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露

天堂里的声音

◎白 露

1

那天在公园给兔子打电话的时候，曾平凡一直有被人跟踪的感觉。

他故意讲话很大声，又几步小跑，然后蓦地转过身来，身后的人没防备，吓得一声尖叫，踉跄几步，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一脸的无辜。

“小姐，你跟着我已经好半天了，想干什么？”曾平凡质问道。那女孩正要张口，他又坏笑着抢白道：“如果您对我一见钟情，就请回吧您，因为我曾平凡对兔子可是忠贞不贰的。”他扬了扬手机，乐呵呵地想，电话还没挂呢，表忠心怎么也得让领导听见不是？

女孩并没有笑，表情凝重：“这位先生，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刚才一路听你讲电话，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会告诉你一个故事，再请你决定是否肯帮我这个忙。”

2

女孩叫宋念芝，在离这座城市很远的地方念大学。

念芝带曾平凡来到医院ICU病房，隔着灰白的玻璃看见病房中间躺着一个人，他的鼻孔里插着透明的管子，嘴上戴着氧气罩，安静得像是没有呼吸。

“他是我哥哥念平，在私人化工厂工作的时候吸入了有毒气体，医生说他没多少时间了，随时都可能走。”念芝的大眼睛一眨便砸出一颗泪水。

“呃，宋小姐……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可我帮不上什么忙。”

曾平凡说完欲拔脚就跑。

“我不是骗子！”看他要走，宋念芝情急之下大喊，他微微一愣，她又解释道：“也许你不相信，但，但你的声音……和我哥哥的声音一模一样……”念芝哽咽着，泣不成声。最后，她终于断断续续地告诉曾平凡，念平是多么好的一个哥哥，更是一个多么好的儿子，他从国外读完硕士回来就一直在这家化工厂工作，只有这种民营的小厂能给他提供最优厚的待遇，念平想尽可能早地报答独自拉扯他长大的单身母亲，承担起父亲的角色照顾好妹妹，却没想到发生了意外。“他一直是我们家的骄傲，妈妈根本无法接受他将离开的事实，我怕哥哥一走，妈妈就会做傻事。所以，我想拜托你……”念芝顿了顿，眼含泪花看着他，认真说道：“在每个新年除夕的晚上打电话给妈妈，说一些温暖的话，鼓励她好好生活下去，就好像，哥哥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曾平凡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医院，他内心的独白不停地嘲讽自己：拍韩剧吗，还是新发明的整蛊游戏？其实他除了有点痞气有点贫嘴，其他都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有一个高档西餐厅做服务员的女朋友兔子，他们正在努力地存钱，只要存够这个二线城市一套六十平方米小户的首付就立刻结婚，从此柴米油盐酱醋茶，他的人生理想就这么简单。

但他的生活莫名其妙闯入一个奇怪的女孩子，要他冒充死人？这也太扯了吧！

曾平凡决定不给宋念芝任何的回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善良的人，但和大多数人一样，这种善良仅限于扶老太太过马路的举手之劳，超过这种限度，就是傻了。

3

曾平凡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宋念芝很沮丧，也许自己看走了眼。看着每天只肯吃一点点食物维持生命的母亲，她心如刀绞。各种方法都用尽，但母亲的银发还是越聚越多。

哥哥走的第一个除夕夜，她不知道该怎么过。

新年的钟声还没有敲响，母亲早已哭得眼睛红肿，她别无他法，只陪着默默垂泪。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

“丁零零！丁零零！”宋念芝像触电一般弹起来，伸出手却又不敢动。

母亲颤巍巍地拿起听筒搁在耳边，那边一个响亮而熟悉的声音：“妈，是我！”母亲惊得差点把听筒掉在地上！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接着说道：“妈，你放心，我在这边很好，我交了新朋友，钱也够花，衣服也穿得很暖和，你也要保重身体，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操心。”

温暖而低沉的男中音，是儿子的声音！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听话、懂事，母亲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了好一阵儿，才对着听筒慌忙道：“好，好……你要跟妹妹说么？来，跟妹妹说说话，你有好一阵儿没看见妹妹了……”

从母亲颤抖的手中接过话筒，宋念芝沉默了好一阵，最后只嗡着鼻子，带着哭腔说了一句：“谢谢！”

4

后来他们见了面念芝才知道，原来兔子离开他了。

像他自己说的，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平凡，兔子向往五光十色的世界，终于没能和他一起忍受平静如水的生活，跟着餐厅里认识的一个有钱人离开了。

曾平凡终于明白，原来平凡也不见得是好事，原来他心爱的人，一点都不喜欢平凡，原来他的声音和念平的声音相似，就像念芝说的“这绝不是偶然。”这是上天的恩赐，让他不再那么平凡。

很快三年的时间过去了，念芝本科毕业，找了一家外资公司做销售，经常都要去外地出差，很辛苦。于是她拜托曾平凡暗中照顾母亲，方便起见，还给了他一串家里的钥匙。

而曾平凡在这样频繁的接触中，渐渐尝到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相思之苦，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清秀美丽的念芝，把她嘱托的所有事情都看得比自己的事还重要，每一件都尽心尽力地办好，然后像个渴望表扬的孩子眼巴巴地盼着念芝出差归来。

第四年的情人节，曾平凡终于鼓起勇气向念芝表白，她略带醋意地笑问道：“你不是说过，曾平凡对兔子是忠贞不贰的吗？”他把念芝用力往怀里一搂，轻轻地唱起《爱的代价》：“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她，偶尔难免会惦记着她，就当她是个老朋友啊，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让往事都随风去吧……”他的声音带着时光的沧桑感，温暖着念芝的心，好像让她看见了四年前那个真诚善良的曾平凡。

她点了点头，他一定能感觉得到，这几年来，她对他的好感也是与日俱增。

忽然听到头顶上响起曾平凡猛烈的咳嗽声，念芝俏皮地抬起头调笑道：“不用这么激动吧……”却见那捂着嘴的右手掌满是殷红的鲜血，浸染了曲折蜿蜒的生命线。他们去医院检查，照CT等报告，又在惴惴不安中挨过了几天，最后找到主治医生，却见他指着片子说了一大堆医学术语，念芝听不懂，急得差点跟医生吵起来，最后再三逼问，医生沉默半天，才从嘴里吐出两个他们终于能听得懂的词：“喉癌。”

“怎么会呢？怎么会……”念芝不相信地站起来，摇摇欲坠，只好勉强扶着椅子，反而是曾平凡镇静得多，好像得绝症的人不是他似的。

5

宋念芝从来没想到，她是因为曾平凡的声音与他相识，最后却因为他的声音，又要与他诀别。她痛苦地想是自己自作聪明，一手导演了这一场闹剧，他们还没来得及上演悲欢离合的华丽剧，便要匆忙的收场了。

曾平凡最后的日子里，她一直坚持陪在他身边。白天推他出去晒太阳、聊天，讲自己公司里有趣的事情，晚上就独自躲在被窝里狠狠地流眼泪。

她拉着他的手温柔地说：“乖乖吃药，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他从不抗拒，听话地把药全吃光，哪怕这药对他的病情毫无作用，但是医她的心病，毒药他也愿意吃。

她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见妈妈，她看到儿子又回来了，一定很高兴。”每次听到念芝这么说，曾平凡都强忍着泪水忙不迭地点头，即使这时候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曾平凡走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念芝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她一摁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就传来熟悉而亲切的男低音：“亲爱的，你还好吗？这是我离开你的第一个圣诞节，你一定要勇敢，哭是一定要哭的，但是也要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啊……”

念芝握着听筒哭得连呼吸都困难，电话的另一端，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在说完这段话之后，便想起几个月前找到他的那个叫曾平凡的男人。

他嘶哑着声音说：“你和我以前的声音一模一样，这绝对不是偶然。如果你愿意，我想告诉你我的故事，然后恳求你帮我一个忙……”

（原载《百家故事》2015年1月上 江西李秋兰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