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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想象力、叙述可靠性与性别突围
——论残雪的《五香街》

2015-11-14刘文涛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5年5期
关键词:五香残雪叙述者

◎刘文涛

学人观点

历史想象力、叙述可靠性与性别突围

——论残雪的《五香街》

◎刘文涛

主持人语:本期“学人观点”刊发了两个年轻学子的研究论文。刘文涛从“历史想象力”、“叙述可靠性”和“性别突围”三个方面解读了残雪的长篇小说《五香街》。可以看出,作者对残雪的小说有较深入的理解,基本把握了残雪对人性的勘探及其与之相应的叙述艺术。论文有一定的学理,表述亦清晰。莫如凡选择了一个较好的角度去审视西川的诗歌创作与其生命观的内在关联。论者敏锐地看到了一种特殊的生命观是如何影响到了西川的诗歌选择和艺术风格。但可惜的是论文论述只是初步展开了一个轮廓,深入阐发不够。(胡彦)

残雪的小说一直以来关注着人的精神世界,女性的内心在她笔下表现的淋漓尽致。在残雪的小说中,人性的阴暗面总显得那么刺眼,从讽刺到批判再到否定,残雪像一个旁观者又像一个当事者,她把自己从社会中抽离,眼观、耳闻、心想。她写作的根基是承认人性,承认人性的多面性。她曾说,文学要“有自我分析能力”,“将追求人性的完美当做一种理想,而不是像中国文学那样搞虚无主义。”人性的完美用什么来表现,现实世界能否塑造人性的完美?历史无情地把人性的丑恶面抛给了每一个熟悉历史的人,倘若置身其中,历史会无情地击破人性中的每一个弱点。在《五香街》中,作者、叙说者、人物被刻写在了一条“是是非非”的街道上,X女士存在与否成为叙述者极力想弄清楚的迷,所谓的奸情,所谓的亲眼目睹,所谓的“一起”是否存在?女性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自我身份的确认,以及成为女性之后应该怎样凸显自己的身份价值,叙述者在小说的结尾让X女士走向了光明,伟大的光明!五香街上的众生如何在一种原始的偷窥欲中生活,都是《五香街》所要展现出来的文本价值。

一、女性与历史想象力

“人类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男人不就女人的本身来解释女人,而是以他自己为主相对而论女人的;女人不是天然进化发展形成的人类。”这似乎就是女性一直以来的身份特征,她们生活在一套由男性制定的准则之内。在中国古代传统之中,三从四德的标准把女性牢牢地置于男性的阴影之中,每一种行为的背后都有道德的约束,每多走一步也会被道德所审判。道德在某些场合往往高于法律,道德的制定者继承前世的经验同时根据身处社会的氛围以自己的方式来划分道德的等级,女性在这里永远是道德审判的对象。孔雀东南飞只是美好的愿望,双宿双飞到头来只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梦。整个社会都在监视着女性的一举一动,束缚女性的自由到了泯灭人性的地步。女性真正的感情大多流传于乡间小巷,而且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谈资,一种戏谑和不屑一顾的态度。

在经验之外的文学世界,中国明清之际,才子佳人小说相当盛行。这种盛行一方面与社会风气有关,更多的是一种男性的自我满足。在道德与法律的重重规定之下,男女之间的真实感情也被严重地压抑,以至于男性为了获得某种生理和心理的快感而想象出虚幻世界的女性。这些非经验世界里的女性较少受到道德的约束,他们能尽可能多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情感服务的对象永远是男性,不忠的行为也是对于男性。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是女性自身的救赎。像这样的情景只能在非经验世界看到,在现实社会能看到最多的是各种各样的贞节牌坊,是世俗世界对女性最高级别的表彰,但这座牌坊是如此之重,压塌了多少女性的精神世界。

整个中国传统社会培育了中国人特有的“看客”心理。这种心理一方面由于个体原始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中国社会“法不责众”的社会规约使得群体观看有了道德和法律的依凭。这种心理是人类的普遍原始记忆,也就是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中国农耕社会悠远的历史把这种心理无限放大,在前现代社会,“观看”成为一种重要的娱乐方式。有光明正大的看:歌舞表演、游山玩水、行刑现场等;有暗中的看:跟踪、偷窥、陷阱等。而更为重要的是偷窥、跟踪带来的乐趣,这种乐趣是歌舞表演给予不了的,牵扯隐私的一切都是秘闻,在小范围的圈子传播,逐渐尽人皆知,道听途说便能演绎成一个个精彩的案头故事。好事者的猜测远比事情的真相更能吸引人,弄不清道不明才是个中趣味所在。《五香街》中X女士与Q男士的奸情,就是在众人的耳闻目睹、跟踪、监视、猜测中变换剧情的。残雪是否借鉴了经验社会发生的事已不再重要,关键在于她为读者叙述一个与女性有关的世界,这条街这个圈子存在于想象的世界的可能性更大。

历史想象力是文学得以生成的一个重要因素。《五香街》的整个背景是一条具有现代色彩的街道,这个街道自然形成一个世界,它有自己运行的规则,正常情况下,它会一直存在直到现代化把它改变。X女士的到来,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安放在了五香街,这颗炸弹什么时候爆炸不得而知,这就完全打破了五香街原有的运行规则,世界变得混乱。在历史的长河中,由于这样的有意无意闯入事情比比皆是。秦朝第一次到达湖广;利玛窦第一次来中国,哥伦布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郑和第一次到达东南亚,这种进入都在当地产生过不大不小的影响。X女士的到来,无疑是经验世界在非经验世界的重演。“关于X女士的年龄,在我们这条五香街上,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概括起来,至少有28种意见,……”,一个人的年龄也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可见一斑。

X女士和Q男士的奸情是《五香街》的核心,由此带来了一系列的猜测,X女士的年龄、相貌、暗地里从事的工作,以及她周围的人都是猜测的对象;Q男士的外貌、家庭、性格同样也被猜测。关于X女士和Q男士在一起的行踪,在小说中叙述者就列出了四个追踪者的看法,追踪者的行为是一个个体行为也是一个历史行为,它从各种角度展现了五香街的众人对于X女士与Q男士奸情的窥视。这份奸情其实是大众对于性的不同看法。而X女士飘忽的行为更让他们确定在这个女性身上能找到他们茶前饭后的谈资。社会本来是要求女性安分守己的,闺房之乐只是私密之事,但X女士不避众人的暗中进行的活动使得人们认为她是在公开自己的隐私。X女士在河边裸体看太阳,这是众人不允许的,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看到过X女士的裸体,这种不满足成功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在小说中,X女士自始至终似乎都游离在众人之外,这是一个具有个体精神独立的女人,但是她却一直被怀疑,大众对于女性的怀疑难道不是一种历史的循环?对于历史的讽刺在小说世界被无限放大,想象力展现了它最优秀的一面,不是对于女性,而是人们对于女性的态度在这里被彻底批判、无情地讽刺。

二、叙述可靠性的幻觉

《五香街》中关于故事的叙述变成了次要的东西,在文本中大篇大篇存在着的是精彩绝伦的议论与推理,大言不惭的演讲和揣测以及貌似严肃缜密的归纳和演绎。那么问题来了,叙述是否可靠?叙述者作为五香街的一员,他是否有所隐瞒?与叙述者有着密切联系的隐含作者是否有着与叙述者不同的立场?当读者看完小说,是否会产生叙述可靠性的幻觉?赵毅衡说:“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优秀的叙述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大部分作品中,主体的各个组成部分拒绝合作,谁都不愿服从一个统一的价值体系。可以说,主体各组成部分不和谐是现代叙述艺术的成功秘诀”,也就是说,在一个叙述文本中,叙述主体往往是不合作的,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往往在对待同一个事件会有不同的看法,叙述主体之间的矛盾形成的张力使得文本更具有可读性。《五香街》的叙述者是五香街中的一员,他作为“速记员”隐藏其中,在阁楼上写下了这部小说。在文本中,叙述者大量转述五香街居民的语言,这些语言成为文本的重要内容,也是猜测X女士与Q男士奸情的重要依据。

文本一开始,叙述者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在我们这条五香街上”中“我们”便是叙述者给读者传递的身份信息,叙述者就是五香街中的一员,在这个身份的掩护下它可以尽可能多地搜集关于X女士与Q男士的各种资料,以便完成自己作为叙述者的任务。文本中大量的第三人称叙述使得叙述显得相当客观,叙述者没有用自己的时间来观照X女士和Q男士的奸情,而是通过五香街居民的叙述来完成故事,这在相当程度上就把叙述的可靠性提到了一个新高度。但是作为隐含作者——人格化的作者,他对于X女士的所作所为怎么看待呢,他有着怎样的观点?从整个文本来看,隐含作者对X女士与Q男士的奸情是很关注的,而且具有一种强烈的批判欲望,它是要讽刺五香街居民的各种行为的:偷窥、跟踪、怀疑、猜测,在这种反讽中完成与叙述者的某种对抗。在X女士被选为代表以后,文中有这样一句话:“但新观点终于诞生了,并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存活了下来,思想的改造是于不声不响中完成的。”这肯定不是叙述者的语言,叙述者只是文本的记述者,那么谁有权力在叙述中出现作这样的评论?隐含作者以其人格化的力量在这里显现,是在表达对于X女士的某些观点,在它看来X女士的代表身份是一种新的开始,是这个社会得以前进的动力。

文本中大量出现了“笔者”这个词,笔者是谁?它为何能在文本中以合法的身份出现?“笔者”一般意义而言是执笔写东西的人,在文本中,“笔者”与叙述者是同一的存在,“笔者”能在五香街任意逗留,从居民对他的态度可以看出它是五香街的一员,而叙述者正是这篇小说的记述者,“笔者”从来都是获取资料以后才开始写作,从而转身为叙述者,他通过他的笔记述了五香街众人的言论,以及自己的看法。比如小说开篇讨论X女士的年纪,当记述了寡妇的看法后,文中有一句“笔者想在此插一句”,叙述者立即变成笔者来表达自己的看法。

文本最后,X女士“向着明天,向着美好的未来迈步”,这段景象是“我们的侦察兵尾随其后”看到的,是叙述者通过侦察兵的眼睛记录下来的,作为叙述者真实记录的发生的事,这是它的任务,但是侦察兵为什么会说出:“从历史宏观背景来看,发生在我们五香街的事情,是何等可歌可泣啊!”这样的感叹其实表现的是隐含作者的意志,隐含作者对X女士的行为是赞赏的,同时也讽刺了五香街的众人。

整个文本的叙述是否可靠呢?叙述的可靠性是有保障的,起码在叙述者的层面它努力地记述了五香街发生的一切。但作为读者为什么会产生叙述可靠性的幻觉?作家人格化的隐含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偶尔出现打乱了读者对于叙述连贯性的要求,同时叙述主体存在的不同价值体系也让叙述可靠性的幻觉干扰了读者。

三、性别突围的痛苦

女性主义写作一直在追求女性性别的突围,从男性性别中分离出来,独立。然而性别的确认是需要很大代价的。1990年代,女性作家诸如林白、陈染、荒林都在以小说文本为女性的性别突围做着努力,在林白那里女性身份的确认变成了一场性派对,女性无节制地以各种方式释放自身潜在的欲望才能让社会认可女性的独立身份,但到头了却陷入了片面化的泥沼。更多以女性为主体的行为艺术也在一味地模仿西方对于女性性别解放的方式,最后成了四不像,既没有撼动男性对女性固有的身份判断,也没有把女性最有价值的一面展现出来。然而,作为先锋小说代表人物的残雪,却在不断地写作中逐渐明确了女性性别突围的可能性和方式,以及由此带来的女性痛苦。残雪说女性观念“是一种对中国传统的反动。它的目标是彻底的个性化,”“只有那些真正的现代女性和想成为现代女性的人才会欣赏残雪。”其实也就是说女性观念是一种自我确认,然而中国人“根本没将自我当作一种精神来看待”,这就是中国人的可悲之处,更是中国女性的可悲之处。

残雪说《五香街》:“这是关于我们大家的故事,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进去扮演角色。它可以发生在东方,也可以发生在西方,至于年代,过去的一千年和未来的几百年大概都适合发生这类故事。”五香街的故事是继承也是一个预言,X女士与Q男士的莫须有的奸情况且在五香街闹出了许多故事,其他平常过日子的女性又会怎样?X女士以一个似乎是旁观者的姿态被叙述进了与Q男士的奸情中,他们之间是否有奸情,叙述者无从得知,从五香街民众的言语中读者看到的只是推测。X女士在五香街作为女性的代表,她有丈夫有孩子,有自己的小生意,有散步的习惯,有照镜子的癖好,有在家里裸体的习惯,也有对性的暗示性语言,这些是一个人,一个女性正常的生活习惯,但就是这样一个正常的生活,被五香街的众人演绎成为一个离奇、神秘的故事,X女士在表现自我的时候是不被认可的,五香街的规则认为女性不应该大肆谈论男女之事,不应该有了奸情不承认,不应该给年轻人讲人生体验,五香街的规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现实社会对于女性的要求,光明正大才是正常的,哪怕有一点暗中的隐私或者故意隐瞒的事情,都可能授人以柄,成为笑话流传,即便是无稽之谈,但是三人成虎,这样的女性完全被看客和舆论包围。可想而知,要像X女士走向光明需要经历多少痛苦。

在《五香街》中,残雪更多地是在表现自己对于人性的看重,性别问题成为反映人性的一方面而被突出。在人性不能得以被尊重被释放的前提下,女性的性别突围是无从谈起的,在五香街的社会里,人性的弱点被放大,凸显,但是这不就是对现实社会的某种映射吗?也许对于人性的深思是残雪对于女性自我身份确认的重要认识,女性性别如何突围,必须要建立在人性健全的基础之上,相反,性别突围就会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同时也是不可能完成的。

四、结语

残雪是一个独特的作家,她的叙事手法,她对人性的思考,从她早期的作品一直延续至今。小说中呈现的某种黑暗的东西,正是残雪小说之所以吸引读者的地方。正如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所说:“残雪这位女性作家是中国的卡夫卡,甚至比卡夫卡更厉害,不断提出抗议,是位很特别的作家。”她的抗议或者说是反抗是《五香街》之所以迷人的重要所在。

【注释】

[1] 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0.

[2] 蒙·波伏娃著.晓宜译.女性的秘密[M].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8:5.

[3] 残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

[4]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比较叙述学导论.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49.

[5] 残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19.

[6] 残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

[7] 残雪.五香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347.

[8] 残雪.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M].武汉: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188.

[9] 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22.

[10] 残雪.五香街<自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作者系云南师范大学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方向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杨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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