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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茶香

2015-11-17熊红久

吐鲁番 2015年3期

熊红久

对茶,一直心怀敬畏般的仰止,不但是因为它本身所蕴涵的君子品质,更因它营造出来的雅致情韵。几叶新茗,一缕幽香,喉舌生润,肺腑清明。历代文人名士对茶的推崇,可谓篇篇浸润、句句含情。唐有灵一的“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宋有苏轼的“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尤其是明朝,四大才子欢聚品茗,情绪盎然之时,每人一句,信手拈来,完成合诗:“午后昏然人欲眠(唐伯虎),清茶一口正香甜(祝枝山)。茶余或可添诗兴(文征明),好向君前唱一篇(周文宾)。”;及至清代,郑燮的“汲来江水烹新茗,买尽青山当画屏。”更有了胸怀江山、壮志凌云的豪迈与旷达。历代文人的恭赋,诸多诗句的垂青,给予茶了一种文化暗示,使之从平凡的生活现象中凸显出来,成为了一种彰显高雅情趣、追求空灵境界的特质物品。从这个意义上说,茶所包含的价值取向,是有人情温度和精神高度的,是被植物收敛了的日月芳华。

对西双版纳的认识,则完全拘泥于初中的地理课本知识和电视里傣族风情的音乐歌舞。那些由椰子树和香蕉园组成的热带植物林;那些在葫芦丝和月光下的凤尾竹里绽放的绚丽筒裙;那些在江边浣洗裙幔的长发少女;那些在泼水节里被淋透的笑声和心情,这些被我反复描摹的场景,极具冲击力,一直占据着想象的空间,构成了难以消弭的诱惑。西双版纳,诗一样的名字,就很诗意地栖居在了我的期待里。这个居住在我国版图南端,被一条澜沧江拴住的地方,也拴住了我的目光。

如果说茶是我尊崇的能代表品格的精神依恋的话,那么西双版纳就是我神往的能唤起激情的梦想家园了。这两个都出身南方,对西北而言,越是遥不可及的,才越是充满诱惑的。

飞机在空中翱翔,越过了机窗,所有看得见的崇山峻岭,都郁郁葱葱,满目苍翠,与几小时前,飞越天山上空所透视的漫漫黄沙、亘古荒凉相比,仿佛上苍在此地打翻了他的绿色瓶后,忘记了扶起,由植物造成的地域间的贫富差距,让人瞠目结舌,又叹为观止。

夕阳映照下的澜沧江,蜿蜒折行于山谷间,被反射的粼粼波光,即使在五千米的高空,依然可以划亮我们的目光。

应云南省作协和六大茶山茶叶有限公司之邀,前往西双版纳参加作协组织的采风暨茶叶公司成立十周年庆典活动。这让我忽然感觉,时间是个很怪的东西,昨天还觉得很遥远的事情,日子一旦确定,便豁然感到,那些植物、那个地域,一下走近了你的生活。满怀兴奋和期待,悬置于胸的情结,终于找到了一个着陆的理由。

潮润的空气和温暖的霞光早已恭候在舱外,一出舱门,就被这种热情所搀扶。这与新疆四月阴冷、干燥的天气,有着本质的差别。皮肤是最先找到温馨感觉的,我们的心被它率领着步入佳境。几株高大的椰树耸立在机场出口,用独到的方言,尽力表达着地域的特征。

路的两边,一丛丛一树树热带植物,偶尔有我们认识的一两株棕榈、芭蕉之外,大都叫不上名字,却长得煞是逼眼,好像T台上的衣模,风姿绰约,娉娉婷婷。植物的曼妙,让我对隐匿在华灯里的街市,也有了向美的推定。毕竟,植物是一个城市的发型标志。

从景洪到勐海约有50公里的山路,除了这条柏油路,所有地面都被绿色植物覆盖着,像海水淹没的大陆架。这些密织如毯的苍翠中,既有挺拔高俊的林木,也有逶迤缠绕的藤蔓,更有花开艳丽的灌丛,绿色层层叠叠,毫无理由、毫无章法、毫无秩序地拥挤在一起,遮蔽了我们的目光,也遮蔽了春天的方向。我很为西域的荒山秃岭鸣不平,同道为山,却是天上人间。并臆想,哪怕把这些拥堵的植物分流出去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到漠北,都会改变那里的自然环境,改变那里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风貌。在来西双版纳之前,不知道一片土地还可以这样挥霍绿色。一种珍贵,远离了它的地缘优势,便会沦落为一名不文的草芥,就像我们看惯了的沙漠,在新疆人的眼里,毫无惊奇。

路边,不时地有一两幢二层小楼,划窗而过,像藤蔓下结出的果实,蝶花掩映了大半的真容,却依然挡不住它们驻足观望的眼神。我便无端地开始羡慕入住这里的主人了。在氤氲的晨光里,透过山林交织的绿色,聆听着鸟鸣,吸吮着花香,再煮一壶新茗,凭栏眺望,细嘬一口泡软的翠叶,那丝丝缕缕的清幽,便会覆盖你所有的想象了。我微眯着眼,顺着刚才的意念,飘遥而上。

离县城还有十几里,可以不停地看到,隔不多远,就会显露出一块茶厂的牌匾,形态各异,凭风招摇。尚德茶厂、健民茶厂、天茗茶厂等,每块牌子后面都拽着一个与茶有关的企业。觉得,它们就是在县城生出的一群孩子,慢慢长大,再从小县出发,一个一个往外走。毕竟,外面的世界,更具诱惑。

车子拐进六大茶山在勐海的茶厂,厂门口右侧的凉棚下,早有工作人员泡好了普洱,恭候品尝。对茶我知之不多,但对普洱却是心生敬畏,一则是它传奇的价格,几年前,普洱畅销,一饼古茶居然卖出几十万的天价。再则是它的养生功能,我在新疆有几个作家朋友,相聚必喝普洱,每每谈及养生功效,对该茶语出恭敬,言之有情,让我也早已心生眷顾。如今端坐在普洱故里,轻举茶杯,则有正本清源,精品嫡出的感怀。几杯生茶入口,果真舌根生津,满腔温润,又几杯熟茶,馥郁浓香,神清气爽,让人顿然融入茶的境界里。斟茶女子也在向我们不停地介绍普洱茶的特色,让我对茶的情感一下都倾斜到普洱的身上。为此,我几乎在不停喝茶,似乎,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它的钟爱。

完全按照车间管理要求,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白帽,再将手洗好几遍,才得进入制茶车间。我们十几个作家,在标签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师傅的教授下,每人制作了两只茶饼。晾干后,再到后面的包装车间用特殊的包装纸进行人工包装,拿着写有自己名字的茶饼,一下觉得自己和这茶厂有了某些类似于血缘的关系,完全不等同于用来销售的商品,它的外形倾注了我的审美,它的内容包含了我的体温,人与物之间,通过劳动,建立情感。在包装工的引导下,费了很大功夫,才将茶饼包好,以为很用心了,外观觉得不错,拿起师傅们包好的茶饼一对比,顿有东施效颦之遗风。拆开重包,几番周折,最终还是照猫画虎,难得真谛。貌似简单的做法,却暗藏着技巧和工艺。好几个工人在不停地包装,美观而迅捷,他们说每人一天要完成五六百个的工作量。望着堆满了半车间的成品盒,忽然觉得,茶作为商品,是与工业产品有着本质差异的。茶从一片一片采摘,到一斤一斤烘干,再制成一块一块茶饼,直到最后的纸张包装,都和手工有着密切联系,它品质的好坏,掌握在一双手里,与工业产品相比,它拥有了柔软和温度,而这,正是我们心灵需要的两个元素。

车子停在曼谢村,六大茶山的导游向我们介绍,这里的大部分村民都是与他们公司有业务的茶农。从村口步行到村里寺庙的大院,距离四五百米,衣着艳丽的傣族女子列队两边,年龄上自五六十岁下到五六岁,大有倾巢而出的架势,她们不停地用藤枝蘸一下盆里的水,撒向游人。观光的人很多,我们是顺着水珠的导向走进大院的。一座很显著的缅甸建筑风格佛寺伫立中央,绛红色的屋顶镶着金边,正对着寺门前端砌了一个四五十见方的浅水池,盈盈水面倒映着佛寺的尖顶,左侧摆了一溜大水缸,也是水漫瓮沿。来人都拥挤在院子外,似乎一下子对水充满了畏惧,由于作家团队穿着六大茶山公司颁发的泼水节绿色队服,显得分外惹眼,当然得首当其冲,何况我们有几个作家从北方缺水地区过来,见到水就像见到久违的亲人,率先冲到池边,操起盆子,淘满水,见谁泼谁。群体事件往往这样,一旦有人领头,随后觉悟的群众便蜂拥而至,无法阻挡。院外观光的人流,涌进院内,成为泼水的主力。起先是端着盆子追着泼,后面发展成站在池子里对着泼;起先是朝着陌生的衣服干着的人泼,后面是不管是谁、不管干湿,见人就泼。只见瓢盆飞舞,水花四溅,每个人的上方,都顶着一伞水的华冠。有人被泼到了,就跪在池子里泼;有人丢了一只拖鞋,就赤脚追着泼;还有人索性一手抓一只盆,左右开弓地泼,直到满院的人变得湿漉漉的,地变得湿漉漉的,连欢笑都变得湿漉漉的了,直到水池见底,大缸淘干,人们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空盆。寻找自己弄丢的拖鞋,或者将被水灌满的耳朵控干,便听到后院篮球场上音乐奏响、锣鼓喧天。透过不高的院墙,可以看到刚才那些站在路边洒水的女子,此时,早已伴随着旋律,跳起浓郁的傣族舞蹈,一招一式,竟有着孔雀的娉婷。

到附近村民房子换下湿衣服后,我们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篮球场北侧舞台背景处,挂了一条横幅——热烈庆祝1374傣历新年。舞者全是清一色女性,身着新年的华美服饰,色泽艳丽,装扮妩媚,举手投足间既协调整齐又柔美婀娜。我们跟在队末,姿势僵硬,步履蹒跚,虽有狗尾续貂之嫌,却也乐得其中。舞步踏着锣鼓的节奏,环绕球场。中间排放着五只锣,一根木棒拴着五个槌,只需一只手搬动,便可同时敲响,声音煞是洪壮。河南省作协副主席乔叶禁不住诱惑,亲自上前,换下乐手,自娱自乐,敲打没几分钟,已是气喘吁吁。《人民文学》编辑部副主任周晓枫,跟在队伍后面,跳的风生水起,魅力十足。我接过乔叶的棒槌,奋力击打,才觉得,这的确是个体力活。

集体舞表演开始,舞台上几十个女演员,整齐划一,动作规范,就像经过专门排练似的,一问才知道,这只是曼谢村的一少部分,从未经过专门训练,舞蹈是傣族妇女与生俱来的技能,全村老少都能上阵。

台下观众,东头三五成群一汪海蓝,西边两三结队,几朵翠绿,靠中间部分没多大功夫,浸染开一片胭红,服饰颜色的合围近似于鸟儿寻找自己的同类。每个女子都缀着一串花藤,从头顶一直开到腰间,再与各色衣装结合起来,就是一座五彩的花园。亮丽的姑娘、华美的服饰,让我和相机都眼花缭乱了。询问了几个美女,她们都自豪地表示,身上的衣服和缝缀的图案都是亲手制作的。衣服很得体,就像她们的笑容,很清澈,很满足,也很真诚。她们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玉香、玉宛、玉音。

我知道,所有的生活,都是过给自己体味的,与外界的猜想和评价毫无关系,当快乐没有背负其他附加物质时,它的轻盈才能体现出来,轻了才能飞起来。

我没有想到晚饭会摆在篮球场上,五六十张桌子,依次排开,挤不下了,只好将几张餐桌摆在了佛寺的走廊间。场面何其壮观,六七百号人,同时开宴,人声鼎沸,欢笑迭起。一个家庭提供一桌饭菜,这是五六十个家庭,将她们最好的年夜饭奉献了出来,与我们共飨。

许多野菜是没有见过的,甚至都从未听说过,吃法也甚为新鲜,将整棵野菜蘸一下酱,便素口入食。糯米饭松软清香,攥在手里,越捏越黏,越具特质。吃法、味道和场景完全与新疆的生活习性大相径庭,却亲切无比。我想,这大约就是西双版纳独有的品质,也是善良好客的傣族人,庆贺新年的真诚展示。

车子拐下柏油路后,变的颠簸起来。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眼前的一片片丘陵上,栽满了茶树,那些低矮的植被也随着我们的跃动的视线,波浪起伏。已经有很多年没走过这么崎岖的山路了,这些年道路越修越好,轿车也愈发舒适,坐在车里就像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反而削弱了被摇晃的坐车感。这样的晃动很轻易就能将记忆摇回童年,那时走路和坐车的区别,除了速度之外,就只剩下摇摆的乐趣了,似乎晃动的过程比速度更具意义,它让我至今都觉得,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坐车。

睡眠显然是躲在晃动里的,就像颠簸躲在车轮里。当睁开惺忪的眼睛,首先跃入眼睑的,是两边拥挤的绿色,它们相互用力,将路掐的奄奄一息了。车子已进入了产茶基地,海拔1700多米的贺开山。同车的勐混镇党办董主任向我们介绍,马上就到茶园了,这片山林有1.6万亩,200多万棵茶树,全是古树,树龄最大的有1400多岁了,出生于唐朝。他的介绍,让我对这座山,一下变得肃然起敬了。这座山上的茶树,已经把自己长成了活着的标本,长成了时间的见证。

尽管心里的推断,让我对茶山的景象,多少具备了一些猜测,但当我伫立其中,面对满山遍野的葱茏时,还是被绿色深深地击中了。从哪个角度去看,每一株树都野性十足,一株株一棵棵毫无规律地随性生长,盘龙错节,虬枝舒展,忽而几株腿粗的茶树聚拢拥围,枝杈交融,叶枚叠翠,举出一片荫棚;忽而又一矗腰粗的枝干,拔地而起,直穿苍穹,引来一串惊叹。放眼望去,眼前的整座山和看得见的更远的叠嶂山峦,都遍布着茶树。或者由于年代久远的原因吧,觉得每一株树,都有了人类的鹤发童颜——皲裂的表皮,苍劲的枝干,却举着一在很朝阳的翠屏。董主任指着一棵胳膊粗细的茶树说,别看这树小,至少也有三四百岁了,那些粗点的,六七百年了,都是跨越了好几个朝代的元老。我触摸着树皮,仿佛它们是从明朝或清代穿越过来的时间载体,让我可以感知到那个时代的一些细微尘埃。植物和人有着同样的道理,活的太久,经历的太多,便有了洞察世事、明辨秋毫的法眼,仙风道骨、卓尔不群的外形。这片林子在我的感觉里,总有些超凡脱俗,得道成仙的意蕴。

走到了一株被称之为“茶树王”的古茶树前,董主任从枝杈顶端摘下一枚茶尖,放进嘴里咀嚼,说,这是这座山的树王,有1400多年的历史了。让我对这株树一下充满了敬意,按时间推算,在隋朝,它就已经问世了,见证的隋的灭亡和唐的盛世,以及后面的所有时代的变迁,“阅人无数”这个词,已无法涵盖这株树丰富的社会阅历。但此时,它静默如一尊雕像,审视着我们这一群短暂的访客。我用21世纪的目光凝视这株7世纪的生灵,我觉得这种身份的树,是早已看透了人的灵魂的,只是它不说,它把这种智慧,长在每一片叶子里,让人们用滚烫的开水泡出它的味道。树的品格,是通过茶的味道体现出来的。茶所蕴含的境界,便是树要表达的思想,所以,茶树,应该是树类的哲学家。

我对这山上的每一株树都充满了敬意,动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一茬茬的嫩芽,喂活了多少艰辛的日子。一条条瘦弱的茶马古道,从这里起始,通向内陆,甚至延伸境外,沿途的心酸和磨难,构成了茶总体味道的一部分。

董主任说,与那些近年才种植在丘陵地带的台阶茶园相比,六大茶山古茶园的茶饼,无论是产品质量还是加工工艺,都远在那些小厂之上,这也是他们制胜的法宝,最好的产品当然出自最好的原料。

我不得不佩服企业家独到的眼光,贺开山的高度,决定了企业品位的高度。而这些古树,这些硕果仅存的不可再生的活化石,让我们从它深埋地下的根须里,汲取到了唐风宋骨的蕴含。或许,我们今天畅饮的,正是太白、东坡抑或唐伯虎曾品味过的同一株茶树上的茗品,毕竟,是树,让我与之找到了生命的交汇点。

透过古茶园掩映叠翠的枝杈,可以看到山下的曼弄老寨,参差的坐落,黧黑的屋顶,缭绕在烟岚暮霭之中,像一张装了绿框的老照片,挂在山腰。顺着土路步行约二十分钟,就到了村寨前,由于是山地,房子都依势而建,梯次分明,错落有致。最大的平地,就是村委会前的一个篮球场,村委会屋侧赫然伫立一副大牌“贺开茶叶专业合作社初制点”,将村寨与茶叶紧密勾连起来,村支书告诉我们,曼弄老寨祖祖辈辈以茶为生,茶既是他们生存的物质基础,也是他们生活的精神依恋。人们对茶的感知,早已超越了成品后的鉴赏。惊蛰时节,站在山上,看看春雨,摸摸地温,就能估算出这一季的茶情,茶的味道,已浸入骨髓了。这是几个世纪的传承,无论与茶还是与人,这种境界,是彼此的幸运。

这是个拉祜族村寨,家家户户都住在木阁楼上。一楼由几根木柱支撑着,成为猪圈、狗窝或者堆放木柴的场地。村子不算大,却充满了温情。这种温情来自于每一家阁楼的烟囱里,都飘荡着青烟;来自于一只母鸡领着一群小鸡仔咯咯咯咯地在楼底下觅食;来自于一只怀孕的母猪堵在楼梯口,向主人催促着晚餐;来自于几条狗跟着一群六七岁的孩童,在窄窄的巷道里来回奔忙。我被这种景象感动了,好久没见到这样的村寨了。越来越多的村子,钢筋水泥替代了木头,柏油彩砖掩埋了泥土,煤气沼气充当了燃料,远远看去,村庄整齐了很多,干净了很多,也漂亮了很多,却把最应留下的生机给弄丢失了,那些鸡鸣狗叫,那些炉膛炊烟是生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最易被现代化解构掉的一部分。

酒当然是少不了的,是村支书家自烤的酒,菜也极具拉祜族特色,勐混镇党委书记李年强亲自斟满一碗酒,与我们一一碰杯,而后,一饮而尽。一挥手,上来五个着翠绿筒裙的傣族姑娘,婀娜的身姿,娇美的笑容,每人举着一碗酒,齐声诵唱,我听不懂傣语,但能感受到音符带来的绵绵情谊,她们的助兴,让原本就性情豁朗的作家们,更是开怀畅饮。一圈下来,极短的时间,就走完了从清醒到微醺的行程。李书记又招呼,上来两位拉祜族男歌手,是白天陪我们上山的县歌舞团的吉他手扎丕和鼓手扎尔,俩人娴熟合作,一曲扎丕创作的《拉祜、拉祜》,一下把情绪推到了高潮。在吉他声和鼓点的作用下,大家击掌欢呼,跺脚庆贺,仿佛整幢楼都在和着节拍。作家于坚和胡性能尽管是云南人,也是初次感受到如此激情四射的场景,早已把自己喝的面红耳赤,兴奋不已。几曲下来,四张桌子的人,已开始相互敬酒,攻守混杂了。显然,村支书家的这间小阁楼,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大家被酒精引燃的情绪,李书记适时宣告,喝酒暂告一段落,篝火晚会马上开始,我们移师村委会前的篮球场。

球场中央,一人多高的木柴在等待被一根火柴点燃。很久没这么热闹了,整个村子的妇孺老幼都齐聚于此,围成一个大圆,月光下影影绰绰,球场内欢声笑语。村长一声令下,轰然而起,火光冲天,整个球场猛然间亮堂起来,周围人们脸庞都变得霞彩熠熠,连笑容都透着一层红釉。甚至一些拉祜族妇女,抱着奶娃背着幼崽,每一张面孔都情绪盎然。刚才敬酒的那几个傣族少女娉娉婷婷走过来,拉起我们,环绕篝火,伴随着扎丕和杂尔的歌唱,舞蹈起来。起初只是七八个人的小圈,逐渐变成了十几个的大圈,尤其是衣着华丽的拉祜族妇女,不断加进来,舞蹈的圈子越拉越大,欢乐的浪潮,越跳越高。我们也乘着酒性,边随着舞蹈的人群奔跑,边放开喉咙嚎叫,似乎想通过高亢的声音,抖落掉郁结于胸的纤尘,而那跳跃的火苗,成为描摹心情的外像特征。

几圈下来,我已是气喘吁吁了,只好坐在一家小商店的门口,要了几瓶啤酒,随便递给旁边的村民,喝着、看着、吼着、笑着,直到把那高高的一堆木柴烧成黑炭,直到我面前摆满了十几个空瓶,我才被人搀扶着,坐到车上。

今晚,我们宿营在贺开山上,在千年古茶树下,在户外的帐篷里。

我和永涛共一顶帐篷,晚宴的欢快让他淹没了自己的酒量,以至于被欺软怕硬的酒精催生出了不绝的鼾声,使得狭小的空间里,盛满了轰鸣。我也在有些眩晕的状态下爬出帐篷,精神的悠然恍惚与脚下的枯叶松软构成了整个身体的飘渺悬浮,所有的感觉进入到了一种舒展、弥散的宽松里。这时,听到的昆虫鸣叫,就显得格外嘹亮,每一种声音都是一把刷子,将人的心情,一点一点刷的透亮。我随意背靠一株古茶树,坐下来,都是靠在了宋元的历史上,而那些高低不同、密织成网的虫鸣,也从时间深处浮上来,似替这一株株一言不发的古树,表达着心声。茶所蕴含的,不只是一种味道的,它珍藏了阳光的温暖,承载了季节的变迁,汲取了风雨的浸润,储备了岁月的积淀。其实,看似一枚简单的叶片,却表述着丰富的内涵。从这个意义上说,春天是蛰伏在每一株嫩芽里的。品茶,体现了人们对生活基调的一种界定。

贺开山撑开了夜空的伞,被虫鸣啄破的星星,泄露出一些隐秘的信息,我们人类是读不懂的,太短暂的生命,让我们只能了解一些肤浅的命题,比如,闭上眼睛,感受被昆虫们拽紧的寂静。

梦是穿越时空,抵达前世的唯一途径,我攀援而上,终于翻越了唐代的院墙,看见白居易独坐树下,刚写就一幅五律,墨迹未干,“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皿,寄与爱茶人”。正待讨教,忽被一声粗重的嗓音唤回人间,是永涛在叫,喊我快进帐篷,睡觉!

直到第二天,日头高挑,我被清脆的鸟鸣推醒,依然记得昨晚酒醉,靠在树下,梦中的情景。赶快钻出帐篷,想留影纪念,却看见四周全是相似的古树,辨不出哪一棵是昨天靠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