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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爸爸

2015-11-17杨映川

作品 2015年19期
关键词:金信迎春爸爸

文/杨映川

找爸爸

文/杨映川

杨映川曾用笔名映川。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百万字,有长篇小说《女的江湖》、《魔术师》、《淑女学堂》和中短篇小说集《我记仇》、《零食》、《为你而来》、《下一个是你》等出版。获过广西独秀文学奖,青年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湖北省恩施市巴东县高陵镇斑竹村,一共十五个字,农迎春把它们记到脑子里、写在笔记本里、写小纸条藏钱包里,她还是不放心,这阵子吃药太多,脑子经常突然就空白了,而笔记本有可能被水打湿了,钱包有可能被偷了,没有一样是百分百稳妥的。所以,她让金信和将地址背下来,她时不时抽查一下。有时,金信和不是很配合,他觉得母亲老这么抽查显然是看轻了他的智商,有时便不回答。他一不回答农迎春就紧张了,怎么,你忘了?金信和说,妈,我都上小学了,会记不住这几个字?农迎春说,记住了就背出来,做人要谦虚。母亲那双深陷如黑洞一般的眼睛看得金信和心里发慌,他只得谦虚地把那十五个字又背了一遍。

为了这十五个字,农迎春花了将近两个星期时间,如果她的生命真像医生说的只有三到六个月,那么这两个星期太浪费了。在与金有礼生活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从来不关心他的出处,只是听他说,他是湖北人。她和金有礼七年没见过面了,已经算得上是陌生人。为了把这样一个陌生人找出来,她用医院提供的病危证明,小孩的出生证明在民政局备案,等了两个星期,民政局将查到的金有礼的户籍等资料提供给她。

农迎春与金有礼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是十七个月,中间过了一个春节。他们不像其他打工一族,春节候鸟般飞回家去过大年,他们选择在打工的城市过。农迎春不愿意回家,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家。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为生男孩拼命吃江湖医生的药,不巧碰上个宫外孕,大出血往生了。两三年后父亲带回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是离过婚的,据说是生不出孩子。女人叫陈锦,样子不美,身体壮硕,人也不爱言语,不会打扮。农迎春是瞧不上这个她称作锦姨的女人,但也挑不出错处。陈锦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养鸡养猪一把好手,没让她少吃一顿,更没给过她半点脸色。可她对陈锦始终是有敌意的,她讨厌父亲对这女人和她做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样子。每次父亲从外边做买卖回来,买什么东西都是双份,她如果得一条裙子,锦姨也有一件,她如果得一对鞋子,锦姨也有一双。有一次她过生日,父亲给她买了一只洋气的提包,她美滋滋立马背着逛街去了,没过两天,她发现锦姨也挎了一只新提包喜气洋洋和她爸看电影去了,不用说,提包是父亲送的。凭什么呢?她的生日,她拿的生日礼物,这陈锦凭什么也拿到了?那次她对父亲彻底失望了,自己的亲生闺女难道就和个外人没差别?那样一个不出众的女人当个宝似的,鄙视!终于等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农迎春便要求出去打工,父亲不同意,说女孩子好好读书,少吃亏。她只得再复读一年,还是没考上。她再次提出打工去,父亲还是不同意,她又哭又闹耍了几天泼,父亲一点不为所动,说,闹也没用,安心给我读书,考学,这年纪想出去混世界,除非我死了。父亲似乎给自己下了咒,没多久在外出采购的过程中出车祸,横死他乡。农迎春自由了。在父亲下葬后不久她随镇上的其他姑娘到南宁找事情做,陈锦拦她拦不住,给她配了手机又拿了几千块钱,挥泪送别了。走出家门的那一天农迎春想她是不会回这个家的,这个家在父亲去世之后就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了。

金有礼不愿意回家,农迎春猜是他家那地方太偏僻,太穷困了。她从他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村的年青人几乎都出外打工了。她还从他一些生活习惯知道他们那地方一定缺水。金有礼用水十分节约,洗脸最多是把毛巾润湿了,还不爱洗澡。农迎春在河边长大,用水随意惯了,洗个衣服水会一直哗哗开着,金有礼每次都心痛地把水关上说,这么多水够一家人一个星期用的了。农迎春一开始以为他是心痛水费,后来发现不是。有一次电视新闻上说乡干部搞腐败工程,在村里做的水柜只做一半,靠着公路,应付领导检查,领导坐车检查,从车上往外看,看到的是一个完整的水柜。金有礼看了气急败坏,狠狠大骂贪官,之后又很得意地说他们家建的水柜是全村最好的,靠着山边,经常有山泉水流下来。当时农迎春第一个反应是问,不会吧,金有礼,你们家没有自来水吗?金有礼愣了好几秒钟说,快有了。农迎春想这年月一个连自来水都没有的地方,该穷成啥样了,她居住的小镇相对金有礼来说该是大城市了。她又追问了一句,通电吗?金有礼的自尊受伤了,梗着粗红的脖子回答,怎么不通电,你当我住在山洞里吗?农迎春看金有礼急了,不再问,本来金有礼出身好歹她就不放在心上,以后她也没问过他家乡的事,金有礼自己更是不提了。

农迎春选择的这辆火车是慢车,将近二十个小时到站了。她选择这趟车是因为它在早上九点多的时间到达她要到达的城市,而且不用转车。她事先把整个路线细细打听清楚了,火车到站后到客车站搭车,有客车会经过金有礼他家的村子。即便临时冒出什么事,大白天的解决起来也方便。农迎春没带什么行李,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剩下的都是给金有礼父母买的礼物。八年前,她怀孕后,金有礼说要娶她,打电话回家报喜,那俩老人家可是给过她两万块钱聘礼的,他们怎么都应该记得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吧。

在客车站搭车很顺利,有不少车子经过金有礼家的斑竹村。司机把他们母子放在公路边上,马上有几辆电动三轮过来问他们要上哪。农迎春说明地址,拉客的司机说,20块。农迎春说,多长时间能到?对方说,半个小时。农迎春本来以为金有礼的家离公路可能要走上一两个小时车程,甚至还可能不通车要靠两条腿走,想不到就半个小时的车程,金信和可以少受点苦了。她心情一好就没讲价。

路是机耕路,路面铺着沙石,窄,转弯特别多,看来也只适合这样的三轮车在上面驰骋。迎面的,碰到有小卡车,双方还会车了,农迎春挺吃惊,这路看上去不宽敞竟然还能会车。沿途的风光不错,眼下是夏天,沿路是土石错落的小山丘,那上面生长的树木看上去年代久远,姿态苍劲。绿树丛中不时冒出红的、白的、黄的山花,迎面扑来的风里还带着花香。而稍微平整的地方都种着同一种树,感觉是人工种植的,错落有致。金信和指着那些树问农迎春是什么树。农迎春说妈妈也不知道,这得问司机叔叔。司机眼睛不用看就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回答说,这是猕猴桃,我们这里的特产,以前是山上野生的,现在改良了,这一带农村全靠这个来钱。农迎春说,猕猴桃我家乡也有。司机说,你家乡的肯定不如我们这里的好,我们这里种多少都不够卖,只可惜平地太少了,产量不高。农迎春问司机,斑竹村现在有自来水吗?那人说,通了两年了。她又问,这路也是刚修通的吧?那人说,先修了路才通水的。农迎春说,过去不通水不通车,这一带的农村都很穷吧。那人说,那还用说?我们这里大部分是石山,没有平地,还缺水,你说能靠什么挣钱?不过,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远远看到一处村落,司机问他们想在哪儿下车,农迎春让他停在村口。她想一路慢慢走,一路看过去,看看金有礼小时候生长的地方。湖北省恩施市巴东县高陵镇斑竹村,这里是金有礼的根了,无论他在不在村里呆着,找着他的根,她就不怕了。金信和在前面一晃一晃地跑动,在农迎春眼里,幻化成了童年时代的金有礼。这条黄土路上金有礼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多少回呢?

眼下是下午两点多,太阳白炽炽挂在天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动,连鸡狗都懒得叫唤,村里显得很安静。不远处有一排很规整的房子,还挂有招牌,凭她的经验,这样格局的房子,一般都是公家办公的地方。农迎春拉着金信和的手朝那排房子走去。所有房门紧闭,上面挂的招牌是斑竹村委会。农迎春找了一处阴凉地,让金信和坐下。她自已在周围走动看能不能遇上个人。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有一个男人骑着自行车过来,看她手边拖着个拉杆箱,问她找谁,农迎春说,我找村长。那人说,你有什么事?说着话,下车支好车后,男人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有些话是不能让金信和听的,农迎春把拉杠箱放平让金信和坐上面等着,她一人进了办公室。她叫这人村长。这人说,叫主任就好。农迎春说,您姓金吧?她记得和金有礼谈恋爱时,她说姓金的好像韩国很多,中国很少。金有礼告诉她说,他的家乡几乎户户姓金。果然这人说,是啊,姓金。农迎春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叠材料放到金主任跟前说,我叫农迎春,门外那孩子叫金信和,是我和你们村的金有礼生的,今年有七岁多了,医院检查出我患了胃癌晚期,还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如果我不在了,这孩子就成孤儿了。孩子八个月的时候,我和金有礼分开了,再也没有联系,我来的目的是想替孩子找到他爸爸。金主任看她一眼,没说话,认真反复阅读那叠材料,确认材料真实度后问农迎春,把你身份证给我看看。农迎春从包里找出身份证递过去。金主任看完还给她说,你刚才说你和金有礼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农迎春说,差不多七年了。金主任说,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你给这些材料里没有你们的结婚证明。农迎春说,我和金有礼呆在一块十七个月,我怀孕以后,本来我们要领证的,可懒得回户籍所在地办,就没办。金主任说,你们怎么分开的?农迎春说,这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呢?我一觉醒来他就不见了,不要我和孩子了。金主任说,七年间你们一点联系都没有,一个电话也没有,你一直没有找过他?农迎春说,一个男人既然跑了,不要你了,干嘛还去找他呢?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今天也不会到这里来。主任你放心,我不是来找金有礼麻烦的,我只是想孩子有个依靠。金主任皱起眉头说,这事情有点难办了,金有礼的父亲五年前就去世了,他的母亲三年前也去世了,金有礼很少回家,我记得他最后一次回村里就是回来参加他母亲的下葬,完事又走了。金有礼还有一个弟弟,叫金有仪,也在外边打工,他弟弟去年倒是还回来过,我帮你打听打听。

农迎春听完金主任这番话当场怔住,脚底下踩的地像被撕开了,让她嗖嗖往下掉。她来之前想了种种可能,就算见不到金有礼都没关系,因为他的根在这里,她万万没有想到金有礼的父母全不在人世了,她情不自禁捂着嘴唔唔哭起来。金主任说,小农,你别急,我们会尽力帮你找到金有礼的。农迎春的伤心自然有扑空的失落,但也为孩子的两位亲人——爷爷奶奶而哭。当年她怀上金信和后,金有礼提议让她回老家养胎,让他父母帮忙照顾,她一口回绝了,说她不想到农村去。当时他们还没有领证,金有礼给家里写信,说找到老婆了,老婆还怀上孩子了,家里很快寄了两万块钱过来,当作是娶媳妇的聘礼,金有礼全交到她手上,当年她不是很在意,现在想想,俩老人两万块得攒多少年啊?

农迎春说,金主任,我可以在你们村里住几天吗?金主任说,没问题啊,算起来,我还是你孩子的叔公呢,你就安心在村里住几天,我帮你好好打听。金主任掏出手机,不知道给什么人打了电话,用方言说了一番。过一会儿,办公室来了两个小伙子,他们帮农迎春拎箱子。金主任说,小农,你放心,到了斑竹村,姓金的都是亲戚,你到我儿子家住去,他们家离有礼家老屋就几步路。

金主任用自行车载着金信和,让金信和叫他叔公。走了大概十来分钟,看到一幢两层小楼,有个小院,安了铁门。金主任冲门里唤了几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跑出来,金主任对农迎春说,这是我儿媳妇王碧莲,你和孩子就住他们家,有什么需要跟她说。金主任又用方言交待了他的儿媳妇一番,媳妇频频点头,过来帮农迎春拉箱子,把他们迎进屋里。金主任说,小农,你安心住下,你的事我马上去打听。

王碧莲热情地替农迎春母子铺床做饭,农迎春打下手,先让金信和吃饱休息了,她俩坐下来聊天。农迎春问王碧莲金有礼家的老屋是哪一幢。王碧莲拉着农迎春的手出门,拐个弯,走上五六分钟,有个小院安静地依着几棵黄皮果树立着,午后的阳光从树叶间洒到地上,碎碎的金子一地。农迎春想应该是这一处了,果然王碧莲的手就指着这处院落说,这了。农迎春走过去,隔着一堵只到半腰的院墙看进去,院落里一地树叶,倒显得这院子是清净的,几件锈掉的农具在屋檐下放着,黄皮果树已经有青色的果子在叶子中悬挂。农迎春想这里也曾经人来人往呢,金有礼在这院子里长大,经常爬上这黄皮果树上去摘果子吧,她心里被一种柔软浸透着,默念着,你们看,我来了,我把孩子带回来了。

王碧莲还不明究竟,问农迎春,你是来找金有礼的?农迎春说,是的,他是我孩子的爸爸。王碧莲有些吃惊地说,金有礼有几年不回来了,他在哪里做活路呢?农迎春说,我也不知道。王碧莲更吃惊了,却知趣地不再发问了。

晚上,王碧莲家陆续来了十几个人,都是金主任通知来的。金信和被打发去和别家的孩子玩去了。像开会一样,茶水摆上,卷烟摆上,金主任召集大家坐好,他把农迎春寻亲的事给大家说明了,问谁知道金有礼、金有仪的下落。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金有礼少回来,回来的时间也短,这些年村里感觉就没有这个人。有个上年纪的大伯说,金有礼人长得是很体面,可做出的事就不体面了,有个孩子怎么就不管了呢,怎么也是自己的血脉呀?开了这个头,数落金有礼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有人说一个女人独自带大孩子不容易,现在是这个情况,必须把金有礼找出来,让他承担责任。有的说,金有礼再没情没义也要回来送人一程,一日夫妻百日恩。一群对她来说只是陌生人的在责备金有礼,让农迎春心里很过意不去,她说,当年我太年轻,不懂事,老跟他吵架,生气,他日子也不好过,以前的事不论谁对谁错,现在我只关心孩子,孩子既然姓金,是有父亲的,我不在了,他也不是孤儿。

话题又回到金有礼的下落上,还是没有人能说出个确切的说法。金主任又不停地打电话,后来总算是来了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不知道金有礼的下落,但知道弟弟金有仪在武汉打工,是在一家生产午餐肉的罐头厂打工,说是去年金有仪休假回来跟他们几个哥们喝酒时说的。当时金有仪说自己是车间的工头,平时,吃罐头都吃烦了,搞得连猪肉都不愿意吃了,还邀请大家四月份的时候到武汉去看樱花。年轻人从自己手机上调出金有仪的手机号码,当场拔打过去,却是空号。这年轻人说,这家伙可能是换手机了。金主任说,手机都空号了,也不知道这个金有仪还在不在武汉?再说了,生产午餐肉的罐头厂,应该有不少家,没有确定的地址,找起来麻烦,大家回去后分头帮忙打听打听。金主任回头来又安慰农迎春,小农,你别着急,在村里住上两天,总能打听出来的。农迎春说,我不急,我还要给孩子的爷爷奶奶上坟呢,孩子到这里来,是认祖归宗,等他以后长大明理了,每年清明都回来给祖宗扫坟。大家说,好,好,是认祖归宗了。农迎春说,请长辈把孩子的名字加进族谱里,孩子取名叫金信和,是信字辈的。金主任点点头对一位老者说,三叔,族谱你管的,把孩子名加上,信字辈的,金信和。那个叫三叔的说,好的,回去我就添上,金家子孙多福多寿。农迎春说,明天,我让金信和到各家给长辈们磕头去。

晚间,客人散去后,农迎春把金信和接回来,安排睡下了。王碧莲又给他们送了一床薄被,说夜里靠山边会凉些。看王碧莲有聊天的意思,农迎春就邀请她坐下来,问,姐,你嫁过来多少年了?王碧莲说,我嫁过来快十年了,孩子都大了。农迎春说,那你以前还经常见得着金有礼的?王碧莲说,当然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上中学了,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想,斑竹村怎么有这么帅气的小伙子,这小伙子长得真好!金有礼也不是特别爱说话,院子里经常听到的是他弟弟金有仪的声音。农迎春脑子里不知不觉浮上金有礼的模样,温和地冲着他笑,当年正是这份帅气与温和让她心弦颤动,情不自禁。她说,是啊,我当初就是看上他的帅气了,呵,呵,后来这苦就吃大了。王碧莲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把你和孩子都抛下了,我看你挺贤惠的一个女人。农迎春说,我没有那么好,我是熬出来的。王碧莲说,我一个女人家,老公长年在外边做事,孩子有爷爷奶奶帮忙看着,还是辛苦得很,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苦得很吧?心里一定怨死金有礼了吧?这事若轮我头上,找到他我上去先给几个大耳光。农迎春笑着说,如果我当年不那么倔,不那么不懂事,金有礼也不会被吓跑了,这也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日子是很辛苦,不过,我都挺过来了,现在,孩子就缺个爸爸。王碧莲听这话眼泪流下来了,说,妹子,你的命真苦啊,年纪轻轻的怎么身体就不行了呢?农迎春说,人各有命吧,我认了。苦能说出来就不算苦,没法说出来的,只有自己吞下去的才叫苦呢。

窗外,一层层薄薄雾气轻轻罩住树,屋顶,山村的夜晚真清凉啊!

金信和睡得很香,农迎春把薄被给他盖上,看着他那张白净稚嫩的脸,她想,孩子啊,你知道妈妈已经开始离开你了吗,你什么时候才能理解死亡的含义?

前些日子金信和着迷看电视,催来催去就是不愿意上床睡觉,农迎春吓唬他说,你不听妈的话,等妈妈死了,你喜欢看多久就看多久,那时候就没有人管你了。金信和愣怔几秒,张开大嘴哇地哭起来,大喊,我不让妈妈死,我不让妈妈死。农迎春是有意无意将这种死亡的信息透露给孩子,平时教他独立,教他坚强,可孩子哪里明白母亲要离他而去了呢?她本想狠心向孩子说明真相,可又怎么说得清楚?让一个七岁孩子认识死亡,太残忍。还是让孩子长大以后慢慢明白吧,就像她不经历这些岁月,怎么能明白自己曾经是多么的任性和放纵。

农迎春打工的第一站是省会城市南宁,最初人生地不熟,和同镇的两个姑娘一块招聘到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一天站上十几个小时,累得腰酸背痛腿抽筋,人也瘦了一圈,直感叹赚钱不易,在家的日子其实是个小公主了。做小半年工熟悉些行情了,跳槽到一家奶茶店卖奶茶,干了几个月,又觉得要挑个工资高有固定休息日的工作,正碰上一个高大上的楼盘招售楼先生售楼小姐,那招聘的标准像是选美选秀,农迎春本来没有那个胆,自卑得很,但那薪水福利开得高,引诱得她心痒痒,又看到一干高矮胖瘦的都拿了报名表,她就硬着头皮上了。面试那日,招聘主管看她身材高挑,样貌甜美,虽然有点土气,但多了一分纯真,于是忽略她高中毕业的学历,当场拍板录用。农迎春经过一个月的培训正式上岗。主管说这一期培训的人员当中,美男美女星光耀眼。开盘当日农迎春被安排做前台礼仪,站在大门口迎客。农迎春穿上制服,上妆后,婷婷玉立,端庄贵气,像专门请来的模特,引人侧目。还有嘉宾说,看一个楼盘上不上档次,以前台的档次为标准,这楼盘很有实力!和农迎春并排站一起的售楼先生叫金有礼。别人都说金有礼像梁朝伟,忧郁小生。农迎春觉得金有礼比梁朝伟帅多了,梁朝伟才有多高啊,金有礼一米八呢。俩人在众人的瞩目下,互相关注,惺惺相惜起来。

听说金有礼是湖北人,农迎春问他怎么到广西来了。金有礼说本来他的目的地是广东,但最近那边禽流感闹得比较厉害,他有个朋友在南宁打工,他过来耍两天,正好看到这个楼盘招人,各方面条件不差,他就留下来了。农迎春说,留下来就对了,我们广西人好,风景好,空气好。金有礼笑着说,嗯,我感觉到了。

他们住的是公司安排的集体宿舍,一个住一楼,一个住二楼,每天上班呆一块,吃饭的时候凑一桌,渐渐比一般人亲近起来。

农迎春说到南宁来一场电影都没有看过,电影票贵死了。过了两天金有礼邀请她去看美国大片,3D,票价90元一张,还买了可乐爆米花。农迎春觉得很奢侈,太占金有礼便宜了,看完电影就拉着金有礼去中山路吃炒米粉,她请客。店家把米粉端上来后,金有礼朝米粉里搁好几勺辣椒,农迎春也朝米粉里拌了好几勺辣椒,他俩吃得热火朝天,面如桃花。农迎春说,想不到湖北人也这么能吃辣。金有礼说,想不到广西人也这么能吃辣。他们都笑了。

俩人看了五六场电影后,双方好像都有那么一点意思了。申请同一天轮休,相约一块上青秀山看杜鹃花。他们一路爬上山顶,站在高处俯看南宁,张开双臂拍照,迎着山风呼喊。一场大雨从天而降,两人朝山下狂奔,到半山腰跑不动了,雨把他们浇得透透的。农迎春穿的是件粉色连衣裙,全贴着肉了,有些狼狈,她双手环抱关键部位,不好意思看金有礼。金有礼检讨说自己应该带把伞出来,他昨天看天气预报了,说今天有雨,偏偏出门时候忘了。农迎春打了一个喷嚏,农迎春又打了一个喷嚏,金有礼直接上前把农迎春搂怀里了。抱着抱着两人的衣服都干了,他们在山上过了一夜,谁也没有感冒生病。

农迎春天生是个做买卖的,售楼业绩突出,在那业绩榜上排名前三,金有礼则属于差生,让业务主管私下里说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无论成绩如何,都没有妨碍两人热恋着,俩人年青力壮,热血沸腾,一不留神农迎春怀上了孩子。化验结果出来后农迎春先是发抖,然后是大哭。金有礼乱了方寸说,不怕,你不想要打掉就是了,或者我们马上结婚。农迎春找到了发泄对像,冲上前来把金有礼胳膊掐了好几块青紫说,我当然不想要,我才22岁,我还没有玩够,我不要孩子,我不结婚。金有礼说,那明天就去做掉,我陪你去,我们上最好的医院。农迎春的脸忽然刹白,不,我不打胎,我不打胎,我妈就是打胎死的,我不打胎,打胎会死人的。在纠结与恐惧中农迎春错过了流产的最佳时间,她的脸上开始长斑,胃口和脾气都渐长。金有礼某日跪在农迎春面前,呈上一套金首饰说,嫁给我吧,我已经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我找了老婆,有了孩子,我爸妈马上汇给我们两万块钱,是给你的聘礼。他们让我对你好,孩子生下来他们可以帮我们带。农迎春尚做垂死挣扎说,要孩子我马上就不能工作了,没工作就没有收入了。金有礼说,我养你。农迎春说,生完孩子我的身材就走样了,我脸上已经开始长斑了。金有礼说,生完孩子你一定比现在还要美,就算是变胖了,变老了,你也比别的女人好看。农迎春说,我不会带孩子。金有礼说,我带,你只负责喂奶,做健身做美容。农迎春说,你说到要做到,做不到是牲口。金有礼说,绝对为农迎春做牛做马不后悔。

怀孕5个月,上班制服那窄腰让农迎春改了又改,没法装上她日渐粗壮的腰后,只能辞职了。他们搬出集体宿舍,到外边租了一间房。农迎春每天到公园散步逛菜市场买菜做饭煲汤,金有礼晚上回来吃了现成饭,就开始伺候看电视的农迎春。他给她捏脚捶背用防妊娠纹的膏油抹肚皮,洗碗拖地板。小日子表面上过得温馨和谐。但是,金有礼渐渐不太笑得出来了。这售楼的虽说有底薪,主要是靠业绩提成,他平时业绩就不行,自己一个人吃喝用度还能维持,现在租房子养老婆,将来还要养个小的,他开始睡不着觉了。他和农迎春上超市给孩子买东西,农迎春是见啥都喜欢都想买,买了婴儿床奶瓶小儿衣物玩具,金有礼刷卡的时候心都虚了,就怕收银员说卡里的钱不够。回到家里他跟农迎春说,他手头上没有钱了,生孩子得动用他父母给的那两万块钱。农迎春啃着苹果不以为然地说,那两万块是你爸妈给我的聘礼,你还想拿回去啊,你真好意思?金有礼说,这不是花在孩子身上吗?我又没有乱花。农迎春说,呸,滚一边去,养孩子的钱你自己去挣,不然要你这当爸的有什么用啊?我要是还能上班,保证能让孩子每天喝上进口奶粉,做上几年说不定我还能自己买房呢,你养个孩子都这么窝囊,是不是男人啊?金有礼脸皮子被揭了一样,恨恨地说,是啊,你是能干啊,我看你们女的平时哪里是卖房啊,简直是卖笑。农迎春听完这话,顾不上大肚子,扑过来把金有礼的脸抓了好几道,还嚷嚷着就是打胎大出血死人她也要豁出去了,她要打胎。金有礼慌了手脚,作揖磕头道歉,才得消停。但农迎春坚持说,养孩子由金有礼负责,金有礼不能打那两万块的主意,因为那是她卖身给金有礼的卖身钱,便宜金有礼了。

孩子生下来,健健康康,金有礼给孩子取名金信和,说他的儿子是信字辈的,得按祖宗的规矩来取名。农迎春对此没有什么意见,说叫起来响亮就成。孩子生下来没几天,他俩就有一个重大发现——睡觉比一切都重要。金有礼上班,回来就想好好休息,可农迎春照顾孩子一天,就等着金有礼回来,让她得解放。两人为此嘴仗打得不亦乐乎。金有礼提议,把孩子送回农村让他父母帮忙看着,这样他俩都轻松了。农迎春说,亏你想得出,我可舍不得,你自己都要从那山旮旯跑出来,却要把儿子送回去,我的儿子就要生活在大城市,奶粉、水果、游乐场样样齐全,到你家去除了门前的山包包其他都见不着吧?金有礼说,行,不送,那你自己就看吧,反正你现在也是专职家庭主妇。农迎春气得跳脚,我专职家庭主妇?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话是这么说,农迎春都不自信现在自己这副模样出去能找到什么工作。金有礼明显是为了逃避责任,早出晚归,连晚饭都在公司饭堂吃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农迎春和孩子多半睡着了。半夜孩子有时候会闹,他赖着不起床,从来不帮忙。农迎春恨极了金有礼,她觉得自己彻底被金有礼骗了,一个口口声声要对自己好为自己做牛做马的男人就这个衰样,这世上若有后悔药她第一个抢来吃了。她每天从早忙到晚,有时连脸都忘了洗,头发一天下来也不梳理。镜子里她看到的是一个松垮、浮肿、疲惫不堪的女人,她烦恼得快要哭起来了。碰巧接到一女友电话,女友在河池市结婚,让她过去参加婚礼。她本来要一口拒绝的,突然想到这是一个绝佳的,给金有礼一个教训的机会,她出逃了。

早上金有礼被金信和哇哇的哭声闹醒,醒来四顾无人,桌上留了一张条子,金有礼看完简直是魂飞魄散。农迎春说了,我出去散散心,三日后回,照顾好孩子。

女友的婚礼让农迎春感慨万千,百感交集。女友嫁了个小包工头,尽管那包工头长得像条小黄瓜,又蔫又黑,可不妨碍人家摆了50桌酒,还送了女友一辆车。第二天又豪气地包车将外来的佳宾送到当地风景点玩了一天。对比之下,农迎春觉得自己亏大了,不明不白嫁人生子,什么风光都没有领略,还把自己搞成个黄脸婆。她想,等她回南宁,饿上几顿瘦下来,一定要和金有礼去照相馆照上婚纱美照,给自己青春留个影,酒席办不办倒是次要的,青春的印记是一定要留住的。就这么个要求,真不高,她想她对金有礼的要求真是太低了。

临回家前农迎春心里忐忑不安,她做好被金有礼臭骂的准备,做好低头认错的准备。让她吃惊的是,回到家金有礼并没有骂她,很轻描淡写地一句,玩够了?赶快过来看孩子,我要好好睡一觉了。金有礼倒头便睡。农迎春立即愧意充满,继续做回贤妻良母。只是,一月后,轮到金有礼消失了,金有礼给她留下银行卡一张,说里面还有五千块钱,他说,就算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了,可是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了,很累,你不用来找我,你也找不到我。

农迎春不认为金有礼是真的走了,她想他和她当初的想法一样,就想出去透口气,玩上几天就回来的。她错了,金有礼再也没有回来。

七年里她后悔过,不应该任性,应该和金有礼好好过日子。

她痛恨过,想把孩子扔掉,她扔不掉。

她破罐破摔过,与不同的男人交往,甚至做过小三,后来,是觉得自己丢不起人,也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托付的人,才没有再荒唐下去。

当农迎春把最后那两万块聘礼钱也要用光的时候,她把孩子送进托儿所,她重新找了一份售楼工作。原来那个楼盘她怕碰到熟人,不回去了。每天除了上班,回家就是和孩子呆在一起,她没有假期,没有任何想法。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她经常打骂孩子,在她心里骂孩子就等同于骂金有礼,解气。有时候骂着她会失了心智,跳脚摔东西,直到孩子哇哇大哭才能清醒过来。有一天孩子从幼儿园回来问她,妈妈,我爸爸呢?这是孩子第一次提到爸爸这个词,在农迎春耳里不啻于惊雷,她一巴掌挥过去,把孩子的头打偏了。你爸死了,早就死了,记住了,以后不许再提爸爸,她狂喊着。孩子吓得忘了哭,拼命地冲她点头,后来,孩子再没有提过爸爸。可有一天孩子呆在游乐场边上看一对父子玩耍,站在一旁眼里尽是羡慕,她知道他羡慕人家有爸爸,她走过去毫不留情地对孩子说,信和,你爸爸死了,所以你没有爸爸跟你玩,你只能跟妈妈玩,妈妈最爱你。儿子的眼里顿时充满泪水。她有些不忍心,但她就得狠心地让儿子从心里抹去父亲这个记号。儿子的伤感和隐忍,让她更恨金有礼。

她想别人可以爱到海枯石烂,她可以恨到海枯石烂。她对金有礼只有一个词——绝不原谅!

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金有礼回来了,金有礼向她说对不起,求她原谅,要认她和孩子。金信和高高兴兴地冲上前叫爸爸,她愤怒地冲上前,把金信和抱起来冲向阳台,她抱着孩子像烈士般跳下楼,她最后留给金有礼的话是,我的儿子不能认你这个爸,我宁可和他一块死。

既使在梦里,她的恨都那样决绝和激烈。

农迎春最不满意的是自己的生活,每天朝九晚五上班,陪笑脸陪得脸僵硬,可房子越来越不好卖,她的收入似乎只够付房租养孩子,这样狼狈的生活又怎么支撑她那伟大的仇恨!

有一天,她带着金信和在超市买菜,碰到同镇一个叫阿灵的姑娘,她们曾经是初中同班同学。农迎春很想躲开去,但躲不开,阿灵眼尖手脚快,大呼她的名字,冲上前来抱起金信和,夸孩子长得好看,还问农迎春老公是做什么的。农迎春信口说给人家开车的。阿灵又问她现在做什么。她说,我带孩子,什么都不做。阿灵说,不做工多好啊,有人养着。农迎春勉强地应对着。阿灵从她手里抢过手机拔了一个号码说,这是我的手机号,我有你的联系方式了,改天找你玩。农迎春委婉地推辞说,有了孩子哪有空玩啊,吃饭都打仗一样,电影电视好长时间都没得看了。阿灵说,你也太夸张了,不就一个孩子嘛,又不是一群,我们几个老乡聚的时候经常提到你,现在联系上了,肯定要聚的。农迎春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假装说要带金信和上厕所,匆匆忙忙逃离现场。阿灵在她身后喊,再联系哦。

过得一两个星期农迎春突然接到陈锦的电话。农迎春离家几年没有回去过,更没有和陈锦联系过,所以,猛然接到个电话还是很吃惊。陈锦说,迎春啊,我是锦姨,终于拿到你的手机号码了,要不是阿灵前两天回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你。农迎春尴尬地应付着,锦姨,我太忙了,顾不上。陈锦说,知道你们一定很忙,城里的生活跟车子走得一样快,但锦姨真是惦记你,怕你吃苦,一直找人打听你的消息。农迎春鼻子有些酸了,她不喜欢自己这样,跟她说话的又不是她妈妈,她犯不着。她说,锦姨,你还好吧?陈锦说,好,好,我什么都好,我刚才在街上碰到阿灵,听她说你结婚了,孩子都有了,这应该给我说一声啊,我也替你高兴啊。农迎春心里想,阿灵真是个八婆。她跟陈锦说,我们婚礼没办酒也没请客,就这么过了,所以,也没有通知到你们。陈锦说,你爸以前总跟我唠叨,希望你好好读书,以后嫁个斯文人,他担心以后你嫁到城里房子贵,所以一天到晚出门做生意,早早给你把钱攒上,说攒到你结婚的时候,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谁想到他去得这么早呢?现在好了,你嫁人了,孩子也有了,你给个卡号,我把你爸给你存的钱转过去,你有空带孩子回来让我看看。

农迎春拿着那张银行卡到柜台上刷的时候还觉得像做梦,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突然继承了一笔遗产,15万。她拿着存折哭了整整一晚。她没有好好读书,也没有嫁个什么斯文人,她拿了这笔嫁妆却没有真正嫁过人,她做的事情没有一样合父亲的心意,她想,这世上没有比她更不孝的人了。

等她抹干眼泪,她捏着银行卡对着虚空发誓,爸,我会为老农家争气的,你等着吧。

农迎春用这笔钱开了一家米粉店,后来变成五家。她是为老农家争了气,只是搭上了自己的身体。

农迎春天麻麻亮便起身,叫醒金信和。这时王碧莲已经做好早饭,金主任特地安排几个侄儿辈的陪同农迎春一同前往金家祖坟扫墓祭祖。大伙都在王碧莲家一块吃早饭,吃完出发。一行有七八个人,有的拎着供品,有的提着锄头,有人还拿了一大串鞭炮。农迎春只交待王碧莲买纸钱元宝香烛,她想,亏得这些亲戚们准备得周全。

走了五六里路,翻过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在山那一头的背风地带,有许多的墓头,隐现在山上石头和树木中间。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大家脸上都有汗了,金信和嚷着走不动,被一个大叔背在背上。清明刚过去两个多月,他们路过的一些坟头都清理过,新长的青草给这些寂静的墓地带来缕缕生机。金有礼父母还有爷爷奶奶的坟头彻底被草木掩盖了。到了地头大家先拔草,农迎春带着金信和也一块拔,拿锄头的将坟边的土给培起来。人多好做事,半个时辰,几座整洁的坟头呈现出来。等香点上,供品供上,鞭炮噼叭噼叭炸响,农迎春领着金信和磕头。她对着坟头说,金家祖宗,我今天带着你们的后人金信和来祭拜你们了,请你们保佑他健康成长,学习好,孝顺,以后有出息。她转过头对金信和说,这是你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的坟,以后有时间就回来,最好是清明回来扫扫墓,记得你是有祖宗的人,就像这树啊是有根的。金信和好奇地听着看着,问了妈妈一句,我说的话祖宗们能听到吗?农迎春说,用心说的,就能听到。

等仪式完成,大伙按风俗在老坟前吃了一顿午餐才往回走。农迎春让金信和和大伙一块先走,她晚点再回去。大伙也不觉奇怪,他们先带上金信和往原路返回了。

农迎春跪在坟前,她对这坟里的人没有半分印象,她把他们想成自己父亲的形象。她一声声地叫,爸啊,爸啊,哭倒在坟前。

父亲去世那一年她21岁,那时她无心读书,只想往大城市走,父亲成了她的阻碍,所以父亲的死没让她觉得忧伤,反而有一种解脱。那个长年在外边做买卖的男人只不过把她养成人而已,往后还得靠她自己呢。是的,她在异乡闯荡,即便是她被男人抛弃了,即便是快流落街头了,即便是拿了他为她准备的丰厚嫁妆,她都没有认真地怀想这个男人。她自己万万想不到,当医院告之她检查结果,宣告她的生命在这尘世了无多日的时候,她躲在房里失声痛哭,她哭号的嘴里喊的一声声竟然是爸爸,爸爸。像被禁锢多年的灵,在被释放后报复性地吞噬了她的全身,她像堕入黑井那样全身冰凉瑟瑟发抖,她只有呼喊这个名号才能得到一丝温暖,才能得救。如果爸爸在这里,他会像她小时候阑尾炎发作,疼得打滚时,背着她一路狂跑,一路跟她说,不怕,不怕,爸爸在,没事的,没事的。那时父亲会是最踏实地安慰她的人。初中时她跟几个女生被流氓盯上,晚自习回家时流氓屡屡找她们麻烦,是父亲提了一根扁担威风凛凛地挥扫,大声宣告,谁再敢来惹迎春,我打断他的腿!那时,父亲是最高大的英雄。

她跟父亲说,我真不是个好女儿,没有保护好你给的肉身,但我已经尽力地在这个世界活得没有遗憾。她用父亲留给她的15万的嫁妆,在几年里创造了一个奇迹,她将一家米粉店扩大成为五家。其实,在拿到父亲给她留下来的那些钱,她已经深深悔恨,辜负了父亲的期望和爱,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她想以另一种更为决绝的方式来告诉父亲,自己是一个能干的姑娘,既使她没有读好书,没有嫁给一个斯文人,但她很能干,她能将这15万变成100万。爸爸,如果你还在,想来你一定高兴。爸爸,我错了,请原谅我,我想你了,我想你了。农迎春一直在呼唤这个温暖的名字,在这空旷的野外,声音像风一样漂浮在空中。

农迎春轻抚着坟上细土说,爸啊,我今天能来到斑竹村,是因为我不恨金有礼了,我一点都不恨他了,感情的事真是难搞懂,有时我都感觉自己不太了解自己。金有礼刚走的头一年,我一直认为他会回来的,回来向我认个错,我们重新好好过日子,后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我开始恨他了,你想我一定咒他死吧,没有,我从来不咒他死,我希望他活着,活得很凄惨,老、穷、病,最后孤苦一人回来找我,趴在我的脚下请我原谅他,我呢,当着他的面,牵着孩子的手和另外一个体面的男人张扬而去,让他趴在地上吃灰尘,而且,儿子就叫那人做爸。爸爸,这些年我脑子里反复出现这个图景,只有这般才解气,他死都没有这般解气,你说我是不是很恶毒啊?不过,现在这些都是没有意义了,人争那一口气都是来气自己的。我只希望我离开以后,他能够陪伴孩子,我的孩子不要一个人孤单单地活在这世上,他要有很多的亲人,我不要他哭的时候,都不知道要叫谁的名字,想不到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农迎春坐在午后的阳光里,她与金有礼曾经热恋的片断时隐时现,他们相爱,然后有了孩子,他是孩子的父亲,是他让她在这世上留了一粒种子,可以继承她的生命,也许只有他最怀念她。她享受过爱情,尽管它没有完美的结局,可谁知道有多少爱情是有完美结局的?他和她就像一座桥梁,她倒了,他得在另一头撑着。她死了,她的儿子不能没有亲人,没有一个人记挂他,他也不记挂任何人。这是一种多么凄凉的感受,就像今天她嘴里呼喊的只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能这样,她要为她的儿子找到爸爸。一颗种子发芽开花结果,不是没来由的,金信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存在,他要有亲人,有人关心他,爱他,他也有可以去关心和爱的人,至少他哭的时候,嘴里呼喊的名字可以回答他。

农迎春在坟前把所有的心事倾吐了,她的身体轻了,她抬头看一眼天空的太阳,觉得阳光直接照进了她的身体里,让她充满了力气。

回到村里,农迎春跟王碧莲说要回金家老屋去住。王碧莲说,那屋很长时间没人住了,得有一番收拾,还是住我家里方便。农迎春说,我这已经算是回家了,怎么能不住自己的屋呢?她问金信和,要不要回我们自己的家住?孩子高高兴兴地挥手说好。王碧莲没奈何,只得找出扫把抹布一起帮忙。屋里几年没有人住,倒不是很乱,只是很多东西发霉了。农迎春打扫干净后,将被子抱到院里去晒,又跟王碧莲借了个小煤气灶,到村口买了很多肉和菜,晚上生火做饭,还隆重邀请一干亲戚来家里吃饭喝茶聊天,磕瓜子。

昨晚上在金主任家里的人基本又来到金有礼家了,大家继续昨天的话题,可还是没有人说得出金家兄弟的下落。农迎春说,没关系的,既然金有仪在武汉打工,我就去武汉找他,我看现在村里人的日子过得都不错呢,我找到他一定劝他回来,没有必要一定要外出打工。有人说,是啊,现在种果树就能赚钱,我们在农村花费少,日子过得不错的。他们在外边打工,挣得多花销也多,存不了几个钱。金主任说,金有礼家是分有地的,那些地现在租给了别家种,如果他们兄弟回来,自己种些果树瓜菜日子会能过得不错的。

农迎春说,有礼家还有地吗?明天我走之前去看看。大家说,明天要走了,不多住几天了?这屋子刚有人气呢。农迎春说,我时间不多了,什么都得赶紧了。大家都垂下头,被一种悲伤的气氛给笼罩着。

金主任发话了,找不着他们兄弟,你就把孩子送回来,他是金家的人,我们全村替你养着,不敢说别的,要孩子上学是能保证的。农迎春拉着金信和跪到地上说,谢谢,谢谢大家。

第二天早上王碧莲开了一辆电动车将农迎春送到金有礼家的田地边。平整的畦地爬满蔓藤,绿叶间结有拳头大的小瓜。农迎春说,看起来好像南瓜哦。王碧莲介绍说,这叫黄金瓜,可以生吃,当水果一样,南瓜几角钱一斤,这收购价就得一块多一斤,我们这水土种这个好,瓜的水份足又甜。农迎春说,真不错,我见到金家兄弟,得劝他们回来种地,这日子比在外边混日子强百倍,要还有时间我都想来种。王碧莲笑了,没准你就把他们劝回来了,这么多年,他们也算是在外边闯荡够了。农迎春掏出手机对着这些地方拍了很多照片。

看完田地,农迎春收拾行李准备走了。金主任安排了一辆三轮,好些人将他们母子送到村口。农迎春让孩子给来送行的每个长辈磕了头。农迎春坐上车子的时候想,她是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了,而金信和却和这里连上了根。她摸摸孩子的头说,宝贝,记住这个地方。金信和说,记住了,你不是告诉过我,爸爸就在这里出生的吗?我肯定忘不了。农迎春把头别开,她不想让儿子看到她眼中的泪水。以前她不让孩子提爸爸,而这次她提出带着孩子出来找爸爸,孩子心里那股热情让她有些吃醋,又有些心酸。好在天真的儿子从来没有发问,为什么要找爸爸。

农迎春坐的是到恩施的客车,到了恩施汽车站她买了直达武汉的汽车票。

农迎春手上掌握的金有仪的线索就是金主任提供的金有仪的身份证号码,和他在一家罐头厂工作,那家罐头厂附近有一个樱花公园。农迎春到达武汉后直接打车前往市公安局,之前查找金有礼的户籍身份她已经有经验了,金有仪在罐头厂工作,应该办有暂住证,这在公安局应该是有备案的。事情竟然出其顺利,公安局的人说,这人你不用找了,他抢劫伤人被判四年,已关押半年多了。农迎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她找到斑竹村想不到金家俩老会去世了一样,金有仪竟然作为一名罪犯被关在监狱里。

农迎春找到看守所,要求探监,有关负责人推说她和犯人非亲非故,不准。在独自带孩子这些年,农迎春已经变成一个泼辣的女人,她能把一家米粉店变成五间,有她的处世原则。她认了一个死理,最不值钱的是人的脸面,看上去最有脸面的那些人其实最不要脸,而她为了活得有脸面首先是不要脸面。不让她探监,她就天天到看守所大门口等领导,等了好几天,高墙大院的,领导见不着,她急了,她可以死磨,但她没这么多时间来浪费了。她突然想到一招,直奔电视台新闻热线报料去了,当然她爆料的内容不是看守所不让探监,而是——一个临死的女人带着孩子寻亲,目前唯一的线索在监狱里。

新闻热线的记者们正愁找不到这类有悬念的题材,马上定了采访方案。记者跟农迎春说,你配合我们,我们就能让你找到你要找的人。农迎春说,只要让我找到要找的人,我无条件配合你们。她还加了一句,你们还有办法能让犯人减刑吗?记者说,你人都没见着,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想得可真多。农迎春说,多想没坏处。

电视台说我们追求真实性,要拍真人,问农迎春有什么顾虑吗。农迎春说我一个快死的人了,还有什么顾虑,没有顾虑,只是在孩子面前你们不能提我的病情,还有,孩子的图像上还是打个马赛克吧。

电视台很快联系上有关部门,农迎春到监狱探望金有仪批准了,这个过程电视台全程跟踪录相。

虽然事先被预告了农迎春来寻亲的目的,但金有仪不喜欢这样一次会面。他黑着一张脸面对镜头。他见农迎春的第一句话是,你找我没有用,我不认识你。农迎春说,你长得还比较像你哥哥,就是比他矮点。你现在认识我了,我刚从你们斑竹村来,是金大伯他们告诉我你在武汉找工的。金有仪听她这么一说,脸色稍缓和,又说,你来是想问我哥情况吧,要这些电视台来录我干什么呢?我不想上电视,你还嫌我当犯人不够丢人是吧。农迎春说,我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请你原谅。金有仪说,你来找我无非是想问我哥情况,可我还没有进来前就联系不上他了,听说他跑内蒙古种蓿苜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农迎春说,那我过后再慢慢找,我们就不说你哥的事了,就聊你的事,你出这么大的事,应该联系家里人。金有仪说,这丢人的事为什么要让人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农迎春说,亲人们知道了,会想办法帮助你,如果你知错了,想办法减刑。金有仪说,我本来就不应该被判这么重,我只是个协从,我当时只当好玩而已——说了半截,金有仪瞟一眼摄像机又不说了。农迎春说,我过后会找律师帮助你的。金有仪说,别费那个精力了,我怎么都要关几年的,你也等不及了吧?金有仪觉得这句话伤到农迎春了,停了一下说,我的意思是,孩子的事我根本没有能力管。农迎春说,你没有能力管就不用你管。金有仪笑了,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和你之前也不认识,也没听我哥说过你。农迎春让电视台工作人员把金信和带过来说,我把孩子带来看你这个叔叔,主要是认个亲人,我的情况你知道,以后除了他父亲你就是他最亲的人了。以后孩子长大了,你老了,他可以照顾你。她扯一把金信和说,叫叔叔。金信和叫了一声叔叔。金有仪盯着金信和说,长得是有点像我哥,你叫什么名字?金信和说,我叫金信和。金有仪说,哦,信字辈的,行,我记住了,以后等我出去了你来找我,我认你。农迎春说,我在斑竹村住了三晚,给爸妈也上了坟,在我们家老屋还住了一晚,都是乡亲们帮安排的,村里人不错。以前听你哥说村里穷得很,现在我看生活还过得不错,很多年轻人都不在外面打工了,回家创业了,我想劝你也回去。金有仪说,回去做农民锄地?我不回去。农迎春说,在外面想找到家的感觉很难!斑竹有你家房子,有地,有亲戚,等服完刑回去,找个老婆,种种地,安稳过日子。果树现在很赚钱,我给你投资,你出来后可以种果树,在家里有住的有地种,平安过日子。金有仪说,我不要你的钱,你留着治病吧。农迎春朝金有仪使了个眼色说,我身体好得很,那些钱让你多种果树,开花结果的树,我听起来都高兴。

农迎春说完转头和电视台的人说,我们录节目就到这里结束吧。电视台把镜头对准金有仪说,你怎么也要表个态啊,不然这节目录有什么意思?金有仪对准镜头说,听嫂子的,等我改造完我一定回家,侄儿我来养。农迎春低声地说,说话算话,这话可不能胡乱说了。金有仪看了一眼农迎春对电视台的记者说,我有话跟我嫂子说,单独的,不要你们拍,管教旁听就可以了。

电视台的记者老大不愿意地站着不走。农迎春过去说,等会我会跟你们一起去请个律师,替孩子叔叔找机会减刑,你们看有没有新闻价值,有的话先到门口等我几分钟。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器材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金有仪看人都出去后压低声音对农迎春说,我哥,其实我哥现在广东虎镇养虾,他结婚了,虾场是他老婆的,那个女人比他大不少,我哥什么都做不了主,像个雇工一样,我前次说要去找他玩,他满口回绝了,说没时间没心情接待我,所以我估计你找上门也没有什么结果。不过,去看看吧,没准我哥吃了这么些年苦,会觉得亏欠你们娘俩呢?农迎春说,虎镇?挺有名的地方嘛,听说那里海景很美,去旅游的人很多,我还没看过海呢,这次总算找着机会去了。金有仪说,我哥的具体住址我说不上,原先我有我哥的手机号码,但后来我出这事就没记得住了。但虎镇不大,你专打听那些养虾户,那女的正好也姓金,估计你能打听出来。农迎春说,好的,你放心,我一定能打听出来,谢谢你有仪,孩子的叔叔。金有仪笑笑说,祝你健康!农迎春笑笑说,再见!

从看守所出来,电视台记者问刚才金有仪说什么了,农迎春知道如果透露,他们就要跟她一路行了,刚才金有仪说了,金有礼已经再婚,哪里能出镜。农迎春心里暗忖,当是她对不起电视台了,这里得撒谎了。她说,金有仪跟我说他是被冤枉的,判得太重了,他希望我能给他找个律师。记者问,你要给他找律师吗?农迎春说,当然,你们如果愿意可以追拍我找律师的经过和结果。记者向领导汇报后,觉得还可行,就追拍了这一情节,整个故事现在变成励志片了。农迎春不是做秀,她真正拿出钱来,请律师替金有仪申请减刑,并请律师公正留了一笔钱给金有仪,指定了投资方向——农业。不过,结果她就不一定等得到了。她协助电视台用了两天把节目做完,就出发去虎镇了。

虎镇是个有些名气的海滨小镇。近海有一处景致宛如海上桂林,怪石嶙峋,九曲八弯,五迷三道,以前曾有不少小渔船困在里面,好几天才出得来,所以也称海上迷宫。

农迎春刚一下车就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好闻的咸盐味,天空蓝得晃眼,眼睛不自觉地眯着,风很凉爽,吹得街边的树忽左忽右地晃动。街上来往的车子不多,放眼过去,眼见的高楼也不多。农迎春想,金有礼生活在这地方还不错。她问金信和,儿子,这两天我们好好玩玩,你告诉妈妈,在大海边你最想玩什么?金信和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我要坐大轮船,我要在海里边游泳,我还要看大海龟。农迎春拉起儿子的手说,好,现在我们就先找一处能看见大海的旅店住下来,明天我们就坐大轮船去。金信和说,妈妈,我们不是来找爸爸的吗?等找到爸爸再玩吧。农迎春说,宝贝,不急,我们已经到这了,最后一站,爸爸跑不了。

母子俩坐大轮船出海,在海上看什么都新奇,就是一只鱼从水里蹦起来他们都要大惊小怪地叫唤上一阵。碰巧有一群水母在船边游荡,大的比大圆桌面要大,小的却细如一朵朵小菊花,金信和在船边上窜下跳的,兴奋得就差没扑海里和水母一块游泳去了。进入海上迷宫的时候,碰上有风,船左右晃动厉害,金信和扛不住吐了,农迎春照顾完儿子自己也吐了。母子俩蔫蔫躺床上,农迎春把儿子搂在臂弯里说,儿子啊,你以前还说要当海军,如果这一点点都吐,恐怕有点麻烦。金信和说,这是我第一次坐船,如果找到爸爸,我在这里住下来,经常有船坐,不会吐的。听这句话农迎春心里酸成一坨了,在孩子的心里,找到爸爸,他就能和爸爸在一起生活了,真是个乐观的孩子。

头天玩得太累了,第二天母子俩睡到十点多才起床。吃过早饭,农迎春带金信和出去游泳,游完泳到海洋馆看大海龟。这一天下来,大人小孩又累得碰床就倒下了。

第三天在镇上闲逛,吃些当地小吃,买了些纪念品。回旅店早,农迎春向旅店老板打听当地虾场的情况。旅店老板说,虎镇的虾场跟饭馆一样多,沿海成片成片的,外地很多海鲜贩子都到虎镇进货。虾场主老板也认识几个,不过,他说没听说过有姓金的,他让农迎春明天一大早到海鲜批发市场去问问,几乎所有虾场老板在那里都有生意。

第二天一大早,金信和还在梦中,农迎春托旅店服务员照看,自己赶往海鲜市场。不出店家所料,打听没一会儿,就碰到有人认识姓金的女虾场主,还问农迎春找的是不是金丽云。农迎春老老实实说不知道。那人说,金丽云这阵子没有来海鲜市场,她老公偶尔过来一下,但这几天也没见着人。农迎春马上问,她老公也姓金吗,那人说,好像是的。她跟那人要金丽云的虾场地址,那人只能告诉她个大概的方位,让她自己找去。

农迎春回旅馆把金信和带上,他们雇了个车子,依着地址出城。大概走了40多分钟的车程,看到沿海地带全是围起来的虾场,一片片的,那海水呈现的是一种安静的灰色。虾场周围隔上一段路就会有几幢看起来像是住人的屋子。每个虾场还都有自己的名字,例如有叫肥仔虾场,有叫何家虾场的,就没看到有叫金家虾场的,她现在不确定金有礼的老婆是不是金丽云,而金丽云的虾场是不是叫金家虾场。后来她让开车的师傅把他们母子放下来,她决定靠自己这张嘴去打听。他们走了一两里地,看到一块粗糙的招牌,挂在路边,上面黑毛笔写的是小学生体——大自然虾场,一个箭头指向右,沿着箭头农迎春看到了一排房子,大概有七八间。下面还有两个联系的手机号码。她不知怎么就觉得是这家了,她掏出手机拔打上面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她喂的一声,对面接电话的是个女声,抛出一句当地的方言。农迎春听不明白,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问对方,老板,您姓金吗?对方愣了一两秒,用极其蹩脚的普通话说,是的。农迎春有些慌乱了,说,我前次进货的金老板是个男的呢?那女人回答说,那是我老公,你想进什么货?农迎春说,虾和蟹。女人说,那你上大自然虾场来看看了,看好了我们送货。农迎春赶紧说,好,好。

掐了电话农迎春心跳得跟打鼓一样,拉着金信和朝前走,离虾场旁边的那排房子七八米远他们停下了。房子边还停了一辆小货车,车厢里装了几只大箱子,看样子就是装生猛海鲜用的。农迎春的心跳得很快,她不敢上前去敲门,也害怕房子里有人走出来。突然,有一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穿着下水穿的皮裤,手上拿着一只大捞篱,径直朝小货车的方向走来。金信和说,妈妈,他一定是要捞虾了。农迎春嗯了一声。在这种地方,人来往不是太多,那人看到他们了,朝他们嚷了一句方言,农迎春听不懂傻站着。这里很空旷,他的声音一定让房子里面的人听到了。又有一个人从屋里走出来,是个四十多岁,面色黑黄,大卷发,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她朝农迎春他们站立的地方看过去,农迎春猜她眼神一定是带着猜疑的。果然,她冲着他们嚷起来,声音有犀利的味道了。农迎春听不懂也得应对了,她赶紧说,我们随便看看的。那女的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今天花蟹便宜,一斤6元,弹虾一斤18元。农迎春说,好,好。她拉着金信和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回来的路上她庆幸没有看到金有礼,这种场面下见到金有礼她能说什么呢,也许只能装作不认识了。那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了,大肚子女人,快有孩子了。

回到刚才那块招牌下面,农迎春把另外一个手机号码抄下来了,她想,这个号码应该是金有礼的了。她回到宾馆才拨打那号码。是金有礼吗?那边说,谁?她说,我是农迎春。对方沉默了几秒钟说,你怎么有我的电话?咦,你用的是虎镇的电话,你在这里。对方的声音有一丝警惕。农迎春说,今天我去过大自然虾场了,没有看见你,我就回来了,我想还是跟你电话联系比较方便,我有急事要见你,我住在南海宾馆。金有礼说,农迎春,我已经结婚了,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农迎春说,你放心,最后一面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对了,我把金信和带来了,他已经七岁了,昨天在海上迷宫玩得很高兴,你不想见见他吗?金有礼说,好吧,今晚上我去见你们。

晚上,金有礼没有出现。

金信和等了又等,他生气了,说,我讨厌爸爸,我们找了他这么久,他还不来见我们,我不想见他了,我们回家吧。农迎春知道这儿子心里不知道有多想他爸爸呢,她安慰着,爸爸一定是有事情,不方便,明天会联系我们的。农迎春一夜未眠,她吃惊于自己的平静,现在寻上门来了,金有礼即使不出现,她也没有太多的难过。天快亮时她竟然睡过去了,做了个梦,梦到在路上追赶金有礼,金有礼挑着一只箱子,想跑也跑不快。农迎春大喊,我不信我追不上你。金有礼忽然就跑到海边了,见无路可逃,放下担子,打开箱子,跳进去,把箱子盖起来。农迎春使劲敲打箱盖说,给我滚出来。忽然,箱子翻滚移了位置,掉进海里,箱子里发出咚咚的敲打声。农迎春吓得醒来,听到门外有人敲门的声音,她看枕边的手表,才五点多,这么早服务员也不应该来呀。她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金有礼。她差点没把他认出来。当年那帅气的男人就剩得一个身高了。脸黑黑的,背驼着,还留了胡子,看上去就是一个中年大叔,要说配早上见到的那个大肚子女人,也是相配了。她有点心痛他了。

金有礼拘束地坐在她面前。他说,我老婆昨晚上不舒服,我陪她上医院,所以没来。农迎春说,没来,也可以打个电话,孩子等了你一晚上了。金有礼像想起什么似的,惊慌地看了一眼床上的孩子说,他是金信和?农迎春点点头。她过去想把孩子摇醒,金有礼摆手制止她说,别吵他,让他睡着,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我不配当他爸爸。农迎春听这话,心里有些暖了,也就没唤醒儿子。金有礼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农迎春说,是金有仪告诉我的。金有礼嘴里骂了一句。农迎春笑了笑说,你不用怪金有仪,有空你去看看他吧。农迎春递过去一个纸条,上面写了金有仪坐牢的地址。她说,他坐牢了,判了三年,还剩两年多吧。金有礼有些恼怒地说,我就知道这家伙迟早有一天都要出事的,我早就知道了。农迎春白了他一眼说,早知道你还不看好他?金有礼叹了一口气说,顾不过来的。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金有礼从裤兜掏出一本存折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这是我这几年攒的一些钱,不太多,我也没有更多了。平时我都不管钱的,我老婆管钱,她现在准备生孩子了,我都顺着她。农迎春把存折推回去说,我自己有钱,不缺钱,我来这里也不是管你要钱的,这么多年,我能把孩子带大,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这趟是专门为孩子找爸爸来的。农迎春将医院诊断结果递给金有礼说,你看吧,我没多长时间了,胃癌晚期。金有礼匆匆扫了一眼医院诊断,盯着农迎春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你才30岁啊。农迎春说,这是命啊,我也改不了。金有礼说,医院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农迎春说,干啥结果都一样,我不想折腾了。金有礼突然恼怒地砸打自己的头说,对不起,是我让你太苦了,苦出来的病啊。他捂着脸唔唔地哭了。农迎春心想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到底还是会为我流泪的,也不枉相爱一场。她说,我都说了,是命,比我苦的人多了,也没见别人得这病?

金有礼突然抬起头来说,你这次来是想把金信和留下来?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担心。农迎春捕捉到了,她知道他担心什么,但她还是说出来了,你是他亲爸,我去过你们斑竹村,你爸妈也不在了,弟弟坐牢,你是目前唯一可以照顾他的亲人了。金有礼抹一把泪,沉默了,他掏出一支烟,发狠吸,吸完了说,迎春,我们当时没有办过结婚手续,你可不可以跟民政局的说,找不到我了,把孩子给福利院行吗?他又补充了一句,他只是暂时住福利,等我过几年,方便一些的时候,我可以去看看他,再想想办法。他不敢看农迎春的眼睛。他说,我老婆还有三个月就生了,她年龄比较大,快四十岁,才有这么个孩子,计较得很,我这几个月要忙生意,又忙着照顾她,别的都顾不上了,这种情况,你要我怎么把一个孩子领回去?她的脾气,唉,大得很。农迎春点点头说,你说的,我能理解,我不会强迫你的,虽然你有抚养孩子的义务,但也要你心甘情愿乐意才行,我不能让孩子受苦,对吧?但怎么说你都是他最亲的人,如果有可能,你一定要看顾他,我不希望他孤单单的一个人,高兴的时候不知道跟谁分享,苦的时候不知道找谁说,这样的日子我经过,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也这样。

金有礼说,对不起,我真是没有办法,要不怎么会舍得自己的亲生孩子。农迎春说,孩子我带回去,最后安置在什么地方我会通知你一声的,方便的时候去看看他。金有礼如释重负地说,好,好,我会的,你不会恨我吧?农迎春笑了笑说,你当然可恨,但你是孩子的爸爸,我不希望金信和恨他的爸爸,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妈妈。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也是唯一一个条件,你将来无论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哥哥叫金信和,如果再有可能,让他们相认,让他们彼此关照。金有礼不自然地笑笑,你说的,我尽量做到吧。农迎春说,不能是尽量,你发个誓吧,这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金有礼说,好的,我发誓,我一定让金信和兄弟或是兄妹相认,彼此关照,如果做不到,就让我掉海里去让鱼吃了。农迎春,呸,呸,呸,大吉大利,你得好好活着,陪着孩子们一起长大,你很幸福,不止一个孩子呢,责任大了。金有礼说,农迎春,你变得太多了,你很宽容,我实在无能。农迎春说,总算给你一个好印象了,你以后会记得我的好了。来吧,孩子他爸,你可不可以跟孩子照一张照片。金有礼说,他现在还睡着呢。农迎春说,你就坐在他身边,我用手机给你们拍,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我说爸爸已经来看过他了,他会高兴的。金有礼说,好的。他轻轻地坐在儿子的身边。农迎春用手机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

金有礼看了一眼手表说,我得去看海鲜摊子了,早上出来早,让别人看着的,我得去收收账。农迎春说,好吧,再见。

一个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背影融入薄雨中。农迎春的眼泪不知不觉湿润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个人了,这世上她曾经热恋过的一个男人。包括她眼前的许多景象,这雨水,这城市,于她都是最后一次的相逢与离别了。

早上金信和醒来,农迎春说,爸爸今早上来看你了。金信和说,你骗人。她说,我骗你天上又不会掉饼干,骗你干嘛,是爸爸不让叫醒你的,他让你多睡一会儿。金信和很不高兴地嘟起嘴说,我想见爸爸。农迎春说,爸爸很忙,你放心,会见到的。农迎春把手机上的照片拿给儿子看,儿子看了一眼不说话了。她说,为什么不说话了?金信和说,我一点不像他,你还说他很帅,我觉得又老又黑。农迎春笑了说,爸爸妈妈都会老的。

第二天,母子俩离开了虎镇。金信和问,妈妈,为什么找到爸爸了我们不留下来呢?农迎春说,因为爸爸现在还没有时间照顾你,得再等一些时间,说不定过一段时间,我的儿子就长成男子汉了,还可以照顾爸爸了。金信和说,唉,那要等多长时间啊,爸爸他还会来见我吗?农迎春说,当然,到时候他还会带着一个小弟弟或一个小妹妹来看你哦。你可比妈妈幸福,妈妈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你还有呢。 金信和说,好吧,到时候,我会照顾弟弟妹妹的。

原来记忆也会骗人,以前觉得甲田镇是个很大的地方,隔了将近十年回来,甲田忽然变得很小,站在车站这个位置,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将整个镇的纵横收到眼底。有几辆电动车在农迎春身边转悠,问她要不要坐车。她摇摇头,这么点点大的地方哪里需要什么交通工具。她俯身问金信和,累吗?金信和说,不累。农迎春说,我们坐了一天车,走路活动活动,你也好好看看,这里是妈妈出生长大的地方。金信和高高兴兴跑在大街上,看到沿街流淌的河水,又趴桥上看,问有没有鱼。农迎春说,鱼肯定是有,但估计少了,小时候妈妈在这条河洗过衣服,游过泳呢。金信和说,那我可不可以游呢?农迎春说,这水看样子有点脏,妈妈小时候的那河水可清可甜了,我看你现在是游不了了。金信和说,我要游。农迎春说,游完身痒痒的就怕你受不了。金信和失望地说,那就算了。农迎春笑着说,往上走,河水的源头是从一个山洞里流出来的,过两天妈妈可以带你到山洞那一带游,上游是干净的。金信和说,妈妈,你以前住在哪里呢?农迎春说,就在河的上游。

老屋和她离开那年几乎一样,没有长高没有变矮,却像老去的女人,被周围新起的小楼压得暗淡无光,所幸院墙内花树浓密,红花黄花次第出墙来,暗淡被一种青春的色彩修饰了。农迎春突然看到了站在晒台上的陈锦,陈锦用手搭了凉棚,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当确定是农迎春的时候,陈锦在晒台上挥手,大声地喊,是迎春吗?陈锦急慌慌下楼跑出院子,农迎春也加快步子,拖着金信和的手小跑起来。陈锦迎上来,要接过农迎春手中的行李,农迎春没有放手,她把儿子推到陈锦的面前说,快,叫外婆。金信和叫了一声外婆。陈锦牵住金信和的手说,乖孩子,长这么大了,太好了。刚才隔壁的王妈说在车站看到你了,我还不相信,还真是回来了。陈锦抹着泪。农迎春说,是,回来了。陈锦说,孩子都这么大了,早该回来看看了!

他们走进屋里,堂屋正墙上是父亲的照片,农迎春把行李放下,拉着金信和跪下来说,爸,我回来了,这是你外孙金信和。金信和学妈妈的样也磕了几个头。陈锦站在一旁说,迎春爸,孩子们平平安安的,你放心了。农迎春转向陈锦也磕了个头,说了一辈子她认为不会说的话,她说,对不起,锦姨,一直没有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陈锦把农迎春拉起来说,这些都不提了,我们是一家人。

农迎春带着金信和四处看看,告诉他以前自己住哪间房,在哪里写作业,在哪里种菜。院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收拾得很干净。院角围了一方池,养了十几只龟,黄灿灿,像一砣砣金子。农迎春问是什么龟,开玩笑说是不是很值钱那种。陈锦说,好像一只能卖上万块吧,你走后不久我就养了,不想卖,反正也没有太多用钱的地方。哇,想不到锦姨还能养这么贵重的东西呢,农迎春说。陈锦说,当时有很多人一块养的,他们基本没养活几只,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养的,反正我养的时候就没想过要靠它们发财,要卖掉它们,所以啊,它们安安心心在这里落户,还繁殖下一代了。龟活得长,慢慢养着,静静的,陪我,也为我增寿了。农迎春有些惭愧,她比不上这些龟呢,这些龟至少陪着锦姨度过了好些寂寞的日子。

金信和逗小乌龟玩。陈锦忙着做饭,农迎春进厨房打下手,陈锦也不推辞,说,迎春,你得好好补补了,脸色太吓人,才30岁的人呐。农迎春说,姨,我有病,没有几天时间了。陈锦说,呸,年纪轻轻的,胡说八道的。农迎春说,是真的,医生说我的时间不超过半年了。陈锦手里翻炒的铲子停下来,这怎么回事呢,这人都怎么回事呢,你这么年轻——陈锦说不下去了,把灶上的火停了。农迎春赶紧抚着陈锦的肩膀说,姨,你别这样,我自己都挺想得开的。陈锦说,不行,我们上北京找大医院去,别怕花钱,我们把龟卖了,把房子卖了也行。农迎春说,晚期了,再大的医院也没有用。陈锦说,没事,肯定没事的,你好好住下来,让姨给你调理,那些病都是外面的脏空气吃的脏东西弄的,我们这里空气好,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你啥也不用管,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就好了。农迎春说,好的,我就住着不走了。

全家人安静地吃了一顿饭。

在父亲的遗像前,供上了酒和菜。

月亮上来了,院子很清凉,也很安静,听得到小龟们濡沫的声音。农迎春在院子里趁凉,她觉得这里的空气怎么都吸不够,这几年在外边闯,与养育她的水土远离了,现在可以重新补充了。陈锦煮了一碗红豆糖水,端放到石凳子上说,这豆子都是我自己种的,红豆熬汤水对你合适,每晚上我给你熬一碗。农迎春端起来喝说,真好吃,我早应该回来,为什么在外边受那些苦呢?傻了。陈锦说,现在回来也不晚,日子都一天一天过的。农迎春很快把一碗糖水喝完,她放下碗说,姨,我这次回来是想把孩子托付给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留他。陈锦激动起来说,你信得过锦姨,锦姨保证给你把孩子养好,他就是我的亲外孙。我这一辈子没个孩子,算是我没有福份,想不到临老了,福气来了,话说回来,迎春你还是放下心养身子,孩子是离不了妈的。农迎春点点头说,我会的,锦姨。陈锦说,我一直没敢问,孩子的爸呢?农迎春说,我也是前几天才找到孩子的爸爸,我们有七年没有见面了,他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也快有自己孩子了。陈锦说,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农迎春说,金信和以后大了,也许也会离开你,会去找他的爸爸,他的叔叔,你舍得吗?陈锦说,你爸要在,他也会替你看孩子的,一代代人,不都这么过吗?这里有个窝在,我们给你们看好,想回来就回来。

在镇上的日子过得很快。金信和已经要上二年级了。那天农迎春把金信和叫过来说,好久没有让你背老家的地址了,来再背一次给妈妈听。金信和没有不耐烦,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出来:湖北省恩施市巴东县高陵镇斑竹村。他背出来后,又问,还要不要考我写爸爸,叔叔的名字。农迎春点点头。金信和找来一张白纸,刷刷写下来。农迎春笑了说,写得真好,难怪老师说你语文特别好呢。金信和说,我数学也很好。农迎春说,每天做完作业就帮外婆做些家务,好不好?金信和说,我帮外婆养龟了,每天我捉小虫子喂它们的。农迎春说,你倒会挑轻松的做,还可以和小龟们玩对不对?金信和笑着说,外婆说小龟最喜欢小孩,让我多和它们亲近,说我可以学得好脾气呢。农迎春说,你别学得做什么都慢吞吞就好。金信和说,有句话叫慢工出细活,这是外婆教我的。

农迎春说,叔叔给你写的信,你回了没有?金信和说,有几个字我不会写,我写的拼音,过后再查字典,不过,我好像没有什么话要跟叔叔说。农迎春说,怎么会呢,能说的东西多了,像你养小龟,帮外婆扫地这些事都可以告诉叔叔,叔叔看你这么懂事,以后肯定特别喜欢你。金信和说,我希望叔叔早点从监狱里出来,你说叔叔会不会减刑呢?农迎春说,妈妈请的是个厉害的律师,过一阵子应该就有结果了。金信和说,你不是说在牢里好好表现也能减刑吗?我就写信让叔叔好好表现。农迎春说,好,真懂事,宝贝。金信和说,其实我也想给爸爸写一封信,不过没有他的地址,妈妈你可以告诉我吗?农迎春说,爸爸很忙,不太方便跟你通信,不过,他一直记着你的。

前几天金有礼发了一个短信过来,向她问好,还告诉她,金信和有妹妹了,名字叫金信平。她本想把这事告诉金信和,后来想,这还是由他的父亲将来亲自告诉他吧。

那天农迎春走出家门,慢悠悠走到河流的源头,找一棵大树倚着坐下,看清澈的水从山洞口流出来,水透明的,清亮地泛着白光,她的身体渐渐地也像河水一样柔软,随和。父亲在虚空中降落,她说,爸,你怎么来了?爸爸说,走了,回家了。农迎春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心里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她感觉她已经飘起来了,俯看这清秀的小镇,梦幻一般。原来离开这般轻松。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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