早早地赶到,汪曾祺不在家,说是到菜场买菜去了。可是等到快吃饭时也不见他回来,家里的人急了,到菜市找。一看,他老人家正在一个小酒店里喝得起劲,说是该买的菜还是没有买到,不如先喝点吧.一喝把请客的事儿忘了。邓友梅空欢喜了一场。

汪曾祺去世后,有出版社编纪念文集,收录了文学艺术界很多人的怀念文章,厚厚一大本,纸页间有无尽的伤感。大家都知道,这样的老先生,走一个就少一个。如今很多年过去,怀念汪曾祺的人也一个接一个远行,开始让我们怀念了。

废 名

作家里漂亮的不多,美文与美貌不是冤家就是对头。自古美貌少美文,从来美文妒美貌。废名的文章极美,相貌实在一般。周作人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这样的文字中不难看出,废名不仅长相一般,说话也不好听,声音苍哑。

周作人文章中“其额如螳螂”一句,很多朋友都说不知所云。我告诉他们废名前额正中发际线向下凸一尖(俗称“美人尖”),形状正像螳螂的头部。

周作人谈起别人的相貌,好做奇喻,写刘半农“头大,眼有芒角”。叶兆言有回说头大好理解,眼有芒角,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实芒角是指植物的尖叶,刘半农上眼皮下垂,眼睛显得细长,正像芒角,锋芒锐气十足。所以周作人才说他“生气勃勃,至中年不少衰”。

我第一次读废名是一本旧杂志上刊登的《桃园》。行云流水、简约幽深的文字,恬淡自然梦幻般的意境,与以往阅读经验中的现代文学作品相去甚远,仿佛一杯上等的炒青,香而幽且涩。后来陆续读到《废名散文选集》等书,那种清新流利,含蓄自然,毫无雕饰与做作的文字,不经意间呈现出圆熟的透明与纯净,像诗一样美好。

废名的语言一直为人津津乐道,被视为“圈内的美文”。鲁迅论废名《竹林的故事》为“冲淡为衣”。除此之外,他的文字还有声乐之美,构思奇特,用词用句和一般人不一样,有文体意识的作家一读就会喜欢佩服。

废名影响了很多人,像沈从文、张中行、汪曾祺、孙犁、南星。

从沈从文的作品里解读废名,很有意思。沈从文学习废名,但他的作品气大,有喷发与扩张性的东西,废名的作品几乎是一味内敛,往回收的,这正是沈从文成就远远高于废名的原因吧。沈从文的作品里有大江大河的汹涌,废名的字里行间只能看到一湾小溪泉水。

沈从文的写作接通了地脉,风俗民情世态人生,无所不有。废名的笔下多为儿童,但他的作品不是儿童文学。废名喜欢用儿童的眼光看世界,这儿童的世界又是一个成年作家刻意精心营造出来的。我读废名的文章,能看得清一个小孩的轮廓,文气里透出的那一种活泼干净与烂漫天真,使人无端地深信确实有稚一人喃喃自语。汪曾祺是废名的知音,他曾说:“废名的小说是中国式的意识流,有李商隐的天马行空与温飞卿的轻艳。”此话一语中的。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散文与小说的写作分界模糊的作家,最具代表性的大约是废名。废名的《桥》《竹林的故事》 《桃园》 《菱荡》,几乎是散文化了的小说。这一点沈从文与汪曾祺受废名的影响最深,只是废名的文字更为纯净,更沉浸于个人情绪的表达与文字的境界。正因如此,废名的作品没有沾染“五四”时期的文艺腔。文艺腔几乎是新文学的通病,像朱自清、叶圣陶、丰子恺,包括俞平伯,他们写作时都免不了拿腔作调。

以朱自清为例,他前期的散文,那些真情实感的文章才有看头,如《背影》 《给亡妇》之类。而一些凭才气写出的文章,现在看来,几乎无法卒读。“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这样的叙述可以看见新文学初期的幼稚。废名几乎是个特例,一出手就不凡,1925年10月,二十岁出头的他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处女作就进入成熟期。

值得一说的是,废名写得出一首漂亮文章,但说话做事,一意孤行,经常露出文人的偏执,颇让有些人看不起。废名写过一本《阿赖耶识论》,专门探讨佛学中的唯识论,寄给周作人,没能得到回应,令他很失望。诗人卞之琳说废名“把一部好像诠释什么佛经的稿子拿给我看,津津乐道,自以为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我是凡胎俗骨,一直不大相信他那些‘顿悟’……无暇也无心借去读,只觉得他热情感人。”语中略带讽刺。张中行也说废名“同熊十力先生争论,说自己无误,举证是自己代表佛,所以反驳他就是谤佛。这由我这少信的人看来是颇为可笑的,可是看到他那种认真至于虔诚的样子,也就只好以沉默和微笑了之。”态度与卞之琳类似。

我读废名的文章,感觉这个人几乎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自娱自乐。即便对世事的关心,也有别人所没有的自我。他写文章的态度仿佛小孩子吃零嘴,好吃,真好吃,再吃一点,我还要吃。差不多是以这样态度去作文章。

1946年,废名去北大国文系担任副教授。第一堂课讲《狂人日记》,废名说:“我对鲁迅的《狂人日记》的理解比鲁迅自己深刻得多。”这里面就有孩子气的天真。有学生回忆废名讲课。他不大在意学生听或者不听,懂或不懂,放任自己思绪飘飞,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凝视窗外,时而哈哈大笑,大笑时常常挨个儿扫视学生的脸,急切地希望看到同样的笑意。这里面也是孩子气的天真。废名的学生评价说“这种类型的课确实很少,它超乎于知识的接受,也超乎于一般人说的道德的‘熏陶’,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应’和‘共鸣’。”用感应和共鸣其实也可以解读废名文章。

废名的思维,是跳跃的,空灵,敏捷,情深而专注,那笔端之美,使人迷恋:“冬天,万寿宫连草也没有了,风是特别起的,小林放了学一个人进来看铃。他立在殿前的石台上,用了他那黑黑的眼睛望着它响。”这些话,写得极模糊,镜头摇移极其有趣,先是俯视,然后缓缓抬头,遇见特写的额头下黑黑的眼睛,又是声音……如果没有沉静的心,写不出一个少年对美的惊讶。

废名表达情感力度的委婉、雅致,全然大师气象,不仅仅是别具一格能概括,特别在修辞手法的运用上很有特色,如复辞与重叠的应用,增强了语调的和谐和散文的美感。有时带有方言的语句,读来颇为绕口,但倍感亲切。或许受旧学教育影响,难免略带古风,却有鲜活的生命力。加上对佛学和玄学的研究,文章极为超脱。废名又以诗人的气质在文章中大量留白,使得每一篇作品具有中国水墨画般的效果,令人想到齐白石老人晚年的画,一片化机,已经真的返老还童了。

废名对自己的作品有狂热的绝对的喜欢与自信。他对一个文章写得不错的学生说:“你的文章最好,像我的文章,不仅形似,而且神似,优美,简练,清新。”优美,简练,清新,废名夫子自道出了自己的风格。小说《桥》里描写盛夏烈日暴晒时浓荫下乘凉,用“日头争不入”形容凉意。废名说:“日头争不入”真是神来之笔,真是“世上唯有凉意了”。写文章就要写出这样的句子才叫大手笔……你们看,我这句写得多么妙不可言啊!无人能超过!说完这话,神态得意,充满了喜悦和自信。废名的成就也仅仅是文体家,并没有写出多少大手笔的作品。

废名是难得的真性情人,郁达夫也真性情。但郁达夫是成年男人的放浪形骸,是名士风流,废名却是赤子之心的一片烂漫,是君子坦荡。这样的人物,都是《广陵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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