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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记

2015-11-18张爽

文学港 2015年11期
关键词:火把大姐母亲

张爽

再生记

张爽

“南有普陀,北有红螺。”母亲说:“儿啊,你知道红螺寺有多远吗,从四顷地出发,就是一个年轻力壮的人,不吃不喝不歇气地走个七天七夜怕也走不到呢。”

从背我上路那一刻起,母亲就和我说话,我始终没答她一句。

星空浩渺,月华如洗。云朵如灰败的白莲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中轻盈穿行。我的眼睛始终追着那一弯白月亮,月亮走,我也走。

母亲叹了口气,说:“儿啊,儿,你就不兴答娘一句吗?”

我还是不说话,继续看着母亲头顶的那弯月亮,那弯月亮就像长在母亲头顶一样。月亮很美,也很安静。此刻,我像月亮一样安静。我趴在母亲的背上,不哭不闹,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母亲叹口气,说:“去红螺寺要爬三座大山,过七个山岗,数不清的深山老林,湍急的河流说把人卷走就卷走,很多人走不到一半就回了。早年间,有个女人也去红螺寺上香,她儿子得了像你一样的病。她背着粮食袋,走啊走啊,白天黑夜地走,饿了啃一口干粮,渴了,喝口河里的水,七天七夜的路,她愣是走了七七四十九天,可是,她太累了,刚到红螺山脚下,还没等抬头看了一眼山上的红螺寺,就累死在那儿起不来了。”

母亲说:“这次要是治不好你的病,娘也不想回来了,就是死,咱娘儿两个也要死在一块……”

母亲的叹息声越来越重,她的后背也越来越弯。我的身子在母亲身上动了动,感到母亲弯下来的后背很舒服。不像大姐的后背,大姐后背的骨头经常咯疼我,让我长哭不已。

我已经五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只会哭。我生下来,两条腿就面条一样,后来勉强站起来,也只能弯成一个“O”,迈着罗圈腿学走路时,走不上两步,就会被绊倒一次。每次绊倒,我都会像放到案板上被宰的猪一样发出绝望响亮的哭叫。

负责照料我的大姐一直不喜欢我。虽然我的母亲是她的亲娘,但我的父亲却不是她的亲爹。我就像一块粘糕,粘附在大姐瘦骨嶙峋的后背,让她不堪重负。

我的到来有如恶胎投世。父亲老谷每次从矿上回来都唉声叹气,借酒浇愁,嘟囔母亲快点找人把我这个怪胎送人了事;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巨大的叹气声吓得房顶内游荡的饥饿老鼠仓皇逃窜;可怜的大姐只有晚上睡觉时才能卸下我这个累赘。

大姐一卸下我,骨瘦如柴的身子就鱼一样滑进了她的破被筒,她把脑袋死死地扎在破被筒里再也不肯出来。老谷的抱怨和母亲的叹息她充耳不闻,大睁着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等着她父亲的到来。她的父亲是在我父亲老谷到来之前的某个深夜里死去的,这个一表人才的四顷地民兵连长把自己像晾瓜条一样挂在了村路旁的大梨树上,成了一具吓人的死尸。很多年后,大姐依然忘不掉她最后看到的父亲的模样,他头冲外脚冲里躺在堂屋里的草席上,周遭围了一圈人,有人拉着刚从睡梦中吓醒的她来看父亲,她的小手摸过父亲冰凉的脸和手,摸过父亲打满了补丁的劳动布裤子和露出了一个脚趾头的黄胶鞋……就是这个父亲,会在她躲在被筒里时,悄悄走过来看她,用他温热的手给她掩被角,摩挲她生了虱子和虮子的乱发,把她眼角因思念而泉水一样不停渗出的泪水一点点擦净……

有一次我悄悄拉开了大姐的被筒钻了进去,看到她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异常明亮。她没推我出来,而是把嘴悄悄接近我的耳朵,恶狠狠地说:“我爷爷让我爸告诉我,我就要解放了,你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从此以后四顷地很多人都会患上你这种毛病,他们和你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活不了多长时间啦。”

母亲累了,把我放在河边一块青石上。

我立刻哭起来。

母亲说:“儿啊,儿,娘累了,你就不兴一个人安静地歇会儿,非得让人把你驮在背上才踏实吗?”

母亲说:“我没有那么多力气了,我生下你时得了产后风,瘫在炕上整整一年,好了后,我的力气也越来越少……”

我不管不顾,哭声越来越响。

“你个磨人的妖精啊,再哭,我就把你扔在河里直接淹死你,也省了我去红螺寺为你烧香。”

母亲狼一样的眼睛在月光下烁烁发光,像被筒里大姐的眼神。我的哭声顿时小了下去。

母亲脱了鞋,把两只脚伸到了河里。母亲说:“你怕水,不然也让你洗洗脚。其实水是好东西,洗衣洗菜洗脚,人不管多累,脚放到水里就不累了。”

母亲把脚放到水里,舒服得好像有无数条鱼儿在给她做按摩。她的两个脚丫在水里动来动去,把河水搅得啵啵响。

“再走两里地,我们就到天仙洞了。”

母亲背上我继续赶路,一路介绍每年四月初七天仙洞庙会的盛况,说走会的人推着花车,舞着狮龙,踩着高跷,那高跷能一直踩到天仙洞里去……

“儿啊,娘告诉你一个秘密……”母亲说到这里,才意识到我是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其实,去红螺寺还有一条超近的路,这条路就是天仙洞,天仙洞最里有条暗河叫通天河,没人知道通天河的尽头就连着红螺寺……只是那条河又黑又长,还从没有人能渡过去……”

母亲说完,叹息一声。我听到路边一棵大杨树上的黑鸦被吓着似的“呱”的一声惊起,飞远了。

我又哭起来了。

我不知道天仙洞还有多远。我在母亲的后背上抽泣,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夜色越越来越黑,有风,附近的山、河、草、树在风中晃动,发出一片阴森的响声。

我感觉有些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母亲由远而近的声音:“儿啊,儿,天仙洞到了。”

我睁开眼,已经置身天仙洞前的广场,广场四周一片漆黑,鬼影重重。前面是个阔大黝黑的洞口,好像一眼开在山脚下的陷阱,我咧了咧嘴,又想哭,母亲过来用手捂住我的嘴,说:“这里可不敢哭啊,哭是要惹恼洞内神仙的。”

母亲从包袱里拿出火把点燃,火把立刻冒出一股黑烟,我看到广场四周的黑暗在节节败退,那些鬼魅般的影子在节节败退。

母亲说:“儿啊,到了天仙洞,娘就不能背你了,你在后面跟着娘走,记住了,千万不要哭,也不要东张西望,听到没?”

我懵懂地点点头。

母亲把火把立在一边,拉着我向洞窟磕头,母亲说,天仙洞里的各路神仙,我王凤芝今天过来给您磕头,我儿也过来给您磕头,磕完头,您要保佑我们娘俩一路平安,到达红螺寺,从红螺寺回来我们娘俩还要给你磕头、烧香。

说完,母亲拉着我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有黑色的鸟儿扇着翅膀从头顶上的洞窟飞了起来,像是一群挣脱了束缚的幽灵,几乎是擦着我和母亲的头顶过去的,然后,直冲苍天。

“别怕,那是蝙蝠。”

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摇晃着往洞里走,几次被突然飞起的蝙蝠吓到。每次有蝙蝠飞起,母亲跺下脚,说这些死蝙蝠,可真能拉。我不敢看脚下。我怕那些蝙蝠软成泥一样的蝙蝠屎,还怕踩到那些软软的盘成一团的蛇。大姐有一个老叔,一次进山踩药,不小心踩到了一卷盘起来的蛇上,吓得连拉带吐,回来后没几天就死去了。

母亲说过:“他们老吴家的人都该死。就是她老叔除外。她老叔没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

没人知道天仙洞到底有多深。我拉着母亲的衣襟走啊走,看着母亲被火把放大了的身影投映在四周嶙峋的石壁上,像个身材魁梧的勇士一样,勇猛、莽撞,我几乎是被母亲的衣襟拉着往前走,跌跌撞撞,唯恐被母亲丢下,被天仙洞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母亲的火把已经换到了第二支了。母亲手里第二支的火把也快燃到了尽头。可天仙洞里仍然是一片无涯的黑暗。

天仙洞像个巨大的黑洞,我们越陷越深。我两条腿像陷入了黑色的泥沼,沉重得每迈出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我绝望、无助、心怀巨大恐惧,我早不哭了,我想我可能快死了,我想死是什么呢?死就是可以不走了,死就是不累了,死就是可以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会……

就在我的手软得再也抓不住母亲衣襟的时候,母亲停下身,什么话也不说。她一手持火把,一手把我提将起来,往后背上一扔,像扔一袋轻飘飘的面粉。母亲进入天仙洞后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力大无比又英勇无畏的壮士。

天仙洞越走越深,也越走越远,远得好像过了无数个世纪,在母亲的后背上我很快睡了过去,再次醒过来时,我发现母亲的脚步慢了,呼吸变得越来越浊重,母亲手中的火把越来越小,而黑暗却像饥饿的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在转过一个弯道之后,一股阴风吹过,母亲手里的火把彻底熄灭了。

母亲一下子变成了惊慌失措的盲人,一时难以适应洞内的黑暗,左冲右撞,几次险些撞到洞内的崖壁上。

母亲说:“儿啊,儿,别怕,火把是被风吹灭的,这说明天仙洞不是一个死葫芦头。”

母亲说完这句话后,双腿好像又充满了力量,再次迈开大步向深处走去。

母亲走得很稳,很坚定,也很豪迈。

迷迷糊糊中,我又睡着了。

我是被母亲用手摇醒的。醒来后,耳边听到的已经不是母亲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听到的是风的声音,还有水声,没错,确实是水声,就像母亲把脚放入到河里时搅出的啵啵的声响。

母亲说:“儿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到了哪儿。”

睁开眼睛,我看到的还是一片黑暗。啵啵声犹在,我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又成了个瞎子吗,我之前是个哑巴,现在又成了个瞎子,想到这里,我突然悲从中来,哭声一下汹涌而出。

我的啼哭是那么响亮,犹如初生。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阻止我,她好像被眼前的什么东西震撼住了。

母亲说:“儿啊,儿,快看,我们到了通天河了!”

我没有瞎,眼前确实有一条河,刚才啵啵的水声,已变成了哗哗的潮涌,尽管洞内黑暗,我还是感到了河的宽阔和河水拍打岸边发出的激烈声响。我发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河和河水,这条河就像墨汁流成的,我感受到河水的力度,当又一波的河水冲刷岸边时,我感到了脚下土地的抖动。

这么宽的河水,我们怎么过去呢?母亲说过,还从没有人从通天河过去过呢。现在面对着这条河,我信了,不要说过河,就是万一失足落水,人也会很快从这个世界消失,到另外一个更黑暗的世界去。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地上,她拉着我一起坐在地上。她沉重的叹息,搅动着河水,哗哗的潮涌,变成了咚咚的撞击。我看到母亲的眼睛在流泪,硕大的泪珠闪烁着幽暗的光明。

“老天爷啊,快来救救我的儿子吧!”母亲发出愤怒的呼啸。

呼啸过后,河水冲击岸边的声音忽然变小,宽阔的黑暗之河上逐渐有了光。有条船在泛着波光的河面上越来越近,那是一条乌篷船,船前面的一条桅杆上,还挂着一盏锈迹斑斑的矿石灯。船在一点点靠岸,却看不见划船的人。只听到了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

“过河的,上船!”

母亲不由分说,抱着我跳上船。乌篷船在脚下抖了几抖,一个瘦长黝黑的老人从船舱里钻出来,背对着我们划起了双桨。

母亲说:“谢谢了好心人,我儿不会说话,不过,他很快就会说话了,从红螺寺回来他就会说话了,回来时还坐你的船,我儿会像我一样感谢你。”

母亲语无伦次,不知如何表达对老人的感谢。

老人没说话,双手上加了力气,乌篷船顿时像加足了马力的汽艇,飞快地向河的深处滑过去。

母亲由衷地说:“这船真快,像箭一样。”

船又快又稳,好像不是人用双手划出的一样。在船上,我们离水面是那么近。河水幽暗,荧光点点,像浩渺夜空中那些诡谲的星。河里的星星发出的却是绿色的光,我很想让母亲知道,让她也看看这些星星,我小心地伸出手去,想去把那些星星摘下来,可它们离我是那么遥远,就像天空和大地的距离。

母亲也看到了,眼里有孩子样的惊喜,她拉回我的手,伸出手,母亲总是那么幸运,伸出手,就够到了最亮的那颗星。

“别动它们,那会惊醒它们沉睡的灵魂!”

母亲倏然变色。她又伸向另一颗星星,星星反转成一块光滑的树枝,被母亲扔到船板上,母亲顽强地伸向第三颗发着绿光的星星,那颗星星再次变成了一截树枝的模样,出现在甲板上,她的身子被雷击了一样,一双手在瑟瑟抖动着,像风中的纸片。

我想把船舱里刚捞上的树枝拿起来看,母亲却吓着似的狠打了一下我的手。

老人转身,那截树枝已经被他拿到手里,他反复观看,突然嘿嘿地笑了,说这是王顺的骨头,又拿起一截,说这个是王珍的,还有这个,我也认得,是六队的刘英家的,她也死在这河里了。

母亲哆嗦着问:“你是谁?”

老人回首看了眼母亲,苍老的声音像是带着被放大的回音:“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是你公公!”

“不……不可能,我公公他早死了。”

“死人可以复活,活人也可以死去,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老人阴险而得意。

“不但我活着,你婆婆也活着,你大哥也活着,你小叔也活着,你丈夫也活着,我们一家人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就差你了!”

“你休想!老死鬼!”母亲突然站起了身:“我一上船就听出了你的声音,恶毒,阴险,伪善,就像所有的吴家人一样……我第一次到你家就被你毒打,只因为我把粥给煮糊了;明知我从来没做过针线活,第二天你们就让我给你做一条棉裤,我做不好,婆婆就用锥子扎我大腿,让我差点成个瘸子;还有你那个不要脸的儿子,你们放着他好好的狱警不让当,却让他回四顷地种大萝卜,他种了两年大萝卜,萝卜没种好,却和后沟曹家女人种到了一起,被我发现后骂他骂得没脸了,就把自己吊死在梨树上……如今你死了,你死后既学人摆渡,就该懂得渡人才是善举,你快把我们娘两个送出天仙洞,不然,阎王爷会怪罪,菩萨也会反目,让你死不得安宁,永世不得托生。”

“我摆渡不是普度众生,是让和你一样的执迷不悟者死去,死在天仙洞的通天河里,只有你们死了,才会喂肥这河里的鱼儿,养育我们老吴家人——不过,我不会让你们死的,我要把你们带到岛上去,让你们活着,生不如死……”

乌篷船像被鬼推着一样向未知的深处疾走。

这时候,我才知道,老人原来是个死鬼。我原来就坐在一个死鬼身边。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感到特别害怕,只是闻到一股越来越浓重的腐朽臭气,那是一股令人窒息的臭气,再细看老人,发现老人裸露的胳膊腿上并没有活人的血肉,只是在发灰发暗的白骨之上,糊了一层厚厚的河泥,现在,老人骨殖上的臭泥块正纷纷脱落。

我和母亲被老人劫持到一个孤岛之上。岛看上去并不大,中央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树,那些树叶像是逼真的塑料裁剪而成,树下用树枝织成的篱笆墙围起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同样树枝搭成的小房子,小房子像家里的谷仓,圆形尖顶,枝叶遮覆。

篱笆墙和树枝都是发着绿光的骨头。

一个满脸横肉面相凶恶的老女人正在树下一个简易的锅灶前烧火,火苗发出淡绿色的光芒,一个血肉模糊好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中年男人提着一副粗糙的渔网正朝外走,他走过我们时看了我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一个长相俊美的中年男人坐在篱笆院内的一个小房子前吹口琴,他心无旁骛,专心演奏,样子迷人而又忧伤。我看到母亲瞪大了眼睛,继而又痛苦地闭上。我想他一定是传说中母亲的丈夫,他没伸出长长的紫黑的舌头吓我们,却在吹口琴,口琴声婉转动人。

那个低头烧火的老女人凶狠地看了我们一眼,嘴里开始嘟嘟囔囔。老人抖落身上的臭泥块,说:“放心吧,他们逃不了,我这就把他们捆起来。”

母亲很淡定,老头捆她的时候,她不挣扎,甚至还抬头看了看树上的叶子,好像想分辨这是一种什么树。

母亲对我说:“儿啊,儿,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这叫菩提树。”

血肉模糊的捕鱼人回来了,他手里提了几条活蹦乱跳的鱼儿,那些鱼,只有鱼的身子,却长着人的脑袋,脸上却是哀戚挣扎的表情。鱼被直接投入烧得滚沸的水中,我听到了几声撕心裂肺的人的尖叫,尔后归于平静。

母亲呕吐起来。母亲说:“儿啊,你看到了吧,他们杀的不是鱼,是人,他们一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母亲开始一个个指点给我看:“这个老头,就是你姐她爷爷,他死了十年了,那个老婆是你姐的奶奶,她死了九年了,那个被砸得看不清面容的是你姐的大爷,他死得最早,十一年了,剩下的那个就是你姐他爸,他也死了六年了……怎么少了一个人呢?她老叔呢?他是老吴家心肠最好的人了,可惜命不好,被一条蛇吓死了……”

他们吃完饭,看都不看我们,就一个个消失在两间小房里。过了会,我再次听到了忧伤的口琴声,那口琴声响了很久,我听着口琴声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母亲在说话:“是志俊吗……我是你嫂子啊……我是去红螺寺给你侄儿治病……你行行好,放过我们吧,想想那些年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你……”

我睁开眼,却看不到那个叫志俊人,也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但过了会,我感到自己被捆绑的手脚解脱了,母亲被捆绑的手脚也解脱了。

我们走出白骨做成的篱笆院,走到岸边,上了乌篷船。

我们刚上船,那船就飞快地跑起来,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后面猛推。

我的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我看不到水面,也看不到来时那些点着绿眼睛的骨殖,随着母亲的一声惊呼,我看到一线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大。脚下的乌篷船突然剧烈抖动起来,紧接着我们就被一阵风浪打翻在水里。

醒来后,我已湿漉漉地躺在地上,身边同样是湿漉漉的母亲,离我们百米之外,是一个比天仙洞要大无数倍的山洞,四周芳草凄美,树木琳琅。母亲哭了起来。

“娘,娘,你哭什么?”

“你说什么,儿,你再说一遍!”

“娘,娘,你哭什么?你别哭。”

“天啊,我儿,你的病好了,你会说话了,你真的会说话了!”

我就这样会说话了?我高兴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珠站起身,我感到双腿再不像过去那样软弱无力了,我的两条腿站得笔直,看到这样的腿,我笑了,好像是要故意试验一下这两条腿的功能一样,我开始跑起来,顺着河边的小路往前奔跑,感觉脚下越来越有力,脚步声一路欢歌笑语,母亲也跟着我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脆、欢快,像来自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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