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乃飞

骗寿

◎王乃飞

突然出现的墓碑

市林业局局长张阳正在办公室里工作，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局里的办事员小周。

小周吞吞吐吐地道：“局长，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和您说。”

张阳一向直来直去，说：“有什么事就说吧，又没有外人。”

小周这才说：“局长，今天我到外面林区里去巡视，看到有人在咒您！您有病还坚持工作，可他们还咒您，这太没人情味了。”说到这里，小周眼圈有点红了。

原来，今年春上张阳老是觉得身体不适，到医院里一查，竟是胃癌。医生建议他住院治疗，可局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他就选择了保守治疗。他每天还在局里上班，只是大把大把地吃药。

小周说完拿出手机，叫张阳看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一块林间空地，在空地上有一个建造得很考究的坟头，有一块墓碑。墓碑上清清楚楚刻着几个字：张阳同志之墓。

张阳心里忽地一下，但转念一想，这世上同名的人多得是，或许有跟自己同名的呢。可他又看到，在墓碑上还有一行小字：原市林业局局长、市人大代表。张阳就确定这是他了。

给活人立碑，这不明摆着咒他早点死吗？张阳皱了下眉头，问小周：“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小周说：“是在赤眉山林区发现的。马上就要入冬了，防火意识更要加强。我到处巡视各个林区的火患，巡视到那片林区，无意中发现了这块墓碑……”

张阳看着照片，半天没言语。

小周又说：“这一定是下面那些百姓干的，平时您为了不让他们乱砍滥伐，没少得罪人。可他们也不能用这种阴损的方法来咒您呀！”

张阳却没应小周的话，对他说：“下午有空吗？陪我到那里转转。”

小周答应了。

自己给自己上坟

到下午，小周开着车带着张阳到赤眉山林区。张阳站在山前，看着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感慨地说：“这片林区，以前还是个荒山秃岭，这些年已经种了这么多树了。”

小周说：“这都是您的功劳呀，要不是您当初号召大家开山种树，这里怎么能改造得这么好呢？”

张阳和小周进入山林，可小周却怎么也找不到照片中的那个地方了。这么大的山，到处都是树，一进去连个方向也摸不清了。两个人在山林里白白地转了半天，把自己都转迷糊了。张阳就问：“你是不是看错地方了？”

小周着急地说：“我明明是在这附近看到那个坟头的，怎么就不见了呢？”他们正在找着，张阳远远地看到烟雾茫茫的，他马上意识到有火情，说：“不好，快去救火！”

两个人一起向冒烟的地方跑去，等他们来到近前了，张阳才发现原来是几个人在一个坟头烧纸呢。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小周却有了重大发现，说：“就是这里，这就是照片中那块墓地！”

张阳和小周慢慢地走过去，就见那几个人跪在坟前，烧着纸，神情严肃，面带悲戚，就像在给死去的亲人上坟一样。张阳走到跟前，看清了墓碑上的字，的确是自己。

小周喊了一声：“你们到底是谁？在干什么？”那几个人一回头，见了他们就像见了鬼似的，掉头就跑。

小周抬腿就追，却被张阳喊住。

张阳看着那个坟头和墓碑发呆。小周就上前安慰：“张局长，您可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呀。咱们把这墓碑推倒，把这坟平了吧。”

张阳却说：“好好的一个坟，怎么能平了呢？这块墓碑还是上等材料做的呢。”他见坟前有香还没燃尽，又说，“咱们把这坟上完吧。”说着，就拿起黄纸和冥钱来继续烧。

小周也不敢说别的，蹲下来帮着张阳烧纸，心里觉得好笑，天下还有给自己上坟的怪事。

等那些纸都烧完了，张阳这才对小周说：“咱们走吧。”

小周说：“就这么算了？难道您就不想查查是谁干的吗？我觉得给您竖碑的人，一定就在山下的村里，咱们去打听，或许就能打听出来。”

张阳却摇了摇头，说：“你看这坟头，这墓碑，做得都非常考究，所以说那个为我建坟头竖碑的人，一定不是为报复我，为咒我早死。而且你看到刚才为我上坟的那些人了吗？他们都是表情严肃的，跟给自己亲人上坟一样，如果为了咒人，他们能这样吗？”

小周若有所悟，但还是有疑问：“可天下哪有为活人竖碑的呀？”

张阳说：“我也不太清楚，咱们还是先回去，以后慢慢查。这事儿你先别跟其他人说。”

小周点头答应了。

想起件往事

张阳回到局里，虽然表面上装着没事，可心里却止不住地犯嘀咕，毕竟为活人建坟头，是件很犯忌讳的事。他脑子里就不停地想着，翻查着很多他认为得罪过的人，却都一一否定了。

几天后，突然一个老汉出现在他办公室里。老汉胸前后背搭着两个蛇皮袋子，一进来就笑呵呵地说：“张局长，您身体好些了吗？”说着就把他身上的东西往地上放。

张阳端详了半天，觉得老汉有点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就疑惑地问：“老乡，你是……”

那个老汉就冲张阳笑了笑，说：“张局长，您忘了，我是盆底村的，几年前我们村搬迁的时候，我们还见过面呢！”

张阳想了一下，还是没什么印象，可出于礼貌，握着老汉的手，说：“老乡，原来是你呀，你到城里来有事呀？”

那个老汉说：“我听说您病了，就想来看看您，现在您的病好点了吗？”

张阳觉得心里暖暖的，说：“老乡，我没事，我的病早就好了。”又在老汉面前站直了身子，说，“你看，我这身体像有病吗？”

老汉也点了点头，说：“好，很好，看来骗寿真管用呀。”

张阳听老汉这话，一皱眉头，问：“你说什么？”

老汉自觉失口，又改口说：“没说什么，我是说您吃的药管用。”

老汉拿来的是一袋核桃和一袋枣子，他说这是他们山上的特产，对身体很好。张阳很感动，想留老汉吃饭，可老汉丢下东西就走了。

送走老汉，张阳转身拿出一张地图来，举着放大镜在上面仔细找着，找了半天也不见盆底村。张阳就叫来了常在外面走动的小周，问他：“你记得有个盆底村吗？”小周说记得有这么个村，又想起件事来，说：“现在已经没有盆底村这个村了，这是新地图，所以没有。”

小用又找出张旧地图来，两个人在上面找着，终于找到了盆底村。这是个很小的村子，而这个村子就在赤眉山的山里。张阳久久盯着这个地方，终于想起来……

这个盆底村还是张阳几年前去赤眉山考察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这个小村就坐落在一个山沟里。当他看到这个小村时，不由得吃了一惊，在这样的地方怎么生活？山路这么难走，村民出一次山要费多大劲呀，并且以这个村的地势，要是下起暴雨造成了泥石流，这个村就有被覆盖的可能，太危险了。他作为人大代表就向政府提交了搬迁盆底村的方案，引起了政府的关注。政府设立了安居工程，在山外给村民们盖了房了，让盆底村全部都搬出了这个山谷。村里搬家那天，他还去帮着搬过家，可能就是在那时候，见过那个来看他的老汉。

张阳就想，那个老汉怎么知道自己病了呢？刚才他嘴里说的“骗寿”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五“七”很隆重

又过了十几天，张阳突然又找小周，说今天还得去赤眉山一趟，他要去看看他的墓地。

两个人就去了赤眉山。在车里，张阳神神秘秘地对小周说：“你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吗？”

小周哪里知道呀。

张阳又说：“今天是我的五“七”，我得去看看呀。”

小周觉得脊梁骨直发凉，这事他也懂一些。在乡间，一般死了人要过七个“七”，七天为一个“七”。每一“七”都要纪念一次，到坟前上坟烧纸。七“七”结束了，这才算是对死去亲人祭奠的告一段落。小周一走神，差点打错了方向盘，对张阳说：“张局长，我看咱还是回去吧。”

张阳却笑着说：“你知道吗，在乡间，死了人五‘七’是最隆重的，在这一天几乎所有的亲人都得到场。我倒要看看有多少人给我上坟，也是侧面看我这一生为人咋样。”

小周问：“你怎么知道自己五‘七’的呀？”

张阳说：“那碑上不是刻着我下葬的日子吗，那天咱们碰上的正是过三‘七’，再往后推十四天不就是了。”

车子开进山里，两个人下车后向墓地方向走去，老远就看到很多人在场，每个人都拿着纸和冥钱，排着队到那个坟前来烧纸。

小周和张阳都有些惊呆了。上坟的事他们也不止见过一次了，却没见一回这么多人排着队为一个人上坟烧纸的。

张阳眼睛有些湿润了，走上前说：“乡亲们，谢谢你们为我烧纸。看来我这个局长没白当呀。”

那些乡亲们见猛然间站出个人来，吓了一跳。有些人想跑，小周却上前拦住，说：“大家都别走，有什么话不能说清楚呢？你们为什么要建这个坟呀？现在当着张局长的面，有什么话大家都说出来吧。”

大家见站在面前的，就是他们烧纸祭奠的那个人，都低下了头。

张阳说：“我就是这座坟的主人，说实话，今天我看到这么多人为我上坟，我很欣慰呀。可我不知道，乡亲们为什么要建这个坟呢？”

乡亲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保守着一个秘密。

为你骗寿

这时候，人群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张局长，您怎么来了？您身体还不好，应该在家养着呀。”

张阳一看，就是那天到局里去看他的老汉。

张阳上前握住那个老汉的手，说：“大爷，又见到你了，你应该清楚这件事吧。”

老汉也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件事我不光知道，并且还得算上我一份呢。本想着等您病好了再跟您说的，可没想到叫您发现了。这坟是全村人出钱为您建的，为的就是给您骗寿！”

张阳第二次听到“骗寿”，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原来，盆底村自古就流传着一个风俗，就是骗寿。

怎么个骗寿法呢？

家里有人得了重病或老人到了岁数要寿终正寝了，就先给他做好坟墓，诈称他死了。该上坟上坟，该过“七”过“七”，就像真死了人一样。

这样做，有一个说法，是为了糊弄阎王爷。阎王爷看到某人寿命将尽，派黑白无常前来勾魂。黑白无常走到半路里，却发现那个人已经建了坟，过了好几”七”了。就以为是列官搞错了，空着手回去，说人早就死了。阎王爷就认为是人已经死了，只是忘了勾名字，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这样也就骗过了阎王爷的眼睛，人又会再活下去。

照实说这只是个愿望而已，可这在村里已经形成风俗了，所以村里的很多坟，都是提前建的空坟，人还没死，就已经给他出了殡，过了 七“七”了。有的人建了坟又活了很多年，才进入他那个坟墓的。当地人就说，这是骗寿成功了。让他偷着多活了这些年，到后来又叫阎王爷查出来了。

张阳和小周这才知道了什么叫骗寿。张阳看着自己的坟头，心里热乎乎的。

那个老汉又说：“张局长是我们全村的恩人，要没有您，我们恐怕还在那个小山谷里住着。那一次，我们村里有一个人住院了，无意间得知，您得了那种……孬病。我们也帮不上忙，最后就决定给您建个坟头，为您骗寿。只有像您这样的好官活得久了，才是我们百姓的福呀。所以，我们全村就凑钱为您建了一个最好的坟头。”

张阳站在自己坟前，激动得流出泪水来。他也弯下腰来，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刀纸，烧着那些纸，说：“这次五‘七’过得很隆重，这么多乡亲们都来了，我也烧一刀纸。”

乡亲们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说：”张局长，或许我们这件事办得太鲁莽了。我们只是希望您的病早点好起来，这是我们的一片心意，您可千万别生气呀。”

张阳却轻松地一笑，说：“感谢你们还来不及呢。或许你们骗寿真骗过阎王爷了，我最近感觉身体好多了，前几天我到医院里去检查，症状减轻了不少，看来是你们的功劳呀。”

乡亲们都很高兴，或许他们真的就把阎王爷骗过了呢！

等五“七”的纸和冥钱都烧完了，张阳便和小周与那些乡亲们告别。

小周陪着张阳下了山，走到一半，张阳就倚在一棵大树上捂住肚子，疼得汗珠子直往下流。

小周说：“局长，您不是说好多了吗？”

张阳叹口气，说：“乡亲们骗阎王爷，我也骗了他们呀。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或许活不过今年了。”

张阳回去后不到三个月，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再一个月后，张阳去世了。他的骨灰后来就安葬在赤眉山那块竖着他墓碑的空坟里。这是他的遗嘱，死了他也要为大家看护这片山林。

（原载《山海经》2015年9月上 浙江殷欣奎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